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无双任由马儿信步而行,所到之处,唯见累累白骨,哀鸿遍野而已。曲指算来,自匈奴族人建立赵国开始,直到现在,北方战乱不休的局面已经超过了一百年了。
人们不停地死去,因为各种原因。或者是死于刀兵,或者是死于饥饿,或者是死于瘟疫。但无论死去了多少,这个世界上却仍然还有人存在。
无双偶尔会想,路上见到如此多的白骨无人收整,分明应该是无人存活了,但每经过一段路程,总能够看见稀稀落落的人家。她便再一次明白人类与半神的不同。
传说中的半神,只因为一个简单的理由就会全族毁灭,但人类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困难,却始终坚强地存活下去。从这一点来看,人类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生灵。
她脑子里胡乱地思索着,也不曾有个重点。时而想到那些死去的或者仍然寂寞地存活着的半神,他们单薄脆弱如同一开即逝的昙花。虽然开放之时如此绚烂,但却又转瞬即逝,宛如风中流英,再也找不到一丝痕迹。
她又想到拓跋嗣,这个男人应该是一个女子幸福的归宿,但可惜的是,他们两人之间总是有着太多无法逾越的障碍,有些是别人造成的,有些是自己造成的。
她复又想到刘勃勃,以他的个性,即然已经取代了高平公,他必不会满足,下一步,只怕就是要称帝反秦了。这本就是一个叛逆的年代,连姚家的天下,也是因反叛而得来了。
沿途见到从燕国来的商人,她便打听燕国的消息,人们告诉她,慕容熙已经称帝,他得到了太后的支持,名正言顺,不再有人对他的资格提出置疑。但当他皇位已稳后,他便开始清除异己,第一个被杀掉的人,居然就是全力支持他登基的丁太后。苻氏姐妹则宠贯后宫,尤其是被立为皇后的苻训英,据说慕容熙对她言听计从,连朝政都与她商议。
她亦听见从南方传来的消息,刘裕成为晋国最重要的武将,掌握朝中大多数的兵力,据说连皇帝都对他畏惧三分。她想刘裕也不会只甘于做一个臣子吧!将来有朝一日,只怕他也会成为皇帝。
她东想西想,听到许多流言,似乎对天下的所有事情,无论相干或者不相干的都是如此感兴趣。思想转来转去,又转去转来,似乎一直在围着一个圆圈打转,只是为了逃避圆圈的中点。
她当然深知这个中点是什么,她一直勉强自己不要想起,就算是想起,也会尽快地把思想转移。想得太多,就难免会有伤心的感觉,就难免会无力而无助,难免会脆弱如同普通女子。但她是无双,天下无双的无双,她并非是没有见识的乡野村妇,把男人当做自己生命唯一的重心。她必须坚强,她也不得不坚强,她不知这天下与自己有什么关系,但她既然降临于此,就必然是有一些关系的吧!
就算她的降临是个偶然,为了她所要保护的人们,为了父亲兄长,为了死去的楚衣,为了小小的载阳和照顾着载阳的青玉,她也必须尽全力结束这个乱世。
她亦不知自己到了何处,只知道要找齐九龙,必须要找到嘲风。但嘲风又漂泊到何处?或者他仍然追随着璎珞。
虽然极不愿意再想起,但她的命运到底是与璎珞息息相关,而且蚣蝮还在璎珞的身上,如果取出蚣蝮,璎珞就会死。
她猛然想到集齐九龙的意思,就必然要璎珞死。她心中怅然,若是流火再一次见到璎珞死去,不知他会悲伤到什么地步。
她想流火必然会恨她入骨,因为她必定会倾尽所能,取得蚣蝮。
她忽然想到,是否有一丝报复的成份?是因为璎珞从她的身边抢走了流火吗?所以她才下意识地答应列子一定会找齐九龙。或者在潜意识中,她早就想到只要找齐九龙,就等于间接的杀死璎珞。
她的额头悄然渗出冷汗,她的心里真地有如此恶毒的想法吗?或者还在期盼着,璎珞再一次死去,流火便会回到她的身边。
她悚然而惊,自己都不敢再想下去。璎珞是她的前身,她一直在告诉自己,她从未恨过她,但她忽然发现,也许在潜意识里,她恨她入骨,恨不能让她立刻死去。
她一掌拍在马臀之上,任由马儿狂奔起来。风因马的狂奔而变得凛冽,吹乱了她的长发。她只觉得心乱如麻,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很陌生,心底似乎有另外一个人,完全不同的她隐藏在最深的地方。
忽见两骑马从路的前方急匆匆地跑了过来,他们跑得很急,看起来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情正在赶路。无双便拉马让到一边,以免挡住他们的道路。
那两骑越跑越近,马上人一男一女,男的长得颇为英俊,女的则极是秀丽,端得是郎才女貌,极是般配。不过这也没什么出奇的,奇的是,马上的男人居然是苻宇,而女子则是张念恩。
苻宇此时也看见了无双,脸上立刻现出古怪已极的神色。
他一向将无双视为神仙,每次见到无双必然是七分恭敬加上三分爱慕,甚至无双离开长安的那段时间,他也是日日在城门口等候。但此时,他脸上的神情却完全不同,有些惊惶又有些愕然,总之绝不可能是他注视着无双时应该露出的表情。
无双一看到他的神情就知道必然有事发生,她却永远是镇定从容如同古井之水。她微微一笑问道:“苻宇,你的伤已经痊愈了吗?”
苻宇拉住马缰,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无双,他绝不该以这种无礼地眼光注视无双,他的脸上充满了不解与怀疑之色:“你是公主?”
无双笑道:“才分开没多久,你就不认识我了?”
苻宇还来不及答话,张念恩却已经嘶声叫道:“你这个恶魔,你到底想要什么,为什么不愿意放过我们?”
无双却仍然气定神闲:“难道自从上一次我被黑衣人劫走之后,你们还曾经见过我吗?”
张念恩呆了呆,不由望向苻宇。苻宇脸上的神情越来越是疑惑,但他到底是相信无双的,对于无双的敬爱已经根深蒂固地存在了十几年,就算是乍逢剧变,也一样无法从心底完全抹去。他道:“我们昨天才刚刚见过面。”
无双笑道:“昨天见面之时,我可是做过什么事情?”
苻宇皱眉道:“公主难道忘记昨天的事了吗?”
无双故意笑道:“我最近记忆欠佳,有许多事情做过就忘记了。可能是被黑衣人劫走了以后,受到了刺激,还未康复的原因吧!”
苻宇轻轻叹了口气:“可是公主昨天却杀了人。”
无双一怔,心里想到他们见到的只怕是璎珞,但以璎珞的个性,又怎么会随便杀人?“我杀了谁?”
张念恩怒道:“你杀死了我的父亲,难道你忘记了吗?”
无双略一沉吟,璎珞为何会杀死一个普通的老人?难道这老人有取死之道,她道:“苻宇自小与我一起长大,你认为我有杀人的能力吗?”
苻宇迟疑道:“公主确是有能力杀人,只不过公主从不必亲自动手,而且所杀之人也不会只是一两个。只要公主随便说一句话,可能就会有成百上千的人死去。虽然我从未看见公主亲手杀过一个人,可是昨天却又分明是公主杀死了张子产。”
无双被他这番话说得有些失神,她倒不是因为苻宇说她亲手杀人一事,以璎珞的本事,杀一两个人如同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她却是因为苻宇说她只要随便一句话便可以使成百上千人死去。她忽然想到列子说过,她是他见过最可怕的人,也许列子所说的确是事实。
她不知道其他的公主如何,但从这一段时间的经历来看,她轻易便挑起战乱,而在战乱之中死去的人又何止成百上千?
她怔怔地想着,全没留意到张念恩正悄然抽出身上背着的干将剑。剑一出鞘,紫气凌云,张念恩一剑向着无双心口刺去,她虽然不通武艺,但恨极无双,这一剑刺得又快又准。
无双眼见干将剑刺到自己面前,她明明可以躲闪,但脑中却因为苻宇的话而一片混乱,只觉得如果真如苻宇所言,也许自己的存在就是一个祸害,如果便这样死去了,反而使天下少了许多事端。
她心情激荡,明明可以闪避,却一动不动地站着。眼见那剑已经刺到胸口,却忽然有一只手伸了过来,紧紧地抓住剑锋。
剑极是锋利,那只手立刻被剑锋割破,鲜血淋漓。手的主人便是苻宇,他虽然也眼见无双杀人,但不知为何,总是半信半疑。以公主的本事,若要一个山野老汉死,又何必亲自动手?
张念恩却不这样认为,她这段时间与苻宇相处,早已经情根深种,此时见苻宇宁可自己受伤也要救无双,心里又是苦涩又是悲伤。她自然知道苻宇对于无双不仅仅是主仆之情,其中也隐藏着爱意。但她想无双已经是魏国的皇后,就算苻宇再爱她,又能如何?
她又是气愤又是伤心,却又不敢从苻宇手中抽出宝剑,唯恐将苻宇的手都斩落。她松开手,用力一拍马臀,马儿长嘶一声,向前奔去。
苻宇却不明白她为何这么生气,大声叫道:“念恩,你别走,这件事情可能有蹊跷。”
张念恩却头也不回,只顾向前奔跑。无双叹道:“你真是一个笨蛋,还不快去追她?”
苻宇迟疑道:“可是公主你呢?”
