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子华没有做声，任跛子牛说下去。

“村子里原来也红火过，那是共产党闹革命的时候，地委机关就设在我们的村子里。我们的先人也都积极参加过。当时的革命，虽然村子里没有地主富农，可都有带枪的游击队。没有两年这种红火就熄灭了。原因是我们村子里的人出了叛徒，领着县保安团把闹革命的外地人都带去杀了。据说当时的地委书记就牺牲在这里，就埋在前面的那个地方。解放后，我们就在那个地方做了坟堆，那个地委书记——”他说着瞅了章子华一眼，“也姓章，好象跟你一个姓。”

章子华听着吃了一惊。他猛然想­奶­­奶­说过的话。他的爷爷就是出外闹革命而一去不返，是牺牲在这儿吗？但是这个问题在他脑海里一闪。他不相信世界上有这么巧合的事。

“从此，”跛子牛说。“我们村子里就不敢用程家塘这个名字，因为害怕仇家。”

“事情过去了那么久了，”章子华不由脱口而出。

“不久之后，”跛子牛自顾自地说。“我们的先人——那些坏人，又从外地买回一些闹革命的女人，当时都叫做共产婆。那些闹革命的女人，你说这里要多恨就有多恨，还会跟他们过安生日子吗？她们不时地逃走，被抓回来就吊着打。有的就这样被打死了，还有的变成了疯子——疯子。”

“按你这样说来，”章子华忍不住地说。“你们的先人也真是太缺德了。”

“还不止这些，”跛子牛说。“日本人进攻中国的时候，有很多中国人逃难到了我们这里。凭中国人的良心说，我们的祖先应该收留他们。因为我们村子偏僻，日本人也不容易找到这里来。可是我们的先人却没有中国人的良心。他们去把日本人带到这里来，把那些在这里逃难的外地人就地屠杀了。有好几十个外地人啊。”他说着用手一指，“哪，就埋在那个地方。”

这个事情让章子华感到特别震撼。他说：“他们被埋在那里吗？我们去看一看。”

跛子牛带着他来到一片荒丘的地方。那些革命的先烈，那些被侵略者屠杀的中国人，都静静地躺在荒丘的下面。他们的血洒在这片土地上，孕育着青草，鲜花，树木，丛林，变成了后代人在尘世烦恼的抛锚点，是后代人雪耻之后的栖息园。倘若他们在天有灵的话，他们一定会消除仇恨而安息了。”

跛子牛“扑通”地跪在荒丘前，用劲地磕了几个响头。

章子华也深深地鞠了一躬。

“解放前，我们村子里的人害怕报应。或说得到报应，每年都要请道士来做个道场。不断地超度他们。解放后，由于破除迷信，没有道士了，我们也不敢请道士做那种道场了。”

“迷信这个东西我也不相信，”章子华说。“不过，这些坟可以培一些土，每年修一次，以求忏悔。”

“现在不讲清明节扫墓了，”跛子牛说。“我们也不敢再来扫墓。再者对于清明节，我们很伤感。因为别村的祖先值得祭奠，而我们的祖先却不值得祭奠。”

为了转换话题，章子华望着前方一个峭壁，对跛子牛说：“你能带着我到那上面去看一看吗？”

跛子牛没有做声，找着了路就往上走。章子华紧跟在他的后面来到那峭壁上。

“风水先生讲，”跛子牛说。“这是一处龙嘴。龙嘴下面是一块风水宝地。说我们死后可以葬在那里。国家虽不改朝，可我们村子里可以换代了。因此，那里有许多坟是假的。我也有一处。我们这一代人都有葬身之地。”

“可这个峭壁看上去随时要塌崩了。你来看，这么一个大裂纹。要知道塌崩时，那可就不是什么一堆土，而是一座同呀。”章子华仔细地看了看，不得不以实相告。

“风水先生说这是一个龙头。他说是不会塌崩的。倘若真要塌崩的话，那就得赶快迁移。一塌崩，这个村子就什么都没有了。这也是我们什么要葬在这山壁下面的原因。我想是不会塌崩的。自打我记事的时候开始，这首裂纹就是这个样子。要是塌崩就好了，据说是龙抬头要踏，龙低头要发。”

既然跛子牛这么解释，章子华就不便再说什么了。他跟着跛子牛由原路走下峭壁，然后离开这个让人伤感的地方。一会儿，跛子牛终于带着他走出了那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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