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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罗绮笙歌

我被他那一眼搞得胆战心惊:“大爷,还有救吧?”

老头子叹息:“尽人事听天命。”

我心凉彻底。

杜三蘅随意的把床上的沐止薰翻了几个身,说:“剑伤刀伤多处,最重的一处剑伤伤及肺腑,平日不注重调理,饮食不忌,寒气侵入四肢,忧思过度,油尽灯枯……”

我觉得,在经过了这么多日来战战兢兢探沐止薰鼻息的经历以后,我再次听到沐止薰这么严重的一条条的症状,我没有担心没有害怕,只剩麻木了。

我说:“大爷,请您尽力救治我二哥。还有,我想睡觉。”

他说:“丫头,你等会儿睡,我先帮你看看伤。”

我说:“我的都是皮­肉­伤,死不了人,现在,我要睡觉!睡觉!”

杜三蘅气得胡子直翘,我立刻肃然起敬,我现在对他这胡子已经怀有一种深深的敬意了。

他带我到原先我住的那间房,被石头打破的屋顶已经修缮好了。我先照了照镜子,里面的姑娘面­色­青黄、嘴­唇­起泡、眼窝凹陷、披头散发,乍一看,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难怪那娃儿要叫我妖怪了,我简直黯然神伤。

我照完镜子往床上一挺尸,以为自己沾到枕头就能睡着,结果悲哀的发现我居然失眠了。我翻来覆去,脑子里一片混乱,一下子想到沐止薰替我挡剑的那一刹那,一下子想到他躺在雪地里气息微弱的样子,一下子又想到我拖着平板车在雪地行走,痛苦的恨不得拿个什么东西把自己给敲晕了。

杜三蘅走进来,叹了一口气,给我燃了一炉香。那沉香的味道很好闻,我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39苏醒

我此番入睡睡的十分不踏实。我清醒时,沐止薰那厮不放过我,我做牛做马的拉扯着他徒步跋涉了几日几夜,简直泪流满面;我睡了后,他居然还来我梦里折腾我,我梦见我拉着他途经一处断崖,那路上有些石子旮旯的,车轱辘被卡了一下,平板车翻了,沐止薰从车上滑下去,滚了几个圈,眼见着要掉下那悬崖了——“二哥!”我大喊,向他猛扑过去——“咕咚!”我茫然睁眼,觉得后脑勺重重的磕了一下,疼的我龇牙咧嘴,方知自己居然摔下床了。我在梦里惊出一声冷汗来,觉得全身黏湿。

“公主!”门外的人冲进来,“您没事吧?”

我发现我总在比自己漂亮的同­性­面前丢脸,觉得很忧郁。

这冲进来的漂亮姑娘把我扶起来,自我介绍:“公主,我是三蘅先生派来照顾您的芍药。三蘅先生吩咐,您醒了以后就服侍您沐浴。”

我被她一口一个“您”字叫的受宠若惊,飘飘然的虚荣心噼里啪啦的滋长着。

她带我到浴桶前,我朝她微笑:“芍药,你出去吧,我自己来。”

芍药虽然有些犹豫,不过显然她因为不必替我这又臭又脏的身体洗澡而感到庆幸,是以象征­性­的扭捏了一会儿,乐滋滋退出去了。

我慢慢坐到浴桶里:“嘶……”娘哎,疼死我了!那肩膀、手掌和脚底的伤碰到热水就痛,我打了好几个寒颤,觉得头发都竖起来了,我这样子刚好照到镜子里,那叫一个面目狰狞。我的头发居然打结了,且是一个九曲十八弯的绕绕结,揉了许多猪苓才把它搓开,我想到这几日我便是以这面目示人,一时间愁肠百结,比那头发还要扭曲。

我终于把自己拾掇­干­净,呼唤芍药。她捧了一堆瓶瓶罐罐的药粉进来,说是杜三蘅吩咐她给我上药的。那药粉将将沾到我的伤口,我立刻疼的呼天抢地,直叫的芍药那纤纤玉指抖的如同风中落叶。可惜她抖归抖,依旧异常坚定的替我上完了所有的伤口,对我撕心裂肺的嚎叫置若罔闻,我心里对她的一种由衷的钦佩徐徐荡漾。

我上完药,穿上杜三蘅给我准备的衣衫,再回头去看那浴桶里的洗澡水,觉得那肥沃程度浇个一亩三分田是没什么问题了。

杜三蘅此人曾经一度十分嫌弃我的恶俗品味,并吹嘘自己的高雅情趣。如今他这高雅的情趣从他给我准备的衣衫上彻底显示出来了。那层层的罗衫轻纱,飘逸的衣绦丝带,繁杂的令我咋舌。我过去十六年来的衣服和这衣服一比,那就与我杵在叶蔷薇面前一样悲摧。

我别扭的穿着这身衣衫磕磕绊绊的去找沐止薰。杜三蘅不在,沐止薰看样子是被处理过了,起码那面­色­不再白的吓人,我贴到他的胸口去听他的心跳,一下一下的,微弱却又坚定,我不知道怎么的,感受着他这胸腔里的跳动,突然眼眶湿润,仿佛之前遭的所有罪都是值得的。

我跟个老猴子似的扒拉着沐止薰脏兮兮的头发捉虱子,心里莫名得意,嘿嘿嘿嘿,我让你在我眼前装高洁,我让你在我面前装优雅,如今还不是沦落到我帮你捉虱子的地步!这当儿杜三蘅走了进来,看到我这身打扮,颇为欣慰的捋着胡子点头:“哎呦喂,丫头啊,你总算有个姑娘家的样子了!”

我假装没听到他这话,问他:“我二哥怎么样了?”

“他命硬着呢,老夫都以为凶多吉少了,却没想他愣是挺过来了。如今烧也退了,米水也进了,没事儿了,休养几日就好了。”

“啊?他这么重的伤,真的全好了吗?”

老头子对我的忧虑不以为然:“我说他好,他就是在鬼门关前走一圈,也得回来;我说他救不活了,就是天上的大罗金仙也没法子!”

老头子难得说如此气势恢弘的豪言壮语,我立刻肃然起敬。

“行了,你看着他吧,我去吩咐厨房做些清粥来,你也几顿没吃上好的了,中午好好吃一顿。”

我点点头,正打算继续帮沐止薰捉虱子,床上那人眼睫微颤,竟是一副要醒的光景。我赶紧收回手,做出一副殷殷期盼的样子来。

沐止薰的长睫毛抖了几抖,终于是醒过来了。他将眼光绕了一圈,最后定格在我身上,嘶哑的说:“薏仁,你这样打扮,很漂亮。”

我傻眼了,我是已经预备好了听沐止薰痛哭流涕的感激的,却不知道他感激我的句式居然如此特别。这就好比戏文里的英雄救美,美人儿悠悠醒转以后,本是该说“妾身无以为报,只得以身相许”,结果她却说了句“这位大侠,您的衣衫款式很别致”一般不搭界。

我摸鼻子:“你昏了好几天。”

他皱眉:“这是哪?”

“四方府,杜三蘅先生的四方府。”

他惊讶:“我是怎么得救的?”

“我把你放在平板车上拖过来的。”我担心他不信,补充了一句:“你后脑勺上那个包,就是我不小心把车颠了一颠,你磕在木板上,磕出来的。”

沐止薰傻兮兮的伸手去摸后脑勺那个包,然后面­色­渐沉,斥道:“你傻吗,那种情况下,你应该抛下我自己逃生的!”

我惊讶,然后大怒:“你是我二哥!我要死要活把你救出来,你居然说我傻!你、你、你居然说我傻!”我被气得一时间竟想不到别的话来骂他,想到我们那九死一生的逃命,气的肝疼,跟口吃似的重复那句话。

他见我气得挠墙,轻轻说道:“薏仁,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对不起,我只是想让你活下来,那样的情况下,太危险……”

我冷静下来仔细一想,他也是为我好,于是决定原谅他,但又拉不下脸面,哼哼了几声:“你说三遍‘沐止薰就是一白眼狼儿’,我就原谅你。”

其实我这就是一气话,或者说是孩童式的无理取闹,我压根就没指望沐止薰能这样说,可是沐止薰微微一笑,嘴巴一张一合,吐出三句话来:“沐止薰就是一白眼狼儿,沐止薰就是一白眼狼儿,沐止薰就是一白眼狼儿。”

我惊呆了!晴天霹雳也不过如此!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升起来了?河水是不是倒流了?六月是不是飞雪了?这简直是惊天大雷!

我万分不可思议的绕着沐止薰走了几圈,得出一个结论:沐止薰被磕傻了,要不就是被烧傻了,总之他傻了。

这当儿芍药送饭来,是沐止薰的清粥,并对我说前厅已经摆下了丰盛的菜­色­等我去开饭,我乐得把伺候沐止薰的活儿交给芍药,乐颠颠美滋滋的奔向我的饕餮盛宴去。

席间我向杜三蘅讲了我们遇险遭刺杀的经历,问他:“大爷,如果那些杀手回头没发现沐止薰的尸体,一直追杀到这里来,怎么办?”这么一问,我才想到我拖着沐止薰的那几天居然都没碰上杀手,庆幸之余又有些后怕。

我说:“大爷,我看等二哥休养个几天,我们就回国,咱不能连累您。”

杜三蘅把筷子一拍,菜碟子和我同时跳起来。他说:“丫头!你尽管住下来!这可是我杜三蘅的地盘!哼哼,那些杀手胆敢踏进混搭儿一步,我保准让他们有去无回!”

这是我第二次听到杜三蘅发表如此磅礴的言论,顿时被他的英雄气概折服了。

就这样,我和沐止薰厚颜无耻的霸占了四方府两处小小的院落住了下来。我闲时打量四方府,总觉得这雕梁画栋似乎比我上次来益发的华丽了,我想起那次混战后杜三蘅计算容弦该赔他多少钱的狂热劲儿,立刻一阵哆嗦,也不知道杜三蘅向容弦讹了多少钱。想到容弦我就想到琉璃皇宫,想到我和苏夏那一段短暂的甜蜜时光,本来如果没有遇到刺杀,指不定这会儿我们已经走到琉璃皇宫,已经见到苏夏了。如今却只能被困在这四方府里,也不知道苏夏如今在做什么,他有没有想我,有没有在担心我。

沐止薰的身体十分强悍,除了偶尔咳嗽几声,一天天有了起­色­。我问杜三蘅为何沐止薰总咳嗽,且咳的时候如同要掏心掏肺一般难受,杜三蘅只含糊的说这是旧病留下来的病根子,对此讳莫如深。

某日我撞见能下床的沐止薰在庭院里燃起了一支烟花,那烟花在白日里发出淡淡的粉红­色­光芒,很快消失掉,我问他:“你在发信号么?”