无双道:“你放心吧!这件事没有弄清楚以前,我不会离开你们的。”她并非是怕苻宇误会她,而是想既然璎珞杀了张子产,只怕还会寻找张念恩,也许她能有机会见到璎珞。
虽然她不知道见到璎珞又能如何,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子,自从璎珞复活后,时灵时不灵的灵力也完全消失不见了。就算见到了璎珞,也一样不可能拿到蚣蝮。
但知道她的行踪总是比一无所知要强得多,而且流火是否还在她的身边。听苻宇的意思,似乎只见到了璎珞,难道流火离开她了吗?
她打马跟在苻宇身后,见苻宇虽然手伤得颇重,鲜血不停地滴下来,他却连包一下都顾不上。无双如此聪明的人,一看便知,他们两人必然已经互相爱恋。她心中又是喜悦又是失落,从小到大,苻宇一直默默地守护在她的身边,如同一个最忠实的哥哥。她早已经习惯了他的注视和等待,但如今却发现他的心中另外有了别的女人。
淡淡的失落是难免的,但她却越来越习惯离别,身边的每个人最终都会离开自己,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她深刻地明了这一切。
张念恩到底不如苻宇的骑术精湛,没过多久,苻宇便跑到张念恩的身边,他伸出未受伤的一只手,用力拉住张念恩的马缰。“念恩,也许这件事情真地与公主无关,你不要那么性急,先听一听公主的解释。”
张念恩怒道:“你也亲眼看见是她杀死了我的父亲,难道这世上会有人长得一模一样吗?”
苻宇迟疑了一下,心中也觉得疑惑,那个女子不仅与无双长得一模一样,而且身上所带着那种淡淡的倦意也如出一辄。如果说世上真有如此相象的两个人,气质却是无法模仿的。他转头望向无双,脸上又现出怀疑的神色。
无双微微一笑:“她为何会放过你们两人?”
张念恩怒道:“如果不是我父亲拼死拉住她,让我们逃走,现在我们早已经死去了。”
无双心里暗想,如果璎珞真想杀死你们,就算是张子产拼命拉住她也根本就无济于事,她到底还是有慈悲之心,否则也不会轻易地放他们逃走。
可是她却为何要杀死张子产?
她问道:“她本来是想连你们也杀吗?”
苻宇道:“她是为了抢夺干将剑而来,现在干将剑还在我们的手中,她只怕不会放过我们。”他下意识地用了“她”这个字,想必是心中始终是半信半疑。
张念恩道:“当然不会放过我们,她现在不就在这里吗?”
无双微微一笑:“如果她真是为了干将剑而来,就不必担心了,她一定会再次出现。到时候你们就知道我不是她了。”
张念恩怒道:“你还要跟着我们吗?难道你想趁我们不防,偷走干将剑不成?”
无双摇了摇头:“你用心想一想,如果我真地是她,她那么大的本事,何不干脆就杀了你们?又何必使什么手段骗取你们的信任?”
张念恩呆了呆,心中暗想,无双说得也有道理,难道她真地不是那个女人,可是为什么那么象?明明就应该是一个人才对。
忽听一个女子轻轻叹了口气:“你们应该相信她的话,我从来也不曾说过我就是她。”
这女子的声音居然与无双是一样的,张念恩大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拉住苻宇的手。只见一个白衣女子飘然行来。她走路的姿态极是飘逸,连最微小的尘土都不曾惊起。她身上的白衣亦是纤尘不染,洁净得就好象是刚刚穿在身上一样。
但无双却知道她永远如此洁净,这种洁净是天生的,无论她身处何种环境,她都仿佛不会沾染一点尘嚣。
璎珞!无论何时见你,你都如同水中白莲,让人又是羡慕又是嫉妒。也便因为这种情结而产生哀伤之感,轻易地控制了你身边所有的人。
苻宇和张念恩张大了嘴巴,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个如此相同的女子,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们真地不能相信世上会有两个完全一样的人。
“杀人!这本该是与我联系在一起的,为何如同你这般神仙样的人也会杀人?”无双淡淡地道。
璎珞笑笑,她的笑容看起来飘忽迷离,比晨雾还要飘渺虚无。“有谁说过璎珞不杀人?人们说我慈悲,只是因为他们并不了解真正的我。”
无双道:“你不慈悲吗?别忘记你是我的前世,我了解你的心就象是了解我自己的心。你在悲伤些什么?你是为了什么而离开流火的?我感觉到你的无奈,但你却刻意向我隐瞒着什么。别忘记我们本来是一个人,你未完成的事不是应该由我来做吗?”
璎珞深深地看着无双,“到底是无法瞒你,你似乎正在恢复所有的记忆。不过还有许多事情你尚未记起,我曾经想,或者应该让那些事情永远成为秘密。不过那本是你的命运,就算我要瞒你,天地亦不会瞒你。”
无双问道:“到底是什么事情?”
璎珞轻轻一笑:“我是不可能和流火在一起的,我与他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就算你离开了,我仍然不会与他成亲。我们两个人便如同参宿与商宿,永远不会出现在同一片天空之下。”
不共戴天的仇恨?无双的脸色微微有些改变,她一字一字道:“流火一直不曾找到杀死他母亲的人,难道是你杀了幽姬?”
璎珞笑了,“你总是聪明得出乎我的意料,或者你本就该如此。你猜地不错,一百多年前,正是我杀死了幽姬。那时候,我不过是一个七岁的孩子罢了。”
第二节
幽姬是在离开啖鬼之后,到长安去寻找她的哥哥笑雪时,认识贾南风的,那时南风已经是太子妃了。
后世的人们经常这样形容贾南风:贾家种妒而少子,丑而短黑。据说这句评语来自于选立太子妃时,太子的父亲武皇帝司马炎。
然而在贾南风尚在人间之时,坊间却有不同的版本流传,孩子们将这些流言编成七言歌词传唱,唱得长安和洛阳人尽皆知。
椒房曲指数阳平,红袖何曾暗飘零。若论才艺齐咸备,南风过午冠两京。
这歌词中说的便是洛阳城中的四位美人,第一句中的阳平就是杨皇后的小女阳平公主,第二句中的红袖则是指卫瓘的女儿卫红袖。但若说有貌有才,那么谁也不及贾家的两个女子,贾南风与贾午。
这歌谣在京内流传之中,贾南风不过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她的妹妹更加年幼,才刚十二岁而已。
两个女孩都生得娇小玲珑,个子似稍嫌矮了一点。南风和午儿自幼便聪明伶俐,过目不忘,口诵千言。三四岁的时候就能背下诗经,到了七八岁上,更是精通六艺,男人读的书,她们都读过,男人会的玩意她们都精通。男人不会的女红,她们更是样样拿手,是女子中的翘首。
但贾南风自小性子刚烈,虽然心灵手巧,却不屑于每日在家中针织刺绣,反而羡慕名士风流,也便依样学样,在自家的别院中开了一间诗社,取名为会贤雅叙,引了许多京中的名士,日日清谈,或做诗文或针贬时弊,一时之间在京中蔚然成风。
南风是主人,出现之时便女扮男装。但她到底是一个未出嫁的姑娘家,虽然因为是贾太尉的女儿,人人忌惮三分,但私下里却不免说三道四,议论纷纷。
时日久了,南风如何不知?但她却与普通的女子不同,有流言传入耳中时,唯一笑置之。贾充对于流言是完全不予理会的,流言越多,他便越是自豪,尝对人言,“试看京中女子,又有谁及得上我儿南风?她虽是一界女流,见识才学却是比大多数男子都强得多。”
只有南风的母亲郭槐时而表现出忧心,唯恐女儿因为风评不佳的原因找不到好的夫婿。南风却宽慰她道:“若是一个男人轻易便听信流言,不能分辨是非,这样的男子,又怎么能称得上是好夫婿?一个真正贤德之人,又岂会被市井传说扰乱视听?母亲勿需烦心,若是找不到一个真正的好男子,女儿宁可终身不嫁。”
郭槐一直对南风和午儿姐妹溺爱有加,想一想贾家权倾朝野,若真地看中了谁家的儿子,对方还不主动巴结?又岂会因为一点小小的恶名,就得罪太尉?
她便也不再多事,任由南风日日治游,写诗习文。会贤雅叙因为得到了太尉大人的支持,更加名重京城。
当此之时,张华刚从幽州回京,迁职太常卿。他为人一向甚为清廉,离开幽州之时,唯有一匹瘦马,两袖清风罢了。
他也不急着赶路,太常卿这个官位听着好听,却不过是个闲职罢了。他也不知是如何得罪了贾太尉,听说是贾太尉的好友侍中冯紞对于他在幽州的功绩十分猜忌,在皇上面前进了言,他才得以升迁为太常卿。
他个性淡然,对于官场的得失从不介意。若在其位,自然会全力以赴,若不在其位,倒也乐得逍遥自在。
他也不催马,任由那匹瘦马慢慢行来,自己则终日酒不离手,就算是在马上,也会轻易醉倒。醉了之后,便不知不觉落下马来,幸而他在幽州之时,勤于操练,落下数次也没有把脊背跌断。
那马极有人情,主人从马上落下后,它便也不再走,只守在主人身边。张华每堕下马来,就会睡上半天,睡醒之后,再爬上马背重新开始自己的旅途。
他这般走,就走得很是缓慢,比预计之中晚了半个多月才抵达洛阳。
远远望见巍峨城门,他将手中酒葫里最后一口酒喝光,沉吟着是否将这只破酒葫芦扔掉。想了半晌,他终于还是舍不得,这个酒葫芦到底陪了他一路。
忽闻香风阵阵,只见一大群女子,有老有少有俊有丑,手牵着手围着一辆白马素车。香气便是从那车上传来,女子们争前恐后的将手中鲜花扔入车内,娇笑声不绝于耳。
张华哑然失笑,一望便知,一定是他的好友潘岳的车骑。他翻身下马,牵着马走到女子们所围的圆圈之外,却不知该如何进入这个密密包围的圈中。
他在外面张望着,试图从狂热的女子中找到一条出路。然而他努力了数次,却仍然不得其径。他不免有些泄气,想不到他离开京中日久,潘岳的魅力不仅不曾减退,反而更胜从前了。
忽见众女子让出一条道路,一身轻袍缓带的潘岳悠然走了出来。两人把臂微笑,虽然潘岳很是激动,却仍然保持着京城第一美男子应有的风度。
“你可知我在这城外等了你多少天?”
