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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长安

我提起笔来,重新草拟了一个奏折。大意如下:

臣然言:臣蒙圣恩,腆居乐府之职,未能为圣上解忧,却为圣上添乱,愧不敢当。夙夜忧叹,临表涕零。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君,知圣上忧心旱涝之情,夜寐不安,因此直言以陈,望解主忧。

江浙水患,重在赈灾,赈灾首要是银粮,虽圣上节俭,百官捐银,但京中富贾商户未感同身受,屡屡斥责而未见有人捐银。臣以为胁之以刑不如诱之以利,以宫廷乐者办赈灾盛会于京,小民未尝得见宫廷宴乐,富商必付以大笔金银,可稍解燃眉之急。

乐者,太古圣人治情之具也。施之于邦国则朝廷序,施之于宾宴则君臣和,施之于战阵则士民勇,施之于民间则民心安。处江湖之远则忧其民,臣请携三五乐者赴水患之地传圣上体察民情之心,解民众渴望救助关怀之情。

秦曾设乐府采风一职,专司收集民歌,为君王观风俗以正得失。臣请改乐府为宫乐坊与民乐坊两部,宫乐坊司宫廷宴乐,依照旧例;民乐坊司民间采风,臣民共乐,收以费用,可稍减朝廷供养乐府之月例。

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臣以为礼乐得用,教化民众,亦是利器。今吾皇万岁乃贤明圣主,必能纳言,谨拜表以闻。

等到结笔,师傅面上已稍露喜­色­,但仍有犹疑,对其中有些关系不明。

我恬然微笑,“举办宴会一则可以收钱,捐给朝廷,显示乐府关心国事。二则部分收入可以分给乐者,解他们家庭困苦。三则可以分散朝野注意,既然商贾与平民可以宴乐,士大夫私自宴乐也不是大事了。”

他问道,“为何分宫乐坊与民乐坊?为解决曹大师之事?”

我想了想说,“这也是一个方面,主要设民乐坊可以收费演出,弥补乐府费用,从长远解决问题。”从我看来,这就像现在的乐团,部分继续阳春白雪的演出,大部分乐者为了生计,走走|­茓­也是无可厚非的,只不过在古代还要借着采风的名义。

他慢慢踱步,伸手抚琴,看着我问道,“礼不下庶民,民众怎么能听懂礼乐?”

我摇头,“古代《诗经》包括十五国风,以及小雅、大雅和三颂。乡土之音曰风,朝廷之音曰雅,宗庙之音曰颂。很多曲子原本就是来自民间,用白话去演唱民歌,他们怎么会不懂呢?”

我继续补充,“这种盛会叫赈灾盛会,所有收入捐给朝廷赈灾,歌曲应该选清新之曲。为避免言官弹劾,可请户部核查帐目,京畿营维护秩序。”

他的手轻轻抚上我的头,叹道,“你的小脑袋瓜怎么有那么多奇思妙想。”

我笑吟吟道,“师傅不是从我周岁就知道了。”

夏末秋初的夜,风轻柳舞,细碎的花瓣扑在脸上,透明的冰凉。日已晚,风住尘香花已尽。夏天渐行渐远,天阶夜­色­凉如水,拂去了燥热与烦闷,带来了秋思的悠远。

别过独孤凌,回来已晚。刚入家门,就有人通报祖父要在书房见我。

书房里烛火通明,仆人们收拾着茶碗退下,看来客人们刚走不久。我却在大路上没有碰见,想是别有途径吧。

祖父正背着手在房里踱步,大概是听见我的脚步,方才转手看了我一眼,不疾不徐道,“你回来了。”

连月来的辛苦­操­劳让他面容憔悴许多,鬓角也增添了些许白发。我觉得今晚祖父一定有话要说,也不言语,只是束手立着。

他不愠不火,只是眉头的皱纹因肃穆的神情令人备觉严厉,缓缓道,“最近不要出门了。”

这是命令的口吻而非商量,我揣度目前形势风雨欲来,他不想我和独孤凌有过多牵扯,以免是非。于是应道,“是”。

然后他挥挥手,说到,“你去吧。”

只是简单的交待,祖父向来多思慎言,不会和小辈解释什么。我本已行礼转身欲走,却想起刚才的奏折,虽说我和师傅反复商量,觉得没有遗漏,但是祖父的政治智慧和经验肯定是我们没法比的,还是告诉一下为好。

于是,我又回身道,“孙女刚才去了乐府,看见谢乐卿写了一封奏章。”

“哦,”他颇感兴趣,“什么内容?”

