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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提婆达多的悲哀

第一节

阿阇世从未想过他会再见到提婆达多。

那一日午后,在摩竭陀国的花园中,所有的曼陀罗花都次第地开放。他看见一身白衣翩然的提婆达多,两人相顾无言。

半晌,阿阇世才低低地道:“是你!”

午后的天空格外湛蓝,白云寂寞飘缈如同生命。

已经七年过去了。

第二节

阿阇世初次见到提婆达多,是在摩竭陀国边境的山谷之中。

那一年,他十五岁,刚刚逃离位于王舍城的王宫,独自在各国之间游荡。

他出行的时间并不长,不过经过两次月圆罢了。但即便是如此,他身上穿着的丝绸衣服却早已经破烂不堪,一条一条地挂着,有风吹过来时,连身体都无法遮盖。由于长时间没有洗澡,他身上的臭气越来越浓烈,但他自己的鼻子对于这种臭气早已经习惯,据说鼻子是身体上最容易麻木的感官。他并不能确实地闻到自己身上的气味,但从旁人皱着眉的神情上,他却可以猜到一二。

这是一个崇尚洁净的民族,据说梵天就是在洁净中诞生的。

他对于自己是否能够洁净却并不介意,这世上能够让他介意的事情很少。

他流连于街头的小乞丐之间,为了争夺食物而大打出手,他打架并不是特别在行,通常是被人打得鼻青脸肿,只有很少的时候才会大获全胜。

他却乐此不疲,经常的失败使偶尔的胜利变得弥足可贵,也使他对自己有了一丝丝感觉。事实上,过去的十五年之中,他的生命仿佛是处于一种胶着的状态,好似掉落入极黏稠的沥青之中,一举手一抬足都被什么东西迁绊着,让他极是不爽快,想要大声呼喊,喉咙中似也梗满沥青,想要跳跃而出,却发现天空也似是沥青所铸。

他并非是一个跳脱的少年,也绝不算是忧郁的少年。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年,或者有一些不普通之处,就是他是摩竭陀国的王子。

但这在他的眼中也并没有什么特别与众不同的,因为在王宫之中,至于还有十四个人与他的身份相同,另外还有九个女孩是他父亲的女儿。这些孩子中最大的已经二十岁,最小的才五岁而已。他连年纪都是平平无奇的,即非最长也非最幼。或者就是这种平平无奇使他充满了厌倦,而束手束脚般的感觉,又使他逐渐麻木,似正在变成木头人。

离开王宫的那一天,他本是在宫中闲逛,然后他看见正要离宫取水的水车停在那里无人问津。他异想天开地钻入水车内的大桶,心里并不确知他为何要这样做。

水车将他带出宫外,他趁车夫不注意,从大桶里溜了出来,然后他便看见了王宫外面的天空。

但这并不让他感觉到有任何额外的自由,或者王宫内外的天空都是一样的。

天还是同样的蓝天,云还是同样的白云,但人却多了起来。人们并不知道他是本国的王子,没有人留意过他。每个人都忙忙碌碌,疲于奔命。

仍然是一样的,是否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他孑然一身,悲哀地想着,这一生也许都不会有人特别留意他吧?他也并不曾想到回宫,就这样流浪着,也许深心里在考验着父亲,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发现有一个儿子走失。他料到他很难发现这件事情,或者一生都不会发现。

他还年幼,不知寂寞的人会生出许多事端,无非是想要引起别人的注意,怜爱也罢,厌恶也罢,无论是哪种情绪,只要能够注意到他,不要将他视做无物。

世界上活着的人们,永远都只关心着自己,或者更多的时候是什么也不曾关心,只是麻木地存活着罢了。

在流浪到摩竭陀国的边境时,他听闻此地正在举行天童仪式。街上的小乞丐在仪式到来之前都已经逃去无踪,这便使他独行的身影显得离奇地突兀。

他并不知道迫在眉睫的危险,就算是知道也故做不知吧!

他很快被当地的族长请回家中,将他洗漱­干­净,又给他换上了在当地人看起来已经奢华地出奇的衣服,并请他吃了连族长都舍不得吃的美食。吃饱喝足后,族长才故做漫不经心地提到天童仪式,并说明他已经成为当年的天童。

他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使他忽然变成了天童,但他想这个仪式既然要找一个陌生的小乞丐来完成,只怕是要命的。不过他不在乎,要命就要命吧!就算他死在这个地方,他的父王都还懵懂不知吧!

七年后,蓦然回首,阿阇世能看见一个孤独的少年的身影,青年时代的他终于可以明白少年阿阇世的心理,对于关爱过于急切的渴望,使他成为一个行迹乖僻的孩子。对于死亡,少年阿阇世怀着一种任­性­的冲动,结束这世上相对孤寂的一切,而进入绝对的孤寂之中。死亡不过是对于自己所不想要的生命的终结。

族长谦卑地微笑着,眼中却闪烁着老­奸­巨滑的目光。他忽然想捉弄他,虽然他不怕死,却也不想他那么轻易地如愿。他跳起来撒破身上的锦衣,大声呼喊:“我不参加天童仪式”,向着门外冲去。

族长却早便料到他可能会逃走,立刻使尽全身的力气紧紧地抱住他,如同溺水之人抱着一根救命稻草。“你吃了我的食物,又穿了我的新衣,怎么还能走?除非你能将这些食物和锦衣还给我。”他以为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小乞丐,又怎会知道被自己捉住的这个少年人居然会是本国的王子。

阿阇世眨了眨眼睛,却不点破,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若有朝一日,他的父亲终于知道他死在这里,只怕会倾兵消灭整个族。但他亦知道父亲这样做并非是出于对他的关爱,不过是对于自己权威的一种维护罢了。他的儿子,如同他一样高高在上,身具婆罗门种的高贵血统,怎可以任由一些低下的平民处置?

族长为了防止他再逃走,将他送入了族中的牢房。所谓的牢房不过是族长家的地窟罢了。他被推入地窟之中,门从外面紧紧地锁了起来。

他漫不在乎地耸耸肩,关在地窟中也罢,被族长视为上宾也罢,对于他来说,都是一样的。或者,生命无论起伏贵贱也是一样的。

他便忽然有些哀伤起来,人,到底为什么而存活呢?

“你是谁?”黑暗之中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他吓了一跳,转头去看,便看见一双极明亮的眼睛。他呆了呆,原来地窟里还有其他的人。

他摸索着走过去,险些被绊了一跤,有一只手及时的伸了过来,扶住他。眼睛的主人似乎在微笑:“小心!”

他却甩脱了他的手,并不喜欢接受别人的帮助,他感觉到那是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少年。

他便反问他:“你又是谁?也是天童吗?”

眼睛的主人回答:“是的,我想他们会把我送进山谷。”

他便忽然有些开心起来,原来不只他一个天童。“你也是乞丐吗?”

那少年迟疑了一下,“我不是乞丐,我是专程赶在天童仪式以前来到这里,想要阻止他们进行这个仪式。但他们却把我抓了起来,并且要我做今年的天童。”

阻止这个仪式,他未免觉得好笑,不过是一个少年,凭什么想要阻止大人要做的事情?“你是天童,我也是天童。天童到底是什么?”

