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云涯羌笛
我冷笑,几十里红妆?怕是老头子的身家都没了一半。
书生探究的看着我,我已无心敷衍,我在受苦奔波的这几日,苏夏他老人家倒在娶亲。我发觉我一点也不心痛,倒是十分气愤。心里诅咒苏夏那乌龟王八蛋,最好子子孙孙全是翻不得身的乌龟王八蛋!
我向这书生做了一揖:“不知义士尊姓大名?”
他说:“我叫林峦。树林的林,山峦的峦。”
“多谢林公子相救之恩。”
“小兄弟,你准备去哪里?”
我被他这么一问,不禁悲从中来,琉璃国是肯定回不去了,锦瑟国就更不能去了,谙暖国嘛,我和容弦的交情还未好到那份上,西夜国又有一个债主百里安寂在。这么一想,我居然是一个无处可去的人!
林峦看出了我的凄苦,说:“在下不才,正要赴任督军,小兄弟若无处可去,不如跟着我去龙啸营吧。”
“龙啸营?”
“正是西夜国太子的东军。”
我不说话了,为这神奇的缘分而折服。眼下这光景,老头子派来的走狗必定还在四处搜捕我,且沐止薰也不知何时才能赶来救我,我也无处可去,躲到西夜国军队里未尝不是一个办法,那些琉璃国的探子一定不敢擅闯西夜军队,且百里安寂也肯定想不到他的未婚妻居然会躲在他的麾下,便答应林峦了。
我告诉林峦我叫慕小米,十七岁,西夜人士,家中无亲人,一年前逃亡到此地,以乞讨为生。这林峦是一个老实人,我这么一通胡扯,他居然信了。
林峦带我走了好几日。我这一路行来,西夜国果然如韩竹浮所说那样民生凋敝,一副气数已尽的样子。我们跋涉了好几日,这一日终于到了流沙镇,在这镇内唯一一处客栈坐下打尖。这客栈端来的茶里有沙子,檐下挂了块腌肉油腻腻的停了只苍蝇,别有一种品位。
对桌上两个樵夫打扮的男子眉目间一片忧色,愁眉苦脸道:“不是定了盟约吗?怎么又要开打了?”
“咳,还不是咱们使节几次去琉璃国求见他们陛下,催促赶紧联姻,他们永仁公主几次都避而不见,凌霄公主却几十里红妆风光出嫁了。这琉璃国对锦瑟国示好之意如此明显,摆明了是欺负咱们!”
“可怎么说都是定了契约的……”
“契约算个什么狗屁东西!”
我笑了,这话算是说对了,可不就是狗屁东西!
“况且咱们有了投石车,要回到几十年前那独霸一方的光景也不是不可能的!”
我揣摩西夜国和琉璃国要开战了,大约我的逃婚只是一个好让战争名正言顺的借口罢了,其实真正关我屁事!
我们喝完了茶,林峦带我继续上路:“再走几里就是云涯关了,这是退守西夜国的最后一道关了,此关一破,万里河山尽落入贼人手中。”
我其实想说你们这贫瘠的万里河山实在是不怎么样,想了想还是没敢说出口。
我们走到关下,西夜国穷虽穷,这关却修筑的极为雄厚,叫人不由自主生出一种崇敬之意来。林峦出示了文书证明,我们进得关去。云涯关分外城和内城,内城多为集市,外城是防御要塞之地,却不见一兵一卒驻扎。
林峦站在城墙上遥指关外一片大漠,说:“龙啸营驻扎在云涯关外十里地。”又向南遥指远处山峦叠嶂:“那一片琉璃国的丰饶水土,曾经是我们的土地,如今却只得叫我们苦苦在这盐碱地上挣扎讨生活,真是不公平。”
他笑了一下,我分明看到了他嘴角的苦涩,原来这世上多的是这样天生不公的事情,我那点腻腻歪歪的破事儿在这漫天的风沙和霜天的号角中,显得尤其矫情。
林峦一铁砂掌拍下来,我险些被他拍扒在地上:“小米,加入龙啸营吧,报效咱们国家吧!有朝一日,我们定会将这天下都归于西夜,到时这天土大陆只得一个国家,那便是西夜国!”
林峦说的豪情万丈,连我都动容了,刚想表达什么慰藉慰藉他,却瞧见他红光满面胸口起伏,一双眼熠熠生辉,得了,看样子是陶醉在自己的梦幻中了。
我向南看去,一片重峦叠嶂山峰翠木,哪里有琉璃皇宫华彩辉煌的影子。眼前却闪过沐止薰很久以前逆光里的一个侧脸,惊出我一身冷汗来。
我过去的十六年,是琉璃国一位血统不纯的不受宠的公主,在进入我人生的第十七个年头时,却成了西夜国太子殿下百里安寂麾下的一名小兵。我闲时不禁厚颜无耻沾沾自得的想,我的名头虽然不及史上那两位太平公主及山阴公主来得赫赫有名,但要说起这平生经历之坎坷波折,怕也是不遑多让。
因林峦还少一个文书,得知我居然会写字,便安排我在他帐下做了一个文书,闲时兼些洒扫的活计,晚上与他帐下的步兵营住一个大通铺。直到这时我方才后悔起来,直想抽死自己。你可以想象一下,满满一帐篷的汉子,一到晚上,那经久不息的呼噜声磨牙声放屁声,当真叫一个精彩。
我这软骨头只第一夜便吃不消了。睁了两个眼睛听旁边李大佛的呼噜声忽高亢忽浑厚,忽而又尖细一声,从鼻孔里冒出两个鼻涕泡来。第二天萎靡的只想掏出那玉佩找百里安寂认故人去,幸而总算是被我忍住了,现下里形势扑朔,我这永仁公主忽然出现在军营里,指不定就被扣个“奸细探子”的帽子在头上,拉出去斩了。不是我忧思过甚,而是在谙暖国做了那半年质子后,我算是明白了,世间千万种苦,最苦不过四下流离寄人篱下。
因我夜里睡不好,白日里就精神不济,写个文书什么的也失了准头,林峦心善,笑道:“还不适应军营生活罢?”
我睁眼说瞎话:“我以前虽是个乞丐,不过墙角一蹲晒晒太阳,高兴时伸手讨几声,不高兴时蒙头一睡,是以还不大适应这军中严格的作息。”
他颇为了解的点点头:“你出去吧,有事再进来服侍。”
我兴高采烈,去井边提了水,准备等会儿讨好李大佛,边关的水苦而涩,一桶提上来倒有半桶是沙子,需要静置片刻,等沙子沉下去后方能饮用。李大佛是步兵营里一个地头蛇,活脱脱粗人一个,现下里他正是我溜须拍马的对象。
“小米!”李大佛一声粗吼,差点没惊得我从井口栽下去。
他们步兵刚刚操练完,大冷天里李大佛敞着军衣腆着个肚皮,浑身还在冒热气,我屁颠屁颠端碗水上去:“大佛喝水。”
我觉得名字委实是一个奇妙的东西。譬如韩竹浮和沐止薰,名字文绉绉的,人也酸溜溜的,还算相配;再譬如我沐薏仁,因为薏仁是一个不值钱的东西,因此我也甚为平凡;而这李大佛,从军前是一个屠夫,从军后也少不了见血的事儿,与他名字中那“佛”字十分的不相衬,但此人确实一个极为豪爽义气的人,我心下对他十分的钦佩。
李大佛一手接过水,一掌拍到我肩上:“小米!好兄弟!有义气!”我身子歪了半边,不去看他袒胸露|乳油光光的皮。
李大佛大笑:“小米,你怎生害羞的跟个娘们儿似的!”
我忍。
赵兰因也走上来笑问:“小米,我能不能也讨碗水喝?”
“当然当然。”我连忙叫了几个这几日与我混得较熟的士兵一同过来喝水。
赵兰因眉头不展:“不知道琉璃国打的什么主意,瞧他们驻扎在那地方几日了,却按兵不发。”
李大佛豪气冲天:“管他娘的什么主意!他们敢要来犯,我保准把他们全部打回去!”
他们一路走一路说,我跟在他们身后模仿男人走路的步态,前几日林峦在全营前宣读了督军令,其中一条大致意思是军营中如有发现女人,斩!那硬邦邦的一个“斩”字轰的我魂飞魄散屁滚尿流,连做了几日的噩梦,梦见李大佛把我像头猪似的斩了,是以我这几日下定决心绝不能让他们看出我女儿的娇态来,而这最好的模仿对象便是汉子中的汉子——李大佛。
除了这些不要脸的男人们互相比大小时我不参与,其余时间我都在细心观察李大佛的神态举止,我学李大佛大碗喝水大口吃饭,差点从鼻孔里喷出来;我学李大佛抠鼻屎,搓成一个球放在指尖上那么一弹;可是当某日叫我瞧见这位大哥从脚底板撕下一层死皮来哈哈大笑时,我终于忍不住冲出帐篷去,蹲在地上心神俱伤,我已经够粗俗了,就不要更加粗俗了吧。
边关的风不比琉璃国江南水乡的风温软棉絮,像是女人细白的手,这里的风裹挟着沙子,扑到脸上像是小小的利刃,生疼;边关的天气不比琉璃国此时的章台河畔,那千丝万缕的柳树应该萌了新枝,这里有时居然还会飘几多雪;边关的夜不比琉璃国的笙箫丝竹火树银花不夜天,这里的深夜总有思家的士兵吹起不成调的羌笛,凄凉而苦楚。
就是在这样的日日夜夜里,我突然无比的想念起沐止薰身上那淡淡的药草味儿。
49又是呱呱
李大佛听说我不会骑马以后大吃一惊:“你、你你竟然不会骑马?”
他的表情活脱脱的像是看到我啃掉了林峦那张书桌,十分惊恐。我寻思一个军营文书不会骑马就如同一个状元不会写字那样不可原谅,是以讪笑解释:“也不是不会啦……会是会一点的,就是不擅长……”
李大佛气的油光光的肚皮一鼓一鼓,赵兰因苦笑道:“若林督军有份加急文书待你去传,你又不会骑马,你待如何?”
我被问住了,心知有愧,垂头丧气。
李大佛是一个好人,看我这悲摧样,将我拍了又拍:“小米,不要怕,咱哥俩教你!”
我好奇:“你有马?”
赵兰因笑:“大佛是步兵,自然没有;不过你忘了,我是骑兵。”
我们跟着赵兰因去营帐里的马厩,赵兰因认出他的马来,亲昵的摸了摸那马的鬓毛,自豪的说:“你们看我这马如何?”
我是看不出马的好坏的,倒是觉得所有的马脸看上去都是一个模样儿,打起响鼻来也是一个声音,我问赵兰因:“它叫什么?”