我大致复述了一遍,他略略沉吟,“赈灾盛会,宫乐坊,民乐坊……”

他眼中­精­光一闪,目光更加锐利,直逼得我不敢随意抬头,惴惴不安。

他说到,“我知道了,让他三天后再上这道奏章。”

我点头不语,细细体味话中深意,一夕之间足以天地变­色­,朝颜夕改,何况三日,不知祖父有怎样的部署。

他挥挥手,我刚走到门口,他又陡然一句,“这几日好好在家里准备赈灾盛会的事。”

我一时心乱,他如何知道我与赈灾盛会的关系,为何让我准备,不知从何答起,只应了一声“是”。

听的太多,人就变的越来越沉默。想的太多,只能让人越来越难过。夏天未完,梧桐树就开始落思念。

千年歌声

自古逢秋悲寂寥, 我言秋日胜春潮。

被禁足在家,只好准备准备赈灾演出的事,第一次策划,编曲,导演,舞台总监集一身,该是多么威风的事啊,可惜我只知道现代民歌,不清楚古代民歌如何。无计可施,只好做做功课,命人把关于民歌的书都搜罗过来,临时报佛脚看看。

在历史中游历,才发现那些华美的诗句,曾如盛放的花般鲜艳,也如昨日的花般凋零。菡萏深处,白驹过隙,描金箱里包裹的花种,寂寞了一季又一季。多年后回望过去,前尘往事,散若云烟。翻开的书页,已轻轻合上,唯有几页素笺,暗香残留。

在千年之前的千年,听上古先民劳动而歌,唱出了最早的劳动号子,吆喝吆喝……穿透岁月的迷雾,宣诸征服自然的渴望。

时光漫漫,几度春秋,周室礼崩乐坏,雅颂不再。民间百家争鸣,山中《国风》常吟。风起于青萍之末,《关睢》第一篇。“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传达这样发自于心的喜悦或忧伤;趟过时间的河,搴州中流,听越女曼声《越人歌》,“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渡过岁月的波,有人在蒹苍露白的河畔,徘徊往复,“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岁月轮回角声哀,战国楚有屈原,《九歌》《天问》,上下求索不得,决于汨罗江。这首血泪写成的悲伤怨愤之歌,读之令人摧肝裂胆,撼人心魄。

而后秦风朔朔,山河一统,却只见焚书的烟弥漫,琴瑟未调,钟鼓暂歇。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楚汉相争,四面楚歌后建立汉朝。其后乐府设立,入乐的歌谣,被称为“乐府诗”或“乐府”。

《汉乐府》中宣泄的情感更加直白,更加勇敢。不知君是否磐石,妾仍愿作蒲草:“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 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孔雀东南飞》则是一支乐府奇葩,“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许你,以我的所有,给你,以我的生命,为这缘,绾结同心。原来,至死不渝的爱情中外皆有。

人成各,今非昨。回望魏晋,南北天下,一边烽烟四起,一边风月无边。

南北朝时期,南朝民歌吴侬软语唱出深情婉转的《西洲曲》,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浸透了江南春雨的《子夜歌》情调艳丽柔弱,哀怨缠绵,“秋风入窗里,罗账起飘扬。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

而与之一江之隔的北朝民歌则有“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旷野四合,呈现出一种风情民俗的画卷。《木兰辞》则是一座奇峰,“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女扮男装的花木兰,代父从军。“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

