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决战
柳童说的没有错,第三天的时候,西夜国和琉璃国发起了最后一次攻击,尖利的石块呼啸着在天上飞,我躲在房子里探头看天,乌压压的一片。
柳童说在这里不安全,投石车是远程攻击,只有到了前线才不在它的攻击范围内,他说这话的时候一把把我拎到一匹马上,鞭子一抽马腹,那马就亢奋的唰的一下冲出去了,我在癫狂的马上大叫,一张嘴,迎面刮来的冷风嗖的一下就直接灌到肚子里去了,我连声音都发不出,只能闭了嘴紧紧的抱着马脖子,我怀疑我是不是把马鬃当成缰绳来扯了,因为我扯的越紧这马跑的越亢奋,我在马上颠的七上八下,余光瞥到随处可见的石块砸出的大坑,一阵心惊肉跳。
我悲凉的想我最后的死法一定是在这匹马上被石块砸死,到头来没有呱呱,只有一匹马给我陪葬,我觉得很是凄凉。正想着,身后有马蹄的笃笃声越来越近,我极其艰难的把头转到一边去,看见沐温泽一手拉着自己的缰绳,策马向我靠近,一手预备来扯我的缰绳。我闭着眼睛在马脖子上一阵乱摸,摸到了缰绳,递给沐温泽。那马大约是被我抚摸的开心了,竟然也心情好的放慢了速度,配合起沐温泽的马速。
情势稳定下来,我慢慢坐直身子,用两只手揉我的脸蛋。
沐温泽问:“三姐你做什么?”
我说:“我觉得刚才被风吹的脸好像变形了,我得揉一揉。”我转向他:“我的嘴巴歪了没?”
沐温泽的脸色黑了黑,好像被我气的说不出话来了。
越接近战场,四处乱飞的石头越少,看样子我们已经不在投石车的攻击范围之内了。柳童派了一支敢死队去接近投石车,希望能把操纵投石车的那些士兵给打乱打散,我躲在隐蔽处四处张望,战场上到处都是抛弃了武器赤身肉搏的士兵们,透过这些士兵,我远远的看到了沐止薰。
他身穿黑色战袍,与一个青衣人背靠着背,他使鞭,青衣人使剑,两人配合的十分默契,周围谙暖国的士兵竟不能近他们一步。那个青衣人,我看不清他的容貌,可是对他的身形却十分熟悉,是百里安寂。
我看了看周围的形势,掂量我能不能安然无恙的到达沐止薰那里分散他的注意力,转念一想,即使我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也得有人去擒他不是,于是我转头找柳童,结果悲摧的发现,我、柳童、沐温泽和大多数谙暖国的士兵,被困在包围圈里了。
柳童浑身是血,也不知道是他的还是别人的,他狠狠抹了把脸,甩去已经有缺口的大刀上的血迹,咒骂:“他娘的!老子今天和你们拼了!”
我四下里低头瞧瞧,默默的拾起两把刀,一把扔给了沐温泽,一把自己手里提着。
沐温泽张大了嘴巴看我:“三、三姐,你要杀柳师傅?”
我吐了一口唾沫:“呸!我要杀的是琉璃国和西夜国的人!你!听着!和我还有柳大人一起杀出重围去!”
沐温泽一脸倔强:“不!我不杀自己国家的人!”
我怒极反笑:“好好!你有骨气!我倒想看看,老头子还记不记得你这个儿子!你死了他会不会在乎!”
沐温泽浑身一颤,低声说:“还有二哥啊,二哥会救我们。”
我斜他一眼:“温泽你醒醒吧!谁对我们好谁对我们不好,你还分不清吗!沐止薰也许是会救你,可是你也得活着撑到他看见你吧?现在这样子,只怕他还没看到我们,我们就被自己国家的人杀死了!”
我不是吓唬他,而是包围圈真的越来越小了。
沐温泽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里的刀,看样子是下定决心了。其实我知道我们已成败势了,可是不拼一拼,我不甘心。
我们彼此都已心知肚明自己大约要葬身于此,可是就在这当儿,我听到一阵格外洪亮的厮杀声和马蹄声,我回头一看,眼前立刻晃了晃。
那天是个阴天,天空乌蒙蒙的;那天的朔风很冷冽,吹在脸上刀刮一样的疼。可是我看到苏夏那一身熟悉的银白胄甲的时候,我突然就觉得云开雾散惠风和畅了,真的。他银白色胄甲的光芒十分耀眼,我就是被这个晃花了眼。
他骑着那匹乌油油的大马四下张望,看到我时神色惊喜,策马就冲了过来,一路上长枪挥舞打翻了一众企图阻挡他的敌人,在接近我时弯腰一捞,我轻飘飘的就被捞上马了。
我觉得在此番情况下看到苏夏,我没有惊喜,没有激动,只有惶恐,我问他:“你怎么来了?”
他笑嘻嘻的说:“我逃出来了。知道琉璃国和谙暖国要开战的那天我就请求上战场,可是我皇姐不同意,她说我和你现在是敌对立场,我去会坏了事,就派了容煌上战场,还把我软禁起来,幸亏我聪明,总算在大部队开拔的时候一同赶过来了。我厉害吧?”
我听到他说容煌,回头一看,果然容煌率领了锦瑟国的大部队正在战场上厮杀,我张口结舌的看着那部队里为数不少的女娇娥,竟然还看到了叶蔷薇!我吃惊的不能自己,拉了拉苏夏让他看那些女子,苏夏说:“哦,锦瑟国是女尊男卑啊,所以士兵大多数是女子,不足为奇的。”
他这么说着,我果真见到叶蔷薇平日里那似娇花照水风一吹就倒的杨柳身段此刻彪悍无比,几个男人都打不过她。我惊叹了。
苏夏说:“我送你到安全的地方,你呆着别动,等我打完了仗回来接你。”
他不说还好,一说我突然想起来我的正事还一点没办,我说:“你放我下去!我还有事情!”
苏夏显然是已经知道了我和容煌柳童的那个计划,生气的说:“不放!我们肯定能赢的,就算输了也没关系,我带着你天涯海角,哪里不能容身!”
我奋力扑腾,他的手铁臂一样箍着我,而且好像更生气了。我没见过苏夏生气的样子,因为他一直是太阳一样的人,你能想象太阳生气的样子吗?可是此刻这个太阳像是被浓重的乌云遮盖住了,而我就是那朵不知死活的乌云。
我叹道:“苏夏,如果我做不成这件事,我就永远是你们锦瑟国的敌人,陛下和女皇都不会放过我,你愿意跟着我这么躲躲藏藏一辈子吗?我必须要办成这件事,我要光明正大的和你在一起。”
苏夏愣了一愣,我趁他愣的这一瞬间跳下马去,我本来以为我应该是潇洒的落地,留给苏夏一个洒脱的背影,可是我忽略了马的高度,这一下子冷不防从马上跳下来,立刻啪嗒一声摔趴在了泥地上。
苏夏的黑马焦躁不安的跺了跺蹄子,我一个激灵爬起来就跑,天助我也,此番我下马的地方,正好离沐止薰和百里安寂不到四十步的距离,我觉得热血上涌激|情燃烧,豁出去了!一股脑儿的往前冲,边冲边喊:“沐止薰!”
战场上声音嘈杂,显然沐止薰没有听到,我眼明手快躲过斜刺里飞出来的一截断肢,继续朝沐止薰前进。我分神看了看周围,显然容煌和柳童已经注意到我了,紧跟在我身后,沐温泽好像也在,我看的不是很清楚。
“沐止薰!”我叫,他好像听到了一些,动作略顿了顿,侧耳听了听,又恢复了动作。
我急了,大叫:“沐止薰——!!”这一下子开口开的真不是时候,我刚喊完,就吸进了一口冷风,呛得我弯下腰来,眼泪直流。
等我咳嗽爽利直起腰的时候,我瞪着我正前方高高扬起的马蹄不能反应了,那马上的士兵穿着西夜国的军服,预备策马将我踩死。
在这个关键时刻,我却发现我四肢瘫软,嘴里喃喃的说:“功败垂成,功亏一篑,前功尽弃……”眼看那马蹄已经落下了,我手指颤抖浑身冰凉,竟是一动都不能动。
“薏仁!”叫我名字的声音此起彼落,我在生死关头还辨别了一下,分别是沐温泽、苏夏以及沐止薰的,听到沐止薰的声音我放心了,我总算是分散了一点他的注意力,接下去就是柳童和容煌的事了,临死前我悲哀的想,不知道我这样算不算是功成身退?
我看到沐止薰和苏夏一齐向我这边扑来,我眼见着沐止薰四处都是空门破绽,柳童和容煌当即一左一右夹击他,沐止薰一边应付他们,一边却还奋力朝我看,那神色焦急毫不掩饰。我还看到苏夏也朝我奔过来,他身后几个琉璃国的士兵对他虎视眈眈,他却恍若未见,他将背后一片空门都留给了敌人。
其实这也不过是短短一瞬间的事,我却觉得好像过了很漫长的时光,直到有人以极快的速度把我从马蹄下掠了出来,我才像从梦中惊醒。
救我的人是百里安寂,他满身是血,一脸被欺骗以后的愤怒:“是你?!你就是永仁公主?!”即使是在愤怒中,他的声音也很好听,如果说平日里他的声音是潺潺溪水,那么如今他的声音便是飞流水瀑,溅起碎银珠玉无数,铮铮动听。
可是我没空搭理他,我推开他看清眼前的形势,然后心猛地沉了下去:沐止薰被柳童和容煌生擒了,可是,苏夏也被捉住了。
两方各捉了一个重要人物,各自鸣金收兵,飞快的撤回自己的营地,百里安寂回头看了看我,声音很悲哀:“你根本不是容弦的宠妾。你骗了我。”
我充耳不闻,悔恨的只想杀了自己。我在马蹄下的那一瞬间,沐止薰和苏夏一齐来救我,又分别被捉住,我觉得很茫然,我是不是,从头到尾就做错了?
30胡子
风水轮流转。
来的时候我坐着囚车,回去的时候囚车里的人换成了沐止薰。
我娘曾经这么对我说过:事与愿违固然令人神伤,可是有时候,即便你达成了目标实现了希望,你也未必会觉得欢喜,也许还是神伤。
彼时我对这句话十分不能理解,我曾经窥见过沐凌霄放花灯许愿,只有那个时候,她的表情才最为虔诚,最为不令人生厌,所以我揣摩许愿应该是一个了不得的大事,那么愿望的实现,应是愈发令人欢欣,为什么会神伤呢?
可是这个时候,我想我能体会到我娘的意思了。当我回头望去,看到十里烈焰飞腾,看到残余硝烟漫布,我尝到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我们是生擒了沐止薰,可是苏夏也被捉去了,在混乱中,沐温泽也被琉璃国的人救走了,这么一来,我们还亏了一个人,是以我真的觉得神伤了,也就十分能体谅容煌和柳童青黑的脸色。
囚车里坐着沐止薰,他紧闭双眼,脸色苍白,衬的那几滴溅在他脸上已经凝固的暗红血迹分外触目,他一路沉默,看上去十分安适的样子。我策马跟在他旁边,嘎嘣嘎嘣的磨牙。他听到了,睁开眼来朝我瞥一眼,又闭上眼,嘴角勾起一个若有似无的弧度。
我说:“二哥,你倒很悠然自得嘛!你当这是去围场狩猎吗?这是囚车!囚车!你是战俘!你是俘虏!”我龇牙咧嘴朝他咆哮,歇斯底里。
他不理我。衬得我的恶形恶状愈发的幼稚和无聊,我以前就恨他这副不把人放在眼里的样子,如今更加恨了。
柳童和容煌在前面听到我的咆哮回头看我,我居然从他们眼里看到了怜悯,不是对我的,是对沐止薰的,我气闷无比。
柳童打算先让士兵在四方府里休整一夜再班师回朝,容煌却等不及了,苏夏被捉,他觉得自己要负很大的责任,恨不得立刻飞回锦瑟国负荆请罪,因而也就没有留下来休整,把沐止薰交给柳童,先带着锦瑟国的军队走了。
他们临走时,叶蔷薇找到了我。我头一次在她温婉美丽的容颜上看到了强烈的恨意,她说:“如果不是你,殿下不会被捉去,你该死!”
