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姐姐，一路风雪，姐姐和老太太竟然这么快就赶来，这番辛苦真不知让人怎样感谢才好弟以茶代酒，先略尽一点心意。”夙玉亲手斟上梅花雪沏的香煞人香，将软彩莲纹茶盏奉到“绯玉”面前。

这是在盐政府内院正房旁的套间。法号忘尘，黛玉姐妹的姑祖母林老太太方才和夙玉“非玉”进的正房，姑侄祖孙之间厮见过后，林老太太便让三个小姑娘到自去玩耍，经年不见，姑侄两个自有话要说。

这间房挨着林如海卧房，本就不大，因为因为前一任鹾政是北方人，特意在这建了炕，更占了一半的空间。贾敏本是北方远嫁而来，很是中意这里，搬来扬州之后也没有改动≯下屋子里三个小丫头，只有雨鸥一个人陪着。

“绯玉”端坐在炕旁右手边第一把椅子上，道袍和老太太一个款式，群青贡缎流云暗花，修身窄袖，老气到极致，肃静到极致，却因为剪裁得体，举手间带出几分洒脱，丝毫不见冬装的臃肿。黑如鸦翅的头发没有像一般带发修行的女子那样束在道冠中，而是如闺中少女一般梳成双鬟，青金­色­的缎带从发根处打着蝴蝶结子，一直垂到肩头。虽在内室，这女孩也没有摘掉面纱，藕荷­色­的面纱和薄雾一般的刘海儿之间，只露出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睛忽闪忽闪，两缝浓黑的睫毛也呼扇呼扇。她的睫毛真长，以至于让人的，她张开眼睛的时候，睫毛会不会纠结到刘海儿里，她阖上眼睛的时候，睫毛会不会触及到面纱上。

“好漂亮，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夙玉心里想着。

“绯玉”接过茶杯，掀起半边面纱，并不露出面孔，浅浅的尝了一口，蝶翼般的睫毛低垂，遮盖住眼眸，现出一个自然的弧度，一如她耳边的蝉鬓，一如她的垂的脖颈，一如她袖口里微露的玉腕，以两个字形容，就是“优雅”

“她笑的时候，嘴­唇­的弧度一定也是这个样子，天鹅垂首时般的优雅――”夙玉越发赞叹。老太太回府不过半个时辰，她们三个坐下还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她能打量这位女孩也不过是几眼的机会，初见时，她能感到面对的是个白皙清秀的女孩，可是现在，她竟不知要如何来形容了，这女孩竟有一种魅力，让人既舍不得看她，又舍不得不看她：看她，怕自己的眼光惊扰到她，不看她又怕她的身影自眼中溜走，再看不到她――

黛玉眼光不住在“绯玉”和夙玉之间流动，玉靥间淡淡的正要浮上一抹笑影，樱­唇­未启，秋水般的双眸浅浅的泛起涟漪，忙低下头饮了一口茶，抬起头来，似颦非颦的眉毛正如挽在群山间的一挂青岚。

“绯玉”放下茶杯，弯了眼睛，笑对夙玉道：“不是泉水，也不是井水，陈年的雨水也嫌沉郁，这水可是雪水化的？我是没有喝过的。”声音极软，却不是软糯，而是极致的清澈，令人联想起雨后停在绿叶上的雨珠，积少成多，终于会成溪流，“滴嗒”一下滴落叶尖。

夙玉微笑道：“正是今年头场的梅花雪，姐姐真是好品味！”

“哪里，我竟是瞎蒙的№是霜雪，许是花露，清轻薄泊，合上当年的碧螺，最是绝配♀，都是家师常说的。几坛梅花雪，兰花露，竹叶霜，埋到观前那株玉兰树下好几年，师傅天天看，却舍不得喝一口。”

夙玉黛玉都想，姑祖母竟是个爱茶的，如此讲究，比之父母尤甚，父母一般都是喝泉水，雨水什么的一般都是接待亲近的客人§玉想起小的时候，娘亲还打趣过父亲没有品吃茶的雅好。夙玉则想，父亲每次过问姑祖母产业，又时常嘱咐自己孝敬给太姑的东西较贾府尤要用心，吃穿用具都是上品，却从未提过水的事情。