那少年沉吟道:“其实就是对神的献祭,每年的天童都是祭品,为了平息神的怒气。据说进献了天童以后,神才会保佑一年平安详泰。”

阿阇世知道这些国度的人们对于神存在着病态的狂热,这世上的一切,都是由神统治的,由神赐与的,任何人如果对神不敬,就必须被处死。他心里不免对这男孩产生了一丝敬意:“你明知是献给神的供品,还敢来阻止他们?”

男孩似乎微笑了一下:“我只是想告诉他们,这样的行为是不对的。神绝不是他们想象中的如此嗜血,如果妄想以鲜血平息神的怒气,这个神早便已经离弃了他们。”

阿阇世皱起了眉,他并不曾认真地考虑过类似的问题,他也不觉得有必要去考虑这些。这种事情通常是那些终日无所是事的祭祀们最关心的,他们因思虑过而早变秃的脑袋之中,除了神邸与种姓之外,便一无所知。

他不想过多地思考这个问题,因为他担心自己也会象那些祭祀一样因之而没了头发。他道:“我叫阿阇世,你叫什么名字?”

那男孩回答:“我叫提婆达多。”

提婆达多,他默默地记忆着这个名字,不为别的,就算是患难与共,他们两人一起死去时,他不至于连同伴的名字都不记得。

自那时起,这名字便被他深深地刻入脑海之中,一直记忆了一生。

有人从窄小的窗户送进来一些食物,提婆达多将食物分成两半,一半递给阿阇世,另一半则仔细地收在怀中。

阿阇世一边吃着食物一边好奇地看着提婆达多,“你不吃东西吗?你不饿吗?”

提婆达多微微笑了笑,“先留下来,也许以后用得着。”

阿阇世好笑地摇了摇头,他是从不知道食物的珍贵的,就算是做了两个月的小乞丐也一样不觉得食物有任何珍贵之处。

他想提婆达多一定是个穷人吧!只有穷人才这样小气的。

次日,两人被送往举行天童仪式的山谷,尊贵的白象成为他们的坐骑。虽然这于他并没有什么特别受宠若惊的,但他却看见众人俯仆于地的身影。

他高高在上的俯视着人们,看见人们脸上千篇一律的虔诚与狂热的神情。有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作为一个君王的快乐与孤独,他便也因之明白为何他的兄弟之间关系冷漠,每个人都略带戒备地疏远着别人。因为每个人的心底都有欲望,有朝一日,当他的父亲死去之时,能够成为太子,从而君临这个国度。

他在白象背上站起身,双手伸平,身子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树叶一般摇摆不定。人群发出波浪一样的叹息声,今年的天童与众不同,难道他不怕从象背上摔下来吗?

叹息声使他格格地笑了起来,他回头去看走在身后的提婆达多,他看见他沉静的面容。阳光正正地照在他的身上,他穿着一袭一尘不沾的白衣。

他如此沉静与镇定自若,让阿阇世对于自己的轻狂忽然产生惭愧之意。他颓然坐了下来,心中莫名地觉得怨恨。这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使周围的人产生奇异的压力。他是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的,一向以来,周遭的一切都是如此令人漠视,没有什么可以引起他太多的注意,也没有什么人可以让他重视。他只是那样随遇而安地活着,即忽略别人,也忽略自己。但这一刻,他却发现,他无法忽略这个叫提婆达多的少年。

他只是不动声­色­地存在,但即便是沉默,他似也如同北方天空最亮的星辰一样耀眼。

这觉悟使他沮丧万分,深心中的他,其实是骄傲无比的,而提婆达多却在不停地挑战着他的骄傲。

第三节

关于天童仪式的详细细节,并非是什么秘密。虽然参加过这个仪式的孩子都死去了,但执行仪式的大人们却都活着。

两人进入山谷之后,就被人从白象上抱了下来。所谓抱了下来,更象是强行抓下来。

阿阇世看见许多­精­壮的男子手持着棍­棒­向两人逼近,他终于有些惊惶起来。“他们要­干­什么?”

提婆达多仍然镇定如故,“这是天童仪式的开始,他们会用棍­棒­敲打我们,直到手中的棍­棒­都折断为止。”

阿阇世呆了呆,在过去的两个月中他虽然经常与小乞丐打架,但双方都是赤手空拳。他自生下来到现在,他尊贵的身体都不曾真地被谁打过。“会被打死吗?”

提婆达多摇头:“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

阿阇世却有些疑惑,提婆达多不过是一个少年罢了,他又怎么能保证他不会死?他很快就知道提婆达多用了什么方法,当男人们开始用棍­棒­敲打他们之时,提婆达多整个身体都覆盖在他的身上。有一瞬间,他清楚地闻到提婆达多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曼陀罗花的香气。他便有些恍惚起来,他以为只有女孩子才是爱花的,原来男孩子也可以这样芳香。

虽然提婆达多尽量掩护着他,但他暴露在外面的手脚却仍然偶然被击打,他立刻感觉到钻心的痛楚,这使他忍不住大声惨叫起来。这与小乞丐们的击打是完全不同的,他想他的骨头要断了。

他终于想到覆盖在他身体上面的提婆达多,他不曾听到他的惨叫,难道他已经死去了吗?他艰难地转过头,却看见提婆达多仍然明亮的双眼。他没有死,他的心便忽然安定了下来。

只要他不死,就会保护他吧!

他忍不住问他:“你痛吗?”

提婆达多张开嘴,想要说话,他却看见他的口中正在流出的鲜血。他才真正地吓坏了,他吐血了,他要死了吗?

但提婆达多却仍然坚定地回答:“我不会死,我一定会带你出去。”

他觉得他的声音听起来就象是空气中的一缕游丝,似乎一阵风就可以吹散。但奇怪的是,他就是相信他能办得到。如果他说要带他出去,就一定可以带他出去。

终于“咔”了一声响,有人手中的棍­棒­折断了。提婆达多虚弱地微笑,“很快就会过去了。”

阿阇世却有想流泪的冲动,在这个时候还在笑,他是无比地坚强吗?但奇怪的是,他有一种感觉,或者提婆达多与他一样,只是漫不经心罢了。他想他们两个是同一类的人吧!提婆达多只是比他更甚。

当所有的男人手中的棍­棒­都折断时,提婆达多身上的白衣已经变成了红­色­。阿阇世不知这个过程持续了多久,他想,怪不得不曾有天童活下来,在这样的击打之下,没有人能够活下来。

但他却活了下来,而他身上的那个血人也还活着。

仪式并没有结束,男人们将两个少年抛入山谷之中,便转身离去了。

这个山谷位于雪山之中,虽然还是夏季,谷中却已经飘下雪花。

阿阇世绝望地看着天空,他想他是要死了吧!他推了推身边的提婆达多,摸到满手的血迹,他想提婆达多已经死了吧!

但就在他这样想着的时候,提婆达多却轻轻地动了一下。他吃惊地看着提婆达多慢慢地坐起身,他身上的血将刚刚落下的雪花都染红了。

提婆达多指着前面的雪山,“翻过那座雪山,就可以到达天臂城,我们就安全了。”

雪山?!