张华屈指计算:“我在信上说会在初二回京,今日已经是二十一日了。”
“自初二那一日开始,我日日在这城外等候,每日太阳初升之时便到此,一直到明月高悬。”
张华心中感动,但他们两人是肝胆相照的好友,虽然分别已久,相隔万里,却一点也无损两人之间的友情。张华笑道:“我一看见有这么多女子在这里,就已经猜到了。若是我再不归来,只怕全京城的妇人都日日到城边来看你这位美男子。那时候,不仅城中的男子会买凶杀你,恐怕连进出城的交通都被阻塞了。”
潘岳苦笑着摇摇头:“德真本也在此地等你,但他只来了三天,就说受不了这些女子的骚扰,再也不敢前来。”
张华笑道:“京城最著名的两大美男子都在此处,却是为了等我一个落魄书生,岂不是羡杀旁人。”
潘岳叹道:“日日如此,实在也是恐怖之极。幸好你回来了,再过几日,只怕我会被这些女子拆骨食皮。”
两人把臂上了素车,车上已是满载鲜花,连座位都被鲜花埋住了。张华道:“许久不见,你仍然是一出游辄满载而归,我在你的身边,也被这鲜花洗去了许多酒气和俗气。”
潘岳仰天长笑道:“酒气也就罢了,若是连你也有俗气,这世上便无不俗之人了。”
马车缓缓而行,车后仍然尾随着不原离去的妇人,沿途更是见到许多妇人争相观看,只望潘岳能够注意到自己。
忽见一匹青驴拉着一辆小车走了过来,车很小,低垂着青帘,车前也不见有车夫,僵绳一直伸入到车帘之内,大概是车主人自己驱车。
不过是一辆极不起眼的小车,但奇的是潘岳的车夫一见那车迎面而来,立刻恭恭敬敬地将马车拉向一边,让开道路,似乎车上坐着的人是很紧要的人物。
而潘岳则整衣站起,拱手而立。
他这样的反应倒是把张华吓了一跳,潘岳即有才名,又相貌俊美,为人便颇为轻狂,能被他放在眼中之人,寥寥可数,就算是见到了皇帝,也不见如此恭顺。
张华拉了拉他的衣袖,问道:“安仁,你做什么?”
潘岳见他仍然箕居于车上,连忙将他拉起,低声道:“车内便是长安城中第一美才女贾南风姑娘,你在幽州日久,想必是从未听过她的名头。”
张华心中好笑,他何曾见过潘岳如此礼数周全地对待一个女子?心中不由暗自猜测,那车中的女子该是怎样的神仙中人。
青驴小车从他们车前经过,车内人似乎也看见了潘岳,车帘轻轻掀起,只见一个小巧玲珑如同玉坠般的姑娘坐在车内。姑娘着一身士子的青衣,身上全无半分脂粉之气。因为身材纤秀,乍一看之下,让人误以为那只是一个小男孩。但姑娘的脸上却长着一对黑白分明极聪慧的眼睛,盼顾之间,灿然生辉。
张华心里一动,好亮的一双眼睛,这姑娘定必是慧质兰心,否则不会有如此清彻之中带着几分犀利的眼神。
并不觉得南风的美有多么出众之处,当然是个美人,只是若被称做京城第一美才女,是否有些过份了?
两人目光轻轻一触,南风却不似世俗的女子般现出娇羞之色,反而微微一笑,在车上拱了拱手,气派和作风都如同一个青年士子。
潘岳脸上露出的笑容连张华都觉得过于谄媚,他还从未在他的这个密友脸上看见过类似的表情。潘岳向来游戏花丛,风流倜傥,从来不曾真将一个女子放在心上。但他此时注视着南风的目光,分明就是在刻意地告诉南风,他这个京城第一美男子对她暗怀爱慕之心。
“南风姑娘是去诗社吗?”
“不错,今天午儿起了兴致,去得比我还早,我这便去看看她写了什么佳作。”极平淡地回答了一句,车窗便放下了,看来南风姑娘对潘岳是一视同仁,绝不因为他是京城第一美男子而另眼相待。
潘岳目送着南风的车子消失,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目光犹自迷茫,也不知想着什么心思,半晌才道:“多与众不同的女子啊!”
张华笑道:“这便奇了,这女子相貌虽然美丽,但也并非是人间绝色,你为何会如此痴迷?”
潘岳翻了个白眼:“这你便不懂了,南风姑娘的美与那些庸脂俗粉岂会相同,她是美在气质与才学,美得与众不同。”
他也不再带张华回自己的宅第,反而吩咐车夫:“去会贤雅叙吧!”
张华叹了口气:“几年没见,你真地越来越长进了。朋友刚回来,你就要带我去看女人,重色轻友到如此地步。”
潘岳笑道:“德真必然早就在会贤雅叙中等候,我这是带你去见他。”
张华呆了呆,“怎么德真也对这个女子钟情?”
潘岳笑道:“他倒不是钟情于南风姑娘,而是钟情于南风姑娘的妹妹午儿姑娘。这姐妹两个人,一个刚烈,一个温婉,各有千秋,是京中四大美人的翘首。”
潘岳便兴致勃勃地说起京中四大美女的事迹,如数家珍,说得张华昏昏欲睡,他却兴致极高,口沫横飞,连他京城第一美男子的风度也顾不得了。
第三节
贾南风走进会闲雅叙,便看见她的妹妹贾午正在与韩寿低声说着什么。贾午的脸上带着一丝笑意,似乎韩寿的话很能引她开心。
贾午今年不过十二岁,身量也更加瘦小得多,这个时候就开始与男人交往,似乎有些太早了。或者她只是心智未开的混沌女孩儿,但韩寿却定是存上了心。
除了潘岳以外,韩寿便是这京中众望所归的美男子。他是贾充父亲的门生,也便有更多的机会接近贾氏姐妹。
然而南风却无法对这些男子动心,无论是潘岳或者韩寿,两人都是京中首屈一指的才子名士,始终无法让南风有一丝丝意乱情迷。
她总觉得这些男人都少了一些什么,到底是什么,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她看见桌上放着贾午刚刚画好的凤凰于翔图,凤和凰都画得极美,极是传神,只是眼神看起来却略显柔弱。大抵是出自女孩子的手笔,不似男人的画功那般刚毅。
她拿起笔来,蘸足了浓墨,将凤凰的双眼点得更加黑亮一些,经她一点之下,凤凰便更有生气,似要脱纸飞出。
忽听身后有人鼓掌,她回首,见潘岳带着刚刚见过的年青人站在她的身后。年青人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一双炯炯的目光灿若明星。她不知为何,脸微微一红,只觉得那年青人似能看到她的心底一般。
年青人并不似潘岳韩寿般的俊美,却带着落拓旷达之气。这气宇似有边塞的风尘和彪悍,与那些只会擦脂抹粉的京城美少颇有些不同。
她首先开口:“还未请教,这位先生尊姓大名?”
张华漫不经心地拱手,“在下姓张名华字茂先。”
南风一惊,不由敛衽为礼:“原来先生就是大名鼎鼎的张茂先,真是失敬了。”
张华微笑道:“贾小姐也听过在下的贱名吗?”
南风道:“张先生的鹪鹩赋,以鸟兽为托,刺史言政,旁征博引,小女子屡次拜读,每读一次都觉得清香满口,喻义非常。”
张华也不甚自谦,只淡然道:“姑娘过奖了。”他指了指桌上的凤凰图,“姑娘刚才虽然只添了数笔,却使整幅画立时风骨非凡,若说才艺,又有谁能及得上姑娘。”
那贾午也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她还是小女孩心性,连忙将画拿起来看,噘着小嘴道:“你们就知道称赞姐姐,这画我可是费了半天功夫画的,也不见有人赞我。”
韩寿忙道:“那是自然,若不是午儿画得好,南风姑娘眼睛点得再好,这图也难称为佳作。”
潘岳笑道:“德真,你几时来的?我听说你这几日不是在太尉府,就是来这里点卯,何时搬去太尉府中住啊?”
韩寿脸微微一红,“安仁你莫要胡说八道,让茂先一回来就看我们的笑话。”
贾午却还听不明白,好奇地问:“德真哥要搬到我家里去住吗?我怎么不知道?”