如果说我心底最深处还藏有一丝龌龊的沾沾自喜,那么她的话彻底把我的最后侥幸给粉碎了。作为一个人,我有一个人类的通病,趋利避害,趋乐避苦。所以当苏夏被捉时,我只想到沐止薰也被捉了,我可以不用死了,我可以不用躲躲藏藏而是坦荡的活在阳光下了,至于苏夏,我朦胧模糊的认为他一定死不了,毫无理由的坚信琉璃国一定会善待他,拒绝类似他可能会受到伤害的想法,可是叶蔷薇的话,像一根刺,我那个自欺欺人的谎言被轻轻戳了戳,“啪”的一声,破的粉碎。
吃晚饭的时候我问柳童:“柳大人,琉璃国会怎么对待大殿下?”
他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说:“一般来说,如果战俘是对方的皇子,待遇不会太糟糕的,至少死不了,况且我们手里也有他们的二皇子,互相掣肘,所以大殿下的安全你不用担心。”
“哦。”他的话略略宽解了一点我的担心,我默默的扒饭。
柳童两三下吃完自己碗里的饭,拿了个碗盛满饭,把桌上每样菜都拨了一些到碗里去,然后给我:“去给你二哥送饭。”
我虽十分心不甘情不愿,可是惧于他的板砖脸,还是去送饭了。
沐止薰被关在四方府的一处偏僻小屋内,门口守了四个雄赳赳气昂昂的卫兵,看到我捧了一碗饭过来,齐刷刷的让开了。
屋内很黑,我推门进去的时候,像是被强光刺激了眼睛,他皱了皱眉,慢慢的睁开原来紧闭的双眼,却是茫茫然的一片迷蒙,像是没有焦点。
我把饭碗一放,说道:“吃饭。”
沐止薰的头侧了侧,像是在辨别我的方位,我纳闷:“你眼睛看不见?”
他好像缓过来了,眼睛渐渐的有了神采,低低的说:“看得见。”
我说:“幸亏看得见,不然这么一双漂亮眼睛白长了。”
他没有说话,用手去拿碗。他双手被缚,是以拿的极其艰难。我眼见着他一手捧着碗,一手勉强翻转去拿筷子,结果将将碰到,又被碰落到地上。他也不说话,放下碗,把身子弯成一个很大的弧度,费力的用两只手去捡筷子。
我都替他感到吃力,想过去帮他忙,却又僵着迈不开步子,眼见着他终于拾起筷子,我竟然也松了口气。
这一番动作似乎花费了他极大的力气,他咳嗽了半天,拿着那双还沾满了土的筷子开始扒拉起饭来。
我说:“二哥,我记得我十岁那年,父皇赏了沐凌霄一盒酥蓉糕,我也想要,就不知死活的跑到他的凌霄殿里找他闹,你那时刚好在陪他吃饭吧,一听我也要,随手从碟子里拿起一块丢到地上,说是你挑食,不吃这个,就给我了。嘿,我就跟个狗似的,捡起你不要的糕点屁颠屁颠回去了,还被我娘一顿好骂——不过如今看来,你并不挑食嘛,什么菜都吃。”
他说:“我忘记了。”
“可是我没忘记,一桩桩一件件,我记得可清楚。”
他不说话,埋头默默吃饭。我顿时觉得我干了一件很蠢的事,就譬如说你火冒三丈大发雷霆,可是你打骂的对象是一块石头,不声不响不痛不痒,你就算气死了它还是一块石头,我现在就有这样的感觉。
我不依不饶,说:“我刚在你饭里吐了好几口唾沫。”
他连停都不停,继续费力的一口口吃饭。
我觉得,依如今我们俩这情形,如果旁边杵一个旁观者,他定会觉得我就是一个无理取闹试图博得注意的小孩子,沐止薰就是一个对我这等行径一笑而过的成熟男人。
于是我干了一件果然是小孩子才能干出来的事情——我冲过去一把打掉了沐止薰手里的碗,指着他大怒:“你吃什么饭!饿死算了!”
他拿着他那双很漂亮的眼睛平静的看着我,我恼羞成怒,掉头就走。
我因为很生气,所以开门的时候是踢门出去的,于是门板扇到了在外头蹲墙角的杜三蘅身上,又反弹回来扇到了我身上,吱嘎一声消停了。
“咳咳!”杜三蘅咳嗽,手忙脚乱的捋他乱掉的一把白胡子。
我闷声不响的走,杜三蘅紧跟在我身后长吁短叹。
他语重心长的教导我:“丫头啊,有时候,眼睛见到的不一定是真的,耳朵听到的也不一定是真的。只有用心去看,才能辨别出是非真假。”
我只当他在放屁,只觉得自己这一次和沐止薰的对峙,委实是太失败了。
第二天我们准备回谙暖京了,临行前杜三蘅拉着我依依不舍的念叨:“丫头啊,你这一走,我老头子可就孤单喽,我还有个故事没说完,可等着你回来听啊。”
我虽然答应了,可是因为不知我未来终究会如何,是以心里也是空落落的没有底。杜三蘅扯住我的衣袖,一手就去拔自己的胡子,他拔了三根胡子,每拔一根就痛苦的嗷叫一声,嗷叫三声以后,把胡子交给了我。
我瞠目结舌:“大爷,这是……”
他一边揉着脸,一边说:“信物。丫头,你以后没地方去了,就拿着这胡子到混搭儿地区来找我,如果我不在了,就找混搭儿地区的任何一个人,他们看到这胡子都会收留你的。”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杜三蘅的胡子还有此等奇妙的用处,一时间惊奇不已,我问他:“大爷,这胡子可容易仿造啊,我要随便扯个其他人的胡子来蒙你,你认得出吗?”
“不不不,老夫这胡子可不普通!”杜三蘅开始吹,“这么有光泽又雪白的胡子,除了我有,还有谁有?”
就是这一瞬间,杜三蘅在我心中的形象从有强大背景的神秘人直接降为了招摇撞骗的神棍。
我把他那三根胡子放到我贴身的小荷包里,里面还有一块玉佩,百里安寂送我的玉佩。以前没仔细看,如今透着光细细一看,果然看到了一条盘踞的龙,一看就是值钱的东西。与杜三蘅那三根胡子一比,益发衬得那三根胡子十分的不靠谱。
虽然沐止薰和来时的我同坐囚车,但显然沐止薰的待遇还是要比我好很多,他略略的咳嗽几声,柳童就殷勤的打马上前问是否需要披风:“谙暖国冬日的朔风是有点猛,我看二皇子还是披上披风,以防风寒的好。”
我抢在沐止薰开口前对柳童喊:“柳大人!我要披风!”
柳童那时正拿着那领披风,一听这话,看了眼沐止薰,后者微微笑着说:“薰蒙柳大人关爱,只不过这点风还吹不倒我,还是不要了。三妹是姑娘家,身体羸弱,还请柳大人把披风给三妹吧。”
柳童望天无语,在我殷殷期盼的眼神下臭着脸把披风递给我,策马上前去了。我披着披风绕着沐止薰的囚车得意洋洋的走了好几圈,诅咒他:“二哥,我真希望你被冻死!”
他突然低头猛烈的咳嗽了许久,再抬起头时,一张脸苍白中泛着青灰色,如黑曜石一样的眼睛里平静无波。他说:“我也希望。”
31令牌
我们一行人回到谙暖京的时候,容弦亲自在皇宫门口迎接我们。
暖阳在容煌身后滴溜溜的转着眼珠子,看到我的时候激动的扭了扭ρi股;我看着容弦缓步向我走来,油然而生一股救世主的自豪之感,仿佛我是谙暖国的救星似的,结果容弦面带微笑,慢慢擦过我身边越过我,眼风都不往我身上扫一眼,目不斜视的亲自去开了囚车迎接沐止薰。
沐止薰那厮,对所有的外人都是一副文质彬彬温文尔雅的样子,只有面对我时,才会露出他衣冠禽兽的本质。他曾经用他那温和的笑容忽悠过我娘,忽悠过柳童,我以为他此刻又要来忽悠容弦了,却没想到他的段数又高了一级,如今的他不用笑容,而改用苦肉计了。
我眼见着他下囚车时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呛的面色铁青,身体都佝偻下去。容弦虽然面不改色,却还是不动声色的后退了一步。我顿时觉得很内疚,我们兄妹俩都对不起容弦,先是我第一次见他就吐了一地,后是沐止薰又喷了他一脸唾沫星子。以前我不明白我和沐止薰从品味到行为完全没有一丝相似,怎么会做兄妹;而如今,我总算是欣慰的发掘到了我和他唯一的一点相同的地方,那就是都会折腾容弦。
沐止薰止住了咳嗽,对容弦说见谅。我因为鄙视他这等苦肉计的行径,是以也不想听他们之间的客套话,趁大家都盯着容弦和沐止薰的时刻,偷偷溜去我的果香阁了。
果香阁里很静,果儿不在,迎接我的是呱呱。
时隔一月,居然能活着回来见到呱呱,我觉得感慨万分。我把它抱起来细细端详了一会儿,觉得它的鸡冠子似乎更红了,胸脯肉好像更肥了,且“咕咕咕”的叫声也更显嘹亮了。
“薏仁姐姐!”暖阳叫我,一把冲过来抱住我的大腿蹭,“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哥哥说你们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所以我天天带呱呱来这里,这样你一回来就能看到我和呱呱了。”
她仰起红扑扑的脸,指着呱呱十分得瑟:“薏仁姐姐,你看,呱呱是不是被我喂的更胖了?我厉害吧?”
我蹲下来抱住暖阳肥肥的小身子,默默的把头埋到她的肩窝里去,她先是不甘愿的扭了几扭,接着安静下来了,伸出爪子老气横秋的拍了拍我的背:“好啦,回来就好。”
我抬头说:“我虽然回来了,可是我觉得不欢喜。”
暖阳显然没有把我这句话听进去,她伸手摸了摸我刚才埋脸的地方,一脸嫌弃的大叫着跳起来:“薏仁姐姐!这么粘糊糊的,好恶心啊!”
我有些心虚的吸了吸鼻涕,她叉开五根肥肠短手指,在我裙角仔仔细细的抹了好几把,然后问:“薏仁姐姐,既然你都回来了,那温泽哥哥呢?我怎么没看到他?”
提到沐温泽我的心就沉下去了,不过骗暖阳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我说:“你温泽哥哥回家啦,有爹娘疼了,你要为他高兴,好不好?”
暖阳似懂非懂:“那薏仁姐姐,你怎么不回家?你爹你娘不想你吗?”
我下意识的去触摸我左手手腕上的手镯,一时间黯然神伤。
暖阳毕竟小孩子心性,见我不理她,又将注意力转向了新的事物:“薏仁姐姐,和你一起回来的那个哥哥是谁?他真好看!”
我想了半天,从我周边的能称得上是“好看”的男人中一个个筛选,最后才反应过来暖阳指的是沐止薰。
我拉暖阳进屋,让暖阳掀开我背后的衣衫,决定以身作则:“暖阳,看到我背上那些疤痕了吗?”
暖阳怯怯的,皱起眉头来:“看到了,薏仁姐姐,你很痛吧?”
我笑的很狰狞:“嘿嘿,你知道,这些伤痕,就是你看到的那个好看的哥哥,留在我身上的。”
暖阳瞪圆了两个眼睛,又惊又怕:“那个哥哥好凶!”