他说:“嗯,我让我的部下来接我们。这样以后就不担心会被追杀了。”

我赞同的附和:“这样甚好,甚好。”

他回过头笑:“薏仁,我会保护你,你不会再受伤了。你的身上,不会再多添疤痕了。”

原本他这话我听了应该感动的,且自从我们俩一起亡命过,那兄妹之情比以前也要亲厚许多,可是如今我听着他这话,看他不同寻常的温柔的神­色­,心里有一种诡异的预感,我毛骨悚然的后退两步,小心翼翼开口:“二哥,我是你三妹,你是我二哥。”

沐止薰沉默了半晌,淡淡开口:“嗯,你是我三妹,我是你二哥。”

40长相思摧心肝

沐止薰的身体已经大好了,某日不巧叫我撞见他老人家神清气爽的对着给他送饭的芍药笑了一笑,芍药立马羞红了一张俏脸,腰姿摇曳一步三扭的捂着脸跑了。我钦佩的看着芍药柔软的腰肢,觉得这个动作如果放到我身上,指不定就是一副抽抽的样子了。

我说:“二哥,我们叨扰大爷很久了,你身体也大好了,不如我们回国吧。”

他说:“等等,我的人马上到了。”

他话音刚落,方才将将扭走的芍药又颠颠地扭了回来,说:“三蘅先生请二位过去,说是四方府来客人了。”

沐止薰笑:“人来了。”

我对他神乎其神的预知能力表示了崇拜,突然觉得他一直以来在我心里恶毒的形象伟岸了不少。

我跟他来到前厅,看到席下一个女子的背影,那女子转过来朝我嫣然一笑,我大惊失­色­:“杜杜杜杜姑娘!”

这女子,可不就是沐止薰跪在凌霄殿前求而不得的那个杜兮兮么!

我震惊的忘了吸口水,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里看到杜兮兮,又联想到沐止薰刚才说的那句“我的人”,立刻觉得这三个字充满了深意。我犹豫着要不要直接称这位姑娘为“二嫂”,好给自己留一个好印象,转念又想杜兮兮此人与我不同,没我这么厚颜且奔放,于是讪讪而笑。

杜兮兮上前一步,无比爽朗的朝我一抱拳:“李青青见过永仁公主!”

我被这扑朔迷离的形势搞得头晕脑胀,面前这位明眸皓齿的姑娘,确实是杜兮兮那副皮相没错,只是当初那任人捏圆搓扁的面条筋姑娘,此刻摇身一变为一代大气女侠,且自称为李青青。我觉得我的脑子不够用了,思忖着等会去找杜三蘅多煮几锅鱼汤来补脑子。

沐止薰轻声解释:“杜兮兮就是李青青,李青青就是杜兮兮。她是我的下属。”

我有一种被欺骗的愤怒:“骗人!她明明是你喜欢的姑娘,你还为了她忤逆了老头子!”

沐止薰叹气:“另有内情不便明说。”

我无语,问:“那她是来护送我们回国的?”

“嗯,青青,其他人也都到了吗?”

“回主公,都到了。亲卫兵十六人已到齐,听候殿下命令。”

“好,休整一夜,明日出发。”

沐止薰吩咐完毕就消失了,李青青朝我一颔首,也走了。我忧郁的去找杜三蘅唠嗑,不明白这个世界为什么变化的这么快。

我说:“难怪我上次问沐止薰杜兮兮怎么样了,他反倒反过来问我杜兮兮是谁,原来杜兮兮只是化名,我都不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了。”

杜三蘅哈哈大笑,铁砂掌一把拍到我背上:“丫头啊,有时候男人的心理你不会懂,这世上有些人不擅表达而更擅于隐忍,这个时候就需要你用心去看去发现,才能看到他隐忍背后的坚持和无奈。”

我打了个哆嗦:“大爷你说的好­肉­麻啊。”

“不,”杜三蘅正­色­,“这是我作为一个隐忍不发的男人的内心剖白。”

我斜眼看他,就杜三蘅这­骚­包的个­性­,隐忍不发?

杜三蘅叹息:“丫头,你还不懂得欣赏一个男人。”

我觉得这话从杜三蘅的嘴里说出来,说不出的诡异。

我喝完杜三蘅的茶,因为觉得这谈话内容太过深刻,于是扯了一个借口溜了出去。

此时正值十五,那月亮黄橙橙的像是一张摊煎饼,让我想起了我和苏夏一起看活瑃宮的那一个晚上,那时黑黢黢的没有月­色­;而如今倒真可以算得上是瑞光千丈生白毫了,身边却没有了人。纵然粗放如我,这时候也颇有些伤感,总算能体会到那些酸巴巴的多愁善感的小姐们的心思了。

这朗朗月­色­,不单单只有我欣赏,前方庭院里也站了一人,她回身看我:“永仁公主。”

“杜……啊不,李姑娘。”

李青青微微一笑:“名字不过是浮云,我可以是杜兮兮,我也可以是李青青,我甚至可以是永仁公主您。”

我愚钝:“李姑娘是在和我打禅语吗?你怎么会是我呢?我喜欢吃酱炒螺蛳和烤番薯,我还喜欢打马吊,而且我打马吊的手气很烂,李姑娘可千万不要当我。”

我眼见着李青青的嘴角抽了抽,她说:“永仁公主,我本就是为你而存在。如果不是意外,此时在皇宫里的永仁公主就是我了。”

我被她这一串你你我我的绕口令弄的心浮气躁,却也知道这里面一定有内情,是以做出虔诚的样子来,洗耳恭听:“可否请李姑娘明示?”

她来回踱了好几个圈,耙了半天头发,苦恼道:“说来话长啊……”

我在这寒冷的冬夜里打颤,冷风嗖嗖的吹着,而眼前这位姑娘居然还在苦恼如何开口,顿时心神俱伤。

李青青终于不绕圈了,正­色­道:“永仁公主,我明明只是主公的属下,主公却在凌霄殿前为我长跪,你可知为何?因为主公在演一出戏,一出能骗过那昏君而让我名正言顺进宫的戏,只有说我是他爱上的人,那昏君才会放松警惕。”

我琢磨半天,才反应过来那昏君指的是老头子。

“而他这么做,就是为了让我可以就近模仿你的声音姿态和动作,所以你看,我长得和你很像。主公从十六岁起便开始四处搜罗与你长的相像的女子并培养成暗卫,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代替你活在那皇宫里,而让真正的你获得自由,而我,是最终合格的那一个。他给了我一个假名字假身份,演了那么一出戏把我弄进宫,就是为了伺机与你调换。只是他苦心积虑这么多年,千算万算却没算到你会与沐温泽一起去谙暖国当质子,所以我们的满盘计划全部落空。”

我觉得随着李青青的话,我眼前仿佛有一个从未触及的隐藏在背后的黑暗事实在一点点的揭开,我很恐惧,因为我不知道这现实的结果是不是我能接受的。我问:“二哥他……为什么要把我弄出宫?”

“因为你在皇宫里会很危险,”她顿了顿,“确切的说,是你的身份很危险——你的身上,没有琉璃沐氏的血。”

我震惊的倒退好几步,惊诧:“不是吧……”不得不承认,李青青这句话把我轰的魂飞魄散,那威力堪比投石车,一大块石头砸下来,几乎把我砸的血­肉­模糊。

我张大嘴巴:“你的意思是,我娘偷人了?”我那温婉柔弱的娘亲哎,她居然能­干­出偷人如此奔放的事情来?

李青青摊手:“永仁公主,关于你的身世,恕我不知详情。主公从未讲起过,是以我只知道你不是昏君的血脉,却不知道你真实身世。”

我失魂落魄,想到我居然不知生父何人,顿时觉得难以置信,一时间怎么也接受不了。

“主公是从十岁起开始知道你的身世的,而后他便一直在保护你。你也知道,昏君尤其的重视他,比起沐修云,不知重视多少倍,大有把太子之位传给主公的意思。可是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那昏君居然给主公喂了药——毒药。”

“那毒药,如果不服解药,就会一点点掏空身子,且平日里会留下一个咳喘的毛病,发作时简直痛不欲生,是昏君拿来控制主公的,可是主公心甘情愿的服下了,只因为昏君说,如果他不服,便要把你指给琉璃京最纨绔下流的世家子弟糟蹋。”

“呵,永仁公主,你是不是痛恨主公鞭打你?恨不得加倍报复回去?可是你可知道你的身份在皇宫里已不是秘密了?昏君知道你不是他的血脉,沐修云也知道你不是他的亲妹妹,且他们都察觉出了主公对你的保护和重视,于是你说,掣肘主公最好的利器是什么?就是你!”

“在皇宫里,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主公和你,昏君在盯着他,沐修云也在盯着他。他们随时在利用你、利用你的生死来控制主公,你可知有多少次你差点被昏君下令格杀?你可知有多少次你几乎被随意指给那些禽兽?而你以为你能平平安安活到现在,是因为什么?是因为主公在昏君和沐修云之间周旋,是因为他每次在你犯错以后就赶在昏君和沐修云之前鞭笞惩罚你,因为他知道,如果他不动手,那么昏君或者沐修云就会动手,而他们一旦动手,你所承受的便远远不是鞭笞如此简单,而将是更为残酷的刑罚。”

我浑身颤抖,勉强找出理由反驳她:“那那一次,我救了你,并没有犯错,他为什么还要抽我?”

“就是因为你救了我,且是从沐修云手下救的。沐修云极恨主公已久,凡是主公重视珍惜的,便是他想尽办法要毁掉的。你如是,那个‘杜兮兮’也如是,而你居然从他手下救走了‘杜兮兮’,你想,以他睚眦必报的为人,他会如何对付你?呵,主公和他们有个约定,但凡他先动手教训你了,那么昏君和沐修云便不能动你。永仁公主,我想你不会知道,当沐修云和昏君看着主公抽你时那痛苦的表情,他们是何等的快意。”

“每一次主公打你,你永远不会看到他脸上的表情,而你看不到的这个表情,却极大的取悦了沐修云和那昏君,你现在可以理解他为何要打你了么?”

我呆立原地,被这一连串的真相冲击的无法思考:“这么说,他打我是为了保护我?好荒谬啊,为什么他不能换种方式?”

李青青不耐烦了:“我说了,是因为心理扭曲的昏君和沐修云喜欢看他抽打你时的表情。再则,永仁公主,你不要忘了主公现在才十九岁,呵,定下约定的那年,他更小。他是一个人,不是一个神,你要他在自己强大而又居心叵测的父皇和大哥面前想出一个周全的万无一失的法子来护你的时候,请不要忘了,那时他也不过是一个羽翼未丰的少年。”

李青青抿了抿­唇­:“好吧,说了这么多,也该说到重点了。你可知为何你对主公有如此大的影响,主公居然会护你到这个地步?其实很简单,人总逃不过一个情字——因为他爱你。”

这条消息比前面所有的消息来的都要震撼,我骇然而笑:“不不不,不可能……”我的双脚颤抖,几乎想拔腿就跑。

李青青平静的说:“是真的。他爱了你十六年。”

41梦里不知身是客

李青青平静的说:“是真的。他爱你至今。”

冷风­阴­恻恻的刮着,嗖的一下钻到我的毛孔里,我­肉­颤了好几颤,怀疑自己在梦游。我伸手在大腿上扭起一块­肉­来拧了一把,立刻疼的颠了一下,我绝望的发现这不是梦,也不是幻想,而是真的。

我垂死挣扎,抵死不承认这真相,用愤怒的面目来掩饰内心的慌张,我指责她:“就算这些都是真的,为什么他自己不来和我说,而你不过是他的下属,你怎么可以僭越上级啊啊啊!”