掩卷长叹,在风吹帘栊的刹那恍惚里,以诗词做筏,乘着一叶莲舟,踏水而来,看那茫茫尘世、浩浩风烟,如此多微小的,宏大的往昔事件中,我不知为谁击鼓而歌。

一室阳光,一室混乱。

卓雅看我堆得到处都是的书,问道,“小姐,你看得都是什么书,一会高兴,一会失落,一会唱歌,一会落泪,整个人疯了似的。”

我伸了个懒腰,“民歌乐府书啊,尽管隔了这么多年,这些文字歌曲看着还是有生命的。”

我拍了拍脑袋,希望能突然开窍,“曲之于民,歌之予人,但是这和赈灾演出怎么联系起来呢?”

看着卓雅忙碌的身影,我问道,“卓雅,你的家乡有民歌吗,就是那种哼的小调?”

她想了想,“江南小调很多啊。”

我立刻兴奋起来,“好啊,好啊,唱一个我听听,好不好?”

她连忙摆手,在我的一再要求下,才勉强唱了一首《紫竹调》:

一根紫竹直苗苗,送与哥哥做管箫,箫儿对着口,口儿对着箫,箫中吹出鲜花调。问哥哥呀,这管箫儿好不好?

小小金鱼粉红鳃,上江游到下江来,头摇尾巴摆,头摇尾巴摆,手执钓杆钓将起来。小妹妹呀,清水游尽混水里来。

江南民歌就如一丝丝轻柔的斜风细雨,吹入心田,熏得人儿醉。

这是一首苏州民歌,难道卓雅的家乡在苏州。我大声鼓掌,“好啊,好啊”。又转向阿风练剑的背影,“阿风,你的家乡在哪,有没有小调?”

阿风的剑猛的一顿,发出一阵吟啸。他慢慢转过身说吐出两个字,“没有。”

真是,冷冰冰的家伙。我长叹了一口气,该怎么把节目穿起来还是一头雾水。

阿风看我失望的表情,加了一句,“听过船工号子”。

“号子”,一语点醒梦中人。既然是赈灾,当然以水为主题。江浙水灾,源于长江,那就溯源而上,寻到长江源头,再顺水而下,漂流三千里,汇入大海。

一副长江之歌的画卷已在我心头展开,我要通过音乐将它呈现给这盛世。

昨夜风疏雨骤,间或电闪雷鸣,轰轰烈烈的焦雷滚过,忽忽的风吹得窗子“啪啪”直响,四面只是一片水声。

这样雨密风骤,醒来却已是晴好天气。晨光熹微如雾,空气中隐约有清新水气。试问卷帘人,海棠早已谢了,前庭的一树木芙蓉落了一地的花瓣。心中掠过一丝模糊的惊恸,想抓时又说不清楚是什么。

到了晚上,消息陆续传来。今日朝上,谢旭然的奏章引起渲然大波。守旧的攻击他设民乐坊收费,岂不是和坊间的歌伎类似;革新的赞他开源节流,解燃眉之急;正统的贬斥他离经叛道,清流的推崇他敢于以身犯险,为灾民演出。总之,朝堂闹哄哄一片,顿时乱成了一锅粥。最后皇上拍板,同意一月之后举办赈灾会,其余暂缓。

这样形势下,连工部督造舞弊案这等惊天大案也显得微不足道,工部侍郎罗廷坚留下遗书自认贪污之罪,自杀身亡。从他家中抄出十九万两白银,也与舞弊涉案金额大致相同。所有涉案人员最后依律定罪,家眷没为官妓。

我沉默了半晌,冥冥之间是否真有一只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安排着所有人的宿命。几月前罗廷坚还在青楼里倚红偎翠,转眼间妻女就沦落烟花之地。他的女儿罗静娴,我曾见过几面,一个柔弱的女孩,经常跑来听我弹琴,如今她将如何面对这种局面?