我趁机教育她:“所以暖阳,你要记住,好看的人不一定是良善之辈。你看,像呱呱这样长的普普通通的,才是不会伤害你的。”呱呱“咕咕”的叫了两声,用爪子唰唰的拨出一些泥,似乎很委屈。
暖阳重重点了头:“我记住了。呱呱好,那个哥哥坏。”
我很满意,觉得这次的教育虽然没有童话色彩,但总算是身体力行,取得了不错的效果。于是我继续诋毁沐止薰,直把沐止薰说成是一个无恶不作罄竹难书的混世魔王、而暖阳惊骇万分才罢休,觉得心满意足。
暖阳黏了我许久,最后被我赶了回去。天色暗下来了,我在空无一人的屋内点起一根蜡烛,在屋内的主座上正襟危坐,等着容弦来找我,觉得自己颇像一个运筹帷幄的狗头军师。
一炷香后,容弦果然来了。他上次来找我时,眉头叠起了一层褶子;如今来时,眉头间平坦一片,我一见,心立刻先放下一半。
他说:“薏仁,这次辛苦你了。”
“不委屈的,而且我害得大殿下也被对方捉去了。”
“没关系的,大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平安无事的。”他的语气虽然很遗憾,可是我总觉得他其实并不是很上心,因为我听出了他的不经意。
我有些气愤,此番如果换做是容煌被捉去,他还能这么不咸不淡的说话吗!
我因为替苏夏打抱不平,口气就有些硬邦邦的:“陛下,你准备怎么处理沐止薰?”
“孤便是为了这事来找你的。依照道理,二皇子是战俘,是要投入天牢的。但是他身份特殊,又是你二哥,所以,薏仁,如果你觉得不妥,孤可以为二皇子重新安排一处住所的……”
“不,照规矩办,就让他进天牢。”我不等他说完,先冷冷打断。我想容弦不了解我的恨,我此番只希望沐止薰能生不如死,能把我娘所遭受的折磨全部加倍还在他身上,自然是恨不得沐止薰立刻收监的。
容弦微张着嘴,神色很是尴尬,大约是因为没想到平日如一滩烂泥般可欺的我居然也有如此强势的时候。他沉默了片刻,征求我的意见:“薏仁,孤说话算话,此番你既然履行了我们的约定,孤就放你走。孤可以为你做一个假身份,不过倘若你想留下来,孤也愿意收留你。”
这倒真是一个摆在眼前的十分现实的问题。我思忖,容弦虽然说的轻巧,我却知道造一个假身份也不是十分容易的事情,且我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要放我一个人去过活,指不定就饿死街头了。更重要的是——我轻轻转动我左手的手镯——沐止薰还没得到报应,于是我说:“陛下,我不走了。还请陛下多养我一张嘴。”
他看我片刻,半晌叹道:“好说。”起身告辞了。
容弦走了以后,我躺在床上瞪着乌漆麻黑的屋顶思绪万千。这里不是四方府,不用担心会突然掉下一块石头砸死我,也不用再担心我还有几日好活,按理说,我此刻的心应是不及在四方府那几天焦灼的万分之一,可是我没料到我居然仍旧焦灼的睡不着觉,我迷惑不解。
大凡失眠的人,一般都有一个通病,便是千方百计让自己入睡。可是殊途同归,一般来说无论何种方法,最后的结果只有一个:那便是仍然睡不着。我因为有过几次这种体验,是以深谙这个道理,索性翻身坐起不再试图让自己入睡,点起油灯来给沐温泽写信。
我在信中叮嘱他要学会保护自己,以前我疑惑为何沐温泽在菊妃那里过活了十四年还依然活蹦乱跳且心思单纯,后来知道原来是沐止薰在处处维护他;可是如今沐止薰自己也沦落成了一尊过河的泥菩萨,是以沐温泽的处境让我十分担忧。此外,我还嘱托他替我照顾好苏夏,尽量使苏夏过的好一点。我啰啰嗦嗦婆婆妈妈写满了三页纸,一张张的对着油灯吹干墨迹,然后用蜡封好。这么一折腾,便已是半夜了,等我再爬上床,头一沾上枕头,立刻便黒甜一觉直到天明。
容弦在我们回来的第二日上设宴犒劳三军将士,作为出了一份力的必不可少的一个角色,我也被邀请在列。
我固然爱吃,可也知道这种宴席,重点绝不是吃,而是帝王的赏赐,于是也暂且放下了对食物的狂热,仔细看容弦都给了那些将士们什么样的好东西。
这么一个个轮下来,终于轮到我了。我被容弦唤到他阶前,觉得所有人的眼光都在看我,我因为没见过世面,做不来公主的皇家风范,是以双腿很不争气的略略打颤。容弦面带微笑,和煦的问我:“永仁公主,你想要什么?”
我觉得自己很像街头狮子大开口敲诈良民的地痞流氓,我说:“陛下,我不要金子和珠宝,我想要您的令牌,能够让我自由出入天牢的令牌。”
我寻思我的要求是不是很过分,因为席间一众人的脸色都绿油油的,我结结巴巴解释:“我绝对不会放走任何犯人的,我只想能够随时去探望我二哥。”
容弦的脸色缓和了一些,显得很犹豫:“除了这个你不想要别的?”
我斩钉截铁:“我就要令牌。”
我觉得容弦一定是后悔没有把我赶出去而是留在了皇宫,因为他的眉又叠成了老头子的风采,然后说:“既如此,孤便给你。”
32纠缠
我得了容弦给我的令牌,预备第二天去天牢里看沐止薰。
当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小时候的我和沐止薰。如果把我比作呱呱,那么沐止薰就是一大尾巴黄鼠狼,然则他这只黄鼠狼也不是天生的,在我十岁之前,他对我是一直很友好的,和沐凌霄沐温泽一起耍的时候,从未忘记叫上我,纵然老头子不待见我,我也自觉没受过什么委屈;而他变作黄鼠狼,是在我十岁、他十三岁的那一年。此番我这个梦,梦见的就是那个他变身为黄鼠狼的历史性时刻。
梦里的情境与现实并无异样,那一天依惯例,他要来我的落霞阁教我写字,可是这一天他没有教我,而是劈头盖脸把我一顿臭骂,期间列数了种种我的缺点,比如懒散不争气等等,最后冷冷瞥我一眼,说我配不上沐这个姓氏,他不承认有我这个妹妹。他走了以后,我开始哭,十年来除了呱呱坠地以外,我第一次哭得如此惊天动地。
本来我的记忆到这里也就停了,可是这个梦却未停,继续十分诡异的延续了下去。我梦见我一边哭,一边跨出门要去找沐止薰,结果走到厅内的时候,看到了沐止薰和我娘,他们在说着什么,眉目间一片忧色,我竖起耳朵想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却只模模糊糊的听到几个不甚清晰的字眼,我很急,一急就直接冲了过去,一冲我就醒了。
醒了以后我一摸脸,居然湿漉漉的一片都是眼泪,沾了满满一枕巾。我本来打算擦干眼泪继续睡的,可是湿透的枕巾与我小时候尿湿的被褥有异曲同工之妙,是以我翻身下床,在纸上涂涂画画,企图想几个折磨沐止薰的点子出来。
恶人有两种,一种是天赋异禀,譬如沐凌霄和沐修云;另一种是后天培养,譬如我。曾经我以为我永远做不成恶人,可是当我对着油灯欣赏我写了满满三页纸的各色刑罚的时候,我觉得我是后来者居上,甚至比沐凌霄和沐修云还要恶毒。
天一亮,我拎着这三页纸去天牢,打算在沐止薰身上一一试试它们的效果。
容弦的天牢于我,已经是一个十分熟悉的地方了。我对守门的士兵亮出容弦的令牌,熟稔的推开牢门钻了进去。
其实沐止薰的待遇真的挺不错的,我能这么说,是因为和当初我被投进去的那个牢房一比,这个牢房简直就是天牢里的天字一号房,我立刻觉得十分的嫉妒。
除了那三页纸,我进这个牢房的时候,还拿了一根鞭子——沐止薰的随身武器,乌绡鞭。我是从柳童那里拿到这根软鞭的,我小时曾见过我娘反反复复抚摸着一个紫木匣子发呆,脸上的表情似怅惘又似怨恨,我觉得那时她的脸颇像一个被揉进了所有表情的面团子,可是如今当我摸着那乌鞭上细细的银白的花纹时,当我想着这根鞭子曾在我的背上烙下一道又一道的鞭痕时,我觉得我的脸也成了一个面团子,且是扭曲变形的面团子。
沐止薰坐在房里的一张木板床上,眼神从我那三页纸飘到我拿在手上的鞭子上,掠过一丝了然。我大声叫唤牢头,让他帮我把沐止薰的手脚给拷起来,挂到墙上的扣环上去。牢头对容弦很忠诚,用怀疑的眼光看我:“这……陛下说过,要善待琉璃国二皇子……”
我把令牌往他面前一亮,鼻孔朝天,做出一副颐指气使的样子来。牢头半晌无语,默默的替我把沐止薰给弄上了手镣脚镣。曾经我也是一个吃过牢饭的,如今却登鼻子上脸爬到他头上去了,是以我揣摩,牢头的心里一定在骂娘。
这牢头很有眼力见儿,拷完沐止薰后退出去了。我甩着鞭子在沐止薰面前走来走去,他抬起眼睛看我。在牢里微弱的黯光下,我居然十分不合时宜的看着沐止薰的眼睛失神了,他的睫毛长而浓密,我有时候怀疑当他垂下眼时,是否会被睫毛遮盖了视线,睫毛掩映下的一双眼睛安然而璀璨,平静的看着我。他的眼神使我衍伸出了一种奇异的错觉,仿若在古巷幽深的青砖缝隙处邂逅一丛青苔,湿润而冰凉。
当我发觉自己竟然想到了如此诗情画意的比喻时,狠狠吓了一跳。我朝自己脸上抽了一巴掌让自己醒过来,尽量使自己有些气势的瞪着他:“沐止薰,是不是你授意周阉人折磨我娘的?”
他不语。
“是不是你害死我娘的?”
他沉默。
“你上次来谙暖国,是不是就是要告诉我这个消息?”
这次他倒十分合作,轻轻点了点头。
我有一种控制不住的想把鞭子往他身上甩的冲动,我左手拉住自己持鞭的右手,最后一遍问他:“我娘是不是你害的?周阉人是不是你指使的?”
可是一涉及到这类问题,他便抿紧唇角不发一语。
我冷笑:“那你是默认了?”
他瞅了我一眼,低垂下头,姿态十分深沉。
我心里几乎是立刻认定了沐止薰的罪,此刻他在我眼里,是一个鞭打了我六年的人,是一个授意一个太监棱辱我娘的人,那些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的时候,我觉得我的发根都在疼痛,我怀疑我的头发是不是竖起来了,就像呱呱遇到大猫时竖起的鸡冠子。
幸而我是有理智的,我知道沐止薰身份特殊,是不能轻易动他的,且容弦也下了命令说不能对沐止薰用刑,所以我紧咬牙关,打算在彻底崩溃前让沐止薰在我眼前消失,眼不见为净。
后来容弦问起我为何要对沐止薰用刑的时候,我是这么对他解释的:“是他欠抽,真的。我都打算转身了,可是他嘲笑我。”
我这话其实是一个有失偏颇的借口,因为在我转身的一瞬间,沐止薰虽然确实是笑了,我却不能明了他这声笑是什么含义。可是你知道,人在濒临失控的情况下,是受不得哪怕一点点的刺激的。于是当我听到沐止薰那轻轻的一声笑的时候,我几乎是立刻被激怒了。
我全身发抖的抡起膀子就朝他抽鞭子,然而怒发冲冠的我忽略了一个悲哀的事实——我不会使鞭。我还在困惑为何沐止薰耍的风生水起炉火纯青的鞭子一到我手里便像一条活了的蛇,满地乱窜就是不听手的使唤的时候,这条咬过我无数次的毒蛇居然在地上砸了一下反弹回来,预备又咬我一次。
“小心!”沐止薰率先喊出口,我火烧一样的扔了鞭子,茫茫然看他。他好像下意识的要冲过来,却因为被挂在镣铐上,只能用力的倾着身体,引得铁链叮当咣啷的一阵乱响。
我恼羞成怒,狠狠的踩了那鞭子两脚。
沐止薰叹:“古人云:断钢易,而断水难。这软鞭虽看着好使,然用之者非功力充足不可。你需在身法上转折圆活,刚柔和度,步伐则需轻捷奋迅,猛力一抽,使鞭亦如钢条,方为上道。”
我经他点拨,拾起鞭子试了几试,果然有所助益,当下欣喜万分。在试了几次以后,我预备拿沐止薰开刀了,我原想在他脸上狠狠抽几鞭,可是转念一想如果不小心毁了他那双眼睛,未免太过可惜,是以只把目光往他脖子以下的部位溜了一圈。
我卯足力气的第一鞭抽打在沐止薰身上时,他颤了一颤。他白色的囚衣初时并无异样,渐渐的便有一道血迹慢慢的泅出来,衬着他青白的脸色,很有些怵目。
我却停不了手,那种恶意报复的凌虐的快感,鞭子抽打在肉体上的声音,使我觉得很亢奋;也同样是这个声音,让我想到了我曾经的苦痛,又觉得很悲哀。这两种极端矛盾的心情互相拉扯着我,我的手提起放下,放下提起,终于把鞭子一甩,蹲在地上开始哭。
我放声大哭,且从未如此厌恶过我自己。你为什么要哭?在被沐止薰抽的时候你不哭,这个时候不过抽了人家两下,反而开始哭。要哭也轮不到你,又不是打在你身上,这不是矫情是什么?我这么想着,益发的嫌弃起自己,觉得自己简直莫名其妙无药可救,是以哭的更加伤心。
沐止薰开始咳嗽,我的哭声夹杂着他的咳嗽声,显得十分的古怪。他咳了半日,叹道:“薏仁,要哭也该我哭啊,你哭什么?”