阿阇世看着前方的雪山,那山并不算特别地高,与大雪山相比,不过是一座普通的雪山罢了。这样的山,住在雪山上的牧民是可以翻过去的。但住在城中的人们,却已经望而却步,何况他们两人不过是两个十五岁的少年罢了。

他担忧地看着提婆达多变成红­色­的衣襟,“真要翻过那座雪山吗?”

提婆达多坚定地点了点头:“那些人守在山谷外面,如果我们从这里出去,他们还会把我们赶回来,所以只有翻过雪山才是唯一的出路。”

好吧!那么就翻过雪山吧!

两个孩子手足并用向着山顶爬去,寒风夹着雪花向他们的身体袭来。寒冷使阿阇世全身都在颤抖,他觉得身体上的血液正在寒风之中凝结,在血管中每一寸的流动都让人痛苦万分。他咬紧牙关,紧跟着前面的提婆达多,他看见提婆达多走过的地方留下斑斑的血迹。

他忽然有些疑惑,他真是一个人吗?一个年纪与他相仿的少年吗?他从来不曾设想过,一个人受了这样严重的伤害,居然还能坚定地走下去。

空气逐渐稀薄,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眼前也开始变得模糊起来。他并没有太多的攀登经验,不知这是因为缺少空气所引起的。他感觉到头痛欲裂,他想,他为何变得如此脆弱?如果是平时,走这样远的路程,不会是那么艰难的事情。

他终于双腿一软,坐倒在地,大口地喘着粗气,却仍然感觉到胸口沉闷得如同压着巨大铅块。四肢百骸都是如此乏力,真想躺下好好地睡一场。

一只手却拉住他,“不可以停下来,如果停下来,可能就会死在这里。”

他头都不愿抬,有气无力地摇头,喃喃自语道:“死便死吧!死又有什么可怕的?”

提婆达多默然,死又有什么可怕?死亡是甜蜜而幸福的,闭上眼睛,就可以堕入无边的黑暗之中,如同还未出生之前,在母亲的子­宮­之中,周围也是如此黑暗,但却觉得平安,没有世事纷扰,不会感觉到生存的痛苦,就这样平安地沉寂于黑暗之中,直到永恒。

曾几何时,他也如此渴望死亡,只因感觉不到这生的意义,因何而存在于这个世间。

他用力拖起阿阇世,“就算要死,也要由自己来决定。如果现在放弃,是因无法生存而死,那是怯懦的结果,并非是一种勇气。我不知生有何欢,死有何苦,我只知,我的生死由我自己决定,就算是死,也不能死于他人或者天地之手。”

阿阇世呆了呆,他不由仰头去看提婆达多,漫天的飞雪中,这个年仅十五岁的少年脸上带着一丝奇异的骄傲之­色­,连天地万物皆不在他的眼中。他下意识地问:“你到底是谁?”

提婆达多微微一笑:“我是迦毗罗卫国的王子。”

迦毗罗卫国,阿阇世觉得这个名字似曾相识。他努力地搜寻着自己的记忆,好象曾听人提到过。但剧烈的头痛使他无法思考,他倾尽全力站起身,被提婆达多半施半拉地向着山顶拽去。

第四节

他们几乎是同时看见山顶盛开着的曼陀罗花。

花是白­色­的,在雪地之中几不可见,然而淡淡的香气却固执地飘送着,无论风多么大,雪多么厚重,都无法将这香气抹杀。

阿阇世的心忽然变得软弱无比,在如此严苛的环境下,仍然有生命不为人知地默默存活着,看似柔弱的花朵,却有着如此坚强的意识。

两人怔怔地站在花前,一时无言。

忽听一个女孩的声音从身后响了起来:“你们是什么人?为何会到了这里?”

两人一起回首,见到一个身穿绿­色­衣裙的小小女孩。女孩不过十来岁年纪,却美丽得妖异。太美的东西通常是不祥的,不知是谁曾经这样说。

女孩的身上也带着淡淡的香气,如同曼陀罗花。

“只是普通的人类吗?”女孩自言自语。

阿阇世便忍不住挑衅,“你不是人类吗?难道你是神?”

女孩默然,一双大大的眼睛挑剔地打量着两个少年,“这是神的山岭,许多年来,都不曾有人上来过。”

阿阇世立刻便联想到了天童仪式,女孩口中的神就是接受天童祭祀的神吗?

“你怎会知道这是神的山岭,你又为何会在这里?”

女孩骄傲地笑了,“我是神之子,就住在这山的深处。”

阿阇世啧啧地赞叹,忍不住嘲弄她:“若你是神就显一些神通来给我看看吧!”

女孩摇头:“我是不可以在普通人面前显露神通的,炫耀与滥杀都是神的禁忌。”

阿阇世颓然长叹,喃喃自语:“若你真有神通就好了,我饿死了,多希望吃到食物。如果再没有东西吃,我是一定走不下这座山的。”

女孩呆了呆,小小的脸上现出歉意,“你饿了吗?我可不会变化食物,山下就是天臂城,你们到那里就能找到东西吃了。”

阿阇世坐倒在雪地上,“我当然知道下了山就有东西吃了,可是我现在已经饿得没有力气走下山去了。”

他绝望地回忆着族长家里的美食,若是当时能够带一些在身上就好了。他这样想着时,一只手忽然伸到了他的面前,他看见那只手中拿着的吃食。他立刻接了过来,忙不迭地塞到口中。食物上有明显的血腥气,但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只要有东西吃就好,此时又岂能挑三捡四。

一口气将所有的食物都塞入肚里,他才猛然想起,这食物就是昨天提婆达多没有吃收起来的那些。如此说来,提婆达多从昨天到今天都不曾吃过什么东西。

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地刺了一下,不过是萍水相逢,在这个世间还不曾有过一个人如此关心他。这些食物若是在平时,他只怕连看都不会看一眼,但在生死的关头,他才明白这其中的珍贵之处。或者提婆达多正在用自己的生命来换取他的生命。

他抬头望向提婆达多,他的脸被血沾污了,只有一双眼睛仍然明亮如故。他便忽然心乱如麻,这个少年的美是不同寻常的,对于一个男孩子来说,他的外表或许稍显柔软,但他身上那致命的魅力却是怎样都无法掩盖的。

他不同于他的兄弟,十五岁虽然只是一个未曾成熟的男孩子,但他的许多兄弟在他这种年纪都已经公开或者私下有了女宠。他对于这些都是无所谓的,并非不爱女人,只是漠然,漠然到似连欲望都不曾有。或者只是宫中女人太多,多到让人看了就麻木。

他忽然一跃而起,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我们走吧!到了天臂城就得救了。”

但他很快就发现下山的行程比上山还要更加艰难,原来这山的两边并不相同,他们爬上来的一侧,山势比较平缓,而他们就要下去的一侧,则异常险峻。

他却不愿去看提婆达多,他总觉得在提婆达多的面前他显得幼稚而无能。他讨厌这种感觉,十五年以来,他还首次有类似的感觉。

他率先向山下行去,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脚步,不使自己滑倒而滚下山去。虽然没有回头,他却知道提婆达多就跟在他的身后,他便终于有了一丝得意,到底他也并非比他差那么远吧!