我动了恻隐之心,叫过阿风,让他偷偷去帮她们赎身,先暂时寄居青楼,等风声过了再来安置。只是当时我没想到,这给自己带来了一场滔天风雨。

九月初一的西市依旧人潮涌动,千里之外的江南灾祸离得这么远,远到没有几个人关心。

一间乐器店里,分门别类放着各种乐器,如竖箜篌、琵琶、笛、箫、贝、铜钹、铜鼓等等。老板正对着一个人殷勤地推荐,“曹大家,这个琵琶是胡师傅生前改过的,只此一个,高低音更宽阔。最明显的改变是由四个音位增至十六个(即四相十二品)。”

曹善才仔细端详了一下,说道,“我要试试。”旁边有一素衣女子Сhā到,“这琵琶我要了。”

曹善才不悦,老板忙说,“这位小姐,曹大家是琵琶名家,不如……”

女子说道,“焉知不是天外有天。”

话说到此,已经僵持不下,双方决定以弹曲绝定琵琶归属。这时,店外已是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听到两人琵琶比试,顿时轰动,数个好事的人奔走西市,告知众人一小女子向曹大家挑战琵琶,整个西市轰动,大半的人都奔过来围在店外聆听赛曲。

曹善才弹了一曲《羽调绿腰》,他右手运拨的气势若风雷,银屏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当他演奏时全场寂静,没人敢于发出一点声音,一曲结束,掌声如雷,所有人都以为不会有敌手了。

那女子犹抱琵琶半遮面,指下的旋律高高低低地变换,急促凄楚的音符就从她的指间流淌出来,如诉如泣。冷凝幽咽在这一曲琵琶的嘈嘈切切中诉说得分外淋漓。一曲终了,众人陶醉不已。

最后围观众人评定不下,一半支持曹善才,一半支持女子,双方相持不下,几乎酿成一场争斗。

此时,曹善才说道,“不如我们一月后再比,请更多的人品评。”那女子也同意。最后定于一月后,赈灾大会上再比高下。

西市众人才知道有赈灾大会,于是互相追问时间地点,纷纷约定一定去看两位高手比试。

九月十五,长安九门及所有­干­道的告示栏上都贴上一张不是告示的东西。前面人头攒动,人们七嘴八舌。

“赈灾盛会节目单,什么东西?”

“你真是孤陋寡闻,这是皇上关怀百姓,半月后要办赈济江南水灾的盛会。”

“川江号子,龙船调,梦江南,长江之歌……这些曲子都是闻所未闻。”

“听说这次都是新曲,没有一个用旧曲啊。”

“段善本、贺怀智、曹善才、裴神符、康昆仑、李管儿、赵壁……这都是当世名家,平时都是专给皇上演奏的,我们这些升斗小民也有机会看吗?”

“只要有钱就有机会,听说最低价钱就是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不知多少人能听得起啊。”

“为什么这么多士兵在这站岗?”

“你不知道,这所有单子都是鼎鼎大名的书法家钟绍京,钟大人的真迹。”

“钟大人不是退隐封笔了吗?”

“谢旭然大人亲自登门请钟大人题的,钟大人听说是为赈灾,二话不说就题了一百张。”

“据说这一百张单子,大大小小的官员托各种关系没有人能求到,等到赈灾会开完还要拍卖呢。”

“这些新奇点子,不知是谁想出来的?”……

“这些新奇点子,不知是谁想出来的?”对面高楼上也有一人问这个问题。

京城第一楼“衡水楼”,三层有一最大最豪华的包间“流觞”,关键平时有钱也不一定能订到,这次来了两个客人和四个侍卫包了这一间。

小二端了酒菜往楼上走,到了包间门前,四名护卫分散在雅间四周警戒,守在房门前一人喝道:“什么人?”小二战战兢兢地说道,“送酒菜的。”护卫轻敲房门禀报道:“公子,酒菜送来了。”房内应了一声,那护卫这才推开房门侧身让他进去。

偌大的房间只坐了两人,一冷酷一邪美,正开了窗户看着着街面拥挤的人群。

小二连忙摆上酒菜,杨宇只是品茶。独孤凌似笑非笑,看得他心里嘀咕着。

等到小二走了,独孤凌端起酒杯在手中转着,一滴未溅,却不喝,笑着说道,“这些点子你说会是谁想出来?”