他这句话十分成功的遏制了我预备大哭一场的趋势,我抹干眼泪抬头看他。他此刻的样子十分的狼狈,一头乌发凌乱散在胸前,白色囚衣上道道血痕,而他青白的脸色中又透露出一丝异样的潮红来,看的我心惊肉跳。
我扔下鞭子转身就走,边走边开始后悔起自己的鲁莽,牢头是一定会把今天的事情报给容弦的,届时我该如何解释呢?毕竟沐止薰是掣肘琉璃国的一个筹码,没听说过把敌国皇子折腾的半死再送回国的,这么一想,我觉得很有些后怕,想来想去还是先向容弦坦白自首比较好,然而等我到了衍星殿的时候,却被告知容弦一早便与韩竹浮和柳童去离谙暖京数十里的灵台寺听汇元法师布道了,三日后方能回宫,我顿时有一种大难不死的侥幸。
33矛盾
这天夜里我又做了一个梦。
梦里沐止薰在剧烈咳嗽,他的嘴角有暗红的血液流出来,白色囚衣上斑斑点点的都是血痕,他就这么咳着咳着,突然声音渐渐微弱下去,然后无声无息的死了。
这个诡谲的梦把我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我悲哀的发现,我这个恶人做的十分的不彻底,不过是抽了沐止薰几鞭,居然惴惴不安的跟偷吃了我糕点的呱呱一样,显见着我做恶人做的十分失败。
我怀疑这个神神鬼鬼的梦是不是要向我透露一些什么讯息,于是第二日揣着一颗忐忑的心去看沐止薰是否还活着。
牢头一看到我,几乎要落下泪来:“永仁公主,您赶紧的去看看二皇子吧,他好像不行了!”
我惊呆了,万分不可思议的跟着牢头去看沐止薰。
他已经被放下来了,在墙角的稻草堆上蜷缩成一团,血迹已经干涸,溃烂的伤口与衣衫粘连在了一起。
“二皇子昨天半夜开始发烧说胡话,清早就人事不知昏过去了,奴才给他灌水,他也全部吐出来了。”
你知道,我有时看着似乎很横,但其实就是一色厉内荏欺软怕硬的小人,我一想到沐止薰可能是被我折磨死的,我就觉得负罪感排山倒海的来。
我用脚尖踢他:“沐止薰!你给我起来!”
牢头一把扑到沐止薰身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求我:“姑奶奶哎,您别折腾他了行不?”
“那什么,他……还活着吗?”
牢头在此刻充分显示了他作为牢头这个特殊身份的特殊胆量,十分熟练的伸指往沐止薰鼻子下一探:“还活着,不过只有出气的份了。”
“啊?”我大惊失色,下意识的拔腿往外跑去找太医,直到那年老的太医被我揪着跌跌撞撞的跟在我身后进了牢房,我才傻乎乎的看着手里几根揪下来的胡子发愣,为什么我要救他?他死了,我应该是引吭高歌庆祝的才对啊。莫非我沐薏仁竟是那不忠不孝,对弑母仇人还怀有怜悯之心的没有原则的人不成?
我深深的矛盾了,就在我想把太医拉开给沐止薰补上一脚送他归西的这当儿,老太医打开随身的医箱,指如疾风的唰唰唰几下扎了几根针到沐止薰的几处|茓道上,我看到沐止薰在昏迷中还滑稽的颤抖了一下,顿时幸灾乐祸起来。
老太医一边下手如闪电,一边说:“皮外伤主要是鞭伤……哦,还有踢伤……咦,这淤青挺新的,看样子是刚刚才被踢过一脚……”
牢头以一种谴责的眼光看我,我假装欣赏牢房墙角那个耗子洞。
“他的身体主要是内伤,七情、劳倦、饮食等病邪已直接损伤其肺腑,怕是再不好好调理,没几年阳寿了。”
“七情、劳倦、饮食?”我很不能理解。
“病人平日忧思过度,处事殚精竭虑,且饮食不忌,病人乃肝病,肝病禁辛,辛走气,气病无多食辛,而病人反其道而行之,平日多嗜酒,此乃最为伤神之物……”
我目瞪口呆,难以相信太医口中那个奄奄一息马上就要嗝屁的沐止薰与那个盛气凌人抽打我的沐止薰是同一个人。
“永仁公主,如果要给二皇子疗伤,老夫建议还是搬离天牢的好,这牢里湿气瘴气均很重,不利养伤。”
我犯难了,容弦虽是给了我自由出入天牢的令牌,可是要把沐止薰给弄出去,却实在是一件难事。
太医看出了我的为难,也不勉强,以一种看死人的眼光看了一眼沐止薰,那一眼把我看的汗毛直立,差点就准备直接给沐止薰操办后事了。
太医走了以后,沐止薰虽然还是昏迷着,但是呼吸平稳了很多。我虽则不能把沐止薰给弄出去,但我还是尽力给他布置了一个较好的环境。我叫了几个宫女抬了一个大浴桶来,把沐止薰给放了进去。本来我是打算让宫女帮沐止薰洗澡的,结果这些姑娘家一看到沐止薰的脸,一个个立刻扭捏成了麻花,那拧着衣角小脸绯红的模样,让我不禁怀疑起刚才那些雄赳赳气昂昂抬着大浴桶的健壮姑娘是不是只是我的错觉。
我担心如果沐止薰被这些姑娘家照顾,指不定就得被揩去一层皮,是以十分明智的遣退了这些依依不舍的宫女,唤牢头进来。
这牢头是一个汉子,我之所以这么强调,是因为虽然韩竹浮也是一个汉子,然而要换做是他,我是决计不放心把沐止薰交给他的。就因为这牢头他是属于满脸正气五大三粗的类型,所以我很不担心他会对沐止薰有什么非分之想。
“牢头,帮二皇子沐浴吧。”我塞给他一块银子,觉得十分的肉痛。
牢头的眼里闪出光来,这光芒我十分熟悉,我经常在镜子前看到我看银子时,眼里也是迸发出如此耀眼万丈的光芒。
然而三炷香后,我看着几乎被搓掉一层皮的沐止薰后悔了。
作为汉子的牢头也充分发挥了他作为汉子的力量,沐止薰那白白嫩嫩的皮肤被他搓的惨不忍睹如同一只拨皮老鼠,我很幸灾乐祸,虽然我自己下不了手去折腾沐止薰,但是别人折腾他,我还是很乐见的。
我让牢头把牢房打扫了一遍,再把我从宫里带来的几床被褥子铺在木板床上,铺的厚厚的,让牢头把沐止薰抱上去。
沐止薰的呼吸十分微弱,有时我会产生错觉他已经死了,不得不一次次去探他的鼻息以确定他的死活。我扒开他的衣服,给他胸前交错的鞭痕伤口上药,有时他似乎要醒了,却终究没有醒过来。
他一直在发热,我拧来凉水手巾搭在他额上。我嗤笑,我上次在牢里发热的时候,可没有沐止薰这么好的待遇,只有百里安寂的声音抚慰过我。想到百里安寂我就不由得想到那次他撤军前失望的眼神,我不明白他为何要失望,无论我是何种身份,于他而言其实并无甚区别。
牢头因为怕沐止薰死了他没办法向谙皇交代,是以照顾的也很为用心。所以我在牢里呆的时间并不多。
第二日上,牢头告诉我说沐止薰醒了,可以进些水米了,又说牢房的伙食粗糙,怕二皇子难以下咽。我充耳不闻,告诉牢头五个字:他爱吃不吃。
这天我准备去探望探望苏醒后的沐止薰,暖阳缠着我也要去。她说:“薏仁姐姐,你带我去嘛!我不相信止薰哥哥这么漂亮的人,心肠却这么歹毒,我要去看他嘛!”
我想了想,顺道带上了呱呱,务必要使沐止薰的美色在呱呱面前被证明是一文不值,向暖阳证明只有朴素如呱呱和它的主人我,才是好人。
我们进去的时候,沐止薰在看一本书。
这厮看到暖阳,开始微笑了:“暖阳公主是吗?谢谢你来看我。”
我不可思议的看到暖阳这个彪悍的小霸王头一次有了害羞的表情:“哥哥,你的身体好些了吗?”
“好多了,多谢暖阳公主关心。”
我上去拆他的绷带,恶狠狠的。
他说:“薏仁,我以为你巴不得我死去。”
他这话立刻把我的熊熊恨意点燃了,我用我娘送我的镯子重重刮他的伤口,镯子表面有凹凸起伏的雕纹,刮在肉体上时有一种钝重的摩擦感,我看着他微蹙的眉头,觉得一阵报复的快感。
我背对暖阳,挡住了她的视线,是以暖阳只能好奇的盯着沐止薰的脸看。
沐止薰舒展眉头对她露出一个笑容,我觉得恨意更甚,低声威胁他:“你说,如果让呱呱来啄你的腐肉,那是什么感觉?你还笑的出来吗?”
沐止薰迷惑不解:“呱呱?”
我大怒,把在地上欢快蹦跶的呱呱指给他看。呱呱因为到了一处新的地方,是以显得很是兴奋,去捉墙角那只小老鼠去了。
他沉默了,似乎在掂量我会这么做的可能性有多大。
沐止薰沉默半晌,说:“薏仁,不管怎么样,谢谢你救了我。”
我把镯子上沾染着的他的血迹在他衣服上擦了一擦,说:“我后悔了。我救了你,却对不起我娘。”
沐止薰一听到我娘就如同我听到沐凌霄,一点想法都不想表达,彻底深沉了。
我从未如此刻般痛恨过自己的矛盾和别扭,这种既盼着沐止薰死,又忍不住去救他的想法让我觉得自己很可耻,至于究竟为什么可耻,我却一时想不明白。
我觉得我再呆下去,指不定就控制不住一时冲动把沐止薰给折腾个半死,然后再屁颠屁颠的服侍他,这要再来个一次,我非得疯了不可。于是我一把抱起呱呱,一把拖着暖阳往外走,走到牢房门口,又觉得十分的不甘心,于是回头去嘲讽他:“二哥,您的身子可真是金贵,挨了几鞭就死去活来,我被你从小打到大还这么健康,嘿,我这命怎么就这么贱呢!”
我怀疑是我眼花了,因为我竟然看到沐止薰在听了我这番话以后,脸上掠过一丝极为哀恸的苦闷和悲怆。在后来的时光里,当他无数次抚过我背上的伤痕时,露出的,都是这样的表情。
34死因
作者有话要说:在看了昨天华丽丽的留言以后,我发现我把自己陷入了一个奇蠢无比的境地。我昨天在作者有话说里说的真相,其实是指薏仁娘亲死因的真相,而非薏仁的身份以及沐止薰为何打她的苦衷真相。所以,我要为我的误导对期盼已久的大家真诚的道歉。那啥,其实我看了留言以后,加了几段话去剧透了,所以,有心的亲们一定能猜出来真相。话说,如果你们猜出来了,也要保持静默啊,啊哇哈哈哈哈!