赵兰因说:“还没来得及取名字。”
我与这马的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互相瞪视良久,说:“叫呱呱怎么样?”
赵兰因一张脸青绿青绿:“别人的马,那都是追云踏月的,呱呱这个名字,也太……”
我据理力争:“追云踏月的,落了俗套了,叫起来都不知道是谁在叫谁的马,呱呱这俩字琅琅上口通俗易懂,有言曰大俗即大雅,可见这名字,其实是十分雅的。”
赵兰因被我唬的一愣一愣,李大佛深沉的思忖了一会儿,拊掌道:“深刻!”
赵兰因的表情像极了敢怒不敢言的委屈小媳妇儿,最后也只得屈服于李大佛的恶势力之下,这马便十分憋屈的被赐予了“呱呱”的名字。
我们仨牵着呱呱往营帐外的林场走去,预备在那一片开阔地学习骑马这一项艰深的技术。我以往在谙暖国,也看到过几次韩竹浮教授沐温泽的光景,纵然聪明机智如沐温泽,韩竹浮也是一点一滴循序渐进的授课的,断没有胡吃海塞一口气把沐温泽喂成个大胖子的,然而我如今却十分惊恐的发现,李大佛太高估了我这身板,他那踌躇满志的样子看的我心里一阵一阵发寒。
我踩马镫,踩了半日也没踩上去,急的浑身冒汗。李大佛恨铁不成钢,一把把我拎上马去,我在马背上七歪八扭了好一会儿才稳住身形,愧疚的看看地上的那俩人。赵兰因简直是目瞪口呆,大约没想到我居然如此的没有用;李大佛黑着脸,啪的一下拍在呱呱的马ρi股上面,那一瞬间,我和呱呱都怔愣了一下,接着呱呱很快反应过来,撒了四只蹄子欢快的向前奔去,我却还没反应过来,直到迎面的疾风差点把我的嘴巴吹歪,我才开始惨叫。我一边死命搂着呱呱的马脖子一边惨叫,我怀疑呱呱是在报复我给它取了这么一个名字,居然愈发的亢奋起来,四只蹄子刨的嗒嗒响,颠的我本来就没有肉的ρi股一阵疼。
呱呱的热情不减,我却觉得搂着它脖子的手越来越酸软,我左手扣住右手的手腕,悲摧的直想骂娘。我被颠的半个身子都歪在一旁,几乎是搂着呱呱的脖子挂在它身上,它被我这么一勒狂暴起来,扬起前蹄预备把我甩下去。
我头昏脑胀眼冒金星,觉得我最后的命运一定是被马踩死,我现在只希望呱呱不要踩我的脸,好歹让我五官端正的入殓。就在我吊在马上半死不死的这当儿,我瞧见林中极快的窜出一个身影来,我将将来得及看清他穿了一袭黑衣,便觉得有人揽住了我的腰,我哆嗦一下,觉得腰间痒痒的十分想笑,那揽住我的人动作停滞了一下,接着把我从呱呱脖子上拔了下来,耳边风声凌厉,我被放在了林中地上。
我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躺在地上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爬起来一看,呱呱已经被安抚下来,伸着马脖子在吃草,林中幽深宁静,哪里还有救了我的那个黑衣人的半点身影,如果不是此刻我的腰间还痒着,我自己都要怀疑是不是只是做了一场梦。
“小米!”李大佛和赵兰因赶了上来叫我。李大佛东张西望,得意的说:“兰因,你看我没说错吧,教人骑马就是要这样教的,要按你说的那样教,只怕琉璃国打上门来了小米还学不会!”
赵兰因万分的不可思议,我有苦说不出,只得在心里替那救了我的神秘人物虔诚的烧几柱高香。
虽然这一次的骑马经历给我和呱呱都留下了不了磨灭的创伤,然而我觉得学会骑马的确是十分必要的,起码逃命时,马的四条腿总要快过人的两条腿,是以用了几把牧草哄的呱呱开心起来,让我继续在它背上折腾。
这么折腾了好几日,我总算是学会了,骑术高超算不上,起码我自认为驾驭的还算不错。因我白日里学马十分的累,倒得了一个好处,便是到了夜里沾上枕头就睡,便是李大佛的呼噜声也吵不醒我。只是近来我午夜梦里总闻到一股苦涩的药草味儿,恍惚的弥漫了我一身,可是一等到天亮睁眼,哪里有什么药草味儿,照旧只有大通铺里的脚臭味。
李大佛嘟囔着走进来,一脸的煞气。
我问:“大佛,你又梦行了?”
他怒道:“前几次在屋外马厩也就算了,这次我居然睡到了茅房里去!”
我深深的为李大佛的梦行经历所折服,他以往没这个毛病,大约是近几日与琉璃国开战了,他在压力下居然得了这么一个怪病,一到入睡便自行游走出去,本来我也是撑着两个眼睛预备他梦行时拉他一把,奈何白日里实在太累,晚上便黑甜一觉直到天明。等我睁眼时,往往旁边的铺位是空的,李大佛正骂骂咧咧的从营帐外走进来,跟我抱怨他昨夜里又睡到了哪里哪里。
与琉璃国的第一场战役十分的憋屈,两方僵持不下谁都攻不下谁,我去林峦的帐内写文书时,瞧见他一张脸板得死人一般无趣,对座下的将领们说:“太子殿下还在路上,这里便只有靠我们撑住,万不能太子殿下还未到,我们便丢了一场,咱们西夜国虽然穷,可也要有志气!”
那些将领们愁眉苦脸,一片愁云惨雾。我问林峦:“督军,咱们不是有投石车吗?一片石头砸过去,保准将他们砸的稀烂稀烂!”
林峦皱眉:“咱们现在的投石车还太过笨重,且需要一队训练有素的士兵十分默契的一同操作,再者这投石车毕竟是远攻兵器,在两方近距离对峙上便无用武之地。倘若咱们战败,撤退时也来不及把投石车一并带走,倒还便宜了琉璃国。”
我无言以对,林峦又叹道:“如果有投石车的总设计那张最精妙的图纸便好了,只可惜他老人家这么不明不白的走了,连图纸也没了下落。”
我近来在林峦营帐里听他们探讨战略计谋,听得多了也明白了一些兵法,什么一字长蛇阵二龙出水阵,看林峦这副悲摧样子,说:“两军对峙,最忌动摇兵心,倘若让人在阵前吹起琉璃国的家乡小调,多少勾起一点他们的思乡之意,趁他们军心涣散时一鼓作气攻过去,不知如何?”
林峦愁苦万分:“可咱们都是西夜国土生土长的,谁知道琉璃国的家乡小调是个什么韵律!”
我说:“我知道。”
林峦跳起来,警惕的看我:“你怎么会知道?”
我觉得如果我要真是奸细,他此时才生出警惕之心也未免太迟了。我继续扯淡忽悠他:“督军,我是乞丐啊,小时也曾流落到琉璃国乞讨过,这不我现在还有琉璃国的口音呢!”
“哦。”林峦将信将疑,“那你哼出来,让军中懂音律的兄弟记下韵律,咱们明日且试一试。”
第二日,林峦便遣了一个将领带着那将将学会小调的士兵一同往前线去。我与林峦在营帐内等消息。到了晌午的时候,听得一阵喧哗声传来,我大老远的便看到李大佛跟个土霸王似的走的趾高气扬,身后一队着琉璃国兵服的战俘。
我万分雀跃,问:“赢了?”
李大佛和赵兰因喜气洋洋道:“赢了!小米你是没看到啊,咱们这边一用羌笛吹出他们的家乡小调来,他们那边就一阵骚动,咱们趁势直捣黄龙,把他们打了个落花流水丢盔弃甲!真是他爷爷的爽快!”
我们当时俱十分欢畅,可是如果叫我知道琉璃国以后会用那样的方式来报复我们,我是断然不会出这个主意的。
那些琉璃国的战俘被一连串缚起来,一片蹲在角落里骂骂咧咧,其中一个骂的尤其厉害,我路过他身旁时,正叫我听到他在问候百里安寂的祖宗十八代,我抬脚朝他踢去,说:“人家世世代代活在这一片贫瘠土地上,也有老婆孩子要养活,放着你们琉璃国的万里锦绣河山让你们沐氏皇族骄奢淫逸,还不如多养活人家一家子,你骂个屁!”
那人吃了一惊,讷讷的问:“你是谁?”
我觉得这种故弄玄虚的感觉挺好,正打算给他一个神秘的笑容后飘然远去,我听到了一声极其熟悉的轻微颤抖的声音:“三……姐?”
我如遭雷殛,心惊肉跳的转过头去,沐温泽那张白嫩嫩的脸乌漆麻黑,蹲在一群俘虏中惊诧的瞪着我。
50太子殿下
我跳起来,简直不能理解眼前这究竟是什么生物,颤抖的指着他:“温……温泽?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嘴唇抖了好几抖,看着我说不出话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凄苦的低下头去。我四下里望了望,知道此时委实不是谈话的好时机,十分心虚的打了个手势给他,意思是以后再来寻他。我寻思我此刻这模样在别人眼里一定是十分猥琐且贼眉鼠眼的。
因为沐温泽的缘故,我便是打了胜仗也开心不起来,愁容满面的蹲在李大佛脚边看他大口喝酒,李大佛看我这如丧考妣的模样十分不能理解,塞给我一碗酒:“小米!咱都打了胜仗了!你做出这么一幅丧气样给谁看!打起精神来!”
我知道现下里那些战俘是归李大佛管着的,那令牌就在李大佛裤腰带上栓着呢,我忍不住的时不时去觑一下那令牌,大约是我这视线太过热切,李大佛也狐疑的顺着我的视线往自己腰间溜了一圈,想了半刻,突然大惊失色,支支吾吾的说:“小米,我知道我那健硕的肌肉对你来说十分的有吸引力,可咱俩是好兄弟,我家里还有婆娘等着我回去呢!我、我我……你虽然长的也很清秀,可我喜欢的是女人!”
他这话一出,我们俩都呆了,李大佛的脸上居然飘起了一丝红晕!这个效果不是一般的惊人,简直比他的呼噜声还要震撼人心。我傻乎乎的看了看他肚皮上叠在一起的油腻腻的几层肥肉,困难的把视线转移到他脸上,正色道:“大佛,你误会了。我只想借你的令牌一用。”
“哦!”李大佛恍然大悟,“你早说不就得了!这么躲躲闪闪的跟个娘们一样,忒叫人心急!”他解下腰牌扔给我:“拿去!”
我喜出望外:“你不问我拿去做什么?”