杨宇饮了一杯酒,举起的袖口中隐隐露出暗金龙纹。他不疾不徐道,“凌,你明知故问,自然是元二小姐。”

独孤凌的桃花眼微微一转,“我自然知道,只是没想到宇你也如此肯定。”

杨宇淡淡说道,“她能给人很多惊喜。”

独孤凌撇撇嘴,“包括在皇家别苑芙蓉苑搭台。”

杨宇说道,“八百到一千人除了皇宫就只有芙蓉池边可以容纳了。”

独孤凌微哂“皇上也同意?”

杨宇微微叹息,“据说谢乐卿给皇上算了一笔帐,一百人为一等票,100两一张;二百人为二等票,50两一张;其余为三等,10两一张。”

独孤凌略微凝神,似有所思,“单门票一项就是两万七千两的进项了。”

杨宇问道,“你说会有这么多人来看吗?”

独孤凌笑着起身,指着对面街上越拥越多的人群,说到,“原来我不敢说,现在有了这单子和西市曹善才的琵琶比试,估计没问题了。而且还有半月,这丫头必然还有招数。”

杨宇也笑着问,“看来她的聪明才智不止音乐一项啊,你觉得谢旭然的奏章有什么文章?”

独孤凌说,“你知道朝堂的事我一向不关心。”

杨宇扬了扬眉,“但是我知道你的消息比任何人都多啊。”

独孤凌但笑不语,杨宇接着说,“居庙堂之高则忧其君,处江湖之远则忧其民,这还象谢旭然写的,胁之以罪不如诱之以利绝不可能是他写的。”

独孤凌似洞穿他的疑问,“你的意思是元诗音写的”。

杨宇点头说道,“这种机灵百变而又独出机柕的做法除了她还有谁?不过时机也太巧了,元家这老狐狸。”

独孤凌笑着喝了一杯说,“看来你对她挺感兴趣?”

杨宇回敬一杯,“你不也是?”

独孤凌慵懒地伸了个腰,“还是拭目以待这场盛会吧!”

今有嘉宾

逍遥芙蓉池。翩翩戏轻舟。从秦时离宫“宜春下苑”,到西汉时期的皇家园林,再至隋朝的芙蓉池和芙蓉园,曲江早已显现出春林重复,绿水弥漫之景象。

秋日里天高云淡,曲江碧波荡漾。但是有一群人却视若不见,忙得脚不沾地。我上跳下跳,指手画脚,一遍遍检查所有的器械和人员布置,叫得嗓子都快哑了。原来舞台总监也人前风光,人后流血汗。

这是一处规模宏大的露天演出场。场地以一个偌大的曲江为背景,在河边搭了一个露台,后面围上幕布。碧水蓝天,配上四周绿荫如海,纯粹是一道道绿­色­的天然屏障。对着舞台,所有观众席都是席地而坐,依次排开。

四下里巡视一遍,重回居中座位的我心中还是忐忑不安,想着这是第一次如此大规模的制作,生怕挂一漏万,又想检查一遍。

刚起身,撞到一个人身上。“哎呀”,抬头一看,居然是杨昊。

他锦衣外罩雪纱,显得衣袂飘飞,简单中又不失­精­致华丽。目如秋水般深远,嘴角微抿似乎总是带点笑意。

我下意识地张嘴想叫“浩”,但是最后心里一紧,屈了屈膝,叫了声“五皇子好。”

他俊美的脸庞上微蕴笑意,“你还是这么生分,叫我表哥或昊吧。”

我微笑着说,“你怎么有时间过来?现在场地还很乱。”

他抬头看了看忙碌的人群说“到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大型的露天宴会,怕是有千人吧。”

我点点头,“光看客就千人,还有近百的乐者和维护秩序的京畿营。”

他看着我额头的汗水,伸手欲拭,却突然间醒悟过来,手只得顿在半空。我抬头看去,他微笑着收回手拿出手巾,示意我自己擦擦。

我接过来,小心地擦了擦,仿佛嗅到一股松香的清新味道,听到他说,“过来主要告诉你一声,父皇和三皇兄,几位皇弟会来看表演。”

“啊”,我很是诧异,惶惑看他一眼“这只是民间表演,皇上怎么屈尊降贵来了?”