另外,关于沐止薰的争议,我也看到了。于是我发现要洗白他好困难啊……悲摧……默默的在墙角扭动……容弦从灵台寺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收拾我留下来的烂摊子。我现在还记得他当时那个头大如斗的样子。
我说:“陛下,我二哥没事的,他死不了,您别担心了。”
容弦皱眉。他一直是一个很平和的帝王,允许我和苏夏把他的御花园折腾的乌烟瘴气,且对谁都是很温柔亲和,他对我说过的最重的话也仅限于“要你受委屈了”,可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我居然在他脸上看到了极为不赞同的失望之色。
他给我一封信,说:“这是琉璃国的探子传回来的,有关你娘亲的死因,你看看吧。”
我双手颤抖,好几次握不住那薄薄的一张纸,总算是囫囵吞枣的从头读到尾了,这信的内容却让我如遭雷殛,半天无法回神。
我觉得自己就像在看一出蹩脚的戏文,万分不可思议的向容弦求证:“你是说,我娘不是沐止薰杀的?”
“当然不是。你娘因为忤逆了你的父皇,你父皇龙颜大怒,下令让你娘下狱,这两个月内,周公公因为对你娘怀有歹心,频繁进出天牢,你二哥为了护住你娘,不得已也时时去天牢探望,以此警戒周公公;只是最后一次,你二哥因为有事没去看你娘,等赶过去时已来不及了,所以云尚宫想必只看到沐止薰和周公公频繁的出现在一起,所以才有了那样的揣测;另外,周公公已被你二哥以凌迟之刑处死了。”
我不敢相信,细细的又读了一遍信,觉得我的脸大约又扭成了面团子,混合着叫做庆幸和失望的作料。在理智上说,我应该是高兴的,因为沐止薰终究是护着我娘的,我总算还是可以不对亲情绝望彻底;可是从情感上说,我却十分龌龊的希望这消息是假的,因为这个消息,把我之前那些对沐止薰的虐待都变成了可笑的把戏,我觉得我很不能接受。
我问他:“我娘究竟因为什么触怒了老头子?竟罪至下狱?”
“这……探子并未明确回报,想是他们也不知晓详细情况。只说似乎你父皇问你娘亲要什么东西,你娘却不肯,所以最后……”
我细细思量,我们那破破烂烂的落霞阁里,居然还有东西能够让老头子觊觎?可是这东西显见着十分的重要,重要到我娘宁可下狱也不交出去。究竟是什么?我脑子里一片迷糊,突然于迷糊中闪过一丝清明,重要的能够让我娘以命去保护的,莫非是此刻套在我手腕上的那只镯子?我回想起我娘在我临走前的千叮万嘱,益发觉得这个推测十分靠谱。可是,我摸着那镯子,怎么看怎么是一只普通的银镯,完全体现不出重要价值。我又困惑了。
我问他:“这消息是真的吗?”
“是真的。”
最终我决定相信容弦,他不像沐止薰,他从来没有骗过我。于是我现在就成了误会沐止薰、不分青红皂白报复他的恶人了。我对我们之间的角色互换一时还适应不过来。
容弦说:“去看看你二哥吧,我把他从牢里放出来了,现在在落潮楼。”
落潮楼是以前沐温泽在谙暖国住的地方,离果香阁很近,是以我把步子迈的极小,在路上一边磨蹭一边考虑该用何种表情去面对沐止薰。
然而我的步子迈的再小,也终是到了落潮楼。
沐止薰在容弦回来的当天又低烧了一场,现如今正躺在床上休养。
我低低的叫他:“二哥。”我的声音很憋屈,且做出一副小伏低的样子。
沐止薰似是讶异于我居然如此的低声下气,咳了几声,放下手里的书道:“薏仁,你来了。”
我挪到他床沿,不敢看他的眼睛:“咳咳,那什么,陛下和我说了,我娘的事情,我……误会你了……”我挣扎半晌,愣是没办法把“对不起”三个字说出来。
他说:“没关系,薏仁,我不怪你。”
一听他这话,我几乎感激涕零。不知道你有没有过这种体会,就是当别人给你一棒子以后,再给你一颗酸枣儿,与单单给你一颗酸枣儿相比,被打了一棒子以后得到的酸枣儿似乎显得更弥足珍贵。我现在就有这种体会,当知道我娘不是沐止薰害的,而我误会沐止薰还打他以后,他的原谅就显得更为令人感激,于是这么一感激,我这个没骨气的色厉内荏的人,居然就把他之前鞭打我的事情也给看淡了。我一边觉得自己真是贱,一边唾弃自己。
我问他:“二哥,那我当初打……的时候,你干嘛不辩解?”
他瞅我一眼,十分的淡定:“你不会相信的。”
我想了一想,觉得他的话十分的有道理。我说:“二哥,谢谢你照拂我娘。”
我原本是打算表达了我的歉意以后就走人的,可是我从来不知道沐止薰竟然也有如此温柔的时刻。他轻轻的说:“薏仁,你娘的尸骨我已经安葬好了,你不要哭——你还有我。”
我觉得很诡异,这样的对话出现在我和沐止薰之间,就如同相亲相爱的黄鼠狼和呱呱那样不可思议。我应该嗤之以鼻的,可是我低下头,却觉得鼻子发酸。失去娘亲的痛苦,从小不受宠的委屈,还有在战场上要死之前的恐慌,此刻都在这句话的催化下变作一腔酸意,马上要涌上眼眶。
我哽咽的指责他:“你骗人!你最会欺负我了,你总打我!”
他的眼里像是有温柔的波光涌动,他说:“对不起,薏仁。我保证,我再也不会了。”
我觉得酸意更甚,不过幸而我是有理智的,总算没有扑到沐止薰身上大哭一场发泄。其实我心里是很想的,可是这么矫情的事情,我终归是没那个脸面去做。
一直到我走出落潮楼,我仍然怀疑这么温情脉脉的沐止薰是不是只是我的一个幻觉,等我一眨眼,他又会变回那个凶神恶煞的沐止薰了。
我开始频繁出入落潮楼,打着替沐止薰换药的名义,实则是搜刮他的财物。
关于这个敛财的手段,我想来想去想了很久,悲摧的发现我只会打马吊。
自从沐温泽走了以后,韩竹浮已经把暖阳彻底忽视了。而暖阳看上去是对自己这个连朽木都比不上的身份十分的满意,是以天天拉着果儿跟着我,与躺在床上百无聊赖的沐止薰一起娱乐。
沐止薰的马吊技术就是一个悲剧,无论是庄家还是闲家,他都有本事在五圈之内把筹码输的精光,我诧异的甚至对他产生了膜拜之情,能烂到这种程度,也是一个境界啊。
这一天我乐滋滋的拿着沐止薰输掉的钱与暖阳和果儿平分,人在得意的时候就容易吹嘘,我也不例外,我就对着暖阳和果儿眉飞色舞:“果儿,暖阳,我厉害吧?哈哈哈哈!跟着我,你们一定有钱拿!”
暖阳从鼻孔里重重的哼了一声,我眼见着她居然哼的喷出了一颗鼻屎,立刻噤声。她说:“薏仁姐姐你就是一个呆子,止薰哥哥那么明显的放水你都看不出来吗?他是故意让你赢的,哼!”她又哼了一声,我先是张口结舌盯着她的鼻孔,怕又飞出什么鼻屎来,接着反应过来,大惊失色。
“你说他让我?!”
“是啊,我和哥哥走棋的时候,哥哥就经常让我的。”
我不说话了,心里却美滋滋的,这么说来,沐止薰是真的在疼我了吧?
那天晚上我摸着镯子,对我娘说:“娘,二哥是真的疼我吧?薏仁也是有人爱的是不是?”可是我太急于抓住眼前的幸福,以至于他打我的那一段时光,被我十分刻意的忽视过去了。
然而我去落潮楼,也不是次次都打马吊的。因为沐止薰说女孩子家打马吊不好,那时他的语气淡淡的,不知是自作多情还是怎么的,总之我却听出了其中的宠溺,于是乐得听他的话。
不打马吊的时候我就兴奋的扯着沐止薰说话。说容弦,说暖阳,说韩竹浮,说沐温泽,有时候我怀疑是不是因为我从小没有倾述的对象,以至于一见着沐止薰就激动的嘴皮子打颤。我说这些的时候,沐止薰通常都是默默的听着,嘴角绽一朵笑花,于是我就说的更起劲了。
我问他:“温泽回了皇宫,会有人欺负他吗?以前我不知道,一直以为他运气好心地单纯,后来才知道是你在护着他,可是如今他一个人在皇宫里,你娘和沐凌霄又这么不待见他……”
“薏仁,不用担心他。你都能健康的长大,他也该承担起作为一个男人的责任,不能总依靠别人护着他。”
我点头表示理解,但是总觉得十分别扭:“什么叫‘我都能健康的长大’?”
沐止薰瞅我一眼,沉默了,我想他大约是想起他打我的那些事情,是以也很识相的不再提起。
虽然我找沐止薰唠嗑的内容繁杂的匪夷所思,有次我甚至和他聊起了呱呱身上哪根毛做的毽子最好看,可是我说的最多的,还是苏夏。
我说:“二哥,你知道吗,我一想到苏夏,就像阴冷的冬天照到光芒万丈的太阳,心里暖洋洋的,真的。”
我眼见着沐止薰的嘴角抽了抽。
我觉得如果我要和苏夏在一起,势必要争取到沐止薰这方面的支持,因此在他面前更是不遗余力的夸奖苏夏。
我问:“二哥,你说苏夏在琉璃皇宫,会不会受虐待啊?”
沐止薰掀了掀唇角:“你看我现在是什么待遇,苏夏在琉璃皇宫就是什么待遇。”
哦,我放心了。
不一会儿,我把苏夏给我做的那些小玩意儿抱来给沐止薰看:“二哥,你看!都是苏夏给我做的东西,可爱吧?哈哈,你看,这个是我,这个是苏夏!”
沐止薰随手拈了几个小玩意儿看,称赞:“嗯,很可爱。”
我因为这些东西得到沐止薰的称赞而欢欣雀跃,可是我总觉得,每当我提起苏夏,沐止薰虽然是笑着的,可是笑容里终究是多了一些忧思和哀伤,显得这个笑容比哭还悲伤。
35鱼汤
我近来觉得十分的惶惑。一是因为苏夏的来信越来越少,二是因为沐止薰对我显而易见的疼爱。
苏夏在被捉去琉璃国的头一个月里,给我来了一封信,写了满满三页纸,居然通篇是描绘琉璃国的美食是如何如何的美味,琉璃皇宫的生活是如何如何的奢侈,他过的是如何如何的滋润云云,末了才提了一句让我不要担心。我虽然哭笑不得,且有些嫉妒——因为他信里描绘的大多数是我从来没有体验过的事物——可是终究是放下心来了,看样子老头子把他照顾的十分不错。后来他也陆续来了几封信,可是字数却愈来愈少,等到最后一封信时,显见着已有了敷衍之意。都说女人对事物有着敏锐的直觉,可是显然这并不适用于我,深夜里我将那几封信翻来覆去的看,妄图找出一些苏夏变心的蛛丝马迹,始终是无果。
在苏夏对我愈来愈敷衍的时候,沐止薰却似乎正在弥补过去六年来对我缺失的兄长之爱,好说话的让我有些胆战心惊。头几日他还躺在床上半死不活,最多就用他那亲和温柔的笑容让我的小心肝扑颤那么几下,待后几日他可以下床时,他居然很自然的接替了苏夏的位置,带着我和暖阳祸害容弦平静已久的御花园。
这日我向他抱怨他的鞭子不如苏夏的红缨枪来的好用又实际,沐止薰这厮居然在鞭尾绑了条蚯蚓,将鞭子甩到碧莲池里面,不多时,竟然真的被他钓了一条胖乎乎的包头鱼出来。我瞠目结舌,暖阳欢呼雀跃,沐止薰得意洋洋。
他说:“薏仁,苏夏的红缨枪能钓鱼吗?”
“不能……”
“你想喝鱼汤吗?”