他醉醺醺的张嘴,朝我面上打了一个臭的销魂的酒嗝,熏的我眼泪直流:“咳,问你做什么!我谅你也不敢私放俘虏,这可是死罪!拿去吧拿去吧,记得还我就好!”
我默然无语,其实我是真正打算拿了这令牌私放了沐温泽,日后若追究起来,我便抵死不承认自己问李大佛借过腰牌,趁李大佛酒醉把这桩罪栽赃到他头上去。可是此刻看着他毫无心机的这副样子,我突然无比的厌恶起自己那点龌龊心思。
我拿了李大佛的腰牌,对守门的两个护卫说是林峦要提一个战俘问话,便光明正大的带着沐温泽出了营帐。
沐温泽一声不吭的跟着我走,我现在十分能体会李大佛当初教我骑马时那恨铁不成钢的心情,指着他怒道:“你不好好呆在琉璃皇宫做你的皇子,跑到军队里来做什么?如果今日你没有遇到我,莫非就打算和那些战俘一样被处死算了?”
沐温泽的表情十分悲苦,喃喃道:“死了倒好……”
我认识沐温泽这许多年,他偶尔说些撒娇矫情的话我是知道的,但我却从未从他嘴里听过这等生无所恋的话,一时间被吓的胆战心惊,我小心翼翼的问:“是老头子把你派来的?”如果真是这样,那畜牲也未免太过心狠,居然让自己的儿子当一个普普通通的士兵。
沐温泽听到老头子,浑身一震,脸上的表情既恨又怨,那叫一个扭曲狰狞,半晌说道:“不是,是我自己逃出来的,不小心逃到了琉璃国的军队里去。”
我实在不忍心再去责怪他什么,只得给他打水洗净了脸,月光下他那张初长成的脸,乍一看去居然有几分我娘的神韵,我心里一动,问道:“老头子……对你做了什么?”
我不问还好,这么一问,沐温泽的脸上立刻两行清泪,衬着他怨恨的表情,说不出的可怖。他一边抹泪一边说:“三姐你逃婚以后,二哥也跟着你走了,父皇十分神伤,那日他喝醉了酒,我刚好去请安,他拉着我,嘴里一直在叫莲纹,后来,他就……他就……”
沐温泽的拳头握的十分紧,我用力掰开来,看到他掌心十个红红的指甲印,骇的说不出话来。沐温泽虽然没有讲下去,我却知道他后面那话的意思,心里冰凉一片,仿佛我娘的噩耗重现在眼前一般。
我笨口拙舌的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得握着他的手陪他一起默然。他擦干眼泪说:“后来我便逃了出来,混到了军队里去,再后来便被你们捉了来,就遇到了你……三姐,你走了,二哥去寻你;可是我走了,却没有人来寻我。你和二哥才是亲厚的,你们根本忘了我是不是?”
我不忍心去看沐温泽的眼睛,在心里愧疚许久,觉得自己实在不配当他的姐姐,又不能把真相告诉他,且我如今这光景,能够自保就算不错了,委实没有精力去顾及沐温泽,只能陪着他一起神伤。
沐温泽拿我的手绢醒了醒鼻涕,欢欣起来:“不过现在好了,我遇上三姐了,三姐,这次你不会再抛下我不顾了吧?”
我心里一酸,搂住他哽咽道:“三姐再也不把你丢下了。”
我们姐弟情深了很久,送沐温泽回营帐时我再三保证会想办法救他出来,他这才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的钻进了营帐。
经过了这么一场波澜,我晚上便失眠了。我在木板床上翻来覆去,觉得骨头被硌的硬邦邦的疼。我在一屋子的酒屁臭味里思索,明白了三件事情:第一件,沐温泽被老头子糟蹋了;第二件,老头子与我娘之间一定有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孽缘,所以他才能容忍我这个血统不纯的女儿,所以他才会在酒醉时糟蹋了有几分我娘神韵的沐温泽,我现在甚至怀疑沐温泽的生母,那个传说中的宫女,也一定是与我娘有七八分神似;第三件,沐温泽现在是战俘,而我得把他弄出来。
我觉得这三件事情一件比一件来的更为震撼,尤其是要把沐温泽弄出来,这难度就譬如让我变得与沐凌霄般高贵优雅一般。我神思枯竭万般悲摧,一夜未闭眼。我一夜未睡,李大佛却奇迹般的没有梦行,打着呼噜酣睡到天亮,第二日发现自己居然在床上醒过来,欢欣雀跃的逢人就说他的梦行症不药而愈了。
我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去瞧沐温泽是否安好,显然林峦还未想好如何处置他们,暂时看来,沐温泽还是安全的。
我苦恼的一根根拔头发,在林峦帐前踱来踱去,重复着撩帘子——放下——又撩帘子的动作,门口的守卫看不下去,说:“慕文书,林督军正与太子殿下商讨战事,你是不是有大事要向林督军禀报?要不要小的进去通报一声?”
我大吃一惊:“太子殿下?!”
守卫说:“是啊,太子殿下昨夜里到的营帐,这是要亲征呢!”
我抖索了一下,想到百里安寂发怒时那张脸和他如冰凌破碎一般清冷的声音,觉得头大如斗。我放下帘子,对那守卫讪笑:“无甚大事,不需通报了。”
我绕到帐篷后面,耳朵贴住皮面,偷听里面的谈话。
林峦说:“此次首战告捷,还要多亏我帐下一个文书出的主意。”
百里安寂的声音依旧十分销魂,说:“哦?小小一个文书,倒有军师的才能?”
林峦把我那一点花花肚肠在百里安寂面前吹了个天花乱坠,直吹的百里安寂对我的兴趣愈发的浓厚起来,我在营帐外冷风吹着,本来就憋着尿,又不肯走开去少听他们的一点对话,现在更是憋屈的扭着身子使劲憋。
我听到百里安寂问:“这文书叫什么?居然懂得琉璃国的家乡小调。”
“姓慕,叫小米。”
百里安寂的声音十分危险的拔高了一个声线:“沐?什么沐?”
“慕容的慕。咳,太子殿下,要不我把他叫进来给您看一看?”
“也好。”
听到这里我一跃而起,抖着两条腿预备找个地方躲起来,我正绕到他们营帐前头去预备奔向茅房,不想林峦居然在这个时候掀了帘子,我将将瞧见百里安寂一方青衣的袍角,立刻做了一个歪嘴斜眼的鬼脸从他眼前掠过,林峦在我身后叫:“哎——慕小米!你站住!跑什么呀!”
我充耳不闻,指望我那歪瓜裂枣的鬼脸能在百里安寂面前混过去,直奔茅房而去。我只觉得我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还要救出沐温泽来 ,更是难上加难,这么一想,简直是万念俱灰。
我在茅房里蹲了许久,站起来时两腿发麻,差点栽到粪坑里去。我挪着两条腿蹩到林峦营帐前战战兢兢的探头探脑,守卫奇怪的看我:“慕文书,林督军方才和太子殿下去巡视弟兄们演习了。”
我先松了一口气,第一个念头居然是士兵们在操练了,而李大佛还烂醉在床上起不来,他完蛋了!我幸灾乐祸的笑了几声,笑完了才想到如今我这光景是没有笑别人的资格了,立刻又悲摧起来。
可是没等我想出个什么好法子来,那发生的变故便把我打的措手不及,那也促使了我十七年来,第一次真正的正视我周遭的人和事,包括我一直逃避的沐止薰。
51黄沙林
偌大的一个龙啸营,沐温泽在那战俘营里苦苦挣扎,我在这大通铺里日日躲着百里安寂,倒真应了患难姐弟这四个字。我近来神思竭虑搜索枯肠,某日照到镜子里,觉得自己那一把青丝掉得已经与那斑斑驳驳的癞皮大黄狗差不离儿了,颇有一种残缺的美感。
我急啊,这么一急,夜里便做了一个十分古怪的噩梦。梦里李大佛扛着一把杀猪刀,正切萝卜似的一个个切下战俘的头来,一边切一边对我笑:“小米,你看咱们有这么多萝卜,晚上开伙炖萝卜排骨吃!”我眼见着便要轮到沐温泽那颗头了,急的大叫住手,掏出那玉佩便扑到百里安寂脚边去了,苦苦哀求看在我救他一命的份上放过沐温泽,百里安寂看看那玉佩又看看我,嘿嘿嘿嘿笑起来:“原来你便是我那未过门的未婚妻啊,小米,不要管你弟弟了,我们生一锅小小米出来可好?你高兴不高兴?”
我大怒,骂道:“去你爹的小小米,去你娘的高兴!”这当儿沐止薰那张脸突然冒了出来,一手拽住我的胳膊怒道:“她不是小米,她是薏仁!”
百里安寂拽住我另一只胳膊,正色道:“不,她不是薏仁,她是小米。”
我甚为悲摧的被一边一个拽住,跟个树枝间的猴子似的晃来荡去,扑腾着挣扎道:“我是薏仁也是小米,我是薏米!”
我这么扯着嗓子一嚎就醒了。一睁眼便被李大佛那张无限凑近的油光光的大饼脸吓得魂飞魄散,傻乎乎的下意识去数李大佛脸上黑刺刺的毛孔。数到第五个的时候,李大佛把我拽起来,怒道:“小米!这都什么时候了?你给老子起来!”
我彻底清醒了,居然在李大佛脸上看见了前所未有的肃然沉痛的表情,顿时觉得心惊胆战,我问他:“大佛,出什么事了?”
李大佛一拳砸在木板床上,肚皮上的肥肉晃了三晃,说道:“琉璃国那帮狗日的杂碎,捉了流沙镇的百姓在前线汪汪叫,说如果我们不出战,他们就一天杀一个!那些可都是手无寸铁的百姓啊!”
我觉得我的头与那木板同时裂了开来,不可置信:“他们破了云涯关?流沙镇的百姓怎么会被捉去?”
“云涯关没有破,可是前方是林场,有些农户会去林中拣些柴火,猎户也时不时会去捉几只野兔,没想到竟然被琉璃国士兵捉了去!”
我急了:“那你杵在这儿做什么?赶紧去找林督军啊,找太子殿下啊,让弟兄们出兵啊!”
李大佛的表情十分悲愤:“林督军和太子殿下不让我们出兵!”
我傻了。
“他们说琉璃国处死咱们乡亲的地点在那片黄沙林,那林里地形复杂易攻难守,怕是敌方已经埋下了陷阱,不准我们轻举妄动!”
我不说话了,我生平所见的帝王,除了容弦略略心善外,老头子和苏漩湖行起事来都是一等一的狠绝,如此延伸开来,百里安寂会下这么一个命令也是意料中事,几个百姓的命的确没有军队来的重要。可是我没敢把这番“一切以大局为重”的道理讲给李大佛听,生怕他冲动之下拧下我的头来,只能真心诚意的问他:“我能帮你什么?”