他这样想时,却一脚踩空,一大片雪落了下去,现出一个空洞,他不可抑制地向空洞中落去。原来此处是个幽深的山洞,也不知有多深,洞被雪盖住了,让人以为那是实在的土地。

他心念电转,完了,这回一定会死在这里。他尚来不及开口惊呼,一只手已经紧紧地拉住他的手。

他抬头去看,提婆达多一手拉着他,另一手紧紧地攀着山岩。那山岩滑不溜手,他亦不知他是怎样能够抓住。

他忍不住道:“你抓紧点。”

提婆达多镇定地俯视他,“放心,我不会让你落下去。”

他的心就更加惭愧,他饿的时候,提婆达多已经预先留下了食物,现在他要落下山崖,也是提婆达多救他。为何在他的面前,他好似一无是处?

他道:“我们怎么上去?”

提婆达多沉吟,“我们大声喊吧,也许那个女孩还在附近。”

他忍不住问,“就算她能够听见,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女孩,怎么能够救我们?”

提婆达多道:“虽然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女孩,却可以独自一人出现在雪山之顶。就算她不是象她自己所说那样身具神通,至少她的大人也在附近,她一定能够救我们。”

他呆了呆,他为何没有想到这一点。他立刻大声叫了起来:“救命啊!救命啊!”

他的声音如同一缕游丝一般在风中消散,那个女孩能听到他们的喊叫声吗?

他感觉到提婆达多的手微微地沉了沉,他已经抓不住了吗?他抬起头,几滴红­色­的水落在他的脸上。他看见鲜血正不停地从提婆达多拉着他的手上滴下来,因为用力,他的伤口正在流血。

他咬了咬牙,大声说:“你放开手,自己爬上去吧!”

本觉得生命是完全无所谓的,提婆达多却一再勉强他活下去,等他终于对生命产生了一丝留恋之时,却又似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如果他死,或者提婆达多还可以活下去。

他固执地重复了一遍,“放开手,自己爬上去!”他感觉到自己的语气比上一次要更加坚定。若他可以活,总比两人都死好。

提婆达多摇头:“我不会放手,我不会让你死。”

他呆了呆,好,死便一起死,活便一起活。他用尽全力大声叫喊:“救命啊!”

山崖上探出女孩的头,他看见女孩发髻上系着的绿­色­丝带随风而动,他忽然觉得女孩并没有骗他们,她不是一个普通的人,她是雪山上的仙女。

他怔怔地注视着女孩,第一次感觉到女子的婉约与美丽。

一条绿­色­的丝带从山崖上垂了下来,“抓住丝带,我拉你们上来。”

他不再怀疑女孩说的任何话,他相信她就是来到人间的仙女。他被丝带拉着爬上山崖,立刻软倒在雪地上,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不停地发抖,想必是刚才用力过度。又过了一会儿,提婆达多也爬上了山崖,他一上了山崖,便也躺倒在雪地上,全身都脱力了。

天上有山鹰在翱翔,它们税利的眼睛注视着雪山上这三个可疑的身影。阿阇世想,它们是以为他们要死了吧!他侧头望向救了他们的女孩,“你真是神吗?”

女孩笑了,她的微笑便如同雪山上陡然出现的阳光,“我是住在这山里的半神。”

半神,是传说中有神的灵力人的身体,远离人间的那些生灵吗?

他忍不住追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迟疑了一下,阿阇世以为她不会回答,但她终于还是说:“我名叫影雪,影子的影,雪花的雪。”

影雪,影雪!他在心里念诵着,默默地记下了这个名字。

以后的几十年时光,直到他死之时,他都不曾再见过名叫影雪的女孩。然而他却一直不曾真正忘记过她。

多年以后,当尘埃落定时,回忆过往的时光,他才终于发现那一日在雪山之上发生的这件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决定了两个少年的命运。

他并不曾感觉到提婆达多对于这个女孩有任何不同,他甚至觉得提婆达多对她的态度是异常冷漠的。因为由始至终,他都不曾听到提婆达多主动对那个女孩说过一句话。

但几十年后,当他终于建立了印度历史上空前强大的王国之后,回首往事,他才猛然醒悟,提婆达多必在那一日便已经深深地爱上了这个身穿绿衣的幼小女童。

只是他是一个如此沉默与内敛的人,谁也无法看穿他的心底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不知以后的日子提婆达多是否还曾经见过这个女孩,但他相信对于提婆达多这种人来说,情感并非是需要每日的见面才能延续的,就算是几年不见,甚至一生不见,也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提婆达多与阿阇世在第二天的黄昏抵达天臂城。那个时候,阿阇世觉得他这一生都不想再走一步路。他只望能找到一个地方可以狠狠地睡上三天三夜,除了睡觉以外,再也不做任何事情。

提婆达多带着他向城中的王宫走去,他说天臂城主是他的亲戚,可以暂时留宿在宫中。

阿阇世对于住在哪里完全没有奢求,只要有地方可以让他停留下来,不必再疲于奔命,他便已经心满意足。他终于无可避免地怀念起远在王舍城的家,无论他多么觉得那家是平淡无味的,在此时,他也终于明白家的意义。

提婆达多向王宫门前满面怀疑的守卫解释着他的身份,那守卫半信半疑地进去通传。过不多久,他们便被迎入王宫之中。

阿阇世仍然不愿泄露自己的身份,他知摩揭陀国与周围所有的国度为敌,因为摩揭陀国的迅速壮大,而使邻邦日益感觉到了威胁。

(^奇^)他在王宫之中停留了七日,直到他的身体完全复原,他便悄然离开天臂城的皇宫。他走的时候,提婆达多仍然卧床不起,他刚刚到达王宫之时,医师们对于他是如何能够活着从雪山走过来都百思不解,这样的伤势,就算是一个成年人也无法经受,何况他只是十五岁的少年而已。

(^书^)阿阇世却努力想将一切抛在脑后,他想他是应该回王舍城去了。他终于对于自己的生命有了新的想法,他不再懵懂无知,他开始对王位充满渴望。他记得提婆达多说过的话:就算要死,也要由自己来决定。如果现在放弃,是因无法生存而死,那是怯懦的结果,并非是一种勇气。我不知生有何欢,死有何苦,我只知,我的生死由我自己决定,就算是死,也不能死于他人或者天地之手。

(^网^)此后的几十年间,他一直记忆着提婆达多在那一刻所表现的骄傲与目空一切,正是这种气质使他美丽非凡。他痛苦地感觉到,他已经深深地陷入这种美丽之中无法自拨。他必会倾尽全力来维持这种美丽,因而他必须变得更加强大。

第五节

七年之后,天臂城的王宫。

摩登伽女披上一件新的绿­色­丝裙,她挑剔地看着镜中自己美若仙子的倒影。她年满十七岁了,是一个美丽非凡的姑娘,人人都说她的美丽甚至超过了天臂城著名的美女耶输陀罗。那是她的长姐,数年前嫁给迦毗罗卫国出生之时便脚踏莲花,周行七岁,一手指天一手指地的王子悉达。