我动情的说:“想……”
“那你说,是他厉害还是我厉害?”
我在浓而鲜美的鱼汤与苏夏的尊严之间徘徊了许久,最终决定遵循本能意愿选择鱼汤,并且给自己找了一个十分合理的借口:饱暖思淫欲,鱼汤是饱暖,苏夏是淫欲,所以只有先选择了鱼汤,才能顾及苏夏。我咽口水,鱼汤的诱惑太大,以至于我忽略了沐止薰偷偷替换了指代词,说:“你厉害。”
沐止薰看上去对这个答案十分满意,拎着那条蹦跶的包头鱼去御膳房了。我和暖阳一同流着口水望眼欲穿。
没多久沐止薰回来了,我和暖阳同时激动的肉颤了一下,可是沐止薰手里没有鱼汤,倒有几个番薯。
我同暖阳惊诧莫名的看着沐止薰,沐止薰很淡定,扒了一个坑,堆了些柴火烧起来,把几个番薯在坑里扒拉扒拉烤起来了。
暖阳对沐止薰的崇拜估计又上了一个境界,眼眶里包了一泡水,水汪汪的看着沐止薰:“止薰哥哥,你连烤番薯都会啊。你们琉璃国的皇子公主都好有趣哦,我和我哥就什么都不会。”
“咳咳!”我咳嗽,示意暖阳不要说了,我也就算了,可是沐止薰被拿来与我相提并论,想必他不会开心到哪里去的。
沐止薰惬意的拿树枝捅那几个番薯,说:“薏仁小时候最爱和温泽吃烤番薯了,我就从那时候开始学会了……”他说到一半像是意识到什么,猛然住嘴,
暖阳以一种极大的八卦热情灼灼的看着沐止薰,期待他继续说下去,我却困惑了:“二哥,我小时候很喜欢和沐温泽一块烤番薯吗?怎么我一点也不记得了?”
沐止薰平静的说:“很久以前的事,你忘了也不足为奇。”
这个答复显见着十分敷衍,因为我发现我小时候的记忆似乎有些诡异的断层,一些人一些事只能隐约回忆起一个大概,再要往深处想就不能了。
沐止薰言尽于此,似乎不打算再深谈。我也乐得不追问,我娘曾经说过,人最重要的是活在当下,有些不重要的回忆倘若失去了,也不必勉力追寻。何况我揣摩,我那小时候的记忆估计也不是什么值得珍藏在回忆里慢慢品味的。
我问沐止薰:“二哥,不知陛下与琉璃国交涉的如何。”我的潜台词是不知您老几时可以回国而不在我眼前晃悠着祸害苍生。
沐止薰望天:“听说已经各派了使节交涉了,想必已经在谈条件了吧。”
他说的挺云淡风轻的,可是我却蓦然觉得其实沐止薰和苏夏都是可怜人,被人当做货物一般交换不说,还得被人掂量着价值几何,交换了以后是亏了还是赚了。我在心底暗暗比较苏夏和沐止薰哪一个更值钱,哪一方需要附加更多的财物来换自己的皇子,突然就觉得悲从中来。
我们仨分吃完了烤番薯,当然我和暖阳消灭的最多,沐止薰悠悠然的吃了几口就放下了。因为番薯的缘故,回去的路上就不免产生了悲剧。
其实这要放在春夏季节,也未必会是悲剧,因为御花园的百花香气自然会遮盖掉屁味,可是如今是冬季,是以这臭屁味在空中飘飘荡荡,不可避免的总有那么几缕钻进了我们仨的鼻孔。
我们互相张望,然后我和暖阳同时指着对方异口同声:“是你放的!”
我说:“暖阳你人小,胃肠还不好,一时番薯吃多了禁不住也是有的。”
暖阳说:“不对,明明是你放的!上次苏夏哥哥帮我们摘橘子的时候,就是你放的,你也说是番薯吃多了!”
我恼羞成怒:“放屁!老娘才没有放屁!”
我话音刚落,听到沐止薰淡淡的说:“薏仁。”
我从头发尖尖到脚趾甲都打了个寒颤,这才想起沐止薰最讨厌我说脏话,恐怖的记忆一下子涌出,我惊恐万分的看着沐止薰腰间的鞭子发抖。
沐止薰见我的脸色不对,循着我的眼神往自己腰间溜了一圈,脸色白了白,解释道:“薏仁,你忘了,我说过我不会再打你了,真的,不要怕二哥。”
我听沐止薰这语气,似乎比我还苦闷,不由略略放了心。
冬日天色易暗,我回果香阁的时候已经掌灯了。我因为心心念念的惦记着那包头鱼汤,是以晚饭也没怎么吃好。没想到沐止薰却十分的体贴,晚饭过后没一会儿,端着一锅热滚滚的鱼汤来我的果香阁了。
这鱼汤显见着是炖了有些火候了,纯白的鱼肉已被煮开,白色的浓汤咕嘟嘟的冒着泡,浓香四溢。我喜气洋洋的拿来勺子和碗舀汤,顺带问了句暖阳是否有汤喝,沐止薰说已给暖阳送去了,于是我更加心安理得。
直到我心安理得的喝掉一半汤,才突然想起来还没问过沐止薰是否喝了。虽然我知道沐止薰一个琉璃国受宠的皇子,是绝对不会将小小一碗鱼汤看在眼里的,不过因着他毕竟给我送汤来,且我俩最近正在努力建设良好的兄妹关系,于是我还是问了:“呀,二哥,这鱼汤十分鲜美,要不你也来一碗?”
他看着我不说话,我琢磨他此刻是究竟为什么深沉,然后顿悟了。我把鱼头夹到锅里忏悔:“二哥,原来你爱吃鱼眼睛,那什么,我只吃了一只,还有一只……”
沐止薰突然微微笑了起来,我骇然,他说:“薏仁,等琉璃国和谙暖国达成协议以后,你愿意和我一起回去吗?”
我被他这个问题问懵了。我娘从我懂事起,最先教给我的一句哲理便是天上不会掉馅饼,以此延伸开来,天上也不会掉下一锅包头鱼汤来。我后悔莫及,早知道吃了这锅鱼汤便要回答如此难以抉择的问题,我一定把剩下的那一半也都喝光,这才不亏。
我犹豫。在琉璃皇宫,唯一对我好的亲人便是我娘,我也一直认为我只有她这么一个亲人,如今她过世了,我对那个地方便没有了一丝一毫的留恋,且我虽然不怎么恨沐止薰了,可是我却十分恨老头子,我极度不愿意回去面对他和菊妃,是以我沉默了。
沐止薰在等我的回答,我找借口搪塞他:“那个……二哥,如果我走了,呱呱会伤心的……”
我从沐止薰的脸色中便看出我这个借口是如何粗糙且蹩脚,当下后悔万分,可是沐止薰只是淡淡一笑,然后便走了,留下了那半锅鱼汤。我瞪着那包头鱼鼓出的眼睛,突然觉得失去了胃口。
自那次混乱的战役以后,已经过去大半个月了。琉璃国和谙暖国把沐止薰和苏夏的每一根汗毛都估量出了价值,谁都不肯吃亏。我以为这谈判将会无休止无意义的一直进行下去,却不想这一天他们居然奇迹般的达成了协议。
这消息是韩竹浮来告诉我的。自从在我的帮助下生擒了沐止薰,且明了我只喜欢苏夏以后,他对我的态度温和了许多。他告诉我说琉璃国要求用苏夏交换沐止薰,且老头子特别提出,希望我也能回国去,他愿意奉上琉璃国半年的金矿开采量。
我先是掰指头算了算,觉得琉璃国半年的金矿开采量绝对是一个不小的数字,是以对自己居然有这个价值而沾沾自喜,接着便觉得十分诡谲了,老头子居然特别提出要我回去?我对他来说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女儿么?莫非他知道了我身上有娘亲不肯交出来的东西?
这一夜我鼓着两个眼睛如同那条挂在沐止薰鞭尾上蹦跶的包头鱼一样在床上蹦跶了半宿,然后下了一个决定:我要回琉璃国。我得去我娘亲的坟上祭拜,我得去看看沐温泽过的如何,我得知道老头子究竟在耍什么花样,另外,最重要的是,我要知道苏夏究竟在琉璃皇宫出了什么事,何以他对我的态度愈来愈敷衍。
36回国
我坐在马车里回头望着遥遥远去的谙暖皇宫和皇宫前站着的那些依依不舍的人,觉得自己将会在今后有那么一段郁郁的时光要熬了。
沐止薰在前面策马徐行,后头跟着容弦派的五十个护送我们回国的高手。我在车里摆弄我的包袱,包袱里没多少值钱东西,大多数是苏夏送给我的他亲手编的小玩意和一些家书。其实我知道如果苏夏真的负心了,那么这些东西就算我烧成灰了扯成片了揉成团了,也定不会改变苏夏心意的十分之一,不过我自认是一个念旧的人,这东西我得留着做念想。日后待我垂垂老去,子孙绕膝的时候,指不定我就颤颤巍巍捻个发霉了的竹片人,满怀怅惘的对着儿孙们述说这段青涩的风月往事,告诉他们:“曾经有一个年轻人……”
我这么想着,觉得自己都动容了。
沐止薰策马来到我车边,问我:“薏仁,想他们了吗?”
我明白他口中的“他们”是指暖阳和容弦,我说:“我想呱呱了。”
沐止薰气结的说不出话来,默默的递给我一包沥干了汤汁的酱炒螺蛳。
我喜气洋洋的接过之余,十分不合时宜的觉得一阵悲伤。无论是暖阳还是沐凌霄,她们爱吃的零嘴都是精致的食物,报出来的名字一长串的都能唬死人,什么花盏龙眼,柿霜软糖,鞭蓉糕……而我最爱的居然是地瓜和螺蛳,这两者无论放到多么高的层次上去,都不能掩盖其淳朴的乡土气息。
不过我转念一想,地瓜嘛,好养;螺蛳嘛,河里一摸就是一大把。真要到了落魄时节,这两样东西可就比那些花里胡哨的名字来的更实际,我自认是一个很实在的公主,所以我心满意足了。
虽然我爱吃螺蛳,不过在苏夏面前我从未吃过,纵然豪放如我,要在恋人面前发出吸螺蛳时那“啾啾”的声音,也是需要克服一定的心理阴影的。可是在恋人面前是一回事,在兄长面前就是另一回事了,是以我奔放的欢乐的一边吃螺蛳一边与沐止薰说话。
我问:“二哥,这次老……父皇特意把我叫回去,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不知。”
我思忖了半晌,高兴道:“我知道了!一定是苏夏向父皇提亲了,父皇让我回去联姻的对不对?”我愈想愈高兴,“所以苏夏最近才对我这么敷衍,他一定是先抑后扬,打算给我一个惊喜的,嘿嘿嘿嘿!”