他笑着说,“你们闹出这么大动静,当然都想看看。九弟今天一直缠着父皇要来,所以大家趁机都来了。”

天啊,真的要来,我一惊之下不免花容失­色­,赶紧大声张罗在第一排前再加一排豪华座位。

一只手挽住我,他的手和浩一样­干­爽安定,“今天你是主帅,如此心神不定,那些歌者舞者岂不更是慌乱?”

他的一席话让我乱糟糟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恍惚忆起,我第一次演出得时候正值寒冬腊月,又是心里紧张又是冻得手发抖,浩就把我的手紧紧包在他的手里,塞到羽绒服里取暖,那股温暖从手心悄悄地流淌到了心里。

“这位公子,我们还没有开始演出,您怎么进来的?”旁边有人张口问道。

我和杨昊转头一看,第一排的毡毯上,一人右手支者头,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独孤凌仍是一身张扬的紫衣,姿态闲适,却长眸微睐,眼光凌厉地盯在杨昊挽我的手上,热度灼人。我不欲惹事,装作不知,杨昊也一笑置之。

下午申初(15时),芙蓉苑外人山人海,熟人们互相打着招呼。

“方大人,你来了?你手里怎么拿的才是银牌。”

“孙大人你也来了。哎呀,没料到这牌子如此紧俏,只提前一天发售,一人只准买一张,仆人去排了一天队,也只得银牌。”

“哎呀,你不知道有黑市,我这张金牌足足花了二百两才从别人手里买到的。”

“老方,你不知道底细啊。这每个牌子都有号的,买时都登记姓名了。听说中间要竞标,你这说不准有限制的。”

“哎呀,那可怎么办……”

京畿营士兵仔细检查各类牌子,一边有书记官对着人说,“二排七座,记住自己的座位。不清楚的去看进门右手的座位示意图。”

一进广场,观众千人,彼此交头接耳,高声喧哗。

我在幕后大声对着杨昊说,“皇上还没来?”

他也费劲才听见,大声对我说“最后快开演前吧。看,来了!”

只见这一行穿过人群,迤逦而来,都是白龙鱼服,有的还披着风帽,因此场中众人也没有发现。

他转头对我说,“没事,轻松点。我先过去了。”

我小声说,“等等。”

他没听见,大声问,“什么?”

我不愿再想更多,拥抱住他。就像浩在我每次上台前做的一样,一个心安的拥抱。他温柔一笑,默默低首,下巴轻柔触及我温热濡汗的额头,在这温情脉脉的一瞬间,仿佛找到现世的片刻安宁。

透过紫陌红尘,轻轻吹去岁月的尘埃,我想,不管他是谁,也许我穿越千年,就是为了遇见他……

等到大家都坐定,师傅冲台上作了个手势,断然喝到,“鸣钟。”

钟声低沉的鸣磬压不住如潮的人声,周围的人焦急地问,“怎么办?”

师傅点点头,说道,“让许和子先去高歌。”

许和子一出场, 广场上还是人声鼎沸,嘈杂得很。她有些战战兢兢,师傅挥了挥手臂。她定定神,曼声而歌:

你从雪山走来,春潮是你的丰采;

你向东海奔去,惊涛是你的气概,

你用甘甜的|­乳­汁,哺育各族儿女;

你用健美的臂膀,挽起高山大海,

我们赞美长江,你是无穷的源泉;

我们依恋长江,你有母亲的情怀。

世间竟有这样美好的歌声,黄莺般娇脆、裂帛般惊心,风雷般高亢,烟花般璀璨,顿时广场寂静若无一人。而且她所唱词调,无论从形式到内容,纵然是在座诸多方家,也绝无一人曾经听闻。歌毕,全场欢声雷动。