李大佛说:“你和林督军熟,你去求求林督军,就是派一支小队去也好,咱不能眼睁睁瞧着乡亲们惨死哇!我们来这里就是保家卫国的,可是眼瞧着乡亲们一个个倒在我们前面却什么也不干,那我们还配做军人吗!还打个鸟仗啊!”
李大佛十分愤慨,我将将还瞧见他黄牙上粘着片韭菜叶,可这番慷慨激昂的话说完以后,居然不见了。眼下事关重大,我也没心思去研究那韭菜叶究竟随着唾沫飞到了哪里,便抹了一把脸后说:“我这就去找林督军,成功的可能性不大,但总要试一试。”
我同李大佛一起奔出营帐,迎面赵兰因面色焦急的迎上来,说:“大佛,小米,不好了!琉璃国那边一共处死十个乡亲了!”
我呆了一呆,反应过来琉璃国这是在报复我们用他们的家乡小调动摇他们的军心,他们是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直悔的捶胸顿足。
李大佛睚眦尽裂,我分明瞧见他眼角居然湿润了一片,他喝道:“老子今天和他们拼了!步兵营的弟兄们,督军和殿下不让咱们出战,可是咱们不能眼睁睁瞧着乡亲们死在眼前,今天不愿意与我李大佛一起出战的便滚回娘肚子里去,愿意的便站出来,咱们这就冲过去,救出乡亲们!”
他的声音炸雷似的,轰的我耳朵嗡嗡直响,他这么振臂一呼,居然有人回应。他本就是步兵营的头儿,如今这光景,眼看着亲人被杀被辱,但凡有些热血的人俱是气血翻涌,渐渐的那赞同的声潮便越来越大,一个步兵营居然集合齐了。
赵兰因扯住李大佛:“大佛!你冷静一点!督军和殿下这么做自然有他们的思量,你可不能一时冲动犯了军规啊!”
李大佛冷笑:“你们骑兵的命宝贵,骑兵重要;我们步兵的命可贱,死一两个没关系,你要不愿意你就滚到一边去,老子当不认识你这个朋友!”
赵兰因苦笑连连,眼见着李大佛已经率了大半个步兵营的人扛起盔甲武器冲出去了,急忙对我说:“快去找督军!”
我从未见过这等场面,一时间居然被唬住了,被赵兰因一吼才反应过来,抖着两条腿奔向林峦的营帐,我这么茫茫然的奔到一半,突然想到琉璃国拿西夜国的百姓开刀,那西夜国会不会也拿琉璃国的战俘做要挟呢,沐温泽那边还安不安全?想到这里我心狂跳了几跳,当下折回去去找沐温泽。
我一头冲到战俘的营帐里,瞧见沐温泽正在可怜兮兮的啃一个窝头,乍看到我,兴奋的眼睛都亮起来,向我抱怨:“三……小米,这西夜国的伙食太烂啦,窝头硬邦邦的都能砸死人啦!我想吃云片糕!”
我简直想掐死他,咬牙切齿的悄声叮嘱他如果西夜国有什么动作,一定要想办法自己逃命,提高警惕。说完就奔出去,也不知道他领会了我的意思没。
我这么来回的跑,觉得气都喘不过来了,好不容易跑到林峦的营帐,呼哧呼哧的跟只狗似的直喘气,林峦吃惊的看着我:“小米,怎么了?”
“哦?这就是你那文书慕小米?”另一个声音说。
这声音十分耳熟。我循声一看,娘哎!居然是百里安寂!我这么多天来躲百里安寂躲的十分成功,如果有非要在他面前露脸的时候,那也是犹抱琵琶半遮面,问他们火头军借了一只锃亮锃亮的炒菜锅时时顶着,而像此刻这样毫无遮拦的把整张脸叫他看到,却是第一次。
百里安寂的眼神瓦凉瓦凉的上下打量着我,骇得我打了好几个哆嗦。可是我此时却顾不了那么多了,结结巴巴的跟林峦说:“大佛、李大佛带着步兵营的兄弟往黄沙林去了!”
“胡闹!”林峦大怒,拍案而起,“黄沙林也是他们去的?琉璃国这是在激咱们!别说林中肯定有埋伏,便是没有埋伏,一旦进去了那林子,从林外便可以来个瓮中捉鳖了!他们这是去送死!”
我后怕起来,我刚刚跑到一半折回去找沐温泽交待的这么一点时间,怕是李大佛他们就已经走了很远了,我很后悔,如果我不回去找沐温泽,是不是能争取一点时间?
林峦怒:“还愣着干嘛?追啊!”
“哦!”我掉头就跑,却总觉得百里安寂那冰冰凉的视线还在我背上逡巡,惊的我拐了好几个趔趄。
我跑到方才李大佛发表宣言的地方,四下张望,没有找到赵兰因,急的直接上马厩牵出了呱呱便翻身上马,我狠抽了呱呱一鞭,呱呱吃痛的飞速冲了出去,迎面来的挟带着沙子的风吹得我几乎睁不开眼睛,入眼所见俱是一片荒凉黄沙,哪里有半点步兵营的影子。
我这么跑了半刻钟,终于瞧见黄沙林外稀稀落落的几棵枯树,我心下大喜,打马疾奔入林中,又不敢大声喊李大佛的名字暴露了自己的方位,只能下了马,小心翼翼的一边探路一边寻人。
我往日也曾安慰过自己,我的运气算是不错的,每每在危急关头,总能化险为夷。如今我这运气便再一次发挥了作用,因为我听到了前方传来的隐约的兵器摩擦的声音。我因为不敢肯定究竟是哪方人马,只能藏在树后望。
这一望,却叫我终生都无法忘记。西夜国的百姓衣衫褴褛,整整齐齐一排跪在地上,身后是一队琉璃国的弓箭手,张弓直指跪在地上的人的背心,李大佛带着一队人大吼着冲过去,那些弓箭手却极快的抬起手,箭头上移、松手,弩箭呼啸而来,在前方的人不及躲闪,立刻扑倒一大片,后方的人匆忙列队举盾缓缓后退。
“大佛!”我趁乱混进溃散的军队里扯住李大佛,“回去!督军让我来找你,集合活着的兄弟,我们回去!”
“我不回去!”李大佛的眼睛通红,“死了那么多兄弟,兰因也走散了,我回去怎么和督军交代?乡亲们还没有救出来,我怎么能走!”
我恨不得拿个什么东西直接敲死他得了,此刻在漫天的弓箭雨下,我们的阵型早已被破,被分散成了一小股一小股的流兵,胜算是毫无可能了。就在这混乱的当口,我听到对方阵营里一阵大笑,有个人说:“火攻!”
这个声音,是沐修云的。
52火攻
我先是感慨了一下老头子的三个儿子居然都出了皇宫,一个现下里不知所踪,一个仓惶逃遁到军队里做了西夜国的俘虏,一个做了琉璃国的将军,如此看来,沐修云还是仨兄弟中最好命的,接着反应过来,吓的魂飞魄散,亲娘哎,火攻?!
我不过在思索的转瞬间,四下里烈焰已然窜起,树木开始发出噼里啪啦的燃烧的声音,夹杂着此起彼伏的呛声,我泪流满面,不知道是因为烟熏使然,还是因为这惨烈的一幕。
周围人鬼哭狼嚎,哭得我心烦意乱,我眼见着在这紧要关头,李大佛居然开始解裤带,震惊的半天无法言语,我问他:“你做什么?”
李大佛哈哈大笑,说:“小米,趁这火势还不大,咱们这么多人,每人一泡尿也能把它给浇灭喽。”
我顿时气结,脱下鞋底就朝李大佛的脸抽过去:“李大佛你给我醒醒!”
李大佛被抽的发懵,反应过来以后说了一句话:“你的脚好臭。”
我寻思着是不是直接拿李大佛解下来的那条裤腰带把他勒死算了,他突然正色道:“前方是敌方的弓箭阵,后方是火攻,唯今之计只有往前方冲,杀出一条血路来,也许还有活命的可能。”
我四下张望,不得不承认这是唯一一条活路了,我问他:“赵兰因呢?”
“走散了,我们自进林后,就遇到了埋伏,就在那时走散的。”
我说:“大佛,就按你说的法子办。督军把步兵营交给你带,是希望你能保护好手下弟兄的安全,而不是盲目的带着他们去送死。如今哪怕我们都要死在这里,死之前也要拼一拼,杀他几个琉璃国的人也是好的!”
李大佛点头,冷静下来,大喝:“兄弟们别慌!都集中起来!有盾的兄弟排成阵型,没盾的兄弟跟在后头!咱们冲出去!”
他这么一声令下,无头苍蝇们顿时有了目的,纷纷向我们这边聚集。
扛着盾的人将盾叠成一道严严实实的墙,大家一步步逼近箭阵,箭矢射到盾上的清脆玎玲声不绝于耳,琉璃国本来就只安排了一队弓箭手在逃生口守着,如今瞧我们这步步逼近的庞大阵型,不免有些慌了手脚。
我跟在李大佛后头,心头大喜,觉得逃生有望。这当儿,沐修云的声音在另外一侧响起:“用火弩。”
有些声音听着便是叫人心旷神怡的,譬如百里安寂的;而有些声音简直就是噩梦,譬如眼下的沐修云。我觉得我如果能活下来,将会有很长一段时间对他的声音有反射性的恐惧,这与呱呱鸡听到狼嚎的声音而恐怖是一个原理。
沐修云说了用火弩以后,我们都以为是前方的箭阵会换成火弩,却万万没想到,居然有带火的箭从两侧射来,本来我们已远离了后方燃火的树林,如今却绝望的发现,那火又从两边开始舔舐逼近了。
不断有人中了火弩而在地上翻滚嚎叫,撕心裂肺声此起彼伏,我们好不容易组起来的阵型轻易的便被击的溃散,举盾的人一个个倒下,逃生已渺无希望了。
人都说死之前难免会有一番往事回首,我觉得我今日定会命丧于此了,是以也打算趁还活着好好回想我过去十七年的烂桃花,李大佛却突然在我耳边轻声说:“小米,你是文书,你本来可以不追来的,你本来可以不必死的,我李大佛对不起这些弟兄们,却一定要对得起你!”