韩寿连忙拉她向后院走去,边走边道:“别听他们乱说,我带你去看后院的金鱼,又比前些时多了许多。”
两人一走出去,房内却立刻安静下来,三人面面相觑,只觉得彼此之间颇为暧昧,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情绪。
张华想了想,这样沉默着总是太过尴尬,他便道:“你……”
刚说了个“你”字,南风也刚好开口,说的同样是个“你”字。两人怔了怔,相视一笑。便又都沉默下来,不知谁在等谁。
潘岳看看张华,又看看南风。他是何等聪明伶俐的人,如何会不知。他虽然爱慕南风,却也知道南风不似普通女子,只怕自己未必能够成为入幕之宾,见南风似乎对张华更有好感,他与张华本就是最好的朋友,心道若是张华可以娶得南风,也是美事一桩。
他索性借故出门,到后院去找韩寿和贾午。
屋内两人默然相对,南风轻声道:“听说先生一直知镇幽州,这次回京是小住吗?”
张华道:“我已迁为太常卿,以后都会住在洛阳。”
南风道:“那我以后向先生讨教就方便了。”
张华凝神看她,见她虽然身着男装,皮肤却如同羊脂白玉一般晶莹剔透,一双秀眉斜飞入鬓,带着普通女子所没有的英气。他心里暗道,这位南风姑娘乍一见之下感觉不到美丽,却越看越觉得美,看来京城第一美才女的称呼真不是白白得到的。
两人谈谈说说,不知不觉间天色便晚了。
南风惊觉会贤雅叙中的众人都已经离开,只剩下她和张华两人而已,她便莫名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她低声道:“我要回家去了。”
张华点了点头,“是啊,若再不回去,只怕府中的太尉夫人要担心小姐了。”
南风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仍然是淡淡地一幅漠不经心的样子。她忽然有些患得患失,这男人和别人如此不同,好似对她一点也不动心,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淡然的男子。
她迟疑着,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先生明日还来吗?”她可从不曾问过别的男人这样的话。
张华不由地微笑:“我在京中尚无住处,会寄居在安仁的家中。如果他明日前来,我会搭他的马车一起前来。”
南风便笑了,潘岳是每日到这里来报道的,他明日必会前来。
走出雅叙之时她仍然感觉到自己急迫的心情,很陌生的感觉,只希望能够多见他几面,似乎只是和他说话也是令人喜悦的。她心里一惊,这是什么样的情致?难道这就是动心吗?
在以后的时间里,两人时时在会贤雅叙中见面,不过谈论诗文罢了。男女之间的关系似隔着一层薄薄的窗纸,谁也不愿先把它捅开。
唯时而会心一笑,似都能明了对方的心意。
但南风到底还是忐忑不安的。张华虽然官居太常卿,在平常人的眼中,那可也是不小的官职了。可贾充又是什么人?晋国的开国元勋,来往于宫廷之间,连皇帝都对他礼敬三分。若是张华出身世家也罢,偏偏他又没有什么显赫的出身。
她知父亲不是一般的人,但门第观念却如此根深蒂固,就算是父亲能够接受,母亲也一定会极力反对。
总觉得两人之间的关系也就到此为止了,不会有什么进一步的发展。心中迟疑不定,难免觉得不甘,如同张华这般的人才配她这样的女子才能算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不多久,便传来太子选妃的消息。能够入选的女子不多,屈指算来,真正可以嫁入皇家的大概也只有卫红袖和贾家姐妹了。
那一日,母亲兴冲冲从宫中归来后,这个消息便迅速地在贾家传开了。杨皇后与郭槐是好友,郭槐经常会入宫陪伴杨皇后,从这层关系上看,贾家姐妹便已经胜出卫红袖许多。
午儿兴冲冲地去找南风,才一进门,就嚷开了:“姐姐,母亲说你就要进宫做太子妃了。”
南风呆了呆:“不要胡说,太子选妃是大事,先前都未听到一点风声,只怕是母亲一厢情愿。”
午儿拉着南风的胳膊,兴高采烈:“是杨皇后的意思,听说只有卫红袖和我们姐妹两个有资格,母亲说我还年幼,再过几年才到婚配的年龄,但你已经十五岁了,是及笄之年,正好嫁人。”
南风淡淡的,倒不及午儿兴致高,“听说太子忠厚有余,智慧不足,如同这样的一个男子,又怎么会是好夫婿?”
午儿笑道:“太子怎么样无关紧要,做了太子妃,将来便可以做皇后了,母仪天下,难道你不喜欢吗?”
南风道:“我不喜欢,若是你喜欢,你告诉母亲,就说你愿意做太子妃。”
午儿一怔,怎么真会有女子不愿做太子妃的吗?她还是女孩子的心性,只觉得能够成为皇后,高高在上,那会是多么有趣的事情。她便也不客气,道:“母亲说你是姐姐,我是妹妹,我应该让你先嫁人的。但你要是不愿意,我可不在乎太子是不是傻瓜。”
南风连忙掩住她的口:“你不要命了,怎么说太子是个傻瓜。”
午儿嘻嘻地笑:“外面早就传说了,太子根本就是一个傻子,要不是长子嫡孙,皇上早就把他废了。”
南风皱起眉:“午儿,嫁人是一辈子的事,就算他是太子,将来做了皇帝,可他到底是个,是个”她迟疑了一下,到底还是不愿意叫太子“傻瓜”,“是个不太聪明的皇帝,也不知这江山是否能够稳如磐石。你可千万不要为了名利就嫁给一个这样的人。”
午儿却一点也不担心,“若是我贾家姐妹不入宫便罢,但若是他娶了我贾家姐妹,就算他再无能,也能保他百世无忧。”
南风捏了她的小脸一把:“别乱嚼舌头了,让父亲知道了,一定用家法处置你。”
姐妹两人谈谈笑笑,尽说了一些太子的糗事,越说越是开心,连选妃的事情也忘记了。忽听侍儿进来传报:“小姐,夫人吩咐,今天两位小姐都不许出去,晚上皇帝要亲自驾临。夫人说两位小姐一定要好好打扮一番,午小姐准备一下那首清音操,南风小姐要准备舞蹈,而且务必要谨慎小心,千万别在圣上面前丢脸。”
南风默然,看来午儿所说之事属实,这么快就来看儿媳妇了。午儿笑道:“姐姐,你还不相信我,若是没事,皇上为什么要到我们家里来?只怕皇上见了你,一定会龙颜大悦,当场就同意了亲事。”
南风却脸现愁容,连一点喜悦的神情都没有。
午儿好奇地看着她:“你不高兴吗?”
南风悠悠地叹了口气:“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怎么会高兴?”
午儿歪着头想了想,恍然大悟般地说:“我知道了,你喜欢张茂先。”
南风苦笑:“喜欢他又如何,我与他门不当户不对,如果皇上真地下诣选我为太子妃,我更不能抗指不遵,我和他根本就不会有什么未来。”
午儿却不这样想,“姐姐你平时那么有见识,怎么在这件事情上反而糊涂了?以你这样的女子,世俗的门第观念还能难倒你吗?父亲那么疼你,若他知道你喜欢张茂先,也一定不会反对。就算张茂先现在不过是个太常卿,但只要他做了你的夫婿,必然前途无量,封王拜相也是指日可待。”
南风却不似午儿那般笃定,“但若是皇上真地看中了我,父亲就算再疼我,也不会忤逆皇上的旨意,那可是满门抄斩的罪过。”
午儿呆了呆,想到满门抄斩,她也害怕了起来,“那可怎么办?”
南风想了想,“但若是皇上看不中我,那便不是我的过错。”
午儿皱起小脸:“但皇上又怎么可能看不中你?坊间的歌谣在皇宫之中也早就传开了,听说阳平公主很生气,说为什么她不是京城第一美女,却要屈居在贾家女子的后面。她还说要和你比一比看,谁才是京城第一美才女。”
南风淡然笑笑,现在这些事情都引不起她的兴趣,她只想着今晚的宴会,该怎么才能让皇上看不中她呢?她心中想到一条计策,俯在午儿耳边低声商议起来。
午儿这般心性,只觉得好玩,哪里知道轻重,一边听南风说一边咯咯地笑个不停,最末说了一句:“若是这样皇上还选你,一定是得了疯病了。”
南风轻轻打了她一下:“刚叫你不要胡乱评论太子,现在你又评论起皇上来了。”
午儿蹦蹦跳跳地走出房门:“你放心吧!我这便去准备,一定会如你心意。”
第四节
夜宴开始不久,杨皇后果然提议让贾氏姐妹表演歌舞,因为京中早就传开了,贾家姐妹的歌舞人间罕见,只应天上的仙女才有如此才艺。
郭夫人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但碍于皇上在场,总不能表现得太过急切。杨皇后才一提出来,郭夫人还刻意谦虚道:“那都是民间的谬赞,臣妾的两个小女哪里及得上公主那般雍容华贵,大方得体。”
她低声吩咐请小姐出来,脸上难免现出得色,心道,只要皇上一见到南风,必然会被她的色艺所折服,再加上杨皇后与她的关系,这太子妃之位岂非是十拿九稳?