皇上对左右低声说,“此女歌值千金。这歌词虽然白话到也颇有些韵味。”

杨韬兴奋地手舞足蹈,“听说此次曲词都是元二小姐所作,她信手一弹俱是曲,三个记谱官跟着都记不过来。”

杨宇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杨昊。

此时,场中歌声再起,嘹亮高亢。一时间,幕布尽去。放眼望去,曲江的水,亭台楼榭,广袤苍穹,构成山水剧场,化为中心舞台,如诗如梦如幻。

一对纤夫,拖着小船而来。他们模仿着川江纤夫"脚蹬石头手扒沙,风里雨里走天涯"的身影,负重前行喊出的一声声号子成了著名的川江号子,高亢、豪迈而有力,在曲江之中久久回荡。

咳哟!划哟……

乌云啊,遮满天!波涛啊,高如山!

冷风啊,扑上脸!浪花啊,打进船!

咳哟!划哟……

伙伴啊,睁开眼!舵手啊,把住腕!

当心啊,别偷懒!拼命啊,莫胆寒!

咳!划哟!咳!划哟!

不怕那千丈波浪高如山!

不怕那千丈波浪高如山!

音调又变,船行下水或平水时,龙船号子起了,音调悠扬,节奏不快,不过一会,又闯滩了,大桡号子音调雄壮激烈。听众仿佛一叶扁舟,顺江而下。在惊涛骇浪中,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万重山,心悬半空。待到江平滩险,纤夫行船,号子高亢,心却平了,看刀砍斧劈般直立的绝壁,树木森森,万象峥嵘。瞬息江面渐行渐窄,两岸愈来愈高峻,仿佛伸手可触壁石,心已到喉咙,仿佛要跳出来,一阵波涛过后就是平波千里。令人心为之荡,神为之移,魂为之销。

一排左手的两个头等座位上,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侧首对着独孤凌说道,“如此大手笔,将民歌、小船等不着痕迹地溶入于山水,居然将下里巴人变成阳春白雪。”

独孤凌似笑非笑,“我也没想到她会来这一手。”

白发老者接着说,“元家这老狐狸倒是生了个好孙女,有机会我也想见见。”

独孤凌面­色­微变,递过去一杯酒,“看,待会应该有名堂了。”

音声刚歇,幕布又起。乐府少使江佑上台,古代没有主持一说,众人都很惊讶,嫌他影响了观赏,嘘声一片。他不慌不忙,简短一段开场白说到,“此次盛会是皇上体恤百姓,赈济灾民所设。望各位解囊相助,后面是李谟的笛和李龟年歌,两位大家如果对各位的捐赠满意了,自会出来。”

场中顿时一片­骚­动,尤其后面三等票区,商人居多,许多人大声鼓噪。有一人大喊,“我们已付钱了,为何还要掏钱?”

话音刚落,第一排右手有人站起回视了他一眼,刀尖似的眼神带来一股杀气。那人诺诺不敢继续言语,旁边一人急忙拉他坐下。

江佑继续和颜悦­色­地鼓动三寸不烂之舌,“各位自然是买票进场的,但若有人慷慨解囊,既不影响各位观赏,又能救助灾民,岂不两全其美。”

我在后台悄悄点头,这江佑巧舌如簧,能把握大局,很有央视主持的派头。

只见舞台右手第一排有人亮出牌子,喊道,“15号,五百两。”

哎哟,是老爹,旁边是祖父。如果不是在台后,我一定跳起来,亲老爹一口,堂堂太常寺少卿做起“托”来了。

众人正交头接耳,左手第一排有人举牌,“26号,八百两。”

原来是独孤凌,下午他脸­色­­阴­沉,我可不想触霉头,没搭理他,他一会就自己消失了。不过还不错,关键时刻帮忙。

此后叫价声此起彼伏,最后叫到八千两,江佑觉得差不多了,就说到,“谢谢各位,两位大家对此很满意,现在请欣赏演出。”

后台顿时欢声雀跃。一个节目就八千两,再有几个就行了。

台上笛音清幽,有人击鼓以赴节,歌者扬袂睢舞,笛歌相和,伴人入梦。

台下有几人窃窃私语,“你不要命了,知道刚才看你的人是谁吗?”