李青青望月叹息:“因为人生太无趣了。以主公那样的个­性­,只会瞒你一辈子,他很可能默默的看着你出嫁、生孩子、孩子打酱油了、孩子也生孩子了……一直到你入土为安了,他也不会说一句话。我不能看着这么一个惊天大秘密就这么入土了,所以就和你说了……”

她突然激动起来:“而且,最重要的!我怎么会和你长的像!我明明比你漂亮许多!退一步说,就算我和你长的像,可是我的举止比你矜持,品味比你高雅,情调比你哲理,可是我居然要模仿你这么低俗的公主!天道不公啊!”

李青青很愤慨,对月狂呼,表情狰狞。我想到让她这么一个娇滴滴的清秀美人儿来模仿我的一言一行,这么多年来确实委屈她了,是以真心诚意的对她说:“李姑娘,委屈你了。”

李青青哼哼几声,说:“你看,我现在和你说出来以后,看到你这个要死不活的表情,我心里舒服多了。”

我无语。突然想到一些东西,问她:“我们这一路过来遇到的杀手,都是谁派的?”

李青青很认真的掰手指头:“昏君、沐修云、沐修云她娘……大概就这三路了。”

我跳起来:“老头子也派了?二哥是他亲儿子啊!”

李青青用脚尖蹭地——那是我表示不屑时的惯用动作,说:“古往今来,为了皇位,弑兄弑父的还少吗?杀一个已经脱离自己掌控的儿子也不算什么。昏君以前对沐止薰好,不过因为他有比沐修云有价值且容易掌控罢了。而沐修云和他娘要杀主公,大概是因为害怕昏君把太子之位传给主公吧。”

我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对这桩秘辛知道的如此透彻的人,逮住她不放,把我许多疑问问了出来:“那我小时候的记忆好像断层了,你知不知道是为什么?”

“哦,这个啊。”李青青甩了一下头发,爽快的说:“因为我给你下药了啊。”

我大惊失­色­,指着她颤不成声:“你你你……下药?”我跳起来,把自己从头到尾摸了一遍,很有一种小命危在旦夕的恐慌。

李青青笑的风轻云淡:“死不了人的,只是模糊一些你的记忆罢了。

我心神俱伤,字字血泪:“为什么?”

李青青露出一丝怅惘的神­色­,尽管她把我的习惯动作和神态模仿的再惟妙惟肖,我个人却觉得,单凭她这样一个伤感的表情,就能立刻分辨出谁是谁,因为我,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她那样的表情的。

她说:“我本来,是想把你被主公鞭打的记忆消去的,这样等到我和你调换了,等到你自由了,也许你还有可能爱上主公。他那样的苦,我只能为他做这么一点事情了。可惜后来被他发现并阻止了,真是可惜,所以你的记忆只是有些断层而已。”

我默然无语,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李青青问我:“你现在知道真相了,有什么感受?”

我张口结舌,这真相太过震撼,就像那自家腌制的咸菜头,一个就够啃好几天了。我现在没啥感受,就是回首看我这十六年的时候有一种命途多舛的凄凉感。

李青青又问:“永仁公主,你现在知道了主公与你并无血缘关系,你……会爱上他吗?”

我打了好几个寒颤,心底生出一丝寒意来,沐薏仁爱上沐止薰?呱呱爱上黄鼠狼?太滑稽了!这简直是不可思议,我想都没想过!

我连声否认:“不不不,不可能,”我试图把李青青疯狂扭曲的想法给掰正来,“就算我知道他的苦衷他的不得已,可是被打了这么多次,我看到他的脸,从心底就会滋生出一股恐惧的情绪……做一对友爱的兄妹已是极限了,再要亲近,是不可能了。”

李青青露出一个不知道是失望还是庆幸的表情来,看的我毛骨悚然。

“永仁公主,你……”

“青青!”突然一声暴喝,我和李青青同时跳起来,回头看声音来源处。

沐止薰面­色­平静,可是我却无端的觉得他生气了,且是十分大的怒气,是以胆战心惊的躲到李青青背后去,同时觉得好笑,想当初在沐修云手底下救下“杜兮兮”的时候,可是她躲在我的背后呢,风水轮流转,此话果然是金玉良言。

“你全部说出来了?”沐止薰声音平淡。

“没错,我全部说了!”我觉得李青青有一种视死如归的英勇气质,当下对她的钦佩油然而生。

“你……”沐止薰面­色­­阴­冷,很有一种山雨欲来的气势,我眼见着李青青的脖子胆怯的缩了缩。

“罢了。你走吧,找十三去拿契约和银子,就说是我的命令。以后找个地方,嫁人生子,忘了这一段吧。”沐止薰憋了半天,似乎很内伤,最后只说了这么一句。

李青青激动的冲上去:“你要我走?”

我也很激动,觉得李青青总算是熬出头了,突然艳羡起她的解脱来。

李青青激动的有些歇斯底里了:“你居然要我走?!你明明知道……我什么都不求,只求陪在你身边!我只不过和她说了实情,你居然赶我走!”

我眼见着李青青泪盈于睫,终于发现不对劲了。

我来回的扫着眼前这俩人,企图发掘一些两人之间暧昧的情愫出来,只可惜沐止薰的反应太冷静了,冷静的看不出一丝感情。

“青青,你知道,你犯了我的大忌。原本杀你也不为过,只是念你多年跟着我,所以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好的结局了。”

“我走了,那谁来演她?”李青青朝我一指,我清楚的看到了她眼里的恨意,立马风头转向,哧溜的躲到沐止薰背后去。

“像薏仁的,不止你一个;能把薏仁演的惟妙惟肖的,也不止你一个。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我眼见着李青青浑身颤抖,突然觉得,比起打我时的姿态,此时的沐止薰才是真的狠绝。

李青青一把抹去泪水,哈哈大笑:“沐止薰我告诉你!我喜欢你,不代表你可以这么作践我!我就是要告诉沐薏仁真相!你看!你看!她知道真相以后是怎么说的?她说她不可能爱你!”

沐止薰从头到尾都很淡定:“你走吧。”

李青青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掉头就走。我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欣赏起她来。这么敢作敢当、敢爱敢恨的女子,为沐止薰付出了这么多的女子,居然得不到沐止薰的回应,我想起李青青说过的那四个字:天道不公。

我躲在沐止薰背后,沐止薰突然转身看我:“薏仁。”

我一个激灵:“二、二二……”其实我是想叫他二哥的,可是突然想到其实他并不是我哥,是以在称呼上十分犹豫,我该叫他什么?止薰?只怕还没叫出来,我自己先被自己给寒碜死。

沐止薰看着我不说话,我又尴尬又别扭,昔日兄长摇身一变成为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男人,我勉强可以接受;昔日兄长摇身一变为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且爱了自己许多年的男人,这就有些难以适应了。我一想到我在他面前肆无忌惮的吐螺蛳壳就觉得无休止的尴尬,一想到他老人家甚至知道我每月葵水是几号来就觉得神伤不已,一时间只觉得我这一生就是一个悲剧。

我勉强压住自己避沐止薰如避蛇蝎的冲动,飞快的打招呼:“哈哈哈哈,今晚上的月亮真的好圆啊,圆的像个摊煎饼,不过煎饼虽然香,却没有烤番薯香啊,说起烤番薯,我想到温泽了,温泽小时候就和一个糯米汤团一样圆啊,如果这月亮再白一点,就和糯米汤团一样了……”

“薏仁。”沐止薰淡淡开口,我立马住嘴。

他从怀里掏出一叠信来:“这是纹姨的信,她交代我,只有在你知道真相了以后,才能把信交给你。如今我看时机也到了,你拿去看吧。”

我接过来,不知道说什么。

“薏仁……”沐止薰又叫,我现在对他是既惊且惧还尴尬,是以一听他叫我的名字就心惊­肉­跳。

他嘴­唇­动了几动,像是要说什么,最终像便秘似的憋出几个字来:“时辰不早了,去睡吧。”

我得了他的赦令,转头就跑,一直跑到我住的院子前才停下来,我转头看中庭里负手立着的沐止薰,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背影,那白­色­月光照在他黑­色­的衣袍上,氤氲成薄薄的一层月晖光华,显得那背影说不出的孤寂和凄凉。

42二百五

我一夜未睡,盯着我娘的那些信发呆,我不大敢拆开来看,生怕里面又有啥惊天动地的真相,我现在觉得老天爷就是在玩我,可经不起再一点点刺激了。

这么一折腾天就亮了,我磨蹭出屋,想起今天是要回国的日子,便去找杜三蘅告别。

我以前一直觉得杜三蘅仙风道骨的外表就是用来欺骗世人的,其本质就是一占地为王的土霸王。可在得知了昨夜那悲摧的真相以后,如今再看到他,居然衍伸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敬畏感来,我想起他以前明里暗里给我的那些示意,顿时觉得杜三蘅委实是一个人才,他好像知道所有被埋葬和刻意掩盖的秘密和往事,可是他也不做声,就是不动声­色­的在暗处冷眼旁观。

我叫他:“大爷,我要走了,您可得保重自己啊。”

我猜杜三蘅一定知道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因为他看我的眼神让我觉得我就是一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倒霉摧儿,他说:“丫头,路上保重啊。不管发生什么事,咱都要坚强勇敢的活下去!”他气势磅礴的做了一个握拳的手势。

我抽了抽,谄媚道:“大爷,我走之前能不能问你要些东西啊?”

杜三蘅很大方:“你尽管说!”

我垂涎的看着他的胡子:“我想要您的胡子……上次一次就把三根都用完了……你看我和沐止薰就两个人,一人一根胡子也只用掉两根,所以您能不能还我一根胡子啊?”

杜三蘅被我气的说不出话来,半晌从袖子里掏出一把­精­致的剪子,剪了三根下来,­肉­痛的递给我:“省着点用。”

我小心翼翼收好,依依不舍和杜三蘅告别。

我四处张望,没找到沐止薰,先松了一口气。一个面貌和善的年轻人过来同我打招呼:“永仁公主,我是艾十三,主公吩咐我接你上马车,请往这边来。”

我想到昨天沐止薰提起过让李青青去找十三要银子和契约,知道此人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立刻肃然起敬,凑过去细细打量了他几眼。

艾十三低垂着头,对我的­骚­扰面不改­色­心不跳,十分的镇定。

我们走到四方府前,正要上马车,突然门口的石狮子后面探出一个头来,叫我:“喂!喂!”

我打量他几眼,惊道:“是你啊!”

这乞丐——就是我拖着沐止薰来到混搭儿那天,共同在一个墙角晒过太阳有过阶级情谊的那个乞丐,喜气洋洋的从兜里掏出一大叠银票,乐滋滋的说:“喏,二百五十两银子!”

我这辈子没见过如此巨额的银票,眼都直了,问他:“你要给我?”

这乞丐点点头:“是啊。不过那美人儿呢?我好不容易凑齐了二百五十两银子,怎么没见到那美人儿……”

他突然大惊失­色­:“莫非你已经把他卖掉了?!”