却见身量瘦小的午儿先抱着琴出来,施了一礼坐下。琴音悠然响起,南风方才翩然而至。乍一出现时,南风用衣袖挡着脸,郭夫人只道是南风刻意安排的舞姿,谁知南风衣袖一放下,所有在场的人都吸了一口冷气。
只见南风脸如锅底,也不知在脸上抹了什么,弄得本来白生生的一张俏脸黑里透着红,红里又透着黑。
郭夫人脸色大变,偷偷看了一眼皇上,见皇上脸上露出极端不悦的神情。她心里又急又气,心道:都是平时太宠着这个丫头了,现在居然如此胆大妄为。
她见贾充对着她使了个眼色,知道此时不能点破南风是故意把脸颊涂黑,否则南风便犯了欺君之罪。
她转头望向杨皇后,见皇后也正在看着她,脸上全是不解之色。她只得露出抱歉的笑容,只恨不得贾午这一曲快点结束。
偏偏贾午今天弹的曲子极长,半晌也未结束。郭夫人如坐针毡,见皇上已经不耐地打了个哈欠。
便在此时,南风不为己甚,居然惊呼了一声,跌倒在地,摔得还极为狼狈,几乎可以用四脚朝天来形容,旁观的众仆人面面相觑,忍不住掩袖轻笑。
皇上拂袖而起,话也不多说便向外走去。
贾充和郭夫人连忙追了出去,一路走一路不停地说着道歉的话。
南风和贾午见众人走了出去,贾午方才将琴一抛,笑着拉起南风道:“姐姐,你也太过份了,还故意摔上一跤,刚才我拼命忍着才没笑出声来。”
南风叹了口气道:“我只怕母亲不会轻易饶过我们。”
贾午呆了呆,但她年纪还小,不知道轻重,笑道:“母亲那么疼我们,难道还真地打死我们不成?”
忽见郭夫人沉着脸走进来,一着面就重重地打了南风一记耳朵。午儿一下子呆住了,以前无论她们如何胡闹,郭夫人顶多叱责几句,绝不会真地责打她们,南风挨打,这还是破天荒的第一遭,她这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赶快悄悄地溜了出去。
走出很远,还听见郭夫人尖锐的叫骂声,她心里暗道,还好母亲不知道她也参与了此事,否则连她都脱不了关系。
她终于认真地考虑这件事,忽然想到,她们所蒙骗的不是别人,而是当今的天子。龙颜一怒,贾家到底是臣子,只怕真会祸事临门。
她不由出了一身冷汗,忍不住想,也许应该劝劝姐姐,其实做太子妃又有什么不好?虽然太子是傻了一点,但以姐姐那么聪明精明的人,正好可以补偿太子的不足,说不定可以后宫干政,如同汉初的吕后,那贾家岂非就更加兴旺昌盛?
她却忘记了,虽然吕后活着之时,吕氏一门显赫一时,但吕后死了以后,吕氏族人都难脱被杀的命运。利益当前之时,人们总是被蒙蔽了双眼,再也不会想到可怕的后果。
一连几天,贾家都在低气压的笼罩之下。南风小姐和午儿小姐都被锁在房内,没有夫人的允许,谁也不许出去。这一次,连贾充都不再帮助她们两人。此事在朝中也被传为笑谈,据说皇上在回去的时候就对杨皇后说:“贾家的女儿又黑又矮,这样的女子怎么可以做太子妃?”
这句话也不知被哪个多嘴的宫人传了出去,众臣上朝之时,脸上便都现出暧昧之色。又不知谁在传言,说皇上又去了卫瓘家,见到卫红袖,十分满意,回来后的评价是:卫家女子生得漂亮,个子也高,而且皮肤还很白晰。
众臣便认定,卫家女儿必然会成为太子妃,一时之间阿谀奉承之辈用尽心机,或直接或间接地恭维卫瓘及卫红袖。
贾充本就与卫瓘有些嫌隙,只觉得颜面尽失,他恼也不是,气也不是,因是皇上的评语,便也不好翻脸,只得称病在家,连朝也不上了。
然而郭夫人却到底是女中豪杰,虽然南风阳奉阴违,她是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认输的。她也知南风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已经恶极,便悄悄地疏通了杨皇后,求她无论如何也要让贾家的女儿进宫,如果南风不行,贾午也可以,说什么太子妃也不能旁落他人之手。
杨皇后迟疑不定,她并非是一个惯于玩弄权谋的女子。因为长得美貌,自她的堂姐――上一任的杨皇后――死后,便被封为皇后,而且宠冠后宫。杨家似是出皇后的命,杨家的男人也都占了光,人人宫居要职,她便觉得富贵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从不知富贵需得用力的维护才能长久保持下去。
郭槐一直小心翼翼地侍奉着她,时时送她一些宫中没有的玩意。奇珍异宫她是不稀罕的,倒是那些个民间的玩意,别人都不敢带进宫来,只有郭槐有这个心思也有这个胆量。她真地引郭槐为知己,也愿意与她结为姻亲,只是那天贾南风的表现连她都失了颜面。
只因她在此前一力向皇上夸口,把南风说成天上有,地上无的仙子般的女子。
她迟疑不定,郭槐便更加卖力地疏通关节,不仅送了许多礼物给皇后最爱的女儿阳平公主,又送了许多金银给杨家的亲戚。
于是忽然之间,为贾家女儿说情的人络绎不绝地来往于宫闱之间。先是皇后的父亲、伯父,再是皇后的堂兄堂弟表兄表弟,甚至连皇后的侄子侄女们也加入这个行列。更有甚者,有一日,皇后的长侄女抱着小女儿进宫来看望皇后,那小女孩才刚三岁,居然大声读出那四句歌谣来:
椒房曲指数阳平,红袖何曾暗飘零。若论才艺齐咸备,南风过午冠两京。
皇后奇道:“她才多大,怎么也懂这歌谣?”
小孩的母亲当然知道如何回答:“这歌谣在京中到处流传,小孩子听着听着就记住了。贾家的两个女儿真地是才貌双全,就算皇上不喜欢南风,也可以选贾午做太子妃。”
甚至连骄傲的阳平公主也拿了人家的手软,有意无意间也说了贾家女儿的一些好话。
轮番进攻之下,杨皇后终于屈服了。而且她也知道皇上恨的是南风,对贾午印象颇佳,只是觉得她年纪太小了。
与皇上商议了许久,终于杨皇后还是占了上风,而且皇上到底也顾忌着贾家的权势。便定下,仍然选贾家之女为太子妃,不过不是南风,却是贾午。
第五节
贾家女子的禁足令也总算得以取消了。最高兴的莫过于贾午,因为她就要成为太子妃。南风却难免有些忧心,午儿可曾想过,做一个太子妃本来已经很难,做一个傻瓜的太子妃就更加难上加难。
她每日见到午儿兴高采烈,全是一副不知忧愁的小女儿心情,就更加为午儿的前途担忧。午儿虽然也蕙质兰心,却不谙世事,进宫太早,只怕未必是好事。
南风还感觉到韩寿的不快,她早就知道韩寿对午儿情有独钟,但他虽然是京中数一数二的美男子,却再怎么样也无法与太子相争。
午儿仍然经常出入会贤雅叙,因为她就要成为太子妃的原因,会贤雅叙也便更加名重一时。
午儿到底是懵懂的,她每日在韩寿面前出出进进,即不知避嫌,也感觉不到韩寿心中的不快。郭槐已经开始置办女儿的嫁妆,时不时要让午儿试一试新衣和新首饰。
午儿穿了新衣,自己觉得漂亮了,就必然会去找韩寿眩耀一番,一定要韩寿夸她美如天仙,才会心满意足。
也便如此,午儿的每一件新衣新饰,太子未见到,韩寿倒都先赌为快了。他颇有耐心,又是世家出身,自幼就有极佳的鉴赏能力,有时觉得午儿的饰品有哪里不太合适,经他提点改进后,必然就会十全十美。
午儿从未想过一个男人为什么会那么有兴趣看女子的服饰,她总是依赖着韩寿,只觉得事事都要问过韩寿的意见之后才会更加放心。
南风冷眼旁观,心中踌躇不定。是否应该提醒一下午儿?她自己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若是点破了,也不知是福还是祸。
直到大婚的前几日,嫁妆都置办好了,从头上的凤冠,到颈间的项链,到腰间的明月珰,到脚上合欢扣,每件都是世间少见的珍品。
新衣是用南国最美丽的丝绸做成的,以波斯泊来的凤尾红染色,居说以这种染料浸染的布料色泽鲜艳持久,就算是在暗夜之中也会熠熠生辉。
却扇是京城中最巧手的绣工以双面绣成,正面是鸳鸯戏水,背面则是蛱蝶情深。
但午儿却还是觉得不满意,别的也就罢了,但薰衣的香料却换来换去都找不到合适的。她为了这件事情发了好几次脾气,郭槐也着人将京城内大大小小的脂粉店中最好的香料都拿回来试过了。午儿不是嫌味道太浓烈,就是嫌太俗气,或者是花香气太重,或者便是淡到闻也闻不出来。
后来郭槐也失去了耐性,问她道:“午儿,你到底想要什么香料?世上有的香料你都闻过了,就没有一样让你满意的吗?”