“爹爹忘记用水的事？要不要提醒一下？再麻烦，苏扬每年也能攒下一点子，总好过老人家害怕坐喝水空，看着几坛卫生不达标的陈水过眼瘾啊！”夙玉若有所思。“我要不要记一下呢？等爹爹好些要说吗？”

“不对，等一下，昨日我听李­奶­­奶­一本正的嘱咐来着，要用梨花树下的坛子，那是雨水！不是雪水！那水是――给太姑的？爹爹今日不能喝茶的！”

夙玉正在走神，这里黛玉已经和“绯玉”寒喧开了，黛玉虽不喜应酬，但“绯玉”并非他人，总少不得几分亲近，可纵是黛玉有妙语如珠的本事，无奈“绯玉”生­性­不喜多言，只慢慢的喝茶，青鹭连添三杯，黛玉简直无话可讲，心里郁郁，也冷了场。夙玉回过神来，接着挑起话题，总不过是日常里做的功课，如何修行，太姑姑如何，不过黛玉话题的变体罢了，“绯玉”有时回一两句，多数竟是点头。夙玉留心这女孩的眼神，她从进了林府，竟没有聚­精­在某一事物上，多是垂着眼帘。对人，对物，她的眼睛都是一扫而过，好似眼前轩丽的房屋，幽静的庭院，­精­美的用具，或是美貌的侍者，都是一样的，于什么都一样。唯独在看到自己的时候，端详了一下，看到黛玉时，微微侧了一下头。余的时间，都是在品茶――

夙玉看到“绯玉”那玉髓一般的手指托住茶杯，姿态很是优美，可唯独无名指尖向里扣着，似乎在用多大的力气一般――

“难道她在紧张？还是不好意思――，还是――”夙玉突然想到了一个尴尬的可能，却害怕自己冒失唐突了客人，正想如何开口，绯玉姑娘放下了茶杯，用她水滴一般清澈的嗓音道：“师傅说故人想念，便带小女北上访友，这番经历也是我的修行。命运造化，不知什么劫数，可我本心是不愿离观的。听说府里也有佛堂，自是有清静之处，这半天见了如此多外人，非玉自来没经历过。恕小女无礼，可否麻烦两位现在便派人送非玉过去，不知可否？”

黛玉夙玉都是一愣，她们都没想过眼前的少女如此直接，这般要求难脱唐突范畴了§玉进贾府，不肯多行一步路，不肯多说一句话，极力融入陌生环境的氛围，为的是不露怯使人人家耻笑了去，这般说辞态度她连想都不敢想过。而夙玉，她见识过与圈子不搭界的灵素等人，尤其是­精­神未恢复的灵素打断自己说话不知多少次，她也习以为常，可是眼前的少女思维清晰得很，她也如此直接的说出自己的要求――是不是自己被规矩压傻了，所谓的交谈礼仪是不是被自己呆板了？还是遵守礼仪的虚荣呢？

夙玉在心里苦笑，原来自己是在扮演这样的角­色­啊。一边夙玉叫来雨鸥，为“二小姐”领路到新收拾好的柏院去，老姑太太的住处也在那里。那个院子宽敞壮丽，院子里有三株树龄百十来年的龙柏，遮天蔽日，终年赤，是林如海特意安排的。夙玉见那个院子太过肃静，还带青纶选了几盆水仙放到那里，林如害着点点头。夙玉正要带路步出房门，却被“绯玉”叫停下来，笑曰不必麻烦，一会儿“父亲”和太姑姑还有事要寻小弟，一边脚步轻盈的越过夙玉，却在擦肩而过时，对夙玉耳语，声音似笑非笑：

“非玉虽是你的替身，有朝一日，你却记得要叫我一声师姑，可别错了辈分――”

夙玉一听，回非玉以笑容，非玉长长地眼毛呼扇一下，微微低了一下头，信步而去◆下夙玉，待看不见非玉的身影，自回屋里了。掀开帘子，却看到姐姐黛玉面向琉璃窗亭亭立在炕前，也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