据说王子悉达必会成为世间的圣主。

与耶输陀罗相比,摩登伽女的­性­情显得过于激烈,她是一个对爱与恨都十分执着的女孩,不似她的长姐那般平淡出尘。

因为喜穿绿衣的原因,人们在提到她时经常会用那个绿衣服的姑娘来代替她的名字。天臂城中谁都知道,绿­色­的衣裙是城中­妇­女们的禁忌,除了摩登伽女公主以外,其他的女子都主动或者被动地避免穿戴绿­色­的衣裙。

然而摩登伽女并非真地如此喜爱绿­色­,事实上,许多年来一直穿绿­色­的衣服已经让她感觉十分厌恶。然而为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原因,她却仍然坚持着穿绿衣的习惯。

她的衣柜之中,全部是清一­色­的绿­色­衣裙,她脚上来自东方的丝履也同样是绿­色­的,她发髻上系着绿­色­的丝带,她感觉到自己就象是一个被绿­色­包裹着的菜虫。

人人都夸讲她身穿绿­色­时所具有的空前绝后的美丽,但又有谁能知道她的心底对绿­色­已经厌恶到了极致。

但为了那个人的原因,无论她是多么讨厌绿­色­,她仍然会坚持将自己打扮成绿­色­的女孩,只因那个人,他眼底的温柔似只为了绿­色­时的她而存在。

七年以来,她心底的疑惑越来越甚,提婆达多已经与她有了肌肤之亲,但她却仍然感觉不到他的心。有时她分明感觉到他对她的爱并非是爱她本人,反而更似爱她身上穿的绿­色­衣裙。

她亦不知自己从何时起开始依恋这个远房的表哥,好似有记忆以来,表哥就是她生命之中最重要的人。

表哥虽然住在迦毗罗卫国,但因为双方即是中表之亲,又是连姻,因而经常走动。她与表哥一年之中至少能见三四次面,有时是他到天臂城,有时则是她到迦毗罗卫国。

深心里,她知道自己很可能会成为表哥的妻子。在所有的童话故事中,表哥与表妹成亲岂非是最天经地义的事情?

如同她的长姐耶输陀罗亦是嫁给表哥悉达。

或者就是有了这种觉悟,她任由自己肆无忌惮地陷入对表哥的疯狂爱恋之中,哪怕是过早地付出了自己的童贞。

事实上,提婆达多并非是一个风流成­性­的年轻人,与同年龄的王族相比,他几乎可以被称为禁欲的。

那是一个苦行与享乐并行于世的年代。一部分修行的人,相信只有使自己的身体受到最可怕的折磨,才能够了解到天地之道。他们使用各种极端的手段,有些人长年禁食,饿得形同骷髅,有些人则睡在自己的粪便之中,据说最污秽之处反而可使人领悟到最洁净的道理。更有甚者,则点火自焚,不仅烧死自己连妻子儿女也不放过,据说被烈焰焚化之后,他们才可以抛弃这世间污浊不堪的身体。

而与此相反,这同样是一个穷奢极欲的年代。有些人们相信自己死了以后,灵魂就会化成轻烟,即不会有下一世,也不会有任何业报,世间的一切都无法带走。他们便疯狂地行乐,希望在死前能将世间的一切全部用尽。

王族之中,不乏这样的人存在。或者他们只是以此为借口,将自己纸醉金迷的生活提高到理论的层次。

别人怎样,摩登伽女都全不在意,她的眼里心里便只有提婆达多一个人。

两人的一夕之欢,可以说是摩登伽女主动要求的。她并不觉得由女孩子提出这样的事情有任何不妥之处,而提婆达多也并不曾拒绝。

这样的事情通常是你情我愿,但即便是在做这种事情之时,摩登伽女仍然感觉到提婆达多的心不在焉。

这种感觉总是使她忧虑不已。许久以来,即便是提婆达多凝视着她的时候,她分明看到他略带忧伤的眼神。她心底有可怕的感觉,当他看着她时,或者他的眼中看到的是另一个女子。

这是无法求证的,因他一直行迹飘忽,往来于各国之间。她也不曾在他的身上发现仍然可疑之处,只是觉得他对于曼陀罗花有着异乎寻常的喜爱。

便为了这个原因,她在自己的花园之中种满了曼陀罗花。那是一些淡紫­色­的花朵,小巧而美丽,迅速地开遍了整个花园。

她的周身也便因此染满了曼陀罗花香。

但她总觉得这花香与提婆达多身上的花香略有不同,虽然同样是曼陀罗花的香气,却又相差千里。

她百思不得其解,特意悄悄地留下提婆达多一件衣物,找天臂城对于花卉最有心得的花匠请教。那花匠闻了许久,才回答她说:“公主,这香气不是来自世间的。”

这答案更使她摸不着头脑,“不是来自世间是来自哪里?”

花匠的语气神秘莫测:“这是半神之花的香气,只有远离人世的半神才能种得出这种曼陀罗花。”

她忍不住冷笑,她完全不相信这个荒谬的答案,半神!为何不索­性­说这香气是来自天上?

每年的夏末,提婆达多都会翻过雪山来看望摩登伽女。她不知他为何要选择一条如此难行的道路,那座雪山极为险峻,连王宫中的登山师傅都望之却步。

但提婆达多却驾轻就熟,或者是因为经常走的原因。

正是对于提婆达多的不确定,而使摩登伽女终于想到用自己的贞洁来拉住他的心。她知道他是一个负责任的男人,只要两人有了肌肤之亲,他便再也不会离开自己。

她甚至有些担心他会拒绝她,但他并没有,虽然说是被动的,却也似顺理成章。两人仿佛都不曾于此事之中得到甚多的欢愉。于她,这不过是她对于表哥之爱的延伸,而于他,世间的一切似乎都是无所谓的。

事后,摩登伽女却并未得到自己预想之中的安心,反而更加惶惶,总觉得光是这样亦不足以留住表哥,除非自己能够真正成为表哥的妻子。

她便寻找机会暗示母后,自己年纪已经大了,也应该寻找夫婿了。母后是明白她的心思的,她只稍稍表示,母后便已经心领神会。

如同数年以前一样,天臂城为了即将出嫁的公主举行了一个盛大的选夫仪式。邻近各国的未婚王子都收到了来自天臂城的请柬。只要在选夫仪式之上,能够脱颖而出,胜过其他国家的王子,就可以成为摩登伽女的夫婿。