娘哎!我一时语塞,蓦然想到那日我曾开玩笑的给沐止薰开价二百五的,可我没料到这乞丐居然如此执着,一时间竟然觉得有些不合时宜的感动。

我问他:“你哪来的银子?”

他自豪的拍胸脯:“我可是吴猫儿!没有我吴猫儿做不成的事!”

“谁?谁?”艾十三凑过来问。

吴猫儿怒:“我是吴猫儿!”

我很想对这名字发表一下诸如“久仰大名”之类的感慨,可是脑子里实在没印象,只好说:“哎!猫儿你好。”

吴猫儿显然对我这平静的问好不满意,正要说些什么,突然眼直了。我觉得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果然看到了沐止薰。

我眼见着吴猫儿流着哈喇子把一叠银票递过去,­色­迷迷的说:“美人儿,这里是二百五十两银子,跟大爷我走吧!”

沐止薰的脸抽青了,艾十三嗖的一下冲过去挡在沐止薰面前,紧张的问:“你要对我家主公做什么?”

吴猫儿的样子真的很无辜:“买他啊,我凑齐二百五十两银子了。”

沐止薰平静的开口了:“谁准你买我了?”

吴猫儿左右看了看,手指头戳到我鼻子前面来:“她!这位姑娘说你开价二百五十两银子!”

他将将说完,我瞧见沐止薰额头的青筋暴起,颇有一种预备掐死我的趋势。我连忙补救:“猫儿!涨价啦!那日他奄奄一息,只值二百五十两,如今你看他活蹦乱跳,怎么的也值五百两啦!你回头凑足银子再来!”

其实我真的是诚心诚意的想救沐止薰于如此尴尬的境地的,可是我话音刚落,发现沐止薰的脸­色­更黑了。

吴猫儿咕哝:“你这个­奸­商……”

艾十三担忧的看沐止薰:“主公……”

沐止薰盯着我,咬牙切齿:“薏仁……”

我欲哭无泪,这当儿杜三蘅走出府门来送我们,见到这副情景,对着吴猫儿狂笑:“呦!猫儿,你不是只收­鸡­毛鸭毛王八壳子的吗,什么时候收起人来啦?在这跟老夫我的客人凑什么热闹,去去去!”

吴猫儿心不甘情不愿走了,我简直对杜三蘅感激涕零,一行人终于平安的启程了。

这一路行去甚为平安,虽然少了个李青青,可是因为有亲卫兵十六人,再加上我们走过混搭儿,就到了琉璃国境内,是以那些杀手突然的销声匿迹了。

我躲在马车里,对沐止薰来一个眼不见为净。只是他偶尔会来探望我一下,问些诸如“饿不饿渴不渴要不要如厕”的问题,以示亲厚。

我依旧结结巴巴的叫他:“二、二二……”

他说:“就叫二哥吧,我永远是你的二哥。你大可放心。”

我从他这淡淡的语气里听不出讥诮,倒觉得有些心酸。我问:“二哥,那我这次回宫,父皇……老头子他不会杀了我吧?你说他用那么多钱把我换回来,是要做什么?”

“父皇在计划什么,我也不明确。不过无论如何,我都会保护你,你不用担心。”

“哦。”我放下心来,又觉得我和他如今这光景,实在是尴尬。

我找话题:“二哥,既然你回国了,那苏夏也应该回锦瑟国了吧?”

沐止薰迅速的点了一下头,然后立刻策马上前,消失了。

这是我总结摸索出来的规律,只要在沐止薰面前提到苏夏,不用半刻钟,准能结束谈话,是以苏夏在这几天被我频繁的提起,我怀疑他在那头一定耳根发热且喷嚏不断。

漫长旅途无事可做,我鼓起勇气掏出我娘留给我的信仔细阅读。

信上的字体娟秀清丽,这才是我娘真正的字体,我一直以为她是真的不会写字,如今才知道想来她也是因为我的身份问题而有所顾忌,索­性­装作不会写字吧。

马车有些颠簸,我探出头大吼一声:“二哥!马车太颠了!我看不了信了!”

沐止薰的背影抖了一抖,我缩回头,果然发现马车平稳了许多。

“薏仁,今天你父皇来找娘了,他说你不是他的血脉,他想杀了你。娘好说歹说才让他放了你一条生路。你以后可不要再淘气惹他生气了,凌霄有在他面前撒娇的资本,你却没有。娘回来的时候,发现止薰躲在角落里,神­色­惊慌,看样子他是听到我和你父皇的谈话了。娘和他商量了许久,决定瞒着你,我知道你以前和他亲厚,不过他是被你父皇看重的人,你是你父皇的眼中钉,你们再和善下去,你父皇迟早有一天会动手除了你,所以今后,不要和止薰走的太近……娘很担忧,这吃人的皇宫,我和你要怎么活下去?”

我看了看信上署的日期,恰是我十岁那年,莫怪沐止薰从我十岁起对我的态度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原来是因为这桩悲摧的秘辛。我模模糊糊的想起我十岁那年撞见我娘和沐止薰神­色­严肃的在说着什么,想来就是这件事了。

“薏仁,你太让娘失望了。娘平常是怎么教你的,让你乖乖的听话,别去你父皇面前现眼。可是你父皇赏了沐凌霄一盒酥蓉糕,你却去凑什么热闹?居然跑到凌霄殿去找他闹,如果不是止薰在,只怕你已经没有命回落霞阁了,你这大大咧咧的­性­子,究竟要到何时才会懂事起来?”

我不服气,娘哎,那时我才十岁啊,不过是一个小女娃儿,看着沐凌霄有我却没有,自然会闹啊!您老对我的要求太严格啦!

“薏仁,今日止薰来找我,问我女孩子身上有疤是不是嫁不出去。娘知道,他是放在心上了,他这些年来无时无刻不在自责,打在你身上,痛的却是他,娘不知道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只是你每次挨打以后,他送来的药膏却是极好的……他也很苦,娘知道你能看到这些信,必定是已经知道真相了,那么娘希望你不要恨止薰,毕竟这世上除了娘,只有他能护的了你了。等他长大了,羽翼丰满了,会有更好的方式来保护你,娘很放心把你交给他。”

“薏仁,想必你一定很想知道你的身世,你的生父是何人,原谅娘不能告诉你。娘不想让你背负太多,有时候,什么都不知道也是一种幸福。这个身世,不管你知不知道,都不会对事情有任何助益,娘只希望你快快乐乐的活下去,傻一点也没关系,总有止薰护着你。”

我看完这些信,默然无语。

43两件喜事

我们一路和平荡漾的到达了琉璃皇宫。

老头子站在宫门口率领文武百官热烈欢迎为国做贡献的二皇子回归,我想到这个人逼死我娘,三番两次要弄死我,还给自己的亲儿子下药,就觉得恨透他了,我钦佩沐止薰居然还能摆出一张笑脸来,我却是怎么也做不出友善亲恭的样子来。

显然老头子的想法是和我一样的,他冷冷的扫了我一眼,显见着十分不待见我,我怀疑他是为那些交出去和我交换的金子­肉­痛。

我回到落霞阁,屋里的家具蒙了一层灰,空荡荡的一副落败之势。屋里的陈设都没变动过,和我走之前一模一样,仿佛这大半年来发生的所有事情,不过都是瞬息一天的浮云罢了。什么都在,只有我娘不在。我去摸那镯子,觉得有哽咽之意。

“三姐?”有人叫我。

我回过头去,逆光里一个瘦瘦的身影站在那,黑乎乎的啥都看不清,我正眯着眼睛打量,那人呼啦啦的飞奔了过来,我心里升起了一股熟悉的不好的预感,刚后退几步,那人一个猛扑把我摁住了。

“温泽?”我胆战心惊的问。

身上这人抽噎了一下,呜呜咽咽的哭出来了:“三姐!你终于回来了!我日日来落霞阁看,就盼有一天你能回来,我想死你了!呜呜呜!”

我如今这四仰八叉被扑倒在地的姿势甚为悲摧,像一个翻过来的王八,我推他:“温泽起来!好好说话!”

沐温泽依依不舍的爬起来,顺道把我拉了起来。我细细打量他,这几月不见,他身形拔高了不少,脸庞都瘦下来了,看上去有一副少年的模样了,只是心智似乎没什么长进。

我看着昔日的糯米汤团拔高拉长成了一根白面条,唏嘘不已。

沐温泽包着一泡泪水又缠上来,他如今的个头已到了我的鼻梁处,抱我的时候把他那尖尖的下巴颌顶在我的肩胛骨上,硌的我生疼。我们像两具骷髅骨头一样,抱在一起咔咔的互相硌人,我觉得还是那个胖胖软软的沐温泽抱起来有手感……

沐温泽摇我:“三姐,你想我了没?”

我笑:“想啊。温泽,你这几个月来过的好吗?菊妃娘娘还有沐凌霄,有欺负你吗?”

沐温泽很高兴,特意在我面前转了一个圈:“三姐,这衣服好看不好看?”

他穿了一件银紫­色­的华丽的亮闪闪的衣服,晃悠的我头晕眼花,我一把抓住他:“回答我的问题!”

沐温泽说:“我回答了啊。父皇他最近对我很好呢,天天做新衣服给我穿,还封了一处院子给我,赐我很多好吃的,还请夫子教我念书习武。菊妃娘娘和四姐才不敢欺负我呢!嘿嘿嘿嘿!”

我心里猛地一沉,这是不是说明老头子已经放弃沐止薰转而培养沐温泽了?如果这样,沐止薰岂不是危在旦夕?我心里很沉重,勉强都笑不出来。

沐温泽小心翼翼看我脸­色­:“三姐,父皇对我好,你不高兴吗?”

我伸手去揉他头发——太高了,只得悻悻作罢,说:“怎么会呢,三姐很高兴。不过温泽你要记得,这世上任何人对你好,都是有所图的,你千万不要因此而放松警惕。”

沐温泽问:“那三姐对我好也是有所图吗?”

我说:“当然不是,那是因为三姐爱你。”

沐温泽又问:“那二哥对三姐好,也是因为二哥爱三姐吧?”

我拒绝回答这个问题,沉默以对。

沐温泽想了一会儿,说:“三姐,纹姨就安葬在琉璃京郊的南山上,我带你去看看好吗?”

我的心脏抽搐似的一痛,点头答应。

沐温泽带着我往宫门口走,将将走近之时,十分潇洒的给守门的护卫亮了一块腰牌,我们就被放行了。我艳羡的看着那腰牌,沐温泽一笑:“等我们回宫,我找父皇给你也弄一块。”

“不不不,”我讪笑,“我就不需要了,只是我有用的时候,温泽你这块借我就好了。”

他狐疑看我:“借你可以,可是你不能抛下我一个人走哦!”

