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冬梅和春梅听见的那对天长啸的声音是章子华的声音。他是一个年龄不到三十岁的右派，昨天刚被下放到这个山村劳动改造。

对于山村外的政治运动，这个山村的人是不感兴趣的。因此，章子华来到这里，山里人既没有表示厌恶，也没有表示欢迎。所以，第一个晚上，他就解脱了似的，有了个好的心情面对山野从而发出自己的情怀。谁知，他把心里的郁闷刚发泄完，便听到头上传来一种低沉而沙哑的声音。他仔细地听了听，便知道那是产卵后的雌蝉垂死的呻吟。他也当然知道，雌蝉产卵和死亡都是在树上进行的。

也许是山村的闷热还没消退，他睡不着，就坐屋前的石头上，继续看着月­色­。屋前是一块荒地，长满杂草。一棵桂花树孤零零地立着那儿。它还没到开花的季节。四周漆黑一片。忽而，黑暗中飘出一种淡黄暗绿的光，忽隐忽现。他知道这是雄萤看到雌萤的信号前来赴约的。也许她就在桂花树下的草丛里等候着。果然，雄萤很快就钻进了草丛，过了一阵子才出来。

“这个世界多么美啊！生命就是一种美丽。”章子华心想。也许就是从此时此刻开始，他开始拒绝这个世界上所有人为的丑恶，在接受和宽容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美，包括那些被别人称之为愚昧和落后的那种自然生命的美。

这个山村在所有制关系上是集体公有的。大家都是在一起劳动生产，然后按照各自的劳动价值（用工分来区分）分配各自差额不太明显的收获。倘若不是灾年，这种自给还是能够自足的。共产而自足，不正是许多年来那些所谓的仁人志士在追求的吗？问题是地少人多的这种集体共产让一部分人无事可做。

故此，章子华第二天早上起床很迟，等村里打了上工的钟，他才走出了分配给他住的这间屋。刚出门，他就发现有一双特别发亮的眼睛在盯着他，让他感觉到很不自在。

朝章子华盯着看的这个人不是别人，她就是­妇­女队长冬梅。她正在用眼光毫无顾虑地望着他，像在看一只突然跑到山里来的野鹿。

被看得很不自在的章子华，只得把目光转向到别处。不料，他发现在盯着自己的眼光竟然不是一双，而是一双双，在包围着他。他很激动，是几年以来，不，是许多年以来没有激动过的。他为什么这样激动呢？因为他像在看一场巴黎舞剧——天鹅湖。对，是天鹅湖，是湖上一群无忧无虑的天鹅，都在伸长着脖子，仿佛要唱出一支天鹅之歌。

章子华是有幸的。这群天鹅也是有幸的。在她们和他正不知道如何交流的时候，这个山村的头——生产队长赶上前来介绍。

“婆娘们，”生产队长劲头来了。他对那些好奇的­妇­女们说。“这个人是公社昨天送来的一个右派。”

“什么右派？”冬梅大声地问。

“右派吗？”生产队长被问住了，只得说。“这得等我想一想。”

“啊，我明白了，”春梅抢着说。“右派就是野汉。”

“是吗？”冬梅含笑地问生产队长。

生产队长赶紧摆了摆手，说：“不是，不是！”

“我也明白了，”冬梅就接过话头，“右派是他的名字。他的名字叫右派同志，对不对？”

“你们不要吵了，”过了半晌，生产队长只得大声说。“你们不要吵，我记起来了。公社里的人跟我说，右派是……是……是对时局不满，提出很多和党的政策不同的意见……是这样，大概是这样，就是这样。”

“对时局不满？对时局不满是什么意思？”春梅问。“

“你这还不明白吗？”冬梅对春梅说。“对时局不满，就是时局缺少太阳，缺少土地，耕牛不能用铁犁，没有地方下种呗。”

章子华正准备把右派这个名词作个解释，无非是想说，右派是犯了错误，说了一些和党现行政策不能相容的话，所以停止了工作，到这里来是劳动改造，重新做人等等。可是还没有等他张口，就到了一支天鹅之歌。

其实不是天鹅之歌，而是此地的山歌：

不要右派啊，我的哥！这里有太阳，

你来啊，你来啊。

不要右派啊，我的哥！这里土地荒，

你就犁啊，下犁啊。

不要右派啊，我的哥！这里土很肥，

下种啊，只要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