贾午想了想,“前年时,有波斯商人来朝,带来过一种波斯香精,那种香精的味道实在是独一无二,可惜香精太少,都被阳平公主拿去了。但那种味道我却一直还记忆犹新,现在是我与太子的大婚,什么东西都要世上无双的,我就想要那种香料。”
郭槐皱眉道:“那都是二年前的事了,只怕阳平公主也已经用完了。”
贾午撅起小嘴:“我不管,我就要那种香精。”
郭槐叹了口气,道:“或者我去问问阳平公主是否还有剩下,为你讨一点来。”
南风在旁边说:“母亲不要任由妹妹胡闹,以公主的个性,若是你真地去问她要香料,这件事又会变成京中尽人皆知的笑谈了。而且公主那样的脾气,最重视的就是她的美貌,平日里若是与其他女眷穿了同色的衣服也会发脾气,那种香料,国中也只有那一瓶而已,公主又怎么会割爱。”
郭槐不听,仍然进宫去问公主,结果果然如同南风所料,不仅未曾讨到香料,反而被公主冷嘲热讽了一翻。第二日,这件事情便在京中传开了。
郭槐虽然气愤,但因为对方是公主,也无可奈何,只把脾气发在贾午的身上,“什么都已经是最好的了,就算香料差一点又有什么关系?都是为娘平日里把你们两个惯坏了,一个就敢欺君犯上,一个就知道难为娘,没有一个省心的。”
郭槐生了气,贾午就不敢再说什么,悄悄地拉着南风溜出府外。
两人怕回府又被母亲责骂,便在会贤雅叙中看书作画,但那一日韩寿一整天都不曾露面。午儿早习惯了日日见到韩寿,这一天便有些心绪不宁,心中暗想到,无论是括风下雨,他都会前来,就算不能来,也一定会派个小厮送信,今天为何到了傍晚还不见他的影子。
忽然想到再过几日,她嫁入宫中,就不能再随意离宫,再见到韩寿的机会便十分渺茫了。她心里便有些惆怅起来,怔怔地发了会儿呆,却也不知道自己在伤心什么。
她也不和南风说一声,一个人走出会贤雅叙,在市集上闲逛了一会儿,不知不觉间便走到朝门之外。忽见一辆马车从朝门内奔驰而出,车帘上绣着极美的牡丹花。
午儿一看便知道是宫中女眷的车辆,她因穿着男装,也不方便与宫中人相见,便避在一旁。却见那辆马车停了下来,车帘轻轻掀起,韩寿正从车内走了出来。
午儿怔了怔,韩寿入宫了吗?就算是入宫,也不该坐着女眷的车出来。
又见车内伸出一只纤纤的玉手,拉住韩寿的手,手的主人似极不舍得韩寿离开,拉着韩寿不放。
韩寿便俯身在车帘前低声说了几句话,那车帘又一动,露出阳平公主的脸来。
阳平公主脉脉含情地看着韩寿,完全不掩饰眼神之中的情意。两人对视半晌,公主才依依不舍地放下车帘,车子调转方向,驶回皇城之内。
韩寿日送着公主的车辆消失,脸上的神情才悄然改变,比先时落寞得多了,他长长叹了口气,转过身,只见午儿阴沉着一张俏脸站在他的身后。
韩寿一愣,怎么午儿会在这里?
他心里便有些忐忑不安,如同一个偷情的丈夫被妻子抓个正着。但一产生这种想法,连他自己都暗暗好笑,午儿就要嫁做太子妃了,以后与他之间便是君臣关系,他难道还存着什么痴心妄想不成?
他便问道:“天色都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回家。”
午儿沉着脸道:“你也知道天色很晚了吗?天色这么晚了,你才从宫里出来。”
韩寿轻轻叹了口气:“我今天进宫去拜访公主,公主说她很寂寞,就和她多聊了一会儿。”
午儿呆了呆,他直接说出拜访公主,倒使她一时无话可说。她到底还是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子,也不懂该如何争风吃醋,但嫉妒却是女人的天性。她呆了一会儿便酸酸地道:“你是几时和公主这么熟悉起来?”
韩寿道:“不过是上一次宫中的宴会见过一面罢了。”
午儿回忆着韩寿所说的上一次宴会,她道:“是不是皇后为了治公主的病,请了朝中所有未曾婚配的年青才俊,因而举办的那次宴会?”
韩寿道:“正是那次。”
午儿便默然,两人相对无语,天色更暗了。夜风凄紧,午儿忍不住轻轻拉了拉衣襟。韩寿脱下身上的外衣披在午儿身上:“我送你回去吧!”
午儿转过头,负气似地在前面走,韩寿便跟在她身后。两人走了一会儿,午儿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他:“你一整天都在宫中吗?”
韩寿“嗯”了一声。
午儿便又生气起来,“聊了一整天,都聊些什么?”
韩寿却默然不语,有些话是不可以告诉午儿的。他怔怔地想着自己的心事,自知道午儿成亲以后,他就开始神思恍惚,一想到再也不能见到午儿,便觉得心如刀割。午儿感觉不到吗?两人相处得那么久,她虽然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子,说起来根本还不能算是女人。但只要看见她清彻的双眸,天真的笑容,便会觉得安心。
有时她也确是很烦的,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而且大多是一些很愚蠢的话。时而会觉得疑惑,一个如此七巧玲珑的女孩子,私底下也会象是普通女子一般没有心机。
但若真地一日见不到她,听不到她的那些愚话,便觉得空落落的,好象少了些什么。
本来以为,以他的家世和才情,再等几年,求一求贾太尉,想要娶午儿为妻也应该是门当户对的一门好亲事,谁知太子居然会捷足先登。
他便时时地后悔,为什么会觉得午儿太小,总想着等她十五岁到了及笄之年再提亲事也不迟,早知如此,便应该先太子一步向太尉大人提亲。
此时的后悔,已经是为时晚矣,这天下还有谁是能和太子爷抢女人的。
他不回答,午儿就更加生气:“你为什么不说话?听说公主一直在物色驸马爷,是不是看中你了?”
公主确是有这种心思,韩寿也认真考虑过此事,若是可以成为驸马,而午儿是太子妃,那他们两人就成了亲戚,也许还经常可以见上一面。
他下意识地回答:“我确是想当驸马。”
午儿的脸色变了,女子大抵如此,首先想到的便是男人如何背叛自己,却从未想到自己已经先背叛了男人。她后退了一步,心里有些委屈,若是韩寿做了驸马,就再也不是她的韩寿哥哥了。
她眼圈一红,便流出眼泪来。
韩寿还从未见过午儿流泪,她再不开心,也不过是乱发一通脾气,过一会儿也便好了,似乎世上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她伤心落泪的。他不由地惶急起来,跨前一步,想要抱住午儿,但才伸出手便感觉到这个动作的不妥,他的双手僵在半空中,迟疑了半晌,终于还是放了下来。“午儿,你别哭啊!你为什么生气?”
午儿抹着眼泪,哽咽着说:“你做了驸马,就不会再理我。”
韩寿呆了呆,心中却开始喜悦起来,午儿竟是为了这个原因在哭,他忙道:“不是!我只是觉得若我做了驸马,和太子妃就成了亲戚,也许还可以见面。”
午儿一呆,眼泪也不流了,一颗心忽然急剧地跳动起来,她只觉得脸上热辣辣的,心里暗想,我脸红了吗?我为什么要脸红?
她童稚的心终于有了一丝纷乱如麻的感觉,又是酸楚又是甜蜜,她有些惊慌,这是什么样的感情?为什么以前从来没有过?
难道这就是书上所说的男女之情?
她一下子便慌了神,怎么办?她就要做太子妃了,怎么还可以对别的男人动心。
她转身就跑了,不敢再看韩寿。忽听韩寿在身后叫她:“午儿!你先别走!”
贾午站住,想起身上还披着韩寿的衣服,便连忙拿了下来,只怕被家里人看见。她原本坦坦荡荡,以前也不止一次披着韩寿的衣服回家,从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现在忽然就觉得害羞起来。
韩寿伸出一只手,手中托着一只小巧的银瓶,“是波斯的香精,公主说只剩下一点点了,所以给我就更少。我知道你很想用这种香精薰你的嫁衣,今天我入宫就是为了向公主要这瓶香精。”
午儿接过银瓶,想要说些什么,却终于还是无法开口。她将手中的衣服塞回到韩寿的手里,低垂着头,连看都不敢再看他一眼,转身跑回府中去了。
第六节
南风看见贾午坐在花园里发呆,残月已经西沉,东方欲曙。午儿还从未夜里失眠,她总是一躺下去就立刻睡着了。有时姐妹两个聊着聊着,午儿便不再回答,转头看看时,她已经在南风的床上睡了。
虽然两人各有自己的房间,但姐妹两人自小便亲密无间,经常在对方的房间里过夜。
她想午儿为什么彻夜不眠呢?她昨夜回来时神情就有些古怪,脸带春色,看起来似是动了情心。
她走到午儿身边,见午中手中握着一只小小的银瓶,她的目光一直落在那银瓶之上,连南风到了面前都不知道。
南风轻唤她:“午儿!午儿!”
午儿猛然惊醒,抬起头:“姐姐,你怎么还没睡?”
南风笑笑:“天都快亮了,我是起得太早了。”
午儿看了看天色,闷闷地道:“天快亮了吗?”
南风问道:“午小姐怎么了?看起来不象是平常的你。”
午儿轻叹,“姐姐,我不想做太子妃了。”
南风却不觉得意外:“为什么?”
午儿轻轻打开银瓶的塞子,香露的气息如同夜来香的花朵,次第开放。南风略有些惊讶:“是波斯香精,你是如何得到的?”