我说这话的时候因为太高兴,又因为正在吃螺蛳,说话和吃饭用到的是同一张嘴,是以这张嘴就有些忙不过来,两下里这么一岔劲儿,螺蛳上面盖在螺口上的那片薄薄的盖子,突然就唰啦的飞了出去,啪嗒一下贴在了沐止薰的脸上。
我其实当时只看到眼前一闪,那盖子飞出去了,至于飞到哪里去了,却是逡巡了好半晌才在沐止薰如玉雕一般的脸上看到的。我呆了一呆,立刻诚心道歉:“二哥,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沐止薰慢腾腾的掏出手绢来擦了擦自己的脸,淡淡的看了我一眼,默然无语的策马上前了。虽然他的背影是十分洒脱的,可是我还是看到了他极力隐忍的微微的颤抖。
我幸灾乐祸,很想仰天长笑三声,以示我欢欣鼓舞之雀跃。
我们这一行人走走停停,到了第七个日头上,总算是走出了谙暖的中心国土,眼看着就要越过两国边界了。
我此时的心境可谓是犹豫又踟蹰,一方面,我特希望回到琉璃皇宫,指不定苏夏已经备好了彩礼就等着迎娶我回锦瑟国;另一方面,我又怕我那个幻想就真的是幻想,到头来只是一场空,是以整天愁眉苦脸的吃螺蛳。
然而大约是嫌我们的旅途太过安逸,快到边界的时候,突然有大把大把的杀手出现,妄图刺杀沐止薰。
我目瞪口呆的看着那些凭空出现的黑衣人,这要放在几个月前,我一定击掌欢呼,为这些杀手打气,称赞他们为为民除害的英雄好汉;可是依我与沐止薰如今这光景,我是无论如何也喊不出大快人心这四个字了。
那些杀手虽然蒙着脸看不清容貌,然而那身形动作却是十分潇洒的,只是打架这种事情,它毕竟不是云尚宫教的舞蹈,漂亮是顶没用的,重要的是实战效用,因此在我眼里,那些杀手潇洒的花哨动作,还不如沐止薰一鞭来的实际。他那鞭子,如同一条灵活的蛇,这一刻还缠在杀手甲的脖子上,下一刻便卷走了杀手乙的大砍刀。他的鞭子这么一甩一展,便有大片的攻击范围,只是他却始终站在我的面前,守着一小块地方,用鞭影隔绝那些杀手的进攻。
容弦派来的那些高手也不是吃素的,这个场景仿佛又再现了很久以前苏夏抢亲的情景,同样的也是满地仆倒的人,只不过这一次的,是真的尸体了。
这一轮,杀手铩羽而归,我方也损失了几个高手。
其实我很想把这当做旅途上的一个意外,把那些杀手当做没甚眼力见儿的劫匪。只不过当后来几天愈来愈密集频繁的行刺搅得我连愁眉苦脸吃螺蛳的兴致也没了的时候,我觉得我得歇斯底里一下了。
此时离我们离开谙暖京已经半个月了,这么多天的行刺下来,容弦派出的那五十个高手已经所剩无几了。刚刚结束了一场战斗,天上一轮皓月当空,活着的人正默默的埋着同伴的尸体,我很有些歉疚,如果不是因为要护送我们,他们如今一定比眼前要逍遥快活。
我去找沐止薰问清楚这些杀手的来历,从第一批杀手出现始,他便平淡着一张脸镇定自若,反而是我大呼小叫一副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样子,是以我觉得他是一定知晓这些杀手是谁派出来的。
护卫告诉我沐止薰往树林里去了,那树林黑黢黢的,幸而今晚月色甚明,林间小路倒是十分清楚。
我有些踟蹰,因为不知道沐止薰来这树林究竟做什么,倘若他正在解手,且是大号,那我这么贸贸然闯进去,指不定就造成了他从此有了一如厕就便秘的心里阴影的后果。是以我把步子迈的极小,一边四处张望。
将将走出了五步,我便在林中尽头开阔处看到了沐止薰。他虽然没在解手,但其实这行为与解手一样拥有着私密性,他在沐浴。
我大惊,转头就跑,结果被沐止薰叫住了:“薏仁。”
我磕磕巴巴:“二、二哥,我什么都没看到!”
沐止薰的声音里有隐隐的笑意:“过来。”
我寻思着他这个“过来”的意思,是要我面朝他走呢,还是背对着他倒退回去,一时间进退两难。这当儿我听到了哗啦啦的水声和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想是沐止薰已上岸穿好衣服了,我转头真诚的钦佩他:“二哥,你好身体,这么冷的天还下河洗澡,薏仁自愧不如。”
沐止薰说:“这水是热的。”
“啊?”我瞠目结舌,把手探下去撩了撩,果然是热的。我立刻眼红了,自出了谙暖京以后我便没洗过澡,此刻看着这水,不仅觉得心痒难耐,甚至连身体都因为污垢的堆积痒了起来。
我很艳羡的看着沐浴以后一身清爽的沐止薰,沐止薰说:“薏仁,你要下去洗吗?我替你守着。”
“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偷看啊?”我质问他。
沐止薰的眼角抽了抽,轻飘飘的说:“你也没什么好看。”
我心神俱伤,抱头蹲在地上半天振作不起来。幸而我很快想起了我此行的目的,我问他:“那些杀手是谁派来的,你知道吗?”
“我知道。”
“是谁?”
“不能说。”
我气结,换个方式问:“是容弦派的?”
这次他很快摇头。我立刻放下心来,但是放心之余又觉得困惑,我们现在还在谙暖国的地盘上,倘若沐止薰和我有什么三长两短,十分不巧的死在了谙暖国的国土上,恐怕容弦就是万夫所指百口莫辩了,既然不是容弦,那会是谁呢?是谁会想一石二鸟,既杀了我和沐止薰,又栽赃嫁祸给容弦?我百思不得其解。
沐止薰瞅我一眼,说:“薏仁,别想了。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保护你一天。”
“哦。”我应,虽然我觉得我想这个和你保不保护我无甚大关系,不过我没说出口,在这关头上,还是不要去捋沐止薰的逆毛比较好。
他等我半天,看我没回去的意思,忍不住了:“薏仁,不早了,你先回去睡吧。我洗完衣服立刻就回去。”
“哦。”我掉头就走。走到树林浓密处时停下来,躲在一棵树后看沐止薰,我怀疑沐止薰如此气定神闲,一定是与某个神秘人物私下里保持联系。但见他左右看了看,转身朝另一头走去,我心下笃定他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龌龊事,在他身后悄悄尾随而去。
结果神秘人物没见着,却见沐止薰走到了一条小溪边,卷起裤腿,趟进了溪里,弯下腰在溪里摸索着什么。我懵了,不明白他究竟在做什么,莫非这是与神秘人物联系的暗号?如今的暗号居然已经演化出如此复杂的表达方式了?我紧盯沐止薰,又悄悄走近几步,终于看到沐止薰从水里直起腰来,咳嗽了几声,手上一把黑乎乎的东西,我借着月光却看的十分清晰,那是一把螺蛳。
37遇刺
第二日,我们一行人继续上路。
沐止薰清点了人数,除了我和他以外,那五十个高手只剩下了五个,沉默隐忍的继续护送着我和沐止薰。我们把死去那些人的干粮和水袋集合起来,然后将他们的尸体埋在路边。
我以前一直觉得我是天底下最可怜的公主了,倘若那天刚好被沐止薰或者沐凌霄刺激了,我还会愤世嫉俗的觉得我不止是天底下最可怜的公主,简直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而如今,当我站在这些为了保护我们而死的人的坟墓前,看沐止薰掬起一抔黄土,我才发现我的心胸是多么狭小,而天底下又有多少人比我过的更为凄惨。而当一轮红日升起,悲惨的人还得继续挣扎着活下去,譬如这剩下的五个护卫,也许还是要为了素昧平生的我们丢掉性命。
我头一次如此深刻的思索着诸如人生、意义等深奥的哲学问题,一时间只觉得我十六年来简直是毫无建树,且不思上进胸无大志。
沐止薰策马走过来,手上一个纸包:“要吃吗?”
我想起昨晚他在河里摸螺蛳的样子,接过来对他说:“谢谢。”我好像从来没对他说过谢谢,因为我们之间似乎也不存在感激的关系,是以面无表情的沐止薰居然挑高了眉毛,显出讶异之色。
越往前走,天气就越来越冷,不多时,居然飘下了几朵霜花。雪愈下愈大,待到傍晚时,地面已积起了几寸厚的雪,远远望去,那日暮苍山颇有一种让人直抒胸臆的气势。
沐止薰问我:“你冷不冷?我这还有一领花茸毡。”
我看沐止薰,他一身简便劲装打扮,与平日的轻裘缓带一比,显出截然不同的风骨来。
我说:“不冷,我不要。”说完这话我觉得我有些矫情,其实我本意是不想让别人认为我这个公主既娇贵又高傲,不过我琢磨我刚刚那句话,发现这话极易让别人误解我在别扭,我想我还是沉默好了。
我们继续前行,然后……遇袭。
这次的杀手无论在素质上还是在品味上,显然都比前几批要高了一个层次。就说他们的着装好了,居然从头到脚都是一身白色,很好的与周围的白雪融合在了一起,如果不是立场不对,我几乎要赞叹“好一个障眼法”;且他们的武功套路也更趋于平实狠辣,招势之间毫无余赘,看得我心惊肉跳。
沐止薰回头吩咐我:“别动。”
我知道此次形势严重,而我就是一个包袱,是以听从沐止薰的吩咐,一动不动,告诉自己绝对不能给他制造麻烦。
雪地被血染红了,沐止薰的鞭子上染着血水,很快的冻结成冰,在他下一鞭挥去之时,又破碎成冰凌扑簌簌的掉下来。那五个护卫在杀手的绞杀下已经死了,只余沐止薰一人孤身作战。他一直挡在我的前面,身上各处都有细小的伤痕。且脸色苍白的怵目,我想起太医的话,不知道他的身体究竟能撑多久,觉得心头一阵狂跳。
沐止薰被四个杀手围着,行动间撑的颇为吃力。我目不转睛的看着,突然他回头朝我大喝:“快跑!”
他说话间,我觉得面上一凉,甚至看到了自己的头发被剑气带的飘动了起来,下意识的随手抓了个纸包就朝眼前不知哪里多出来的杀手扔过去。纸包散落,里面的螺蛳纷纷掉落,杀手一愣,以为是暗器,躲闪不及。我趁这时间拔足狂奔,跳下马车没头没脑的往路边的林子里冲。
沐止薰喊我:“薏仁!”
我头也不回,老大哎,不是你叫我跑的吗,这生死关头您还是顾好自己吧,就别来让我分心了。
他继续喊:“蹲下来!”
我下意识的蹲下来,结果就着跑的冲势,反而往前咕噜噜滚了好几圈,我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眼前金星直冒,趴在地上迟钝的看着赶到的沐止薰与那杀手缠打。
我其实是没怎么见过沐止薰杀人的,因为我嫌他的招式太过血腥暴力,且对那鞭子怀有阶级仇恨,是以从未仔细看过。
如今我动弹不得的趴在这雪地里,只能眼睁睁看着沐止薰一鞭子卷过对方的剑,左手拿过剑来,精准的送入一个杀手的咽喉,又飞快的持鞭把另一个杀手的脖子缠住,狠狠一拽,喀拉喀拉,我甚至听到了那杀手脊椎断裂的声音。
他一脸恨铁不成钢:“跑啊!趴着当王八吗?”
我从未像此刻般痛恨自己如此不敏捷的身手,又惊又怕之下居然扑腾了好几下也未直立起来,当下真是死的心都有了。
剩下的杀手似乎看出了我是牵制沐止薰的好棋子,两个缠住沐止薰,一个朝我奔来。我站不起来,索性不站了,在雪地上滚来滚去躲避那杀手的剑,好几次那锃亮锃亮的剑身都能近的能映出我黑乎乎的鼻孔了,愣是被我滚开去,我自己都没想到危机下的求生意志爆发起来居然如此的彪悍。
可是彪悍归彪悍,求生意志再猛烈也不能违背既定的事实规律,譬如杀手这种受过职业训练的专业性,所以他的最后一剑,我眼见着是躲不过了。
“薏仁!”沐止薰见状大吼,反手杀掉那俩杀手,朝我扑过来。
我眼眸中映着他扑过来的身影,想到那次混战时他也是如此这般的露出空门奋不顾身的扑来救我,说不出话来。
沐止薰扑到我身上,以肉身挡住那柄垂直朝我刺下的剑,剑锋偏了偏,穿过他的身体唰的擦过我的脸颊刺入雪地里。我微颤颤转头,看到剑身映着我瞪大的无神的双眸和满脸的泪水。
那杀手抽出剑来,我感受到沐止薰在我身上一颤,听到血液洒落雪地的声音,杀手高高举起剑,预备把我和沐止薰串成一串糖葫芦。这不过是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我闻到沐止薰身上淡淡的药草味,却觉得时间如此漫长。
沐止薰咬牙从我身上爬起来,迅捷的抓住杀手的剑,血从他的手掌泅出来,沿着他的手臂低落在我脸上。杀手抽了抽剑,居然没有抽动,当下一脚踢在了沐止薰的胸前。沐止薰死抓着剑,回头盯着我,他的声音在空旷的雪地里颤抖的十分破碎:“跑……”
我一咕噜翻起身来,双腿明明发软,却像是自己有意识的往树林里跑,我一直往树林深处跑,脚下是泥泞的雪,混着腐烂的厚软的落叶,横生的枝节划过我的脸,细细的疼。我跌跌撞撞的跑过参天古木祼露在外的虬枝盘根,满脸都是泪水,滑到嘴角尽是咸味。
我以为我跑了很漫长的一段时光,可是等我跌跪在地回头望去,才知不过只跑了短短一段距离。林中有风肃杀,松枝承受不住雪的重量下弯,扑簌簌的落下一片雪,天色已暗。
我在黝黑的林中瞪大眼睛看林外,雪映着光有一片微微的薄辉,悄无声息。
我动了动膝盖,觉得扭曲的僵硬,抹了一把脸,爬起来一步步往来时的路走去。
雪下的愈发大了,埋葬了鲜血和痕迹。我的声音像吊上去的线,又细又高的颤抖着:“二哥?”