我发誓:“绝对不会。”

说话间他已经雇了一辆马车,载着我们到了山脚。我越接近坟墓,觉得痛的越厉害,只觉得酸意一阵阵的往眼眶里冲,眼睛热乎乎的。

沐温泽停住脚,默默的向我示意,我看到一个小小的朴素的土坟,那坟一­色­装饰全无,墓前站着一个修长的身影,听到动静回过头来,是沐止薰。

我现在已经顾不得和沐止薰相处会不会尴尬这种事了,我几步跌倒在墓前,沐止薰默默的给我让开路,我看那碑上,题着“白氏莲纹之墓”六个字,莲纹是我娘的|­乳­名。娘亲死了,可是墓碑上居然都不能写正名和身份,我再也忍不住,抱着碑嚎啕大哭。

那一刻,我只觉得我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这世上再无一个亲人陪伴我,再无人在我耳旁谆谆教导,再无人静静聆听我那些最隐秘的心事和幻想以后笑着说我傻,我眼睛酸涩,直哭的没有泪水,可是胸臆里那巨大的伤痛却没有抒发出分毫。

沐止薰递给我一方手绢,我狠狠的醒鼻涕,跳起来,心中恨意滚滚,我想大骂老头子那畜生,无数恶毒的语句在我喉中滚过,可是眼角瞥到沐温泽,却只能生生咽下。

沐温泽在一旁静立,面上也有痛­色­。沐止薰一直到我情绪平静了,方说:“祭拜一下纹姨吧。”

墓前已有沐止薰带来的一些时令瓜果和几柱清香,我跪在墓前,把头磕到地上去,心里默念:娘,薏仁来看您了,您安息吧。不要担心,我不会想着报仇什么的,我只会带着你的祝福和愿望,好好活下去。

回去的路上,我们仨相对无言,一片愁云惨雾。

我心情低落的回到落霞阁,沐温泽和沐止薰看上去都很担心我,可是我实在没­精­力来应付他俩,是以把门一关,鼻头一酸想继续落泪,却发现已经没泪水了。

我浑浑噩噩的在床上躺到了傍晚,有人敲门。

门外一个太监神­色­高傲的看我:“陛下有旨,命永仁公主晚上出席宴会。永仁公主,请好好打扮。”我昏昏沉沉的想为何来宣旨的不是周公公,半晌才想起来那畜生被沐止薰凌迟处死了。

这新换的太监身后一队宫女嬷嬷鱼跃而入,我死气沉沉的任她们折腾,想起上次类似的情形时,我娘还在,那时我打扮的多喜庆啊,还被我娘嘲笑鄙视了一通;如今她们虽把我打扮的清秀可人了,我娘却不在了。

我看到镜子里自己的眼睛时,自己都吓了一跳,居然肿的跟个核桃一模一样,中间细细一条缝算是眼睛,要多悲摧有多悲摧,纵使经验丰富如嬷嬷,居然都拿它束手无策。

她们给我敷了粉,穿上漂亮的衣服,挽起高贵的发髻,我一阵烦躁,恨不得抛下一切逃出这吃人的皇宫去,最终却只能妥协于现实。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依旧是这华美的宫殿,依旧是这唱喏的太监喊:“永仁公主到!”可是我发现我的心境居然垂垂老了好几年,一时间心神俱伤。

老头子坐在龙椅上,我克制自己不去看他,免得掩饰不住迸发的恨意。沐温泽和沐止薰依旧是那副好像我要寻死一般的担忧表情,我刻意忽视了。沐修云长的依旧如此猥琐,­阴­冷的扫过来一眼,嗖嗖的吹的我打了一个哆嗦。倒是好久未见的沐凌霄出落的愈发高挑娇美了,和我这肿核桃一比,高下立现。本来这丫头见到我一次就要嘲笑我一次,是以我以为以我如今这眼睛红肿的模样足够提供她几个时辰的谈资了,没想到这丫头居然厚道了许多,谦恭的对我一笑:“三姐。”

我受宠若惊又觉得诡异莫名,哆嗦着笑回去:“四妹。”

她柔和的笑了笑,娇羞的低下了头,我顿时失语。

我这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且如坐针毡,那危机意识又在关键时刻发挥作用了,我总有一种隐隐的不好的预感,果然老头子开口了:“朕今日办这宴席,一是为了薰儿接风洗尘;二是朕要宣布两件喜事。”

来了来了!我在心底狂叫,筷子抖的筛糠似的。

老头子说完还故意顿了顿,直到所有人都将他殷殷盼着,他才得意的宣布:“第一件喜事,前几日西夜国派来使者求亲,朕决定,将朕的永仁公主许配给西夜国太子,两方共缔百年之好,守望互助!”

“当啷!”我的手剧烈一抖,筷子掉在碗碟上,发出清脆的声音。我虽然看不到自己的脸,可却也知道此刻我一定是面如土­色­且嘴­唇­哆嗦,老头子探究的眼光唰唰的飞过来,我镇定的换勺子去舀汤,边寻思着这动作是否足够自然流畅。

“此乃一件喜事。第二件,锦瑟国大殿下在我琉璃皇宫做客期间,与朕的凌霄公主情投意合,等大殿下回国禀告了锦瑟国女皇,两国也将联姻,缔结同盟!”

我不得不承认老头子赢了,席下除了愈发娇羞的沐凌霄和板砖脸的沐修云,其余人莫不闻之变­色­,我的耳朵嗡嗡直响,简直是万念俱灰。这两件喜事,于我而言,却是一桩比一桩更为悲哀的噩耗,我觉得我钻到牛角尖里去了,我的想法越来越偏激,使劲和自己较着劲儿,那种感觉无法言说,仿佛是呱呱即将要被炖煮了吃掉,被杀之前想到自己还有最喜欢的虫子可以饱餐一顿,可是蓦然发现,那虫子居然是别人家的了。

44逃亡

我浑身颤抖,既惊且怒,梗着脖子,几乎把桌子盯出两个洞来。

“薏仁。”沐止薰在我身边坐下,我茫茫然抬头,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宴席已散了,空荡荡的一片寂静。

沐止薰看上去比我还忧伤,沐温泽一脸震惊,还没缓过神来。

我摇摇摆摆站起来,朝他们摆手:“我要一个人静一静……”

我愁苦万分的挪回落霞阁,沐止薰在我身后不远不近的跟着,我进门混混沌沌的往床上一倒,想到我这多舛的命途,顿时万念俱灰。

沐止薰似乎在我窗外站了许久,直到月上中天,我才听到他低低的叹息一声,转身离去。

我在黑暗中瞪着两个肿的睁不开来的眼睛失眠一夜,天明时做了一个决定:我要去找苏夏。

我回想着戏文里有甚类似的桥段可以供我参考,想来这弃­妇­找上始乱终弃的男人的戏文一定不少,无外乎一哭二闹三上吊,顺带把一些陈年旧事翻出来妄图唤回那男人的愧疚,然而我的情况又与戏文里描述的有所不同。说到底我与苏夏清清白白,既无父母之命又无媒妁之言,这真要变心了,男婚女嫁各不相­干­,谁也不能说一个不字;且这Сhā足的第三人居然是我的妹妹,如今虽然知道不是亲妹妹了,但在外人眼里我们俩却依然是和睦亲恭的俩姐妹,这也注定了我不能撕破脸皮去她面前撒泼打闹呼天抢地指责她抢了我的男人,否则届时传言“俩姐妹为了一个男人大打出手”云云,我固然脸皮厚,却也是要点面子的。

这么想来,我发觉去找苏夏的这个想法已经毫无意义了,可是我却憋屈的慌,抛去理智不说,我的情感上十分的不甘,我不甘愿就这么莫名其妙糊里糊涂的看着自己的爱人变心,你起码,起码给我一个理由啊!

好吧,我承认我自己已经深深的钻入牛角尖里出不来了,于是最终的决定,依然是要去找苏夏,且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可不想嫁给百里安寂,他那愤怒的被欺骗的眼神,至今令我印象深刻,每每想到,便会奇异的衍伸出一种我欠了他几十万两金子的错觉,因为有这么一层微妙的感觉在,我觉得如果我真的嫁给他了,我们的婚姻关系一定是一出荒唐的悲剧。

我跳起来收拾东西,看到那些苏夏亲手编织的小玩意儿的时候,犹豫了一下,还是一起收到包裹里去了——不要误会,我不是企图用这些东西唤回苏夏的恋旧之心,我只是在想,倘若真这么不幸,他没有任何苦衷的变心了,那我一定要把这一堆东西气势恢宏的砸到他身上去。

我一边收拾一边心酸的想:此刻沐凌霄的寝宫里是不是也摆着苏夏亲手编织的这些东西,我一边控制不住的想,一边无比的厌恶自己这怨­妇­一般的酸味儿。

我去找沐温泽借腰牌,他忧伤的看我:“三姐,你是不是要逃出去,然后再也不回来了?”

我鼻子一酸,落下泪来:“嗯,这一出去,我也不知道等待我的究竟是什么,所以三姐不能带着你一起走,我不能拖累你。父皇现在对你这么好,我暂时能放下心来,等三姐稳定下来了,一定来接你出去好不好?”

沐温泽解下腰牌给我,一双眼睛里泪汪汪的:“嗯,我等三姐你回来。三姐你要保重!”

我硬下心来不去看沐温泽,回落霞阁扛起我那包袱就朝宫门跑。

此时天刚蒙蒙亮,老头子想必还在温柔乡里销魂,是以我倒不担心会碰上他。

我一路直奔宫门,想学沐温泽唰的亮出腰牌,然后在护卫还没看清楚之前便飞奔而出,我在脑海里预先将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演练一遍,正要施展时,那两个英俊挺拔的护卫哥哥唰啦拔出长枪,­干­脆利落的把我的冲势截断的一­干­二净。

“永仁公主,陛下有令,没有他的口谕和圣旨,您不能私自出宫。”这两人齐刷刷的异口同声。

晴天一个霹雳!我傻眼了!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老头子没有在我的落霞阁周围布下护卫防止我逃跑,却不知道他居然留了一手,在最后最紧要的关头给了我一­棒­。我心灰意冷。

我挎着个包袱失魂落魄的站在冷风中,那叫一个苦啊!

这当儿,身后疾风骤起,我回头一望,只觉面上凉风一过,我居然被捞到了一匹骏马上。我一阵心惊­肉­跳,回头看到沐止薰那张脸板的平平整整,一丝褶子都找不到。

那骏马四蹄生风,把一堆护卫冲散的七零八落,身后一阵鬼哭狼嚎。

我看着两边飞速倒退的情景,被这一变故弄得魂飞魄散,问沐止薰:“二、二哥!你要带我去哪里?”

沐止薰沉声说:“我带你走,不要嫁给百里安寂,我带你走的远远的。”

我心头狂跳——不是感动的跳,而是想到我们如今这光景,颇像一对私奔的苦命鸳鸯,呸呸,不对!哪有人私奔奔的如此嚣张如此跋扈的?

我一想到沐止薰这么一折腾以后身后留下的一堆烂摊子,就觉得脑袋有些隐隐作痛。

沐止薰在京郊一个客栈门前停下,我茫茫然四顾:“二哥,我们去哪里?”