我心猛跳了跳,听他这话有十分不好的预感,正要说什么,却见他召集了平日里几个处的亲厚的步兵们,团团把我围在了中间,我很快便反应过来他们打算做什么,一个“不”字还未出口,前面的人拉着我,后面的人推着我,旁边的人拽着我,突然极快的往前冲去。
他们在我周围形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包围圈,我心下怔然,脑里空白一片,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被他们护着突围。有人被火弩命中,土不拉几的棉军衣燃起火来,他却不拍不打,一声不吭的继续护我前行,直到支持不住扑倒在地,燃起一团火焰。
那烧不尽的火,我都看到了;那皮肉烧焦的味,我都闻到了,可是我无法动弹。我周围的人越来越少,有人身中好几支羽箭,我以往读到戏本上说人被扎成了一只刺猬,只当是写书人夸大渲染,此刻却真真正正的看到了,那只刺猬是如何带着满身的刺把我护在中间,这么一直一直的跑。
我不知道我们是怎么跑出去的,我只知道,最后一个倒在我身上的人,是李大佛。他肥壮的身躯倒在我身上,背后三支羽箭,头发烧掉了一块,露出头皮来。他的脸孔倾在我旁边,抖索着嘴唇说着什么,我凝神去听,他说:“小米,如果哪天你不做文书了,你就代我回咱村里去做屠夫,前几日营里来了一个新的弟兄,是和我一个村的老乡,他同我说,我走了以后,村里其他的屠夫都不厚道,老用坐臀肉混充五花肉糊弄人……咳咳,这忒欺负人了,你做了屠夫以后,厚道一些,把肉给剁碎些……”
我问他:“五花肉和坐臀肉怎么分?”
他默然无声,不作答。我等了很久,他还是不回答。我说:“大佛,你得教我,我可不懂什么里脊肉五花肉臀尖肉,你如果不教我,这活我就干不了。”
他始终不理我。我一动不动,盯着李大佛闭着双眼的脸孔数他黑刺刺的毛孔,仿佛只要数到第五个,他就会醒过来。我心里空落落的,这么一直数着,直到眼前漫起一层水雾看不清了,才发觉自己的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我被压趴在地上不是第一次,暖阳的肥ρi股压过我,老头子派来的大婶的ρi股压过我,现下里李大佛的肚皮也压着我,可是只有这一次,我不想爬起来,只想这么趴着直至化成泥土。
远处好像有隐约的厮杀声,又好像没有。后来便有人一声声唤着小米,且似乎在翻地上的尸体。我茫然了,继续趴着当一只缩头乌龟。那人走近了,好像走到了我身边,我觉得身上一轻,李大佛的脸就换成了百里安寂的脸。
他轻轻叫我:“小米?”
我不理他。
他又叫我:“薏仁?”
听到这久违的称呼,我吓了一跳,终于反应过来,动了动眼珠子以示我还活着。
他松了口气,把我从地上抱起来,用他脏兮兮的战袍胡乱的擦了擦我的脸,丢到马上去,我挣扎回头:“大佛……弟兄们……”
他说:“我会厚葬。”
我安心了,转回头继续发呆,刚好对上另外一匹马上赵兰因的脸,他的ρi股撅在马外面,以一个十分高难度的姿势趴着,他对我说:“小米,大佛死了。”
我说:“我知道。”我只是不接受。
他又说:“幸好太子殿下和督军来的及时,琉璃国的军队还在林外来不及撤退,我们便来了个瓮中捉鳖,这一下,我们也总算是反败为胜了。”
可是这一场胜利来的极为惨烈,步兵营几乎全军覆没,没有人有心思庆贺。林峦大怒,活下来的人均因不守军律挨了三十军棍。某日我瞧见林峦指着赵兰因的鼻子骂:“李大佛有勇无谋冲动行事,你没拦下他不说,居然还跟着他闹!你也下去领三十军棍!”
我觉得李大佛都死了,林峦却还这么说他,十分的不厚道。我为李大佛说话:“大佛他有一颗善良的心。”这要放在平日,叫我听到这种话,我一定得酸的打好几个哆嗦,如今我自己亲口说出来,却只觉得轻飘飘的没有重量。
林峦的脸滑稽的抖了一下,踟蹰的叫我:“小米……永仁公主。”
我朝他笑笑:“叫我小米好了,私下里叫我薏仁也成。我的身份只有你和百里安寂知道。”
他沉默了,我们俩大眼瞪小眼,显然他还陷在对我身份的费解里无法自拔。
我近来十分颓废,百里安寂认出我来是预料中的事,不过我近来已不大考虑和他的关系了。不过百里安寂是一个好人,他说可以专门给我拨一个营帐住,我拒绝了,我说住大通铺也挺好,我现在还记得百里安寂当时那张碧油油的脸,大约是觉得我一个姑娘家如此的奔放,委实太不矜持。我寻思如果他因为这个生出退婚之意,倒也是好事一桩。
新的士兵还没有填充进来,是以大通铺里空荡荡的。我睡在原来的位置,旁边却没了李大佛的磨牙声和呼噜声,也没了他熟睡时挠ρi股的呲拉呲拉声。我开始睡不着觉,半夜里睁着两个眼睛悲摧的浮想联翩。这不是我第一次面对死亡,却是我第一次如此贴近的看到平日一起打闹的人为了我丢掉性命,且是以那样惨烈的姿态。我觉得我淡定不了了,我甚至想起了那次雪地里沐止薰为我舍命的样子,他那颤抖的十分破碎的声音和李大佛死前嘱咐我接替他的事业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提醒着我我这条命是两个人换来的。
赵兰因前几日刚领完三十军棍,一副半截身体都已经入了土的悲摧样子,扭着ρi股一拐一拐的进来安慰我:“小米,你千万别想不开,大佛那样做,定是他心里愿意的。”
他又说:“现在弟兄们都在叫着杀了那些战俘给大佛他们报仇,到时候一定大快人心,你一定要去看啊!哈哈哈哈!”
我差点跳起来,李大佛的死把我打击的少了一魂,如今这消息又把我打击的少了一魄,我失魂落魄,不知道该如何救出沐温泽,成天郁郁寡欢。
我觉得我如今这光景真真叫人伤神,就是在这样内忧外患的情况下,我认识了牧上草。
53梦里故人来
牧上草是招入步兵营的新兵之一,替代了李大佛的位置睡在我旁边。你知道人心是一种奇怪的东西,我看着他占了李大佛的地儿用李大佛的被子,我就十分的不待见他,进而不待见他的名字,牧上草,这是什么怪名字?
某日我趁其出兵操练,将从前是李大佛的如今是他的被褥给藏了起来。
等我们吃完军营里的大锅白菜汤和窝窝头,我已经瞧不见伸出去的五根短手指了。已是进入早春的节气了,可是一到晚上,那料峭的寒意一钻入毛孔,活生生的让我想起了流沙镇那客栈屋檐下挂着的那块冻腌肉,我近来不大愿意去如厕,因为每次一脱裤子,便冻的我没了尿意,那冰ρi股在被子里捂半晌也捂不暖。
就是在这么冷的天气里,我把牧上草的被褥偷了。
牧上草是一个纯朴的老实人,那张脸吧,说丑也不丑,说俊也不俊,我虽不受宠,但也是从小看着沐止薰这张俊秀的脸长大的,且又有百里安寂的绝世风骨当前,退一步,就说李大佛好了,他虽然丑,但他脸上那些疙瘩都排列的十分美观,也算丑的有特色不是,是以我对着牧上草这张极其普通的湮没在人堆里捞不出来的脸,更加的不待见了。
他站在自己的床前愣了半晌,回头问我:“小米,我的被褥你看见了吗?”
我一骨碌翻身起来,真心诚意的看他:“没有哎,怎么不见了吗?”
他默然。
我看了看他空荡荡的床,唏嘘了一番:“唉,这么冷的天,没被子可怎么办。”
牧上草好像知道了一些什么,低声说:“大佛走了,你是不是很伤心?”
我很心虚,蒙上被子不理他,外面半晌没有声音,我偷偷拉开一条缝看过去,牧上草躺在光秃秃的木板床上面,委屈又可怜的蜷缩成一团。我有些小愧疚,良心不安的半睡半醒着,到了半夜听得他突然咳嗽起来,他大约怕惊醒了我,刻意压低了许多,手抵在胸前蜷的更紧,整个人都在轻微颤抖着。
我如同吞了一对正在□的苍蝇那般难受,哗啦掀开被子,从床底下拖出他的被褥来,扔到他床上去。牧上草吃惊的看着我,老实的不做声。
我觉得我忧郁了,我说:“我是很想大佛,可是我以后不会了,我要代着他活下去,欢欣是双倍,痛苦也是双倍。”
牧上草一脸茫然,衬得那张平凡的脸益发无趣。我也没指望他能听懂,做出人生导师的样子与我来个秉烛夜谈,是以钻进被窝,自顾自的便睡了。
第二日林峦来找我,他如今见我总带着几分别扭和阴阳怪气,拖泥带水的如同从酱缸里捞出来的腌菜,汤汁嘀嘀嗒嗒的沥不干净。他说百里安寂让我去他的帐篷一趟,我顿时明白了,人都说秋后算账,如今才将将是春天,百里安寂与我之间的帐便要好好清算了。
我一边走一边在脑中翻了翻我与百里安寂之间的老黄历,首先我救了他,这是不可否认的优势,其次我骗了他,将这优势略略打了个折扣,最后他收留了我,是以我们之间其实应该是两清的。我只是不明白我那个十分不靠谱的谎话怎么能让百里安寂如此愤怒,大约皇子们的心和自尊都是十分脆弱的罢?
我走进去,百里安寂正在奋笔疾书,见我来了,说了仨字:“没墨了。”
“哦。”我一向懂得审时度势,便殷勤的拿来他那方砚台添了点水开始磨,那叽咕叽咕的声音听得我牙齿发酸心里发躁。
百里安寂总算是写好了,往椅子上一靠,斜睨过来一眼,那风姿真叫一个绰约。
他问:“我给你的玉佩呢?”