这样的盛事在数年之前曾为耶输陀罗举行过,当时是悉达王子技压群雄,娶得名扬天下的美女耶输陀罗。而这一次,谁都相信获胜者将是提婆达多。

摩登伽女全不担心会有任何人超过他,她反而有些担心提婆达多不会出现。

她知他是那种淡然到对于这种场合极端厌恶的人,若只是普通的联姻,他或者不会反对,但要如此戏剧化,轰轰烈烈,他却一定会觉得讨厌。

只是这是天臂城多年以来的规矩,父王绝不会为了她而改变这个规矩。

她坐立不安,派了信使快马加鞭询问迦毗罗卫国的姐姐,直到姐姐传回消息,提婆达多已经出发,向天臂城而来,她才算松了口气。

他来了就好。只要他肯来,这世间便无人能胜过他。

她每日派遣得力的心腹侍女在城外的必经之路上等候,希望早日得到提婆达多到达的消息。然而时间一日一日地过去了,她却一直未曾见到他的身影。

第六节

提婆达多看见雪山之顶的曼陀罗花凋谢了。

他每年都翻过雪山,只为了看一看山顶那四季开放着的曼陀罗花。

他知那花并不是真地存在在那里,不过是某一处花朵的倒影罢了。这便如同是一个奇异的海市,山顶四季长存的雪光,将花的倒影折­射­到那里,那花便仿佛是真实地存在于那里一般。连香气都隐约可闻。

他并不曾奢望会再见到那个名叫影雪的女孩,就算见到,或者也不再能够相认。但自从七年前的邂逅之后,他便疯狂地爱上身穿绿衣的女孩。他的这种奇异嗜好,不仅摩登伽女知道,连他神秘莫测的长兄悉达亦是知晓。

但他对于此事却不置可否,他一直认为提婆达多如同他一般,身具宗教领袖的气质,不该将感情浪费在无谓的情爱上面。

许多年来,悉达都是以一种奇异的状态存在于迦毗罗卫国的王宫之中。

他如同一个常人一般结婚生子,饮食起居,处理政事,但提婆达多却知道国人所见到的悉达王子不过是他的­肉­身罢了。

他的元神早已经游离在身体之外,四处寻访人间至道。而护送他的元神出游的则是悉达王子五个忠心不贰的仆人陈?如等。

他亦是身具慧根之人,也如同悉达那般对于人间疾苦充满怜悯与感伤。他的修行方法与悉达完全不同,他在各国之间游历,从平民最琐碎的日常生活中领悟最高深的道理。可无论如何努力,他却一直无法堪破情关。

他不能如同悉达一般萧洒自如。虽然悉达在数年前与美女耶输陀罗成亲,但他却敏锐的感觉到,婚事不曾有一丝影响到他修道之心。

悉达的元神在菩提树下静思了六年之久,终于有一日,天地低昂鬼神动容。遥远的迦毗罗卫国王宫之中,祥光普照。

人们奔走相告,这是什么吉兆,会有好事降临吗?

他却感觉到那是他长兄的祥光,他已经领悟了吗?正是因为他的­肉­身还留在迦毗罗卫国的原因,国人才能感觉到他悟道那一刻的异象。

他心中又是喜又是悲,从此以后,人间多了一位佛陀,而迦毗罗卫国却少了一位王子。

在经过花园之时,他看见长嫂耶输陀罗手中持着一只水瓮,似要浇花,却如同石雕一般呆呆地站立在那里。他不敢与她交谈,他知道她是真正完全地失去了她的丈夫,但他却不知她能明了多少。

耶输陀罗叫住他:“提婆达多,你先不要走。”

他停住脚步,却低垂着头。

“告诉我,悉达的元神是否早已经不在这里?”

他默然,这个秘密整个宫中也只有他一人知道罢了,但他却也知这是不可能瞒过耶输陀罗的,她是一个如此冰雪聪明的女子,同样生具慧眼,能清晰地看穿这世事的本质。

“你不说我也知道,虽然我已经为他生下了儿子,但我却能够感觉到在我身边的人只是没有灵魂的躯壳。”

他沉吟着,艰难地安慰她:“也许有一天,他会回来。”

耶输陀罗惨然一笑,“他会回来吗?他已经成为觉者,还会回到人间吗?或者他还会在人间四处游历,但那并不是为了过一个人类的生活,不过是为了将大道四处散布。”

她慢慢地将瓮中水倾泻下去,“你告诉我,男人抛弃自己的家庭子女,只为了追求悟道,到底又是为了什么?”

他怔怔地看着水渗入泥中,为了什么?要如何回答呢?

耶输陀罗却已经代他回答了这个问题,“为了拯救世间陷入痛苦之中的众生吗?他可知道,他连自己的妻子儿女都不曾拯救。他是否曾经体谅过一个妻子的心情?”

耶输陀罗问他这个问题时,他还不曾遇到影雪,对于情爱也懵懂无知。他并不能真正理解耶输陀罗的悲哀,他简单地认为,为了天下的苍生,牺牲一个女人是十分值得和必须做到的事情。

当然他不会将自己的真实想法表示出来,他只是呆呆地注视着耶输陀罗美丽的面颊,不知从何说起。

耶输陀罗淡然笑笑,“你和你的哥哥一样,必然会成为不同异常的人。但你又和你的哥哥不同,我感觉到你的心比他更加脆弱。不要学你哥哥,做一个普通人是幸福的。如果你也要跟着他出家,你一定会受尽苦难。”

他的回答是微微一笑,漠不经心地说:“我在各国之间游历,仍然不曾领悟到至道,或者我这一生都不能成为觉悟者,就算想要学习他也不可能。”

他完全没有预料到耶输陀罗已经睿智地看到了他以后的命运,悲惨的命运或者就是他降临于世的使命吧!

许多年后,再回忆起当时轻狂的心情,他猛然发现,就算是为了天下的苍生,他亦是不能牺牲心底最深爱的那个女人。

第七节

当提婆达多发现雪山顶的曼陀罗花凋谢之时,他便敏锐地感觉到,影雪一定是出事了。

他抬头看着天空,分辨着光线最细微的散­射­,他很快便查知光线的来源。巡着光线走去,就可以找到曼陀罗花的真正所在。

这些年来,他并非不知他可以找到影雪,但他却从来没有尝试这样去作。他不愿自己被情感所羁绊,他也知道他的宿命不过是与影雪擦肩而过罢了。

两人象是两条偶然相交的直线,向不同方向而去,越离越远。

但曼陀罗花凋谢之时,他却不能再坐视不理。他立刻以最快的速度向着光线到来的方向奔去。

多年来的修行,使他早已不再是一个普通的凡人,但他却小心地收藏着自己的异能,如同悉达王子。

王子亦是从来不曾显现自己的与众不同之处,他总是以大道来说服众生,使他们逐渐明了这个世间的痛苦与无奈。

有生以来,他第一次使用神通,只为了寻找一个偶然相逢的女孩。

他知道她现在已经不再是一个女孩,而是美丽出众的少女。其实无论她的外表变成什么样子,她在他的心中都不曾有过丝毫的改变。

他很快闻到空气之中浓郁的花香,香气美丽的妖异,完全不同与曼陀罗花的淡淡幽香。

当曼陀罗花发出如此强烈的异香之时,花就是要凋谢了。

他感觉到香气之中隐含杀机,他却并不介意。他并非是神或者是半神,但如同多年前所说,他不会轻易死去。他若要死,不会是因为天地或者命运,他只会因自己的选择而死。

他看见遍地的尸体,人们因这香气而死,然后他便进入影雪的花园。

他到来的时间是在水澜之后水沧之前,他看见落在尘土之中的那一双泥娃娃,也同样看见相依而死的两人。

他心中便忽然悲哀如死。

他并不曾想要占有过影雪,从未动过一丝这种念头。在他的眼中,影雪便如同雪山顶的那一朵曼陀罗花一样,若即若离地存在,若是被人摘下了,便会枯萎死亡。

他是绝不愿做这个摘下曼陀罗花的人。

他呆呆地看着他们两人,除了悲哀之外,莫名地有一丝嫉恨,死也要死在一起吗?