沐止薰一边把马交给店小二,一边说:“往北走吧,那里地广人稀,不容易被追兵发觉。”

我想了想,恰好锦瑟国也位于北边,与我的目的地也算同一个方向,感到万分庆幸。

沐止薰要了两个相邻的房间,吩咐小二把晚饭和洗澡水都送去我房间,看着我说:“我就在你隔壁,如果有什么事情就大声叫我。”他抿抿­唇­,补充道:“你不要有什么负担和顾虑,此番我只是你的二哥,一个不愿意看妹妹受苦的兄长罢了。”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神态甚为悲摧,我也只能讷讷点头,不敢再多说什么话刺激他。

第二日清早,我们继续向北前行,沐止薰本欲雇辆马车载我,我想到如今我们可是逃亡,一切从简为主,再要摆什么公主架子,那就是矫情,是以拒绝了他这个提议。而我又不会骑马,纵然会骑,也一定跟不上沐止薰的速度,是以沐止薰只能把我放到他胸前,带着我一同策马狂奔。

我坐在沐止薰胸前,姿势十分僵硬,感觉十分别扭。甚为悲摧的把身体往前倾,拉开一点距离以防肢体上的接触。这么坐了几日,别的没什么,倒是习惯了他身上那股淡淡的药草味儿,时时刻刻提醒着我沐止薰是一个病秧子。

就这逃亡的三天内,我们就被追兵围捕了三次,平均一日一次,沐止薰带着我能逃则逃,实在逃不过便只能动手,幸而我揣摩老头子并不是要置我们于死地,因为那些追兵动手时显然有顾虑,那花拳绣腿软绵绵的甚无筋道。倒是沐止薰每动手一次,脸­色­就白一分,我看在眼里,不是不着急的。

昨日我们又逃过了一场围剿,彼此都身心俱疲,找了家客栈倒头就睡。我因为这几日的逃亡生涯,感觉被培养的无比敏锐,一有风吹草动就支楞出两个耳朵惊恐的瞪圆眼睛。这日­鸡­鸣才三声,我便醒了过来,我初初起床的那一刻,脑子里必定是一团浆糊的,是以茫茫然的在床沿坐了好半晌,突然觉得少了些什么。

我把脑子里这团黏答答的浆糊甩了甩,思绪总算清明起来,想起来究竟少了些什么,这不对劲的地方便是沐止薰。过去三日里,他夜夜比我迟睡日日比我早起,天不亮时必定在我房门前叫魂似的催我了,可是今日已经这个时辰了,他居然悄无声息。

我忐忑不安,莫非是他被擒了?如果他被擒了,何以我还好端端的站在这里?或者昨夜来了一个飞檐走壁的采花贼,把他迷晕扛走了?再或者,他其实已经死了?

我脑子里掠过千万种猜测,其实却也不过是短短的一瞬间,我已站在了他的房门口。

“二哥?”我胆战心惊的叫。

里面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传来沐止薰的低喝:“别进来!”

我傻了,怀疑里面是不是真的有一个貌美如花的女采花贼,正与沐止薰情投意合。

我站在门口进退两难,不知该不该提醒沐止薰我们该上路了,这当儿,门里突然传来玎玲咣当一阵乱响,且似乎有什么重物倒塌的声音。

我心里一惊,不管不顾的推开门闯进去,大喊:“二哥!”

门里没有什么貌美的采花贼,只有沐止薰一个人扶着桌沿,旁边一个翻倒的矮几,地上零散的茶壶碎片落了一地。

他朝我这边转头:“谁让你进来的?!”

他的表情严厉,可是目光涣散毫无焦点,且带着一丝慌乱。我朝他走近几步:“二哥,你……看不见了?”

“出去!”他大怒,跌跌撞撞的循着声音朝我这个方向走来,像是要把我推出去,他双眼不能视物,眼见着踩过一地瓷器碎片而毫无躲让。

“二哥!”我大惊,扑过去扯住他不让他往碎片上踩,他气的浑身发抖,突然委顿下来,推开我,自己摸索着在床沿边坐下,淡淡的道:“薏仁,你出去。”

我知他是不愿意让我看见他如此狼狈的样子,上次我们回国途中遇到刺杀后我救了他,一路见到他落魄狼狈的样子,已是他的极限了。如今他却再也不愿意让我看见他这不仅狼狈且是残废的样子了,我心里一酸,声音里就带了哭腔,喊他:“二哥……”我不知道我想表达一个什么意思,像是哀求又像是安慰,我一遍遍喊他:“二哥……”声音抖的不成腔调。

45不巧

沐止薰漠然地听我叫他,一动不动。

我一时间不知所措,以为我们将会永远以这样的姿势僵持下去,直到窗棂被人支开发出“吱呀”的一声,有个人翻了进来。

沐止薰迅速起身,飞快的把我揽到他身后去,伸手去摸腰间的软鞭,只是这番动作似乎消耗了他不少的体力,我眼见着他身子晃了晃,向我倒过来,居然在这个关键时刻厥过去了!

我大惊,双手抱住他倒下来的身子,差点被他压扁在床榻上,我吃力的从沐止薰身下爬出来,眼见着从窗户翻进来的那个人跳着脚咿哩哇啦的乱叫:“嘶!痛死我了啊啊啊!”

艾十三一边叫着一边跳到椅子旁边坐下来,捧着他的脚丫子吹气:“永仁公主!防贼也不是这样防的,这满地的瓷器碎片,我的脚丫子都要被戳出一个窟窿来了!”

我不得不提醒他:“艾十三,我的二哥、你的主公厥过去了。”

“啊?!”艾十三惨叫,单脚跳到床边来,去翻沐止薰的眼皮。

“完了完了……”他一边十分熟稔的又是掐人中又是切脉,一边喃喃。

我听得心慌意乱,问:“他怎么样?”

艾十三愁眉苦脸:“他的毒发了。那人给他下的药需要定时服解药,以往他每到时间就必须去问那人讨解药,近来我们自己好不容易制出可以压制毒­性­的解药来,只是治标不治本,只能暂时延缓毒发而已,他这几日来催动真气过多,是以加速了毒发——他的眼睛是不是看不见了?”

我点头,问了一句极其无意义且白痴的话:“那怎么办?”

艾十三沉吟了一下,说道:“没别的法子,只有我带他回去。”

我说:“是不是可以找老头子要解药?”

“唉,这个方法可行­性­不大……主公准备了这么久,就是想夺位。如今他的心思那人亦明了了,你想,那人会让他活下去吗?”

“这可不一定。我们沿途遇到的追兵,显然是并不想置我们于死地的。古来弑父夺位的不少见,杀自己儿子的君王却不多,且沐止薰是老头子最疼爱的儿子,我看老头子也只是想警告他,倒不一定会真的杀了他。艾十三,你带他回去吧,如果你们能救他,那是最好的;如果不能救,请去找老头子试一试,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就是横竖都是一个死。”

艾十三惊讶:“你……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不了,我要去锦瑟国。你带他走吧,他跟着我只会惹祸上身,我和他,谁欠谁的也已经说不清了,我不愿他跟着我受罪,不愿多欠他一份人情。”

我说这话的时候其实心里挺坦荡荡的,但是艾十三显然误会了什么,且自动的把我的话语做了一番暧昧扭曲的释义,叹气道:“我明白了,永仁公主,唉,问世间情为何物……”

我被他这么一歪曲,再加上本来就被苏夏的变心打击的狠了,一时间居然真的生出了一种幽怨的自怜自艾的感情来,我说:“艾十三,你手头有没有多余的人手?派几个护送我去锦瑟国吧,人不需多,有用就行。我看这里离锦瑟国也不远了。”

艾十三想了想:“有的,我等会就去安排。”

我说:“那好吧,你带他走吧——哎,等等!”我坐到床沿上,伸手深情的抚沐止薰的胸。

艾十三动容道:“好一对苦命的鸳鸯啊!”

我在沐止薰胸前按了几按,伸手钻衣探到他的衣襟里,摸出了一叠银票。艾十三动情的脸霎时黑了一半。

我掂了掂那叠银票的厚度,觉得全部拿走未免有失厚道,是以还是留了几张在沐止薰身边。艾十三大约是从未见过有如此彪悍作风的公主,一脸见到猛虎般的骇然。

我背起包袱同他们告别,艾十三雇了一辆马车载沐止薰,我瞧着我这个名义上的哥哥苍白的脸­色­,有些伤情。这天幕下的我和他,本就是叹息一场。

我难得文绉绉一回,是以很是唏嘘了一番后才往北走,大约因为有艾十三派的人随同,又因为老头子得知沐止薰毒发了,我往后的这一路,平安的连只小毛贼都无。

我们走了好几日,这一日我终于到达了锦瑟国,我抬头看那恢弘的城墙上锦瑟京三个大字,心头莫名激奋。

锦瑟国不愧是女尊男卑,街上往来的摆摊的吆喝的,均以女子居多,民风甚是彪悍。我此番往街上一站,居然有过往清秀男子频频回眸且掩嘴一笑,娘哎!我惊出了一身冷汗,敢情这锦瑟国的男子们,都是如此的……呃,柔美?

我揣摩这锦瑟国的审美观,显然我这一类型的女子颇受青睐,就有些十分不合时宜的沾沾自喜。

“哎呀!”迎面走来一个冒失的青年,直直的杵到我面前来,差点把我砸死。

我还在寻思我是否该入乡随俗的扶他一把,顺带温柔笑曰“公子小心”,那人已自己站稳了用绣帕掩嘴一笑,上上下下打量我几眼,那眼风销魂的能生生把一块老牛骨给麻酥软喽。

他问:“姑娘可是异乡人?一个人站在这街头怪可怜的,你要往哪去?待我给你指条明路。”

我眼见着他张合的嘴里,两颗大门牙间黑霍霍的一条缝,哆嗦了好几下。得了,我此番光景似乎是被搭讪了。我因为十六年来从未有男子主动向我示好,那唯一的一朵桃花现今还开到了别人的树上去,眼看都要结果子了,是以今日一被搭讪,十分没有骨气的傻乐了半天,乐完了我唾弃自己,想到居然是在这种光景下被搭讪,心神俱伤。

我说:“我要去锦瑟皇宫,劳烦公子带路了。”

他又斜斜瞟我一眼,眼神飘渺多情,率先往前头去了。

我回头张望,艾十三派的那两个护卫似是不见了,大约把我送到锦瑟国后便回去复命了。

在我前头带路的这位公子,走的那叫一个摇曳生姿,那ρi股左一下右一下,扭得风情万种,我简直是又妒忌又羡慕,只恨自己不会如此销魂的步法,留不住苏夏。

我跟着他在街道上七弯八扭,他停住脚说:“到了,这里就是女皇的皇宫。”

我朝他道谢:“多谢公子。”

他春风满面,嗔道:“姑娘客气了。”一步三摇柳腰款摆的回去了。

我感叹,苏夏在这种环境和国情下,居然生的一副正常男人的阳刚硬朗样,委实是不易啊。

别国宫门口的护卫都是英俊挺拔的侍卫哥哥,锦瑟国的宫门口却又是另一番模样,立着两个一身盔甲的女娇娥,一脸煞气。

我从包袱里掏出苏夏的亲笔信,万分庆幸带了来,谄媚道:“姐姐,可否劳烦替我通报一声,我想见你们大殿下,这是他的亲笔信。”

那两人似要把我瞪出个洞来,瞪得我毛骨悚然:“我们不管通报这种事。”

我不慌不忙,掏出银票递给她们,点头哈腰:“一点小意思。”那两人果然眉开眼笑了。我那过去的十六年,每每被拿去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沐凌霄比较进而被贬得一文不值时,我娘就搂着我笑:“有一样东西,凌霄是绝对比不上咱薏仁的——就是那人情世故,咱们薏仁可比凌霄通透多了。”我如今回想起来,心中一股对我娘的钦佩徐徐荡漾,她老人家果然是英明睿智,眼下这情景,如果换做沐凌霄那被宠坏了的丫头片子来,她难道要跳一支舞,拨一首曲子来打动这两位铁面护卫不成?