我寻思他是不是准备要回去了,虽然我以往并没有遇到落魄的要当玉佩的机会,但是风水轮流转,难免有天我要靠它换两个煎饼吃,是以掏的十分心不甘情不愿。
百里安寂的玉佩和杜三蘅的胡子我一向是放在贴身的内袋里的,掏出来时差点连裤腰带都解了,我点头哈腰的把玉佩呈给百里安寂的时候,发现他的脸居然红了。他伸手接过来,那白玉一般的指尖刚触到那玉佩,如火烧一般的又缩了回去,且脸上红霞更甚,我琢磨了好一会儿,明白过来百里安寂是因为触到了那玉佩上的残留的我的体温才反应反常,心里十分感叹,我一个姑娘家,倒奔放的叫人汗颜;百里安寂一个大男人,倒一副十足十的羞涩娇怯的大姑娘样,这事实着实令我十分神伤。
他轻轻咳嗽了几声,那声音真叫人陶醉,说:“收好罢,送你了就是你的,我的那个承诺,还是有用的。”
我听这话很有游走的余地,立刻涎着脸上去得寸进尺:“殿下,不瞒您说,我的五弟,琉璃国的五皇子沐温泽,此刻就在您的战俘里面……那啥,他绝对不是奸细探子,也没有加害于您之意,他……他还是一个孩子,也过的很苦。”
百里安寂吃惊的“啊”了一声,声音很销魂。我继续说:“我想请殿下放了他,不是放他回琉璃国,是随便给他找一个小村落让他当一个普通人,您要是不放心,安排在您眼下做一个文书监视着也好,就是别让他被杀了,也别让他回国。”
他沉默了。我急的挠墙,拿出那玉佩:“殿下,要不我用这玉佩的承诺换他一条命可好?”
百里安寂沉吟的样子让我想起了落霞阁外那一树海棠,有一种不动声色的美。半晌他说:“放他出去是不可能的。战俘暂时不会处死,等我忙过了这阵,安排他在我帐下做个马夫吧——不过你要记住,倘若他出了什么问题,你也需承担责任。”
我大喜过望:“真的?殿下您不担心我们背叛么?”
他反问我:“你会出卖我们吗?”
我深沉的思索了一会儿,说:“不会。我……我对他们,没感情。”
百里安寂点点头:“这样就够了。我们曾经在牢里交谈过,你也曾经救过我一命,你是怎么样的人,我还是知道的。他们……待你很不好。”
接着像是要弥补这句话里的意思一般,他指了指角落里的一篮什么东西,轻描淡写的说:“柴鸡蛋。你拿去补补身体吧。”
我瞠目结舌,我虽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当了一个千古历史上最窝囊的公主,但这柴鸡蛋我却还是吃过的。百里安寂莫非是将我当成了大山沟沟里舔个糖葫芦撒丫子满山跑的疯丫头?
百里安寂的脸色黑了黑,抿唇道:“军队伙食差,委屈公主了。这柴鸡蛋虽不是值钱之物,在这军中也是难得了,你暂且委屈委屈吧。”
我有些感动,除了容弦与苏夏,百里安寂算是关心我的第三人了。然而我对他的这份情,承的却是十分的惶恐。我的那第一颗萌动的春心,最后被证实了不过是对容弦的雏鸟情怀;我的那第二颗春心,活蹦乱跳的如同一尾大包头鱼,结果被苏夏哐唧一拍,扑通一声最后跳到了冰窟窿里去冻成了冰渣拉;是以对这第三个百里安寂,我也觉得也十分的没搞头。
我看着那篮柴鸡蛋,想起李大佛赵兰因,我们一起吃的那锅白菜清汤,就觉得那提篮有些烫手,我说:“殿下,我过的很好……这篮鸡蛋,您留着吃吧……”
百里安寂的视线绕着我扁平的胸部溜了一圈,别有深意的说:“你还是补补吧。”
我愤怒了,提着那篮鸡蛋冲出了百里安寂的帐篷,找到火头军把那篮鸡蛋交给他们,中午给全军做了一顿稀蛋花汤吃。
我将将往回走,见到牧上草面色焦急的在原地踱步,像一个陀螺似的转着,一看见我,面色沉峻的握住我的肩膀:“你去百……殿下的营帐了?”
我点头称是。牧上草将我全身上下左右细细打量了许久,我莫名其妙的衍伸出了许多心虚之意,大惊失色:“你、你你把我的被褥也藏起来了?”
他的额角有青筋抽了抽,气结半晌,道:“你没事就好。”接着便放开我大步离去。
我只当他哪方面失了调,是以也不甚在意。
我心情舒爽,跑到营帐里去瞧沐温泽,这愁人的孩儿自上次不合时宜不知死活的嚷着要吃云片糕被我教育了一通后,学乖了,算是彻底落实了俘虏的身份,窝在一个角落里啃窝头。我附在他耳边将百里安寂的承诺与他说了一遍,他欢欣雀跃起来,将一个窝头啃的津津有味。
我因为放下了这么一桩大事,自李大佛死去以后的阴霾情绪也消去了不少,走的风生水起春风得意,自觉扭臀提胯的十分到位。
然而凡事总不会是一帆风顺,我乐极生悲,晚上睡觉的时候悲摧的发现我来了葵水。因为它造访之前也没同我打个招呼,是以我毫无防备,只得蜷缩在床上痛的迷迷糊糊的睡过去,并觉得自己亲自演绎了现世报这仨字的深切含意。
我痛的冷汗涔涔,半梦半醒间,突然觉得腹上一热,有一双手按在我腹上轻轻摩裟着,他手掌上那薄薄的茧子让我莫名联想起了那个宁静的夏日午后和散了一地的莲花芳香,我在梦里热泪盈眶,此刻就算梦里见到沐止薰,都让我感动莫名,我哽咽叫他:“二哥……”
那双在我腹上的手顿了一顿,沐止薰低低叹息:“薏仁……”
54我乐意
第二天我醒来以后捂着肚子躺在床上哼哼。我这人吧,要我板张马吊脸说些正儿八经义正词严的话,那我是不在行的;但是往往我随口胡诌的扯淡,却总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林峦就是一个很好的经典的例子,他迄今为止还在深深的为自己轻信我的胡扯而捶胸顿足,次次看到我,那俩眼睛一汪一汪的闪着,有几分委屈,有几分后悔,居然还有几分钦佩,最后再加上几分掩饰,被他这感□彩丰富的眼睛这么一望,我总有向他痛哭流涕忏悔的冲动。
他现在就以这样的眼神站在我的床沿儿将我望着:“牧上草替你告了假,听他说,你昨夜里闹肚子了?严重吗?要不要请大夫看看?”
我ρi股一抽,我是看到过那赤脚大夫的奔放的,曾经有一个小兵,被琉璃士兵的长矛剖开了肚子,肠子哗啦啦的流出来了,幸而火头军机灵,拿了一个菜锅替那倒霉摧儿接着肠子,颤颤巍巍的端到了那大夫面前。我寻思这大夫到了军营以后是不是嘴里淡出了鸟来,因为老人家乍见这一锅子的肠子,眉开眼笑大喜道:“怎么改伙食了吗?今儿吃猪大肠?”我眼见着那强撑着出气多进气少的小兵眼睛一翻,厥过去了。虽然最后那小兵居然奇迹般的缝好了肚子揣着一肚子肠子一根没少的活蹦乱跳,然而那大夫的作风到底是深深的叫我既敬更畏了。
我说:“督军,没事儿,甭麻烦大夫了,我下得了地。我可没有猪大肠供奉他老人家。”
林峦脸上的表情与他的眼神一样五颜六色,大概也想起了那位大夫的行事风格,客套了几句便告辞了。
林峦走了以后,我开始回味他话里的意思——“牧上草替你告了假”,这么说,牧上草一定发现了我昨夜的不寻常,我又想起昨夜梦里那十分真实的触感,一个十分忽然的念头冒了出来:牧上草就是沐止薰。
我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莫非我暗地里对沐止薰的龌龊心思居然已经如此强烈了?我正抱着头心神俱伤,牧上草手里捧了一个大碗进来了,我觉得这场景挺眼熟,对了,这不就是我那次酒醉以后沐止薰给我端醒酒茶的场景么!
我一下子跳起来,撅着ρi股蹲在床上仔仔细细打量牧上草,越打量越觉得他与沐止薰简直是一模一样,除了他手里那大碗——上次是一只光滑圆润的青花大瓷碗,这次这只土不拉几的还是豁口的——其余的细节,譬如那端一只碗都能端出清贵的味道来的姿态,那十指拿碗的方式,都让我感觉说不出的熟悉。
我试探他:“二哥?”
本来这是试探他的极好时机,因为他正端着一碗水呢,只要心有触动,手指那么轻轻一抖,哪怕他掩饰的再好,水面那么一晃动,就能看出他心底的那震撼的悸动,可是我屏气凝神瞪着俩眼睛盯着那水面,居然一丝都没有动,我不禁怀疑他端的其实是一碗胶状的肉冻,而不是水。
牧上草的表情愣愣的,茫然的“啊”了一声,问我:“你刚才在叫我?”
他的反应十分的淡定和无辜,完全不符合我脑里他大惊之下摔了碗与我泪汪汪相认的期望,我顿时泄了气,刺溜一下瘫软在床上,问他:“你找我干什么?”
“哦。”牧上草十分憨厚的挠了挠头,“你昨夜里喊肚子疼,我想大概是伙食不好,我就弄了一点蔗糖水给你补补,嘿嘿。”
我眼见着牧上草挠了头以后一边嘿嘿傻笑一边搓着他那两只黑手,愣是搓下一层泥来,扑簌簌的往下落。我的肠子都拧起来了,我前面说过,沐止薰此人,若是哪天沦落到捧一只碗去讨饭的地步,他也生生能把那讨饭碗端出一个古董花瓶的优雅矜持来,是以我看着如今我眼前这个傻人,觉得牧上草和沐止薰之间的差距,那真叫一个遥不可及。
我在牧上草殷殷期盼的眼神下喝那蔗糖水,心神恍惚下把嘴对准了碗沿上的那个大豁口,一嘴磕下去以后哇哇大叫,我尝出了嘴唇被割破以后的血腥味,简直泪流满面。如今我这光景,再多个地方流血,我就该厥过去了。
牧上草大惊失色,扑过来要看我的嘴巴。我一边无语泪花流,一边想象自己三瓣唇的兔样儿,顿时觉得万念俱灰。
牧上草伸出他那俩黑手指就要掰我的嘴,我一想起他将将才窸窸窣窣的搓手搓下一层泥来,顿时挣扎的更厉害了。就在我们俩这纠缠不清的当儿,百里安寂的声音凉飕飕的飘了过来:“你们在做什么?”
