她心里盘算着,便领了那少年回家。戴夫人出城拜佛去了,她先到母亲房中,在柜子里找到一串钥匙,和那少年径直来到花家后院。这里与前院隔着一条秘道,毗邻后巷,平日不住人,只堆放些杂物。西厢空着两间房,积着不少灰尘,解忧和那少年就动手打扫起来,很快腾出一张干净床铺。那少年又跑到院子的角落里寻了两盆杜鹃,兴冲冲地搬到窗台上。
解忧一边干活一边和那少年说话,问问要来养伤的是什么人,他却口风很紧,半个字也不肯透露。解忧心乱如麻,忽听得不知何处遥遥传来一声唿哨,少年喜道:“他们来了!”遂从怀中掏出一个木哨,吹了三声,片刻后通向后巷的小门外有人轻声唤道:“小冬,你在里面吗?”少年对解忧说:“是我师兄,把门打开吧。”
解忧拿出钥匙将门打开,果然是那姓高的青年站在门外。他瞟了解忧一眼,对那少年说:“师父他们在巷口等着呢,都安排好了吗?”少年点点头,转身离去,过了一会儿赶着一辆骡车停在院门前,车帘一挑,那书生探出身来,笑道:“花二小姐,有劳了。”回身从车里扶出一个人来。
那是位二十岁上下的白衣女子,容貌清丽绝伦,只是面色苍白如纸,毫无血色。少年喊了声“云姊姊”,将她扶下车,她向解忧淡淡一笑:“花小姐,我们又见面了。”解忧恍然大悟:“你是那天酒楼里的……”白衣女子笑笑便进了院。解忧心想:当初她戴着面纱,只听说话,便觉婉转柔美,此刻见了她的容貌,真当得起“倾国倾城”四字。听这些人讲,她之所以受重伤,全因那如意结……呀,我曾告诉秦统领这个绳结的出处,神武军定是在“玉嬛阁”寻到线索,找到了她。如此说来,真是我害了她。可秦统领那样急着找她,莫非她是什么匪类歹人,犯下了什么重罪……
解忧不安地走进西厢房,见那女子已在床上躺下,书生对解忧说:“这里十分幽僻,是个养伤的好地方,花二小姐费心了。”解忧说:“不必客气。我有几句话想和先生单独谈一谈,可以吗?”书生点了点头,两人出房来到院中,解忧问他姓名,书生坦然道:“在下复姓宇文,单名一个青字。”解忧说:“原来是宇文先生。我想神武军一定在到处找这位姑娘,其中的原因,你若不方便说,我也不会追问。你把她送到我家来养伤,多半是认为我家与神武军有交情,他们不会怀疑我们,更不会到我家来搜查,是不是?”
宇文青笑道:“二小姐好聪明,在下正是这个想法。不过原本我并未打算叨扰花家,只是经过今天这事,才生了这个念头。我也是被逼无奈,实在不能看着她再受磨难,还望二小姐体谅。但我可以向你保证,她并不是为非作歹之人,我们行事,从来对得起天地良心。”
解忧听他说话率直真诚,又想到前几日的事情,不似恶人所为,心中的疑虑就打消了几分:“我晓得事情因我而起,我不怪你们。帮你们一次,我自己也心安。”宇文青叹道:“难得二小姐宽宏大量,不和我们计较,二小姐相助于危难,这番恩德,日后在下定当加倍报还。”
解忧想起当日酒楼之中,秦朔、薛无忌也曾说过相似的话,不过几天时间,听来便有隔世之感,心中一阵难过。宇文青见她神色黯淡,立刻猜出些端倪,试探着说:“二小姐那日不顾自己危险相救秦统领,不知后来……”解忧凄凉一笑:“过去的事还说他作甚。”
正说话间,那少年急匆匆地跑过来说:“师父,云姊姊又咯血了!”宇文青忙转身回房,解忧跟进去一看,那白衣女子倚在床边气喘不定,姓高的青年捧着一块染有血迹的绢帕,眼中若有泪光。宇文青坐到床沿上,伸手去按那女子的脉搏,神色凝重。
那女子强自笑道:“一两口血又不碍事,宇文大哥不必紧张。这伤势轻重我自己清楚,一时半刻是死不了的。”宇文青严肃地说:“你还有心情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我现在就去抓药。小冬留下来照顾白姑娘,高屏跟我回去。”他又对解忧说:“一日三餐我会派人送来,这事二小姐最好不要让别人知道,否则恐有不妥。”叮嘱完这些话,他就带着那青年离开了。
解忧看看天色,对那少年说:“不早了,我得赶紧回去。我把前面的门锁上,免得让人瞧出来,你们进出就走后面的小门。”那少年半信半疑:“你不会离了这院子就跑去告官吧?”解忧只当没听见,并不理会,出门来到前院,所幸戴夫人还没有回来,她急忙将那串钥匙放归原处。