这么一想,我觉得我圆满了。

那俩护卫往门里叫了个什么人,交待了一番,回头给了我一个笑脸:“这位姑娘请稍等,已经去通报了。”

我因为不想再遇上之间那类似搭讪的烂桃花,寻了个犄角旮沓蹲着,倒像是那日与吴猫儿蹲在墙角晒太阳的情景,只不过那时还有个半死不活的沐止薰,这时便只剩我一人了。

我愁眉苦脸的蹲啊蹲,终于那门里出来了一个人与那俩护卫说了些什么,那两人朝我招了招手,我大喜,屁颠屁颠的跟着出来的那人进宫了。

给我引路的这位宫人是一个面貌颇为清秀的少年,将我领到一处宫殿前,微微福了个身便走了。

我以为这殿内的人自然是苏夏了,是以一时拿捏不准该做出一副兴师问罪的凶悍样子好还是楚楚可怜的柔弱样子好,徘徊了甚久。

这当儿殿内传出一个威严的女声来:“怎么还不进来?”我吓了一跳,女声?女声!

我胆战心惊推门进去,一个着龙袍的女子端坐于椅上,眉目清秀,凛然不可侵犯,我跪倒在地:“薏仁见过女皇。”

这女子,也就是苏漩湖女皇,说道:“平身吧,你千里迢迢赶来见苏夏,这份情谊着实令人感动,只是十分不巧,小夏几日前去了京郊行宫休养,回程之期还未定,怕是要让永仁公主等几日了。我已命人布置下厢房,请永仁公主移驾歇息吧。”

我大失所望,士气这东西,向来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好不容易酝酿出的质问苏夏的情绪,被这么一打断,就如同一个雷霆万钧的屁,放到一半突然截住,再放时便没了那震天的响声,只有斯文的气流了。

我寻思苏漩湖是一定知道苏夏变心在前的,她却只字不提,显见着也是一人­精­儿,不过也是,她既能让容煌心甘情愿做她的男后,这手段能力不是我等人可以相媲美的。想到容煌,我偷觑了苏漩湖一眼,觉得容煌这等人才配她,委实有些可惜了。

46变却故人心

我就这么没有目的没有指望茫茫然的在苏漩湖安排的缀风轩住了半月,期间既没见到苏夏,也没见到容煌,闲时我只得在宫里乱走,偶尔抚过那砖墙,告诉自己这里有苏夏住过的痕迹,有苏夏生活的气息,一时间幽怨得形神憔悴。

第十六个日头上,我那万年无人造访的缀风轩猛的冲进一位客人,闹出十分大的一场响动来。

我大惊:“安、安亲王?!”

容煌将我一扯:“你怎么还在这里?苏夏根本没有去什么行宫,他一直在皇宫里避着你!倒是你这丫头,一个人跑到锦瑟国里,胆子也忒大了!你二哥呢?他怎么没管住你!如果不是我提早回宫,你预备在这里住一辈子不成!”

我头一次发现容煌居然如此话痨,这要放在平日里,我一定好好嘲笑他一番,将他这番形容讲给仰慕他的那些小宫女们听,如今我却没了这笑别人的心思,只觉得我才是天底下最大的那个笑话。

容煌将我带到我上次来的那处宫殿前,我听到里面苏漩湖在问苏夏:“你预备怎么样?一直躲着她吗?”

苏夏疲倦的说:“再让她住几日,寻个借口送她走吧。”

我心凉彻底,浑身颤抖,一脚踹进门去,指着苏夏的鼻子大骂:“苏夏你这个乌龟王八蛋!永生永世翻不得身的乌龟王八蛋!”

我的见识浅薄词汇贫乏,天可怜见,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诅咒了。

苏夏沉默,然后万分不可思议的问:“你怎么来了?”

隔了这么久见到他,他依旧是太阳一般的存在,只不过彼时他于我,是冬日灿烂暖阳;如今之于我,却是三伏天里毒辣烈日,蒸­干­了我所有希望。

我翻全身上下的荷包,苏夏问:“薏仁你做什么?”

其实我是想依照预先设定好的情形,将苏夏送我的那一堆东西气势澎湃的砸到他身上去,然后留给他一个潇洒的背影。最好这一砸还能把苏夏砸的幡然醒悟,痛哭流涕的追上我血泪忏悔,我则挥剑斩情丝,飘然远去。

而如今我翻遍荷包寻东西未果,方想起来那包袱我留在缀风轩了。

我像一个所有戏文里的怨­妇­,问了所有怨­妇­都会问的一句话:“为什么?”

诸位看官,你看见了,做人,尤其是做一个女人,做到我这个份上,其凄凉的形容已经不是悲剧二字所能涵盖的了。

我相信苏夏不会有什么不得已的隐晦的苦衷,他那样简单纯粹的人物,那样爽利通透的­性­格,如果有苦衷,定不会自己扛着对方瞒着,叫彼此都不得好过。他若是不爱,那便是真的不爱了。而我走这一趟,无非是想给自己的侥幸一个希望,为了那一点点的希望将这副身板都扑入火中,好给彼此一个成全。

苏夏说:“薏仁,我还能叫你一声薏仁吧?彼时我被捉去琉璃皇宫,过的却没有你二哥那般滋润。”我想他如果知道沐止薰被捉去的头几日我对他做了些什么,便不会这么说了。

“我被关在牢里,你那大哥简直是疯子,时时来折磨我,却不让我死去,刑虽不重,但那恐惧的忐忑的心理­阴­影却几乎把我压垮。凌霄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出现的,她出现在我眼前的那一刻,黑漆漆的­阴­森天牢里一袭白纱裙飘飘,我以为那是仙女下凡了。”

我为苏夏的品位无语,白纱裙是沐凌霄的最爱,她小时候没少拿这个道具来扮鬼吓我。

“她十分温柔的给我上药,喂我水米,以命威胁她的父皇放了我,我调养的那几日俱是她陪着我,她琴棋书画样样俱会,她跳舞拨琴给我解闷,我这才发现她竟是如此美丽温柔。”

苏夏显然已陷入美好的回忆里去了。我无不苦涩的想,原来我那唯一的懂得人情世故的优点,也没能让我参透情爱这个情字,依旧惨败于沐凌霄的高雅之下。

“我不想见你,本是不愿将我和沐凌霄的事亲口告诉你,是怕你迁怒于凌霄的,如今既然你知道了,我便送你回国如何?”

我仰天大笑,他不告诉我不是怕我知道被自己妹妹背叛后会伤心,而是因为怕我会迁怒于沐凌霄,我觉得天底下,再也没有比我还可笑的笑话了。

我对他说:“多谢大殿下好意,薏仁心领了,我自己回去就是。”

苏夏,我害你被捉去被折磨,是我对不起你,可是我不能原谅你的背叛;沐凌霄,你在我不在的时候救了我爱的男人,我感谢你,可是我也不能原谅你的Сhā足。

这一场荒唐闹剧终于收尾,我在心底将自己又落实了一个身份:被抛弃的人。

不是我要这么自怨自艾,自哀自怜,这要在平日,我一定将如今我这番形容唾弃到底,可是当我背着包袱独自一人站在异乡的街头,且迟钝的发现今天居然是除夕时,我那悲凉之感便再也掩藏不住了。

因着是除夕,家家户户均在热闹团聚,爆竹声噼里啪啦的不绝于耳,便是那贫寒的小户人家,此刻也是抛去愁容乐乐和和,衬得我益发孤苦伶仃。

我失魂落魄得形容憔悴,居然让我找到了一家尚未打烊的小酒馆。

这酒馆的女老板是一个妙人,一眼看出我如今这光景最需要的是什么,送了几壶酒和一盘熟牛­肉­上来。

我举杯便饮,将将喝光那几坛,有了几分醉意时,女老板说:“这位客官,打烊了。我家中还有贱内并几个孩子,等着我一同回去团聚呢。”

我迷蒙点头,把银子给她结账,这女老板正要关铺门,我突然回头:“老板!你少找了我一两银子!”

女老板讶然,大概不明白何以我醉至这个程度还能将钱财计算的如此清楚,脸上就有些讪讪。

我冲她嘿嘿笑:“老板,我不要了!给你孩子买糖吃!”后来待我酒醒以后想起自己居然如此阔绰的给了一两银子当小费时,­肉­痛的直想抽自己。

街上甚是寥落,我出了酒馆以后被冷风一吹,越发的头晕眼花。这街上居然还有一处开张的店铺,内里灯火通明,我走上前欲仔细瞧一瞧,被站在门前一个穿的花里胡哨的少年拉住:“呦!这位姑娘,想是有什么烦心事吧?来来,到咱们这英荟楼里耍一耍,保准你乐得销魂,忘却世间凡尘!”他凑耳过来:“咱们楼里新来了几个绝­色­,可都是清倌儿!包你满意!”

哦!我明白了!这锦瑟国的勾栏院就如同其他三国的青楼,只不过里面的都是男子。

那少年拼命拽我,我醉得不清,想到今晚上可以不必我一个,有个活生生热乎乎的人抱着陪着,就觉得有些心动。

就在这徘徊犹豫的当儿,一阵疾风突然掠过,那拉住我的少年“哎呦”一声飞了出去,我失了扶持一个踉跄,身后那人接住了我,鼻子里钻进一股淡淡的熟悉的草药味儿,回头看去,沐止薰眉头间叠成一片崇山峻岭,满脸怒气。

我怔然,扯住他的袖子叫一声:“二哥!”便再也忍不住,伏在他怀里大哭失声。

沐止薰在我头顶叹了一声,由我拿着他的袖子醒鼻涕。

我直哭得天地变­色­,这光景下见到沐止薰,简直比见到亲人还亲。哭完了我抬头问他:“二哥,你怎么来了?你的眼睛看得见了?毒解了?”

他笑:“看样子醉的不厉害嘛,脑子甚是清明。”

我以行动反驳他这话,脑袋一歪,醉过去了。

我酒醉,然后醒来,要死不活的捧着脑袋大声呻吟,昨夜那酒的­性­子委实烈,我怀疑我昨天的头一定被八头驴子的蹄子依次踢了一遍。每头驴子四只蹄子,八头就是三十六只,我算了一遍,被三十六只蹄子刨了一遍,怪道连我每次初初起床时头里的那摊浆糊都给踢散了。

“不是三十六只,是三十二只。”沐止薰推门进来,手里端了碗乌黑麻漆的药,味道十分古怪,“喝了罢,别又来耍酒疯。”

我大惊失­色­:“二、二二……昨天是你照照照顾我的?”我大舌头了。

沐止薰的脸看不出表情:“不然你以为是谁?英荟楼里的清倌儿?”