“是韩寿,他去找公主,也不知他用什么法子说服了公主。他还说他想做驸马爷。”午儿的声音听起来更闷了,好似着凉塞住了鼻子。
南风了然于胸地微笑:“你不想让他做驸马?”
午儿认真地点头:“我想让韩寿永远陪在我的身边。”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就是讨厌他身边有别的女人。”
南风轻轻叹了口气:“午儿,你对韩寿动了情?”
午儿迟疑不定,“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我本来以为做太子妃会很高兴,但想到就要离开韩寿,也不知怎么就高兴不起来了。再听到韩寿说要做驸马,就更加不高兴了。那就是情吗?”
“午儿,你后悔了?”南风小心翼翼地问。
午儿用一只没有拿着银瓶的手支着面颊:“我后悔了,我不想嫁给傻瓜太子了。可是婚事已经定下来,连婚期也近在眉睫,就算我后悔了又能怎么样?我还是得嫁给那个傻瓜太子。”她似乎觉得说了两次还不解气,又恶狠狠地重复了几遍:“傻瓜太子!傻瓜太子!傻瓜太子!”
南风莞尔一笑,午儿是她唯一的妹妹,全家人疼惜她如珠似宝。但到了这个时候,又怎么可以再悔婚?那可是皇上亲点的婚事。
姐妹两人默然相对,只觉得一畴莫展。南风见午儿微微蹙着一双秀眉,为爱而困苦的愁容在她尚显童稚的脸上看起来颇为滑稽。
午儿才不过十二岁,这么早就尝到了人生的无奈吗?南风心里便不忍起来,以午儿的个性,进了宫,也未必会有好的下场。
她踌躇不定,皇上的旨意只说以贾家女为太子妃,并非指明是贾午或者是贾南风,虽然大家心照不宣,知道皇上深恶贾南风,这个贾家女必然是贾午,但到底也是含糊不清。
她知道,若是想让午儿幸福,这是唯一的方法,可是那样的话,她便要放弃自己的幸福,离开那个淡漠得有些象是清水的张华。其实是不是幸福都尚未可知,若是贾家成了皇亲国戚,她与张华之间的距离就更加遥远了。门第之间的距离,似乎近如咫尺,偏又远如天涯。
姐妹两人都感觉到心乱如麻的无奈,该如何是好呢?
南风轻轻握住贾午的手:“不用怕,也许还会有别的方法。”
贾午只当南风是在安慰她,一笑置之,也不放在心上。但一想到韩寿,便又伤心起来,只觉愁肠百结,想到曾经读过的情诗,以前不能明了个中滋味,总觉得那些诗太夸张和不切实际了。现在自己陷身在其中,才知道,原来情之为物,真能使人黯然魂销。
南风毕竟还是不能下定决心,不做太子妃也是自己争取来的,本以为经她一闹,皇上对贾家女儿厌恶已极,太子妃一位必然会落到卫红袖的手中,想不到母亲却是如此不甘心,居然能使尽手段,将已经失去的太子妃之位又抢夺了回来。
如今似是进入了两难的境地,何去何从,已经超出了她能够控制的范围。
次日,南风与张华在会贤雅叙的花园中相见,张华觉得南风的神色有些异样,却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同,只觉得她淡然得出乎意料,似乎有些陌生了。
南风拿着一只小小铁铲,正在花园中挖地,以前从未见过她做这种粗重的工作,铁铲被她纤纤巧巧的玉手握着,也觉得有点突兀。
张华便问:“这是在做什么?”
南风摊开手掌,手中握着一颗小小的红豆,“这是南人带来的相思豆,听说只有在南方炎热的气候之下才能成长,在洛阳是无法存活的,可是我不信,想要种下来试试。”
张华笑笑,“植物的生长都要因地势而宜,南方的植物在北方是不能种活的。”
南风沉吟着道:“或者皇天不负有心人,若是努力去做,也许会成功?”
张华却摇头:“人活在世上,不可太倔强,要顺应天命,逆天而行,不会得到好的结果。”
南风深深地看着张华:“你认为人必须顺天知命吗?”
张华虽觉得南风神色有异,却也不知道她的心里在想些什么,他是旷达之士,从不会刻意急进,或者为了目的而不择手段,他只觉得如同南风这样美丽聪慧的女子,也必然是旷达的,他又如何知道女子的心意,纠纠缠缠,剪不断,理还乱?他道:“连圣人都是如此,何况你我只是普通人。”
南风笑笑,“那么门第相当,也是顺天知命的一种吧?”
张华怔怔,心里便有些不祥的预感,他是多么玲珑剔透之人,南风话一说出口,他便知与婚嫁之事相关。他并非不爱南风,但他也知道太尉的女儿,不是他这样出身贫贱的人能够配得起的。就算南风不顾一切要与他成亲,他自己却未必会接纳南风。
他并非是一个怯懦无用之人,他的勇气是世人所不能见的,在幽州之时,与敌人相对,他直面生死,仍然谈笑自若。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他虽然是个书生,却也运筹帷幄,大败强敌鲜卑,以至远夷宾服,四境无虞。他手下的大将都称赞说:“张先生文章写得好,想不到用兵也这样出神入化,象这般文武全才的人,百年也遇不到一个。”
或者正是因为聪明和旷达,他并不喜欢贾充,此人依仗着是朝中的肱股大臣,虽然不至于为非作歹,不过也经常仗势欺人。如同铲除异己,安Сhā亲信这样的事情,可以说是家常便饭,经常会做的。他被调回京师便是贾太尉的权势又一次胜利的体现。
虽然说他的家世未必配得上南风,但如果南风坚持,他也相信贾充最后还是会顺从南风。但他却淡然到不想争取,不想与太尉扯上关系。
或者是爱惜羽毛,或者是因为自幼习了黄老之术,生性过于淡薄,或者只是名士的轻狂性情,当南风问他这句话时,他虽然知道南风的用意,却仍然只是平淡地回答:“当今之士,人人视门风如命,门第相当,不仅是顺天而且是应世,有何不对?”
南风默然,原来他到底也不能免俗。
她仍然将手中的红豆种入土中,“也许有朝一日,南国的红豆会在洛阳开花结果,也未可知。”
她想她到底是与张华无缘的,若是他的回答稍微有些不同,也许她便会下定决心,就算午儿伤心,也不会再去管那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但张华的答案却是这样的。
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知道世间之事,并非勉强就可以如愿,如果不能如愿,何不母仪天下?以她的聪明,就算不及吕后,也必然会是清史留名的皇后。
后世之人必然会知道有一个贾南风,知道在她的辅助之下,连白痴太子也可以当上皇帝,并稳坐皇位。
迎亲的轿子已经在外面等候多时,午儿却仍然未换上新衣,手中紧紧地捏着那只银瓶,泪眼汪汪。
她哭得太久,连胭脂都不能留在脸上,郭槐又气又急,却又无法可施。
南风轻轻推开房门,见到午儿伏在桌上,而母亲则在旁边喋喋不停。她看见母亲脸上强压的怒火,知道母亲已经到了暴发的边缘。
她含笑拿过新衣,披在自己的身上,她虽然比午儿高了一些,但因为贾家女孩身材比较瘦弱,因而郭槐刻意将新衣伥得大了一点。新衣穿在南风的身上,刚好合适,南风心里一动,难道说世上的一切都自有天意?
母亲将新衣伥大一点,不过是为了掩饰午儿太过瘦小的事实,想不到却为南风做了嫁衣裳。
郭槐吃惊地看着南风:“你做什么?”
南风笑笑:“把午儿嫁给韩寿吧!她心里喜欢的人是韩寿。”
郭槐长叹,颓然坐在椅上:“是我太娇惯你们两姐妹了吗?为什么你们没有一个听话的?”
南风道:“让我顶替午儿进宫吧!这件事情本来就是由我惹起来的,现在还是由我来解决吧!”
郭槐沉吟道:“可是皇上选的太子妃却是午儿。”
南风道:“圣旨上只说贾氏女,并没有写出午儿的名字,也不算是欺君犯上。而且,只要我进了宫,就必然会重新讨回皇上的欢心,母亲放心吧!”
午儿从桌上抬起头,她哭得太久,此时想笑,却是一副古怪的嘴脸,“姐姐,你终于愿意进宫了。”
南风抚摸着她的头发:“我很羡慕你,因为韩寿是真心喜欢你。贾家的两个女儿,有一个能够得到幸福就行了,另一个也许应该为了江山社稷做一些事情。”
午儿拉着南风的衣袖:“其实除了姐姐,还有谁有资格母仪天下呢!”