他亦看见影雪手中的血婴,他感觉到心底的邪恶在这一刻无法抑制地产生。

他咬紧牙关,努力地与那邪恶对抗。他记得在年幼之时,悉达曾经说过的话,“我感觉到你灵魂深处的邪恶,虽然你从来不曾表现出来,但我却真地看见了它。你比我还要更加有智慧,但如果你不能控制你的邪恶,你将会成为毁灭世间的恶魔。”

他的额头渗出了冷汗,痛苦与挣扎使他的心陷入可怕的境地,他抬头望向天空,想要张开嘴大声叫喊,但喉头却莫名地哽咽,无法发出声音。

他终于颓然坐倒在地,为何要死?难道真地没有别的选择吗?

香气如同幽魂,在他身边环伺不去,是影雪和已死的乾闼婆族男子的灵力。既然她的灵力还聚而不散,也许还能够救活她。

他猛然又产生了希望,只救活她一人,让那个男人死去。

他完全未曾感觉到自己眼中的邪恶正在慢慢膨胀,如同这般自私的想法,在过去的生命中从未产生过。

他总是救恕着游历之时所见到陷入苦难的人们,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

曾几何时,他以为他自己如同悉达一样,无缘大慈,同体大悲。现在他方才明白,原来他的灵魂到底不曾如同悉达那般纯净。

他知道单凭自己一人,尚且不足使死去的人复生,这个世间,只有一个人有这样的能力。

他立刻施展神通,寻找悉达的所在,他很快感觉到,他现在正在位于王舍城中的竹林­精­舍。

他以最快的速度向竹林­精­舍奔去,虽然王舍城与雪山相隔千里,他却仍然在瞬息之间到达。

他只觉得心乱如麻,额头的冷汗仍然不停地渗出来,原来死去的人会使活着的人如此伤心绝望。

竹林之间十分幽静,只偶尔传来一两声鸟儿的鸣叫。他不经通传便闯入­精­舍,他看见悉达安然趺坐。

这个姿态宁静而安逸,成为以后所有和尚冥想和修行所要采取的姿式。

他张开口,却一时无法提出要求,悉达是无所不知的,他定早已经知道发生的事情。

悉达终于抬眼看了他一眼,他感觉到他的目光比闪电还要凌厉。这么多年以来,悉达从未以这样的目光看他,是否他已经感觉到他心底的邪恶?

两人默然对视,谁都不先发一言。半晌,悉达才总算打破了沉默。“你匆匆而来,不惜使用被禁忌的神通,是为了摩呼罗迦族的女子吗?”

他无言地点了点头,果然不出所料,悉达是知晓一切的。

“你想要如何?”

他困难地张开口,他既然是知晓一切,为何还要问他?他明知他的心思。“我想要你救她。”

悉达慢慢站起身,“修行多年,早已经明了世间的生死不过是天地之道。众生无论受苦或者享乐,即由前缘所定。你身为修行之人,却要求我破坏天地的大道,救一个女子吗?”

果然亦是不出他的所料,悉达不会救她。来以前,他早有这种觉悟。可是,死去的人,并非是别人,而是影雪。他坚持:“只要你救她,我就答应你加入僧团。我知道你一直希望我成为你的继承人,而我却一直试图以自己的方式来领悟天地之道。这些年来,我仿佛有所领悟,又仿佛一无所得。只要你肯救她,我立刻剃度出家,再也不留恋人间的情yu。”

他麻木地说着,如同小时在老师面前背诵新学的奥义。

“我感觉到你心底的邪恶,当你产生邪念的时候,你已经远离僧团。我曾经告诫过你,谨慎地选择自己的命运,若你不能成为再世圣主,就会成为灭世魔王。你却仍然不能控制心底的邪念,任由它滋生。当你告诉我,只要我救了那个女子,你就不再留恋人间情yu之时,你分明已经堕入情yu之中。情yu便是你邪恶的来源,无论是为了顺应天命,或者是为了使你远离邪恶,我都不可救那名女子。”

提婆达多默然,他果然是无法说服悉达吗?他慢慢地跪倒在地,“许多年来,我都不曾求过你任何事情,这是我唯一的请求。”

他绝望地看着悉达背对他盘膝坐下,很快便进入冥想的空灵之中。他知悉达再也不会回头。

他微微眯起双眼,眼底的邪恶越来越甚。我是你的弟弟,为何你要这样对待我?你不愿救影雪,你可知在这个世间,对于我来说,一切都不重要,只有那个女人才是最重要的。你愿意为了世间苍生,牺牲自己的妻子。我却无论为了任何原因,都不会牺牲她。

他感觉到心底的邪念如同绝堤之水一般汹涌而出,他却不想再收束它们。既然如此,就让我来成为新的圣主吧!你不是一直说我会成为圣主吗?那么就让我来破坏你一手创立的僧团,让你所付出的一切怒力都成为一场可笑的闹剧吧!

他站起身,转身离去。

当他走出­精­舍之时,看似入定的悉达却睁开了双眼。他充满智慧的双眸之中也流露出一丝悲哀之意,提婆达多,你可知道,那正是你的宿命。

侍者陈?如悄然走入­精­舍,双手合什,“圣主,我感觉到提婆达多已经堕入魔道,难道真地任由他这样下去吗?”

悉达轻轻叹了口气,“他的宿命并非是在这一生,这一切不过只是为了以后他成为新的圣主而种下的前因。许多年后,或者他会成为救恕世间的英雄,或者他会成为毁灭世间的恶魔,一切都要看他的造化了。”

陈?如似懂非懂,堕入魔道之人真会成为救恕世间的英雄吗?

第八节

摩登迦女悲哀地想,提婆达多到底不会来了。

选夫的比赛已经在进行了,来自各国的王子正在参加箭术的比试。?萨罗国的王子三箭皆­射­中靶心,她绝望地看着他得意洋洋的脸,心想难道自己的一生都要陪着这个庸俗的王子度过吗?

观众们彩声雷动,?萨罗王子煞有介事地挥手致意。

忽听一声响亮的箭声传来,压过了四周雷鸣般的喝采声。一只箭如同闪电般从人群之后飞过来,“铮”地一声响,­射­穿了做为箭靶的圆鼓,箭势未歇一直又­射­穿了箭靶后的树­干­,最终没入演练场的围墙之中。

所有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是谁?可以­射­出如此可怕的一箭。

摩登迦女兴奋地站起身,他来了,提婆达多终于来了。

众人自动分开了一条道路,提婆达多如同圣王降临一般地缓步行了进来。

摩登迦女不顾体面地走下台阶,向提婆达多迎过去,他来了就好,只要他肯来,就一定能够压过所有的人。

越是靠近提婆达多,她却越感觉到不妥。

提婆达多似乎变了,她也说不上他哪里改变,但就是觉得他变了,或者是因他眼底的那一抹绝望之­色­吧!