好吧,让我们来回顾一下方才我和牧上草的姿势,他跪在我身前叉着俩手指在我唇上,我俩手抵在他胸前,其实我是很坚决的打算用手推开牧上草的,可是被百里安寂这么一问,我居然心虚的想起很久以前杜兮兮在被沐修云调戏时说的那句“不要这样”,都有一种欲拒还迎半推半就的隐晦的催|情药的味道。
连作为当事人的我都这么想了,可想而知百里安寂会怎么想了,他问完那句话后,又“嗯”了一声,微微上扬的尾音如同冬天屋檐下挂下的冰柱,喀拉一声断了,砸在地上冰屑四溅,脆生生的冰冷。我连骨头渣子都被冻出来了,连忙踹开牧上草,连滚带爬缩回被子里去,将被子一蒙,当了一只王八。我的被子都裹到头上去了,露出个ρi股凉飕飕的,且总觉得百里安寂的视线别有深意的不停在其上来回巡视着。
我哆嗦,百里安寂唤我:“薏仁。”
不听不听,老鼠念经。
他叹了口气:“起来吧,别装了。牧上草已经出去了。”
我唰啦掀开棉被,偷偷觑百里安寂的脸色,他的面皮黑中透着铁青,青里泛着苍白,色彩很丰富。
我琢磨此刻我也算是他名义上的未婚妻了,是以他捉到我与其他男子打情骂俏眉来眼去,按理是该要摆个脸色做个架势与我看的。
明白这个道理后,我对他谄媚的怯怯的笑了笑,乖顺的等着百里安寂的愤怒咆哮,没想到他只是无奈的叹了口气,说:“薏仁,你嘴唇受伤了,先去我帐篷内上药吧。”
我捂着嘴巴憋屈的跟着百里安寂出门,途径校场,瞧见牧上草孤零零一个人吹着嗖嗖的小风在操练,一脸的苦大仇深。
我问百里安寂:“他犯啥军规了?”
百里安寂表情很平静:“没犯军规。”
“那你干嘛罚他?”
百里安寂眼神很凶狠:“我乐意。”
我开始担心起西夜国在这位太子殿下的带领下即将奔赴的未来会是怎样的黑暗。
我们到达百里安寂的帐篷里时,我已经含了一口的血,极其悲壮。百里安寂端给我一碗水:“洗洗。”
我吐了好几口血水以后,百里安寂利落的一手掰开我的嘴巴,一手预备倒药粉。他略微粗糙的拇指擦过我的唇瓣,异样的酥酥麻麻的触感让我哆嗦了好几下,百里安寂问:“疼吗?”然后像是要安抚我似的,居然又用拇指来回摩裟我的唇瓣,我愣了,我眼下这光景,要放在戏本子里,那就是一出“登徒子轻薄良家女”的戏码,然而我估摸与戏本子里略略不同的是,大约是不会有身穿白衣的大侠怒吼一声拔刀相救的。
是以我打算自救,我含着一嘴苦巴巴的药粉从百里安寂的手指头底下躲过去,摸摸自己的嘴巴,撕下一层因为干燥而开裂的死皮,朝百里安寂笑:“嘿嘿,太干了,我喝点水去。”
我眼见着百里安寂本来还算柔情蜜意的眼神唰啦一下冻成了两根冰柱子,吐出俩字:“去吧。”然后便拿ρi股对着我了。
我点头哈腰的退出去,百里安寂突然转身,目光凌厉的把我戳出两个洞来:“离他远一点,薏仁,你是我名义上的妻子,我现在允许你睡大通铺,可是你如果和别人走的太近,我就立刻带你回宫。”
我简直被雷劈了,就我那万年不动的红鸾星发出的这么一点点屁大的光,居然也会被人逼婚!
我现在的心情很复杂,既激动雀跃,又匪夷所思,我心潮起伏不能自己,很是抓耳挠腮了一会儿,最后真心诚意的对百里安寂说:“殿下,那啥,我会放屁。”
“是人都会放。”
“我会乱吐螺丝盖。”
“我会接着。”
我急了,百里安寂简直是油盐不进,我豁出去了:“我没有胸部!”
他的眼神朝我胸前溜了一圈:“补补就会有的。”
我挠墙:“你究竟想做什么!”
百里安寂幽幽的盯着我,我假装欣赏他的长睫毛,然后便看见他的嘴角慢慢的勾起一丝弧度,明明是笑着的,可是却很哀凉:“我怎么就……拿你当回事了呢?”
55蛇哥
他这句话十分冷酷的打击了我的自尊心,我悲愤交加:“啥叫把我当回事了?我求你把我当回事了?”
我用鼻孔对着他狠狠的喷气,朝他亮了亮鞋底,愤怒的摔帘子出去了。
途径校场,牧上草还在孤零零的嘿嘿哈哈着,对着我苦哈哈的笑。我说:“别练了,咱们回去!”
牧上草结巴:“可、可太子殿下……”
我朝他龇牙咧嘴:“甭管他!”
“哦。”牧上草从善如流,很老实的跟着我走了。我放缓几步跟在他后头仔细打量他的走路姿势,沐止薰那么随随便便找地方一站,我就觉得他像极了一棵挺拔的桐木,修长而宁静;然而这牧上草,我怎么看怎么觉得他像极了一棵歪脖子的东南枝。
我开始从各方面试探牧上草。睡觉时我问他:“牧上草,你怎么不打呼噜?”
牧上草愣了愣,当天晚上我便听到他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我鄙视他,他居然连呼噜也不会打,自我在李大佛的呼噜声中浸淫许久以后,对呼噜的精髓可谓十分的有心得,这呼噜吧,声音势必得圆滑顺溜,姿态势必得气贯长虹,停顿间势必得行云流水,牧上草这呼噜,一听就干巴巴的淡而无味,十分的假。
第二天我又问他:“牧上草,你晚上睡觉怎么不磨牙?真是好习惯啊。”
牧上草的表情十分委屈,看了我一眼。当天晚上我便听到了他的磨牙声,吱嘎吱嘎的寒碜了我一身的鸡皮疙瘩。
第三天晚上我问他:“牧上草,你晚上睡觉怎么不挠ρi股啊?”
牧上草一听这话,立刻崩溃了,立起两个眼睛怒视着我,半晌挫败的一蒙被子,不理我了。
我嘿嘿的笑,这感觉挺好!假如牧上草就是沐止薰,我也算是报复他假装身份来忽悠我了;假如牧上草就是他自己,那么这么折腾他也是挺有趣的一件事,我觉得我圆满了。
我每天都要去一趟战俘的帐篷,探望一下沐温泽,安慰安慰他那忐忑不安的小心肝儿。这日我去的时候问他:“温泽,如果我说二哥他会搓手搓下一层泥来,他睡觉会打呼噜磨牙,你信不信?”
沐温泽吃惊的盯了我很久,茫然答道:“三姐,你说的是你自己吧?”
我恼羞成怒,一巴掌拍向沐温泽的脑袋:“好好回答!”
“哦。”沐温泽委屈的摸了摸脑袋,回想我刚才那些话,狂笑:“哈哈,二哥会做那些事情?拍死你我也不信!三姐,你不知道,我小时曾经和二哥一起睡过,他的睡相可好了,一晚上都不带翻身的。”
“哦。我明白了。”我若有所思,满心里都是恨不得扒下牧上草的一层皮来一探究竟。
沐温泽问我:“三姐,我什么时候能出去呀?我会不会和他们一起被处死?”
我安慰他:“不会的,三姐向你保证,我以前不是说过么,我永远不会抛下你的。等殿下忙完了这阵子,你就做一个马夫,我有一匹马叫呱呱,刚好给你喂。以后咱们就在一起啦,只要三姐饿不死,就有你一口饭吃!”
我拍着胸脯,说的气薄云天激|情澎湃,只可惜沐温泽居然没被我的热情感染,忧伤的问:“三姐,你是不是要嫁给百里安寂做太子妃了?”
呃……我一下子噎住了,翻着白眼沉默以对。
沐温泽又说:“三姐,不管你嫁给谁,你都不能不要我。”
我傻眼了,开始寻思起逃婚的可能性。
看完沐温泽以后我往回走。校场上喧声沸天,男人们袒胸露|乳,个个昂首挺胸,像极了呱呱和大猫打架时的样子,便是最瘦弱的小兵,也凸了他那排骨似的一条条肋骨,满面红光双目如炬盯着场中央。
我走近一看,原来是他们操练闲时在比试拳脚。场中央用炭石画了一个大圈儿,里面一对人脱了衣服,赤膊着上身正在互抗拉力,这要在他俩头上安一对角,那就和那田间顶角的水牛一模一样了。
我盯着那俩人,惊叫出声:“赵兰因!”
赵兰因呼哧呼哧的喘着气,我仿佛看到他鼻孔里喷出了两柱白烟,他看了我一眼,回头继续与对面的那人互搏。
他与之搏斗的那人,是他们骑兵营的一个地头蛇,在这里要特别介绍一下这个人。我是不知道他的本名叫什么的,不过跟着大家一起叫他蛇哥。然而这个哥字,我叫的却是十分的憋屈且不甘不愿。这位蛇哥,拥有一切蛇的特性,不仅身材细长,而且连走路都是扭来扭去的,李大佛在世时,我曾问他蛇哥滑溜溜阴恻恻的皮肤上是不是长了青苔,李大佛深刻的思索了一会儿,说:“青苔是没的,不过可能有蘑菇。”
后来这句话不知道怎么的传了开去,火头军为此兴奋了许久,一度激|情澎湃的妄图从他身上摘几朵灰蘑菇来改善伙食。蛇哥就此与李大佛结下了梁子。两方的地头蛇结了梁子,底下的人也就十分盲目的跟从着,视彼此为眼中钉肉中刺,往日里无伤大雅的起个内讧,林峦也就睁一眼闭一眼糊弄过去了。
因着有了这个过节,蛇哥就对赵兰因不分是非不分泾渭的与我和李大佛混在一起的行为十分的不满,连带着也非常的不待见我。每次见我,都要朝我咧一个阴嗖嗖的笑容来刺激我的小心肝儿,以至于我如今每每见到他笑,都心惊胆战的担心从他嘴里吐出一个分叉的舌头来。
李大佛死了以后,蛇哥顿然觉得失去了生命中重要的一块内容,整日里萎靡不振如同一条冬眠的蛇。如今这条蛇,大约是找到了新的乐趣,从冬眠状态中醒了过来,而此番他找到的一个新目标,便是赵兰因。
我怀疑他一定是还记恨着赵兰因与我们混的好这种吃里扒外的行为,如今是来秋后算账了。是以我很担心赵兰因,目不转睛的盯着他俩。他们的眼睛通红,肌肉紧紧绷着,我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撑着俩眼睛仔细觑着。
赵兰因凭着他的体魄,愣是把蛇哥往圈外压过去,眼看着就要将蛇哥搏出圈外了,我眼见着蛇哥手掌一蜷一张,五指翻飞间一道寒光——“等等!”我失声尖叫,冲过去撞散他俩,心有余悸的检查赵兰因身上是不是有什么伤口。
“小米,怎么了?”赵兰因很吃惊。
我没有理他,对蛇哥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打不过就打不过,怎么还使下三滥的招数!”
蛇哥眯了眯眼睛,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唇。娘哎!我立刻吓的瑟缩了一下。他说:“慕小米!说话要有凭有据,你说我暗算赵兰因,不过是你一家之言,你信口雌黄血口喷人,看我怎么治你!”