郭槐叹了口气:“南风入宫也好,午儿毕竟太小,也不谙世事。南风以后做了皇后,我贾家就都要靠你显耀门楣了。”
南风笑笑,坐在镜前仔细地将脸颊修饰得美如天仙。她知道入了宫以后,那个傻瓜太子是不可能对她有任何助益,从此以后,一切便只有靠她自己了。
第七节
幽姬便是在不久以后到达长安的。
那时笑雪还藏在皇宫之中,他不知道阳平公主已经移心别恋,他只是觉得公主对他越来越冷淡。在以往的那段快乐的时间里,公主每天都要与他见面,后来就借口说母亲看管得严,经常两三天才见一次面。见面的时候也是心不在焉的。
他以为公主只是因为亲事而心情不佳,而且他不过是个狼妖,他不知自己与公主的未来会是怎样。或者他的心底早便感觉到公主的变心,但他却拒绝相信。
他觉得妹妹在离开的这一段时间里,必然经历过什么事情,她变得落落寡欢,整天都沉默不语。他曾经问过妹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幽姬沉思良久,最后只是说:“去了一趟江南,那里和北方完全不同。”
再问时,便什么也问不出来了。
江南当然与北方完全不同,谁不知道?这实在是一句废话。但这句废话,却让他心驰神往了很久,他偶尔会想,若是带着阳平去江南,找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住下来,那将会是多少快慰的事情。
他天真地计划着自己与阳平神仙美眷般的生活,一厢情愿地认为阳平一定会愿意与他浪迹天涯。动物如同人类一样满怀着对家的渴望,但动物却不明白人类的家是比动物的家有更多的条件的。尤其是出身皇室的阳平公主。
在阳平的眼中,这世上的城市都不及洛阳和长安,公主是不能容忍在穷乡僻壤度过她华贵的生命的。她需得穿金戴银,吃着最美味的食物,身边有最得心应手的奴仆们侍奉,更重要的是,她需要有一群视礼法为生命的贵族们围绕在身边,以衬托出她高高在上的尊贵地位。
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她还能算是公主吗?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妇人,与街边卖菜的农妇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公主最在意的便是这一点。
因而当笑雪真地向她提出这个想法之时,她的眼神阴冷得如同一把刀锋。笑雪却没有注意到,他说了许多他们两人私奔后的生活,在他看来那是快乐的二人世界,但在公主看来,那样的生活可怕得让她连想都不敢想。
她不知道在失去了众多奴仆后,谁来为她洗衣烧饭铺床叠被。她听着笑雪絮絮不休,她的心里却在想,这个妖怪,是不能再容他活下去了。
然而那个相貌英俊的阴阳师啖鬼却离开了,还有什么人能够帮助她杀死笑雪呢?她并不因为自己的移心别恋而后悔,也不因当初招惹了妖怪而后悔,从某种意义上讲,她也是一个坚强而独立的女子,会为了自己做过的事情而想尽办法来补救,却不会将时间用在无意义的悔恨上。
与此同时,她更多地结交朝中的士子,如同韩寿、潘岳等人,每一个都是英俊不凡,出口成章。她便越来越讨厌笑雪,一个妖怪,一生之中没有读过几本书,也不懂得宫廷的礼节,只能私下里与他交往,根本就见不得人,她堂堂的晋国公主,怎么能这样过一生呢?
她悄悄派人四处去寻找法术高强的和尚道士,但她也知道江湖术士,大多是虚张声势,骗人钱财罢了。她必须得十分谨慎,如果不能一击得手,她不知道笑雪会做什么样的事情,会否在一怒之下便杀死她。
幸好不久以后,她便见到了刚刚游历到洛阳的凌日。
她是在一次出游之时,看见在市集上摆摊为人占卜的凌日的。他身着一袭淡黄的长衫,独自坐在市集的一角,无人问津。但奇怪的是,当阳平的马车从凌日身边经过时,不知是什么原因促使阳平掀起窗帘向外看了看。她一眼便看见凌日,她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她看见的不是一个人,而是高高在上的神邸。
她略停了停马车,低声吩咐侍儿将这个人带回皇宫。
对于公主来说,带一个人回宫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虽然宫中禁止闲杂人等随意出入,但公主却是皇上和皇后最宠爱的女儿,谁也不敢拂逆她的心意。
侍儿将凌日带进来的时候,阳平正襟危坐,她以为凌日会向她行礼,但凌日只是站在那里,全无行礼的意思。
阳平皱了皱眉头,问道:“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可知道我是谁?”
凌日淡然一笑,以言简意赅的方式回答公主的问题:“晋国皇宫,阳平公主。”
阳平柳眉微竖:“你既然知道我是谁,居然不跪不拜,你好大的胆子,难道你不想活了吗?”
凌日洞察一切地微笑着:“公主需要的不是一个跪拜的人,而是一个真正有本事除去妖怪的人。”
阳平冷笑道:“大言不惭,我又怎么知道你是否真地有本事?”
凌日淡然道:“本事不是说出来的,你想除去的狼妖仍然潜伏在皇宫之中。除了我以外,这附近再也没有能人异士可以帮助你。”
阳平默然,宫中有妖之事虽然在私下里流传,但宫女和太监并不确知此中详情,而这个人却一言便点出笑雪是一只狼妖。她想这个人如此倨傲,也许是真地有本事吧!
她道:“不错,宫中确是有一只狼妖,前些日曾有位阴阳师将狼妖赶走,但那位阴阳师走后,狼妖便又回来了。所以,这一次,一定要将狼妖杀死,我不想再在宫中看到任何妖孽做怪。”
凌日笑笑:“那并不难,只不过公主要用什么来谢我。”
阳平一怔,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向她提出交换条件,她道:“你想要加官进爵还是想要家财万贯?”
凌日摇了摇头:“这些东西我都不要。”
“那你要什么?”
凌日道:“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对于你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
“是什么事情?”
凌日道:“在皇宫之下有一个地窟,其中放着一颗明珠,这颗明珠是周朝的古物,无价之宝,我要的就是这颗明珠。”
阳平奇道:“皇宫之中有地窟吗?我怎么不知道?”
凌日道:“这是一个秘密,世间早已无人知晓。我也是翻阅了周朝以前的书籍才偶然发现地|茓入口的位置。”
阳平心里暗想,他刚才说不要金银,却原来是垂涎于周代的古物,那果然比金银要值钱得多。也不知那宝库之中还有什么奇珍异宝,不如先答应他,待杀了狼妖以后,再对付他不迟。
她自以为得计,却没见到凌日眼中一闪而逝的诡异神色。
她点头道:“好吧!若你真能杀死狼妖,我便依你所言,帮你找到地下宝库和那颗明珠。”
凌日长长一鞠,“多谢公主。”
他忽然查觉到窗外一闪而逝的妖气,是一道快如闪电的白影。妖气很强,出乎他的意料,他忍不住冷笑,胆大妄为的妖怪,居然敢在他的面前放肆。
第八节
幽姬以最快的速度在皇宫之中逃窜,她感觉到身后凌日的杀气。杀气紧随其后,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无法摆脱。
风一吹过,她只觉得阵阵寒意,她才发现,原来她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好可怕的人!
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幽姬却一样感觉到那人身上的气势。那种可怕的气势更在岑昏之上,带着灭绝一切的威慑之力。她感觉到他身上的金色辉光,这就是传说中最接近于神的种族,提婆族的王者之光吧!
她终于明白如同岑昏那样可怕的人也会离开提婆族故地,与凌日相比,岑昏的灵力也许够强了,但却少了凌日那种傲视天地的气魄。
这种气魄不是能学或者是能够做出来的,那是与生俱来,深植于血液骨髓之中的。
她便替自己的哥哥担心,凌日如此可怕,若他一心想要杀笑雪,笑雪就等于是一个死人了。
唯今之计,只有快点劝笑雪离开,否则集合她与笑雪之力,未必能够挡得了凌日一招。她因见识过岑昏的本事,凌日尚在岑昏之上,她虽然倔强,却并不愚蠢,平白去送死,她是绝不会干的。
但现在她自己该如何逃脱都未可知,她只觉得凌日离自己越来越近,雪狼一族被称为天下最快的生物,她却无法快过凌日。
此时她刚刚跑入一个幽深的小院之中,院中的房门正“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年可十五六岁的小巧玲珑的女孩子正从房内走出来。
她蓦然看见院中站着一个陌生的女子,脸上现出一抹惊异的神色。但惊异之色一闪即逝,女子的脸色不过是在瞬间就沉静如水。
幽姬心里一动,好镇定的女孩。凌日的气息越来越近,不知为何,幽姬只觉得这个女孩虽只是普通人类,却是可以信任的。她立刻沉声道:“有人在追我,请小姐救我一命。”
女孩点了点头,也不问幽姬是什么人,只向着身后房内指了指。幽姬连忙躲入房内,她一进房间,女孩便将房门关上了。
幽姬心里暗暗称奇,为何自己会请求一个人类的庇佑?那个女孩明明全无法术,她又如何能够挡得住凌日?
但奇怪的是,当她看见这个女孩的时候,她便有奇异的感觉,凌日不会难为那个女孩,或者说凌日因为某些原因,不会与那个女孩为敌。
这个女孩便是刚刚嫁为太子妃的贾南风。
幽姬感觉到凌日就在院中,她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她忍不住俯在窗口向外张望,只见贾南风镇定自若地站在门前,而凌日就站在她身前不远的地方。两人默然相对,即便是在凌日如此凌厉的目光逼视下,贾南风也不曾有一丝退缩。
凌日忽然淡然一笑,居然转身而去。
幽姬长长地松了口气,但她却真地觉得奇怪了,贾南风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女孩子,为何凌日明知她在这间房内,居然会退走。
房门又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南风走回房内,幽姬忍不住熟视南风,怎么看她都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凌日到底在顾忌些什么?
“那个人应该还没有离开,你最好先不要出去。”南风淡淡地说,她甚至连幽姬的姓名都没有问。
“你不怕我会害你吗?”幽姬忍不住问。
“你会害我?”南风好奇地重复了一遍,“你为何要害我?”
幽姬呆了呆,“有许多人害人是没有原因的。”
南风却笑笑道:“你也许会害人,但你不会是一个无缘无故就去害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