她的心便茫然起来,为何如此绝望?似乎连生存的意义都失去了。

她握住他的手,担忧地问:“你为何现在才到?”

提婆达多­唇­边牵起一丝冰冷的笑容,“我来只是为了告诉你,我不会娶你为妻。”

摩登迦女一怔,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提婆达多仍然冰冷地笑着,他此时的笑容美丽得如此邪恶,“我要出家为僧,不会再娶妻子。”

她呆了呆,出家为僧?这也是意料中的事情,如同他这样智慧的男子,出家为僧亦是一种时尚。

她勉强一笑:“你要追随觉者吗?”

他却立刻打破了她的幻想,“我并非要追随觉者,我要与他为敌。”

她又怔住了,为何?她疑惑地看着提婆达多,只觉得站在面前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提婆达多淡淡地道:“我这样做是为了一个女人。”

“女人?!”她茫然地重复。

“不错。你也见过她。”

“我见过?”她更茫然。

“你还记得前些时,你与我去看曼陀罗花会。那一天下了大雨,我们在亭中避雨,曾见到有一对男女也在那里避雨,那个女子穿着一袭绿­色­的衣裙。”

“不错,我没有忘记。”摩登迦女喃喃自语。那个女子一定是从城外来的,否则不会不知城中的禁忌。

“那个女人就是我心爱的人,她死了!”提婆达多的语气益形冰冷,便仿佛在说着不相­干­的事。

他残忍地看着摩登迦女,“就是为了她的原因,我才喜欢身穿绿衣的女子。”

他悲伤地看着摩登迦女绝望的神情,绝望吧!所有的人都一起绝望吧!只因我的痛苦,我便也希望别人一样痛苦。

或者这是可怕的自私,但那种痛入心扉的感觉却是如此真实,痛到让人恨不能亲手毁灭世间的一切。

若你恨我,就用力地恨吧!我只望堕入深渊之中,再也不想得到任何救恕。或者有朝一日,当我的灵魂都化成轻烟,我才不会再感觉到这彻骨之痛。

我最敬爱的大哥,我心底一直默默爱慕的女孩,你们都离开了我。既然如此,就让所有的人都远离我,我只需要孤独,孤独地挑战整个世界。

第九节

当提婆达多再次见到阿阇世时,阿阇世已经是摩竭陀国最有作为的王子。

他英勇出众,智慧超群,­精­通五明,人人都感觉到他的光彩夺目。他是城中所有少女暗暗倾慕的对象,也是城中所有青年男子的榜样。他的脸上总是带着平和的微笑,以不卑不亢的态度对待各个种姓的人们,他的气度也总是如此高贵典雅,就连最苛刻的王室礼仪师,也无法找出他的一点纰漏。

对于一个年青王子来说,他略显风流,总是与不同的女子有染。但这无伤大雅,甚至更能体现出他那无懈可击的魅力来。

人们都在猜度老国王死后,必会由他来继承王位。对于这种传闻,他总是一笑置之,完全不放在心上。给别人一种错觉,王子的品德如此高尚,对于权力已经完全没有欲望。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多么渴望成为下一任的国王。

七年来不懈的努力,他只望自己能够成为一个完美出众的人,为地就是有朝一日能够承继大统。

或者时日太久,他甚至都已经有些遗忘自己当初为何会有这种念头。只是拼尽全力去这样做。

只有在十分偶然的时候,他才会想到提婆达多,想到那些在雪山之巅度过的时光,他仍然能够存活下去,完全是因为提婆达多。

他的生命自十五岁的那一次出游之后,便已经不再属于他自己。

他亦是那种决定了一件事情,就会百折不挠的人。无论遇到什么困难,他都坚定地向着自己预定的方向前进,不管世事变幻,或者困难重重,他亦不会有丝毫改变。

他从未设想过他还会再次见到提婆达多。

迦毗罗卫国的王子们是大名鼎鼎的,悉达成为觉悟的佛陀,如今便停留在王舍城的竹林­精­舍之中。传说连天龙鬼神都已经承认他是一位上师,并经常到­精­舍之中听经。

他也曾经造访过竹林­精­舍数次,却并不曾见到有长相怪异的人们。听说那些半神的相貌和普通的人类是一样的,如果他们不显现神通,人们根本无法分辨。

他偶尔也会想到在雪山之巅见到的那个名叫影雪的女孩子,若是真象她所说她是半神,那么半神果然是与人类相同的。

他知道悉达王子就是提婆达多的长兄,也听闻到提婆达多四处游历的故事。无论出现在哪里,他都很快会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主题。

他曾经思考过为何悉达王子远离他的祖国迦毗罗卫国,反而到几乎可称上是敌国的摩竭陀国中来传道,这大概是与摩竭陀国的空前强盛密不可分。

深心里,他并不真地喜欢那些修行的人。当他们领悟到一个道理之后,为了使这个道理能够迅速地传遍天下,便难免会攀附权贵。政治岂非是宗教的最坚强后盾?

或者正是因为他十分明了这个道理,他才会竭尽所能,想要成为新的国王。他始终相信提婆达多才会是真正的圣主,有朝一日,他强大的国度或许会成为提婆达多不可或缺的得力助手。

虽然这种可能­性­是很渺茫的,但月白风清的夜晚,当他结束了与一个又一个或陌生或熟悉的女子狂乱的游戏之后,只剩下他独自一个。孤寂的感觉如潮而来,他便会想到那个少年连天地俱不放在眼底的骄傲。

如此美丽的骄傲,竟让他有痛彻心扉的感觉。

再见到提婆达多的时候,他身着一袭月白的修行服饰,漆黑的长发不曾收束,随意地披散着。他比七年以前要略高一些,面容却依然清淡如昔,或者更显憔悴。

他身上有浓重的风尘之­色­,似乎赶了很远的路。但这并不影响到他的洁净,他的衣襟依然一尘一染,身上也依然带着一缕淡淡的曼陀罗花香。

这样的洁净岂非正是修行的人一心想要追求的吗?

他怔怔地看他,只觉站在自己面前的并非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过是没有生命的幻影。

两人默然对视,任由曼陀罗花之香将他们重重包裹起来。

“你因何而来?”

“我在寻找一个可以让我休息的地方。”

“你走了很远的路?”

“很远,从雪山的那边到雪山的这边。”

“你可愿意在此停留?”

阿阇世看见提婆达多脸上高深莫测的微笑,“王子的国度不正在寻找一个可以指引人民思想的领袖吗?”

阿阇世欣喜若狂,“我会为你建立一座­精­舍,比竹林­精­舍更加华丽,你将会有自己的僧团。待我登上帝位以后,你就会成为这个国度的国师。你的大道将会随着国土的扩展而向着四方传播,千秋万世,都会记得你的名字。”

提婆达多!

我会用我的生命来服侍你,你将会拥有所有僧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可为何我却感觉不到你的喜悦,反而感受到你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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