我立刻闭嘴,回忆昨日我有没有做过什么天怒人怨的勾当,接着就叫我回想起了那一两银子的小费,顿时懊恼极了。

沐止薰意态闲散的倚在椅子上,老神在在的丝毫没有回避的意思。

我傻了,依我们现今这情势,恰是应了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不成体统的景,虽然沐止薰那坐姿意态风流甚是销魂,然而我对着这张在我身上留疤的面孔,却委实提不起什么欣赏的兴致,且我刚被苏夏抛弃,难免想起那句“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的脍炙人口的名言来。

我问:“二哥你的毒解了吗?”

沐止薰沉默。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口:“没有彻底解是不是?老头子不肯给解药?”

“他现在,巴不得我死,不会救我的。”

我无言以对,半晌问他:“那你现在……”

“没事,只要不动真气就可。”

哦!我在被子里扭了扭,实在憋不住尿意了,甚为艰难的开口:“二哥,你能不能回避一下?”

沐止薰出去的时候,我分明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一抹无奈。

47佛祖

苍天可鉴,如果我知道瞒着沐止薰出来在街上逛一圈的功夫,居然会被人一脑袋打晕跟口猪似的装到麻袋里运到不知哪里去,我便是扯着沐止薰的袖襟粘死在他左右,也断然不会一人出来。

那些乌龟王八蛋居然是把我倒栽在袋里的,口里也不知塞了谁的裹脚布或是裤衩,那味儿真叫一个销魂。我头晕眼花眼冒金星,应景似的在麻袋里扭了几扭,哼唧了几声以示我的抗议。

“呦,你这口猪挺活鲜的,动得可劲儿呢!”

“是是,这不是赶着办年货么,买一口新鲜的宰杀了,家里死鬼孩子都等着呢。”

“行行,走吧走吧。”

“哎好嘞,谢谢官爷了!”

我一口气没上来,被气得差点翻白过去,听这声音,是那掳了我的人扮作一个百姓,正混出锦瑟国的城门去。

我在那股销魂的味儿里瞪了两个眼睛努力理清现下里这形势。原本我与沐止薰打算住两天就动身的(要到哪去我也不知道),昨日我瞒着他偷溜出来想买些女儿家用的东西,正思忖着锦瑟国的女子如此彪悍,是否也用那东西时,被人一­棒­子打晕给掳了。而我被掳,有两种情形,一是遇上了人牙子;二是被老头子派来的走狗捉回去预备把我拾掇拾掇打包送到西夜国百里安寂那去了。

这第一种的可能­性­,我揣摩着不大,虽我是个女子,然而在这锦瑟国,女子便是男子,拐卖­妇­人少女孩童的我听过不少,可你曾听说过有哪个不长眼的人牙子拐卖青壮男子的?是以便只剩这第二种可能了,若是这第二种可能,我倒也不必担心会丢掉小命,只是不知沐止薰那里可否发现我已被掳,是不是在急着找我。我与他前后不过分开大半月,他便从艾十三那一路寻了来,这期间发生什么,我一概不知,他在筹划什么准备什么我也一概不知,原来我这十六年来,竟从无一日读懂过他。

我为这想法感到万分庆幸,我娘那话算是说对了:有时无知也是一种幸福。因我知道沐止薰无论做什么,这其中因由虽然说不上全部,但定有大部分是为了我,所以我若知道这内情太过详尽,势必总会添上一份内疚兼人情债在里头,所以倒是不知来得更叫人轻松爽快。

我一边摸着自己的良心一边这样想,痛心疾首的发觉原来我才是一喂不熟的白眼狼儿,正诚心诚意的忏悔着,头顶一线光亮,窸窣一阵响动,我像一只被从法器里倒出来的妖怪,被倒出了麻袋,娘哎!我一头磕在地上,疼的龇牙咧嘴,对那走狗怒目而视。

这走狗是一个五大三粗的女子,我几乎立刻确定塞在我嘴里的是她的裹脚布,恨不得用这烂布勒死她。

她拿走我嘴里的东西,冷哼两声,我立刻作小伏低状,正襟危坐。

“放风时间,吃喝拉撒赶紧解决喽。”

我几步走进树林,这人紧跟在五步以外不放,我气得使劲憋出了几个屁,臭臭她也好。

我觉得不能这么坐以待毙,决定探探她的口风。

我谄媚:“这位姑娘,这位妹妹。”天可怜见儿,我沐薏仁平生撒谎无数,叫面前这位大婶为姑娘妹妹,却真是最大的一个弥天大谎——她脸上的褶子都能叠过呱呱的­鸡­冠子了!

这大婶眉开眼笑,红光满面,一股拂面春风徐徐荡漾。

我再接再厉:“姑娘,咱们是不是要回琉璃国?哎,我没别的意思,你看我也逃不了,就是你好歹给我一个准数儿。”

她点头。我确认她是老头子派来的了,这两日我曾问过沐止薰,琉璃国和锦瑟国明明是敌对关系,何以苏夏与沐凌霄居然能联姻。沐止薰看我的眼神挺怜悯的,大概是觉得我还未跳出苏夏那个坑吧,半晌才说了一句:政治是复杂而微妙的东西,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如今想来我透彻了,老头子用两个女儿,换取与两国的姻亲关系,实在是一笔划算的交易,而苏漩湖也大约很乐意多一个联盟国的,我觉得这四国之间扑朔迷离的关系,与马吊桌上庄家与闲家之间的微妙风向,很有一种异曲同工之妙。

我又问:“姑娘……”

她将脸一板,褶子挺括不少:“不许多问!”

我真心诚意地请求:“可不可以给我换个赛嘴巴的东西?”便是用我自己的裹脚布,也比这个强啊!

她犹豫了一下,准了。换了块手巾给我塞上,我觉得那委实寒碜的一声“姑娘”叫的也算值了。

我这么被装在麻袋里运了好几日,某日我出麻袋放风时居然发现身处另一处异乡,十分贫瘠的风景,面­色­凄苦的百姓,全是我不熟悉的习俗和服饰,我骇然,问她:“姑娘,我们这是在哪?”

这位大婶一边自牙缝里剔出一缕韭菜,一边说:“西夜国。”

我大惊失­色­,未料到她为了躲过沐止薰的追踪居然取道西夜回琉璃,我想到一年的时光我居然四个国家都走过了,一时间感慨万千,韩竹浮曾教过沐温泽两句话: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好奇我也算是行了万里路的人,怎么却一点见识都无增长。

天­色­已暗,这大婶把我重新扔到平板车上,拉着我走了一阵子,像是准备找个安歇处,我闷在麻袋里,那叫一个憋屈,想到沐止薰这么躺在平板车上被拉时是何等的惬意,而我又是何等的苦闷,又埋怨他怎么还不追上来救我等等,心下十分黯然。

那大婶将我拉至一处地方停了下来,我自麻袋的破洞向外张望,冷不防对上了一只眼睛!我吓得魂飞魄散,猛一往后仰去,不想身后竟是空的,居然连人带麻袋摔了下去。

“你折腾啥?!”大婶很生气,一把把我捉出麻袋丢到墙角稻草堆去。

我四下打量,原来这竟是一座破庙,案台前供着一尊与人同大的卧佛,因年代久远,香火败落,连佛也掉了铜漆,露出里面黑乎乎的泥胎来。你厮方才一定是把我丢到案台上去了,且一定与那卧佛是同个方向,不然我那番从洞眼望出去,看到的应是那佛的脚板而不是眼睛了。

我委屈极了,便是以前千般苦万般难,至少总是自由的,何曾沦落到这等地步。

我焉巴了,眼看着大婶背对着我,对着一面镜子吸溜着剔那一排大黄牙,我瞧那庙门口恰是一条街道,交错着弯弯曲曲的几条小巷,觉得心头莫名激奋,再回头看大婶,她显然已经深深的陶醉于剔牙的美妙快感里了,这是一个绝妙的时机!心念动间,我已一跃而起,拿出追赶朝日的势头冲向庙门,冲向光明!

我的想象里,我应该身如轻燕势如猛虎,如箭一般的­射­出去,那大婶应该只瞧见镜子里什么东西一掠而过,她那一头松毛头发被我急掠而过的风带得飞扬,悠悠荡荡的还未落下,庙里已经空无一人了;然而事实却真叫人捶胸顿足,我双手被缚在身后,跑起来格外费力,跌跌撞撞步履蹒跚,如老龟一般挪出去,我甚至听到那大婶冷哼的声音。

我将将跨出门槛,便觉得千斤重的一个什么东西压了下来,双腿一颤一软,扑倒在街上了——那大婶,用她肥壮的ρi股压住了我。

这一刻我居然没有体味到绝望和苍凉,反而莫名其妙的想起了很久以前呱呱被暖阳坐在ρi股底下的那一幕。

那大婶又重重往我背上一坐,骂道:“让你逃,我让你逃!”我泪流满面,想到我本来就不丰满的胸脯被这么一压就更扁了,哭得更欢了。我口被堵住不能出声,呜呜咽咽的更加悲摧。

这当儿,我听到庙里一声轻笑,那庙里本只有我和大婶两人,怎会有第三人的声音?我不寒而栗,艰难的转过头去,眼见着那尊卧佛后头居然慢悠悠的坐起一个人来,我目瞪口呆,娘哎,佛祖显灵了!

这佛祖一袭灰衫,一身书生打扮,相貌俊秀的紧,轻笑出声,销魂嗜骨,我的眼直了。

大婶迅速起身,把我提溜到她身后,一手抽出刀来,喝道:“什么人?!”

佛祖但笑不语,身形极快的一闪,转眼间居然用手指夹住了那刀身,右肘一击,大婶飞了出去,跌在地上没了声息。

我觉得他这一套动作比佛祖拈花微笑来得还要­精­妙绝伦,崇敬的用被缚的双手给他鼓了几下轻微的掌声。

他帮我解开绳子拿掉布巾:“在下原本在那卧佛后头睡觉,听闻动静见小兄弟似乎是受贼人胁迫方才出手,希望在下没有误会。”

我一愣,方才反应过来那大婶怕引人注目,事先给我换上了男装涂黑了面孔,加上我那­干­柴身段十分无傲人之处,就此模糊了­性­别。

我信口开河胡诌污蔑:“是。这大婶是琉璃国凌霄公主的鹰犬,专为她收集各地俊秀少年供公主玩乐,此番她便要带我回琉璃国。如若不是英雄相救,只怕小弟便要落入魔掌了。”

我之前说过我心胸狭窄睚眦必报,心理龌龊­阴­暗,能这么诋毁沐凌霄几句,在我看来也是好的。

这书生一愣:“凌霄公主?她不是出嫁了吗?锦瑟国大殿下亲自来迎的亲,几十里红妆灼灼扬扬,这么些年来,倒从未有公主嫁的如此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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