我愣了,倒不是因为蛇哥的威胁,而是他短短一句话里居然带了这么多高深的成语,实在叫我对他刮目相看。
我愤怒:“做没做过你自己心里清楚,兰因,咱们走!”
这厮似笑非笑的拦住我们的去路:“平白无故污蔑了我,撂下一句话就想跑?这是什么道理?”
你知道,我这个人,也就会在平日里对我好的人面前嚣张那么一下子,譬如沐止薰、容煌和百里安寂,都是我仗着他们不会拿我怎么样,厚着脸皮恃宠而骄。但真要遇上一个存心治我的人,那我就立刻萎靡了。
我心惊肉跳的看着蛇哥伸出一只拳头来,大叫一声抱着头蹲下去,没骨气极了。在我蹲下去的一刹那,我分明听到了拳头打在肉上的结实的声音,立刻打算厥在地上装死。
只是这预期而来的痛苦却没有在身上实现,我偷偷睁开一只眼睛,再睁开一只眼睛,看到我头顶上方,牧上草伸直手臂,掌心生生的接了蛇哥一拳。我跳起来,躲到牧上草身后去,蛇哥不悦:“牧上草,这是我和慕小米之间的事情,不想惹事的就给我滚到一边去!”
牧上草抿唇,那张平实的脸上很肃杀:“想要动慕小米,先过我这关。”
我感动的热泪盈眶,顿时觉得牧上草的形象是前所未有的高大伟岸,叫人膜拜。
蛇哥二话不说,提起拳头朝牧上草脸上猛揍,在这紧要关头,我居然不合时宜的冒出了一个想法:牧上草那张普通的脸会不会被蛇哥的拳头揍的有点特色?
然而我很快就没工夫去想这种事情了,因为牧上草居然只守不攻,躲的十分狼狈。到了最后,竟然被蛇哥凌厉的攻势逼得在地上摸爬滚打,灰头土脸。
我瞠目结舌,瞧见蛇哥两三步紧赶追着跨坐到牧上草的身上,提起一个拳头朝他左胸口狠狠的揍了下去。我将牧上草的表情看的分外细致,眼睁睁看到他左胸挨了一拳后微微蹙起的眉——那样熟悉的表情。我怔了,反应过来以后大惊失色,左胸口?左胸口!上次逃亡时沐止薰为了救我被刺了一个窟窿的左胸口!
我喉头一阵腥甜,生生压下翻涌的气血,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脱下鞋子,拎着鞋底朝蛇哥冲过去,狠狠抽在他背上。
蛇哥痛苦的嗷叫一声,大约因为没有防备,居然翻滚在地。我一手一只鞋底,啪啪的朝他背上抽:“我让你打他,我让你打他!”
我气势英勇,护崽子似的把牧上草护在身后,追着满地滚的蛇哥抽打。身后牧上草拖住我:“小米,够了,别打了!”
我犹自异常的愤怒,只觉得他打牧上草的那些拳头,比打在我身上还叫我愤怒。蛇哥用杀人的眼光瞪我,我龇牙咧嘴的朝他亮了亮鞋底!他带着满身的鞋印,瑟缩了一下,我立刻得意洋洋。
牧上草在身后用哀求的语气叫我:“小米……”
我套上鞋子,对他怒目而视:“你赔我一双鞋子,鞋底打烂了!”
56永远
我抓心挠肺的等着牧上草给我一个解释,没想到他如同一只锯了嘴的葫芦,连个屁都不放。
我决定同他较上劲了,他不说话,我也不理睬他。
我们俩这么沉默无言,大眼瞪小眼直到天黑。我因为白日里做了我生平最泼辣最有英雄气势的一件事,是以晚上就有些激动的辗转反侧。
我在黑夜里瞪着俩眼睛听旁边牧上草的动静。他低低的咳了那么几声,就有丝淡淡的血腥味慢慢钻到我鼻孔里,我心里一揪,那一拳到底是打到他的旧伤了。他这么低咳了几声,轻轻的慢慢的起身,走到屋外去了。
我一咕噜翻身,也跟着他走了出去。
屋外月华如水,有谁在塞上吹着羌笛,丝丝缕缕的钻过来,诡异的让我有些汗毛直立。在这羌笛声中,隐约有另外一支不同的调子悠悠扬扬,那调子让我十分熟悉。
我曾在沐温泽给我弄的那些神神怪怪的书上看过,有一种人头蛇身的妖怪,会在半夜里叫你的名字,你若应了,便会循着它的叫声被引诱到它的巢|茓里去,若是黄花闺女,它便留着做媳妇儿,若是青壮小伙儿,它就一口吃了。我如今这光景,我觉得十分应这个妖怪故事的景,因为虽然没人叫我的名字,然而我依然不由自主的随着这熟悉的调子,被引诱到了那调子传来的沙林深处。
林中幽深,走到尽头处豁然开朗。牧上草坐在一块石头上,拿着一片叶子在吹那寒衣调。
我说:“月光虽然稀,然而无人在月下捣寒衣。牧上草,你这曲儿不够应景。”
他像是被吓了一大跳,很快的转头,目瞪口呆的看我。
我有些得意,坐到他身旁去,问他:“牧上草,你家中可有兄弟姐妹?”
他定了定神,说:“有,我的上头有三个姐姐,我是家中独子。”
他问:“你呢?”
在这样的夜里,我觉得特别的惆怅,我说:“我有一个哥哥。我这个哥哥啊,尤其的别扭。我小时候既怕他又恨他,后来我长大以后,有一日得了势,我便想着法子可劲儿折腾他。再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在那些表象的后面,居然有这么复杂的真相。可是我这个哥哥啊,从来不对我讲起,他这人,既固执又别扭,有什么事情,只会闷在心里烂了霉了,自己一个劲儿的把苦楚往下咽,对谁都不说。”
牧上草面无表情。
我继续说:“后来我就逃家了,我这个哥哥也离了家追我。我倒霉啊,每次都在最落魄的时候遇上他,次次都让他看到我的笑话。我这人的脾气挺硬,轻易不在人前掉眼泪,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只有在他面前,我才能肆无忌惮的扯着他的袖子哭。我本来吧,是打算办好我的一件私事以后,就跟着这个哥哥混的,我反正也没地方去,我就想,以后就跟着哥哥好了,他去哪我就去哪,跟着他有肉吃。”
我特意停下来,觑牧上草的脸色,他的眼睛在月光下亮晶晶的,问我:“那你那件私事呢?”
我说:“咳,甭提了。那个乌龟王八蛋的确让我伤神了好一阵子,不过后来我想开了,这人吧,就与他送我的那坛子腐|乳一样儿,偶尔吃吃挺有滋味的,吃多了就该犯腻儿了。你想啊,谁家没事把腐|乳当饭吃的?我那哥哥,才是白花花的大米饭呢。后来我又想,那乌龟王八蛋的红缨枪,曾经给我挖过番薯,打过栗子,可是最后还是一枪把我打到冰窟窿去了;而我那哥哥,他的鞭子虽然曾经打过我,可是最后那鞭子也打在了他的身上,我想,我这也算是否极泰来吧。所以那乌龟王八蛋给我的情伤,终究是到头了。”
牧上草看着我,眼神很温润。
我继续说:“话说回来,我正打算跟着这个哥哥吃肉呢,结果因为一件意外,我机缘巧合下便到了这军营。初初那几天,我挺想我的哥哥的,可是他一直没有出现,我便渐渐就看淡了。可是没几天,他就出现在我身边了,这人的性子可真是别扭,换了个名字不说,还换了张脸,混到我身边来照顾我。替我揉肚子,给我喂蔗糖水,又替我挨了一拳后被人家揍的鼻青脸肿。他以前也给我不声不响的摸过螺蛳,他身体不好,可是大冬天的还是撩裤腿下水,你说,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
我说完以后就闭嘴了,着魔似的看着牧上草那张脸,慢腾腾的凑过去,我的手在他脸上细细摸索,摸过他的嘴唇、鼻子和眉眼,在发鬓处摸到了一处突起,我循着这处慢慢的揭下他这层面皮,真正的沐止薰的眉眼、鼻子和嘴唇,就这么像一卷山水画般,一点点呈现在我眼前,在月光下美的惊心。
我喃喃:“二哥,你打算瞒我到几时?”
沐止薰安静的看着我:“永远。”
我觉得我们这暧昧美好的气氛一下子被他这俩字毁了,怒道:“为何?”
沐止薰平静的陈述一个事实:“那天夜里,李青青问你得知真相后是否会爱上我,你对李青青说过的话。”
啊?我绞尽脑汁开始回想那天夜里我究竟说了些啥,在经过一番痛苦的搜索后,我想起来了。我说:被打了这么多次,我看到他的脸,从心底就会滋生出一股恐惧的情绪……
我这下子真想拿我那烂鞋底抽自己的烂嘴,再看沐止薰时,就觉得心里一抽一抽的疼,他是为了我这句话,才不肯露出让我恐惧的真面目,宁愿换一张陌生的脸,隐姓埋名的做一个牧上草的吧 。
我叫他:“二哥……”
他说:“薏仁,把我当做牧上草吧,我永远只是牧上草。”
我觉得我完了,沐止薰一定给我下了蛊,因为我发现我居然心疼的连手指都在颤抖,我这人不能冲动,冲动之下总能爆发潜能干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譬如抽了蛇哥,再譬如我抱住了眼前的沐止薰。
沐止薰爱穿黑衣,所以牧上草穿的也是黑衣。我埋进他的黑衣服里,淡淡的药草味儿扑鼻而来。
我拿我的脸磨他粗糙的麻布衣料,乐了:“二哥!我的脸居然比你的衣料还糙!”
沐止薰把我的脸挖出来,漂亮的眼睛熠熠生辉,我居然有些羞涩,天晓得,害羞这种情绪,大约已有万年不曾造访过我了吧。
我转移话题:“二哥,蛇哥打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打回去?”
沐止薰说:“我与百里安寂联手过,他知道我的招式。”
“哦。”我突然想到一件事,“那我上次学马,差点被马踩死的时候,救我的那个黑衣人也是你?”
“嗯。”沐止薰简直惜字如金。
我崩溃了,指着他颤抖:“李大佛有段时间得了梦行症,是不是其实是你把他扔出去的?然后你替代他睡在我身旁?”
沐止薰点头。
我哈哈大笑:“你居然把他扔到马厩和茅厕里!”
沐止薰的脸上显露出了罕见的孩子气,嘟囔:“谁让他睡在你旁边不老实,用他挠过ρi股的手搭到你的腰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