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又一次升起来了。这不是新的太阳,还是原来那个太阳。不过,原来的那个太阳与现在的这个太阳又不一样。原来的那个太阳让昨天已经结束了,现在的这个太阳在宣布今天的开始。
今天是怎样开始的呢?——
山村里开始活跃起来了。仿佛山村里的人又获得了新生。章子华也走出了那个属于自己的小屋。在这个山村里,他不是醒得最早的人。因为他走出小屋的进修,他的门口已经召集了许多人。这许多人都是女人,没有男人。
没有男人的王国是最自由的王国,但不等于说这个王国里没有男人。就像这个山村,它变成了自由的王国,不是因为不喜欢男人,而是因为男人被集中到县里大会战去了。所谓大会战,就是去打人海战术,去修水库,去修公路,去修铁路,搞社会主义建设去了。
因此,山村里的田耕生产、播种和收获都由女人来完成了。没有男人的女人是要多么自由就有多么自由。
当然,说是女人把这个山村变成了自由王国,不等于说自由王国里是绝对的自由。因为这里还有两个男人。一个是跛子牛。他留在村里的主要原因,除他的身体障碍外,还有就是他是这个村子里的头。另一个就是章子华了。他不是不愿意出山搞大会战建设社会主义,而是因为他不够资格。出去修水库,修公路的基本队伍是以贫下中农为基础的,可不能有阶级异己分子,右派分子不是这个阶级基础,而是这个基本队伍的敌人,在防止他们破坏社会主义建设。
不料,在山村的这个女人的自由王国里,章子华又不是敌人。在这个女儿国里,章子华和跛子牛相比,那么前者就是夏日的雨露,春天的竹笋,黑云里的闪电,大漠里的战旗。
“野鹿!野鹿!”
章子华刚出门,大家就叫着围了过来。
叫喊着围过来的可不是孩子们和老人。山村里的孩子没有书读,都在和老人呆在一起,在日食三餐,夜休一宿。因此,本书里的一些大人物现在还不无法出来。
章子华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什么时候变成了“野鹿”,反正他没有觉得这名字很别扭,反而觉得挺体贴,挺亲热。他觉得自己来到此处,完全是命运的关照。他完全没有理由拒绝这种命运。一个大学毕业的知识分子,被打入了右派,还能有现在的这种待遇,那简直是从地狱进入了天堂,让他有了一种天堂的内涵,天堂的灵气,天堂的精神,启动了自身带来的颓唐和沮丧。
他望了望身边叫着他“野鹿”的人们,就笑了笑。然后,他抬头看着天空,一阵阵不断的鸟语远远传来。循声望去,一群小鸟不知在追逐着什么,寻觅着什么。一时间,它们不约而同地停留在一棵树上。对它们来说,仿佛树是它们不可缺少的栖身之地。触景生情,他又想到了城里的鸟。那里的鸟对树的栖身之所似乎并不满足。它们常常飞在电话线、高压线上,甚至不惜冒着生命的危险向人类的居住地拓展。让他记起了它们忙碌的身影,甚至担心它们会被电流击伤,会被狡猾而又贪婪的人类捕捉食用。未必在鸟的世界里也有流通领域?也有喧嚣的都市和豪华的住宅吗?未必也有名和利的区别或名利场的诱惑吗?可眼前的鸟儿却为什么能安静地伫立树枝的顶端,面对扑朔迷离的诱惑,而能闭目养神,或者能静心打坐。在与城里的那些鸟竟然是如此的格外不同。就像他现在的自己与原来在城市里的那个自己完全不同一样。
“野鹿,野鹿!”有人在叫他。
“啊!”章子华答应了一声。他知道这是在叫他。
“今天,我教你犁田怎么样?”冬梅问。
章子华说了声“好”。
在大家的笑声中,章子华就走出了这支由女人组成的队伍中。前面是一个宁静的世界,那雨露未唏的花草与枝叶散展的树木互相衬托,绿色的庄稼与纵横交错的田埂相连,在勾勒着一幅浓淡相称的水彩画。他们都是画中的人。
一个将来的高级知识分子,现在却是个玩泥巴的农民,对于任何时代来说都不是奇怪的。当然,只有认识了自己的人才觉得不奇怪。而那些没有认识自己的人就会觉得太奇太怪了。
章子华可能是认识了自己。他牵着牛下田了。在妇女队长冬梅的亲自传授之中。
谁说时光不能倒流呢?此书的作者就在让时光倒流。本书的主人公章子华就在让事实说话时光倒流。在倒流的时光中。章子华的父亲,或他的祖父,反正他的先人原来就会是和他现在一样。
他现在是举起鞭子赶着牛。冬梅叫他犁得深一点,他就把犁枘抬高一点。她叫他犁得浅一点,他就把犁把放平一点。
冬梅很满意又很不满意。她很满意的是到了明天他就是一个合格的耕耘者了,很不满意的是到了后天,她就要失去这个学生了。
其实不需要明天,章子华现在就是一个合格的赶牛人。仿佛他知道牛太累了,便吆喝了一声,铁犁就闲了下来,让牛儿有机会喘着粗气。
“野鹿,你在想什么呀?”一个名叫莲枝的女人,在老远外叫唤着。她赤着脚,带着满腿的泥,朝坐在田埂上的冬梅走了过来。
“我能想什么呀?”章子华像是在回问话者,但更像是在问自己。牛没有喘粗气了,他就扬起鞭子,“驾!”吆喝了一声,扶住犁继续耕作去了。
“他在想你!”冬梅站起来,拍拍自己的ρi股,对走过来的莲枝说。“正在想黑夜里怎么钻进你的被窝里去。”
“真的吗?”莲枝说着,就把手中的牛鞭Сhā在一旁,随手扯了一把草,在田埂上坐了下来。“我哪里有你那么好的福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