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和风暖,阳煦山立。
仿佛一切与太阳有关的词语都是美好的,譬如日出江花红胜火,譬如映日荷花别样红。
人们一想到太阳,就会联想到温暖,就会联想到融融春意。便是在寒冬,那穿透层云映照在冰雪之上的一丝曙光,也是令人感到舒畅的。
胡铁花就很喜欢太阳,无论是夏日里蒸蒸的骄阳,还是秋季里渲染层云的夕阳。他见过很多太阳,各方各地,各式各样的太阳。但从没有一种太阳,像他现在看到的这样。
什么样?
沙漠里的这种样。
我们都知道,楚留香很喜欢晒太阳。他时常躺在他那三桅船的甲板上,让融融的阳光,晒着他那古铜色的背脊。他总认为,一个人若能多晒晒太阳,就不会做卑鄙无耻的事,无论什么人在这么可爱的阳光下,都想不出坏主意来。
可爱的阳光,绝不是这里的阳光。
哪里的阳光?
沙漠的阳光。
沙漠里的阳光非但不可爱,而且又狠又毒,仿佛要把每一颗沙砾都烤化,仿佛要把人的每一寸肌肤都融掉。
胡铁花讨厌这里的太阳,诅咒沙漠的阳光,可是更令他气愤的,是那个随着驼背的起伏摇摇晃晃,却在这该死的太阳底下撑着一把伞,眨着无辜的大眼睛望着他的人。
“负心花,你老盯着我做什么,难道我的脸上也长了花?”
胡铁花恨恨道:“你的脸上没有长花,只是心里,却比墨水池子还要黑!”
她的心肠当然不是真的黑,但只要能气到胡铁花的事情,她总是会一马当先。
胡铁花第一次后悔,自己当年不应该将高亚男甩掉,或者他更后悔的是,自己当年就不应该认识她。
若不是因为高亚男,这个小丫头怎么会如此不遗余力的打击他,偏偏碍于老臭虫,他还不能把她甩掉。真是让他气的心里都要呕出血来。
赶车的车夫小潘自然也不用再赶车,因为此刻他们大家都骑在骆驼上。他离得胡铁花最近,把手里的事物往旁边一送,“胡爷,要不我这把给你吧!”
“不用!”他胡大侠哪能占别人的便宜?胡大侠只是气愤小丫头整他之心昭昭,路人皆知啊!
其实在这沙漠上,难受的不只是日照,还有闷热的气温。就算有油纸伞挡着,火辣的日光也减轻不了多少,还有那蒸死人的温度跟空气中半点水分也无的干燥,终究也是好过不了。
叫胡铁花气闷的不是没有伞可以打,叫胡铁花气闷的是骆驼上骑着五个人,单单只有他没伞可以打。
简单点说,这应该称之为心里不平衡。就像如果某一天高亚男告诉他说她要嫁给别人了,自己心里就绝对不会平衡。
啊呸,老子才没有不平衡。
胡铁花愤愤的想着刚才小丫头挨个发伞,偏偏最后走到他跟前的时候,眨眨眼,一脸遗憾的说什么“哎呀,对不起,发完了”,最可恨的还是那两个号称多年老友的家伙,人手一伞,一派看好戏的模样笑吟吟的瞅着他,他气得肠子都要打结了。
他嚷嚷道:“小丫头片子,明明知道我们这么多人,你怎么不多买几把?”
华真真背倚在楚留香胸前,有人牵缰绳,有人撑伞,好不悠闲。
她撇撇嘴,一脸夸张道:“哎呀呀,你不知道沙漠这种地方,一把油纸伞有多稀罕。你们在老龙湾换骆驼的时候,我可是把那附近转了个遍,才能搞到这几把伞。啧啧啧,价格贵的吓死人哦。就是再有多余的,我也没钱买了哦!”
胡铁花当然知道这沙漠附近的物价有多奇特,十几大羊皮袋清水的价格,比二十坛上好的女儿红还贵,几匹膘肥体壮的骏马,却只能卖个出比猪更便宜的价钱。这几把油纸伞,怕是要抵得上在黄鹤楼大吃大喝十几天的了。
贵你个死人头啊,胡铁花气的直咬牙,小丫头片子还想蒙我,别以为我没看见,你从袖子里掏出来的根本就是楚留香的钱。
华小妞的抓子,老臭虫的钱袋,如此而已!
华真真半趴在驼峰上老神在在,一副我就是气你的啊怎么样怎么样?反正这沙漠里热得我也懒得理你,被你瞪两眼我又不会掉块肉,谁叫你欺负我师姐来着!
恩恩,我果然是二十四孝好师妹!
胡铁花却还不死心,“喂,坏丫头,你怀里不是还有一把么,把那个给我!”
“那可不行,”华真真一挑眉,“这是我留给石驼大叔的!”
“切,”胡铁花哼笑道:“你是多此一举,人家石驼连骆驼都不骑,会打你这把破伞?”
华真真瞪眼,“谁说的?”
胡铁花脖子一梗,“我说的!”
胡铁花说的也是事实,石驼对人的冷漠疏离,是人都能看得出来。他宁愿跟畜生呆在一起也不肯跟人接近,他宁可跟畜生交流也不愿对人露出半个表情。他连饭都不肯跟他们一起吃,帐篷也不入骆驼也不肯骑,怎么会接受小姑娘递来的这不伦不类的油纸伞?
华真真纵身跃起,纤腰一拧便翩翩落在石驼身侧。她抬起手,拉住了石驼的腕子。
石驼的背脊一僵。
他那件羊皮背心外祼/露的皮肤黝黑,他的脚步没有停,他的人也没有其他的动作,但任谁都看得出来他背脊上的肌肉像是凝结了,僵成了一块。
令人稀奇的是,他并没有甩开华真真的手,任由那玉葱般修长白皙的手指,握在他结实粗壮的手腕上。
华真真就这么扯着他的腕子跟着他向前走,从外人眼里还像是他在拉着她走一样。沙砾被日光照的炙热,即便穿着鞋子,华真真仍能感受得到脚上传来的热度。而石驼就像一无所觉一样,一直带领着驼群向前走。
华真真想了想,便拉起他的手,在他粗糙的掌心写了个字:伞。然后将那把油纸伞塞在了他的手中。
石驼愣了愣,他的脚下仍没有停顿,但在场有多位高手,谁都看得出他一瞬间的怔楞。
他的表情一如往昔,他的表情便是没有表情。他的眼睛依旧是灰蒙蒙一片,他的眼睛虽看不见,却仍旧透出那种既自卑又高傲的眼神。
在骆驼上众人的错愕间,他两手一支,撑开了那把伞。
一个黝黑的如铁塔般的大汉,打着一把窄小的女人惯用的油纸伞。那画面要多古怪有多古怪,那情景要多好笑有多好笑。
但这画面这情景,却都比不上胡铁花此刻的表情来的古怪,来的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