晚上戴夫人谈起出城拜佛的事,便说城门口盘查极紧,似乎在搜捕什么要犯,对女子尤其留意。解忧心中暗惊,只听父亲花梁说:“昨晚我请神武军的薛副统领喝酒,他告诉我这几日神武军悉数出动,在京中搜查一名女子,连秦统领也不得不带伤办差,辛苦得很呢。”戴夫人皱眉道:“不过一个女子,未免小题大做了吧。”花梁顿了一下,才道:“夫人有所不知,这女子不是寻常人,乃是‘太行白老虎’的亲妹子!”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解忧二哥花知义忍不住叫道:“就是那官军清剿了六年都奈何他不得的白老虎?”花梁说:“薛副统领亲口所说,还能有假?”戴夫人手拍胸口,面有惧色:“听说‘太行白老虎’是个杀人如麻、嗜血成性的恶贼,那他的亲妹子岂不也是个女魔头?……哎呀,想到她也在京城之中,我还真有点害怕。”
解忧大哥花知孝正色道:“娘不必忧虑,所谓‘杀人如麻、嗜血成性’,多半是不实之词。依我看,这白老虎不但不是恶人,说不定还是位盖世英雄呢。”众人均是不解,花知孝接着说,“去年我到并州采货,路上遇到一个告老归田的大官车队,就跟在他们后面。经过太行山下,被白老虎的人马截住,掳上山寨。我以为性命必定不保,不想稍后来了一个头目,问清我的情况,便说‘我们只惩治搜刮民脂民膏的贪官污吏,像你这般风餐露宿的生意人,赚的也是辛苦钱,我们不会强夺’,于是吩咐放我下山。我一路走去,只见村落井然,男耕女织,处处祥和安宁。问那些村民,都说多亏有白老虎在这里,赶跑了横行霸道的官吏,又能秋毫无犯,公正严明,才过上这般好日子。我想官军之所以多年围剿不下,应是白老虎能够高举义旗,尽得民心之故,他的确算得上是个豪杰人物。”
花梁摆摆手说:“孝儿啊,你这些话在家里讲讲也就罢了,千万别到外面去说。多年来清剿太行的军队都是岳城侯派去的,你这话若让神武军知道了,一定认准你是太行同党,那可就大事不妙了。”花知孝愤慨地说:“岳城侯这些年来大权在握,独断专行,也该有人出来煞煞他的气焰了。尤其是神武军,简直就成了他侯府的家丁护院……”花梁立刻打断他的话:“好了,这种犯忌讳的话就别再说了。咱们开门做生意,但求和气生财,至于朝中何人当权,是忠是奸,与咱们又有什么相干?”花知孝见父亲不快,也就闭口不言了。解忧听了这些话,心绪起伏,竟一夜无眠。
次日一早,解忧来到后巷,四顾无人,便拍了拍门,轻声唤道:“我是花解忧,请开一下门。”小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那少年探出头来,左右看看,便让解忧进去。走进小院,解忧踌躇一下,壮起胆说:“你能不能告诉我实话,在房里养伤的,可是‘太行白老虎’的妹妹?”那少年脸色一变,还未答话,房中便传来声音:“是花二小姐吧,快请进来。”
解忧进了房,那白衣女子正斜倚在枕上,肤色胜雪,乌发如云,解忧心中一动,不由浮出“我见犹怜”四个字来。那女子笑道:“多蒙二小姐相助,实不相瞒,我便是‘太行白老虎’的妹妹白若云。”解忧见她这样坦率,反倒不知说什么好,白若云又说:“二小姐也知道,官府找不到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你收留我,要冒极大的风险。我们是萍水之交,当初还有种种误会,你昨日答应帮忙,恐怕也是迫于无奈。我白若云从不强人所难,只要花二小姐一句话,我去和宇文大哥讲,决不会继续连累你。”
解忧见她快人快语,胸中一热:“白姑娘说得对,我们是萍水之交,彼此都不了解,不过你们既肯相信我,我也愿相信你们。你受此重伤,多少是因我而起。再说济人危难,总归不错,你就安心在此养伤吧。”白若云钦佩地说:“想不到二小姐也是个爽朗侠义的人。如此说来我们不是萍水之交,而是君子之交了。”解忧问道:“什么君子之交?”白若云说:“虽淡如水,却清可濯缨,是坦荡荡的一片赤子之心。”
忽听门口有人笑道:“好一个赤子之心!”解忧回头一瞧,原来是宇文青。他不知何时进了院,一身玉色长衫,手持洒金折扇,更衬出从容不迫的洒脱气度来。他走到床前,向解忧长揖至地,解忧急忙还礼:“宇文先生为何行此大礼?”宇文青说:“到花家养伤是我情急之下的仓促决定,事后对二小姐确有诸多忧虑,如今看来,我是‘小人之心长戚戚’了。二小姐年纪虽小,胸怀却大,相较之下,我实在惭愧得很。”那少年说:“从没见过师父这样认真地向人家赔礼,徒儿今日也算开了眼界。”几人闻言都笑了起来。解忧心事重重,瞧着那日头渐渐地爬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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