他的身体卧在雪地里,已被大雪埋了浅浅一层,血染湿了他的衣衫。旁边躺着那个杀手,目眦尽裂,想是死前搏斗的甚为惨烈。我连滚带爬跌到沐止薰身旁,叫他:“二哥?”
他闭着眼,脸色青白青白,我抖着手指去探他的鼻息,那一缕呼吸微弱的缠上我的手指,像是随时都会消失。
我觉得我那被吊到高空的心终于“咚”的一声落了下来,砸的我生生的疼。我把他扶起来让他半靠着我,慢慢的绕到他的前面让他俯趴在我的背上,双手托着他的腰身,撑了一口气想站起来,可是我连膝盖都没伸直,就颤抖着摔倒在雪地里,我背不动他。
我从他身下挣扎出来,四处张望,除了渐渐被雪覆盖的尸体,只有一辆马车,马在混战中也跑掉了。我把缰绳背到自己背上,想把马车拉到沐止薰身边去,马车吱呀了一声,动也不动。我扔下缰绳,拣起一把不知道谁的刀,使劲朝马车砍。我的胳膊酸软,有时候刀砍到木头里拔不出来,虎口被震的发麻。这样砍了半天,车盖开始摇了,我一把扑上去用力把摇摇欲坠的车盖掰下来,再把车壁也砍掉,马车就变成一辆平板车了。
我回头继续去拉缰绳,轻了许多,立刻兴奋起来。我把车拉到沐止薰身边,半扶半拖的把沐止薰弄了上去。这么一番折腾下来,冷天里我也出了一身的汗,我找出那领花茸毡裹到沐止薰身上,觉得他不够热,便扒了那些杀手的衣服,把沐止薰裹了个严严实实。
我把缰绳缚到自己臂膀上,试着走了一步,马车稍微动了动,又滑了回去。我把身体的整个重量往前倾,马车终于动了。我拉着沐止薰往树林里走,借着微光勉强寻到一棵枝叶尤其繁茂浓密的古树,那层层的枝叶把落雪阻挡住,是以这棵树底下还算干燥。
我把沐止薰安置好,拾了一些枯枝堆成一堆,探手到沐止薰怀里拿打火石,我的胳膊酸的发抖,几次拿不住那火石,等终于打出了一颗火星,却点不着火,湿掉的枯枝不能点燃,冒出丝丝青烟来。我几乎是欲哭无泪,我知道如果点不着火,沐止薰可能被冻死,我们可能被野兽撕成碎片,是以只能一次次的机械地重复同样的动作。
这么试了几次,总算是有一根枯枝燃起来了,火焰哔哔剥剥的舔舐着,我松口气,沿来路到了原来马车的停置处,把干粮、药品和一些有用的东西都包到一个包袱里,还拣了一个瓦罐,集了半罐雪,预备等会拿去火上化了。
等我拾掇好一切,呆呆的坐在沐止薰旁边时,我才放松下来,这么一放松,立刻觉得全身虚软,差点直接栽倒在沐止薰身上。
我叹气,看着我的成果:平板车,火,瓦罐里的水,觉得万分不可思议。我躺倒在沐止薰旁边,累啊,真是累。我挣扎着想沐止薰的伤口还没包扎,那罐里的水煮开了还要喂沐止薰喝,还有火堆能不能燃一整夜……可是真是累,累的眼皮直打架,一躺下来,就真的爬不起来了,眼前一黑,终于睡过去了。
38胡子的妙用
我睁眼,转头看到沐止薰那张脸,震惊的一个抽搐,差点把他踹下去,半晌才想起来昨天发生了什么事儿,顿时觉得心神俱伤。
我去探沐止薰的鼻息,幸而虽是微弱,但毕竟还是有的。我环顾四周,悲摧的发现我和沐止薰如今这光景,那真叫一个倒霉摧儿。
火堆已经灭了,瓦罐里的水被煮干了大半,留了浅浅一个底儿。我掏出伤药,决定先给沐止薰上药。
沐止薰那多病多灾的身板儿被埋在一堆厚重的衣物毡子里,我一层层扒的甚为顺手,且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错觉——仿佛我在扒番薯。嘿嘿,想到番薯状的沐止薰我开始笑,笑完了想起我们在谙暖皇宫里烤番薯吃的时光,又想哭。
我挖出沐止薰来,扒开他的衣襟,他胸前那个被剑捅出来的大窟窿甚是触目惊心,一层层的肌肉翻卷出来,粘着乌黑的血迹,和衣料粘连在一起。他的血淌了满身,我用瓦罐里那点水草草清洗了一下伤口处,把药粉洒上去。其实我也不知道那药究竟是什么疗效,是内服还是外敷,可是因为我眼下这形势与病急乱投医十分合景,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我默念:娘哎,你可千万保佑沐止薰不会被我折腾死。
沐止薰一动不动的任我折腾,像是一个死人。只有当我移动手掌,感受着手底下他肌肤温润的纹理和微弱的心跳,才能确定他还是活着的。
我用瓦罐装了一点雪,慢慢的等它融化,就着雪水吞了一点干粮下去。我用手指沾了一点水,反复滋润沐止薰干涸起皮的唇,他本能的张嘴吸吮水滴,我大喜,又如法喂了他几次,心里很是高兴。等到一切妥当,我辨别了一下方向,决定朝南走。
我的两条胳膊重的抬不起来,昨天拉缰绳的肩膀隐隐作痛。此刻再被缰绳勒紧时,疼的我眼泪哗哗。我一边拖着平板车一边胡思乱想,人们大多爱说“来世我做牛做马报答你”,我觉得我如今光景,做牛虽然够不上,做马是一定的了,是以我觉得,我的上辈子一定欠抽的与沐止薰的上辈子说过这句话。
我不知道我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路,我不抬头,只是盯着地面走。雪还没融化,有些结成了冰,车轱辘在上面打滑,平板上的沐止薰就要颠那么几下,我就绕到车后面推着车走。
我的脚底起了水泡,可是这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我的鞋底磨烂了,那脚踩在雪上面,冻的我一个激灵,打了好几个哆嗦。我用防身的剑割了几块布料,把脚和鞋子缠在一块儿,继续走。
到了晚上我就生火煮水煮干粮,我自己吃饱了以后,试图喂沐止薰干粮,他吐了出来,就是在水里泡软了的馍馍,他也吃不下。我只能喂他水,我不知道人不吃饭只喝水能活多少天,我最近已经不大考虑这种问题了。我只知道往南走。
我好像一直在胡思乱想,又好像什么也没想,脑子里跟走马灯似的乱成一团。有时候我走着走着,会突然纳闷我究竟是为何要走,我究竟要去哪里,回头看到沐止薰的时候才会反应过来。头几天,每当我走了那么几步,我还要不放心的回头去探沐止薰的鼻息,最近我只知道埋头往前走了,我已经不大去探沐止薰的鼻息了,好像沐止薰的死活与我正在进行的这种行为并无甚联系;或者说,沐止薰就是死了,我也得把他的尸体拖回去。
我这么浑浑噩噩毫无目的的走了好几日,这一日我终于听到了一些嘈杂的人声。我茫茫然抬头,看到街道上穿着有不同的民族特色服饰的人,他们操着四国不同的口音,顿时脚下一软,立刻跌倒在街上。
我大喜,这里是混搭儿!杜三蘅老头的混搭儿!我顿时有一种绝处逢生的激动。
一个小男娃儿怯生生的靠近我们,我朝他露出一个笑容:“这位小公子,麻烦你带我们去三蘅先生的四方府好不好?”
但见那小娃儿瞪圆了两个眼睛,面无人色,突然狂奔而去,大喊:“妖怪啊啊啊!”
我大怒,我沐薏仁长的有这么寒碜吗?你说妖精我也就原谅你了,可是你居然说妖怪!
我四周瞧瞧,推着平板车到了一个阳光照到的墙角,让沐止薰沐浴一下日光。寻思着我是不是该演一出卖身葬兄的戏文来。
那本来蹲着晒太阳的乞丐甚为热心友善,上前搭讪。
“这位姑娘,你瞧着可面生,是打哪来的?”
“谙暖国国都,谙暖京。”
“呀呀呀!听兄弟们说,那谙暖京里,满地都是黄金啊,随手捡一块就能去个好几趟百花楼,姑娘这是真的吗?”
“真的。”我答得很顺口。
“那你干嘛跑到这三不管的穷山沟里来?”乞丐很狐疑。
我笑笑:“因为谙暖京,竞争太激烈。”
“哦哦……”乞丐一副我明白了的神情,吧唧大力拍了我一掌以示安慰。
我听他叽叽咕咕,反反复复叹息自己为何没去过那么繁华的城都,自己真是见识浅薄云云,突然觉得我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公主,也不是那么孤陋寡闻了。
乞丐过去戳沐止薰的脸,我大惊,一把把他格开:“你干什么?”
他手被我格着,眼睛朝沐止薰觑去,赞叹:“好标致的一个美人儿。”
我瞧他口水都要流下来了,无语望了一回天,问他:“你想要?”
此人猥琐点头。
我说:“二百五十两银子。”
“啥?!”他惨叫,“百花楼里的牡丹姑娘也不过才一百两!”
我鄙夷他:“所以你连二百五都不是。”
他叫:“伤自尊了!”
我觉得此人甚为有趣,正打算与他好好攀谈攀谈,先前那叫我妖怪的小娃儿带着一个大人过来了。
我犹豫的摸出杜三蘅给我的那三根胡子,正寻思着如果我递出去说这是杜三蘅的信物,会不会真的被当成妖怪给烧死时,那男娃儿开口了:“爹,就是这个妖怪!”
我愤怒了。
那男人呵斥:“小虎,别胡说!”
他转向我:“姑娘,我是这里的三蘅先生封的千户侯,按理,混搭儿来了外人,都得上我这登记的。”
我掩面,颤巍巍的递给他那三根胡子:“三蘅先生说,只要凭这胡子,混搭儿地区的任何人都会收留我的。”
那男人目瞪口呆的看着那三根胡子。我蹲在地上黯然神伤,完了完了,这次真的要被当做妖怪了,我怀疑我的脑子一定被驴踢了,居然相信那招摇撞骗的杜老头的鬼话!
我觉得我的前途渺茫未来晦暗,没想到那男人居然一脸肃然,恭敬的一伸手:“姑娘请往这边来。”
我瞠目结舌,这混搭儿地区,果然每一个都是妙人……
我回头看沐止薰,男人说:“我来。”
他拉着车,带着我转了几个街角,气势恢弘占地广阔的四方府出现在我眼前了。
我没走了几步,杜三蘅飘着他那一大把胡子,兴冲冲的边走边对旁边的人说:“你说手拿我胡子的人?是一个姑娘?”
我叫:“大爷!”
与杜三蘅相见的场面十分戏剧化,这老头儿看到我,突然之间就老泪纵横涕泗横流,动容道:“丫头!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你走了以后,我老头子的人生就是寂寞如雪、寂寞如雪啊!咦?丫头?!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
我哆嗦了一下,指着沐止薰说:“大爷,我们的事我等会和你说。这是我二哥,受了很重的伤,你一定得救他啊!”
杜三蘅轻飘飘的扫了一眼奄奄一息的沐止薰,点头:“原来是琉璃国二皇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