“谁啊?”

“金吾将军张直方,是专门负责皇上安全的。”

“那你的意思是皇上……”

“嘘……你再看看第一排都坐的什么人,左右丞相都来了,我敢说今天朝堂上有一多半都来了。”

“天啊,都是达官贵人。”

“你出不起钱,有出得起钱的,所以你还是老老实实看吧。”

……此后《龙船调》歌声似磬韵还幽,《扇舞丹青》舞势随风散复收。

《梦江南》清新自然,如流水月华初去,又似白云灵动渐来。

《千年等一回》却用葫芦丝演奏,吹奏者一上台,所有在场的人大为惊讶。下面窃窃私语,“葫芦接着芦笙,这是个什么怪东西?能吹出音来吗?”但当疏缓动听的旋律从中流淌而出时,所有人又都叹为观止。

《乡愁四韵》琴萧合奏,琴音高低起伏,在众人面前铺呈出绝妙的清秀却带着险峻的奇山,而萧音便是从那奇山顶处发源喷涌而出的一处处清泉,贴着奇山,轻灵跳动的一路欢快奔涌而下,两者时而在山势柔和平缓处交织贴服在一起,和为一体,时而在山势转折跌荡处跳脱分离,在下一刻再归合一处,让人心情随之跳动起伏,忽起直落。

接着江佑又上台鼓动了一番,竞拍大有收获。全场又欢声雷动,原来要看两位琵琶比试。

曹善才一出场,他的拥护者立刻大声鼓噪,欢呼雀跃。 他等大家安静下来,一抬手,《十面埋伏》风云顿起。通过宫调和调式的游移我变,军鼓、军号、炮声、马蹄声交相响起,人们面前仿佛出现了古代战场的壮阔情景——满山遍野军营垒垒,旌旗蔽空。接着从列营、吹打、点将、排阵、走队、埋伏、­鸡­鸣山小战一直到九里山大战。弹者一气呵成,如雷如霆;听者步步惊心,惊魂动魄。

一曲弹完,他的“粉丝”自然欣喜若狂,以为稳­操­胜券。对着接下来出场的素衣女子讥笑不已。

那女子也不怯场,挥手《霸王卸甲》。快速夹扫,表现雄军百万,铁骑纵横,接着是放炮声,马蹄声,表现千军万马、呼号震天,呐喊之声,几近逼真程度。更意想不到的是凄凉“箫声”一现即逝, 四面楚歌声,吹散楚王八千兵,凄而壮者为项王悲歌慷慨之声;别姬声;陷大泽有追骑声;至乌江有项王自刎声,音乐嘠然而止。听者始而奋,既而悲,终而涕泪交流。

都是闻所未闻,天籁之音,但是孰高孰低,两家“粉丝”自然大打口水仗,要不是每两排设了一个士兵,估计要拳脚要加。前面的贵客也是互相争论,不相上下。

江佑上台大声宣布,“此次平手!”哗声,嘘声四起。不光是三等座位的人大声喧哗,二等座位的方大人也跳了起来,胡子翘得老高。我在想幸亏没给他们准备水果,否则江佑就要满脸开花了。

皇上叹息了一声,“这两曲都是天籁之音啊,但不要引起冲突。”说完向张直方示意。

他刚要起身去维持秩序,杨昊低声说,“父皇,不如稍作停息,我相信乐府会有法子的。”

嘈杂声中,那素衣女子右手一挥,琵琶声起,全场寂然。她说, “我亦弹十面埋伏,然后再移到枫香调中去弹”。

礼部尚书一边摇头晃脑一边向旁边的孙大人点评,“从一个宫调移到另一宫调演奏的手法,有的较容易,有的就很难,如把羽调移入枫香调演奏,就是属于难度较大的一类。”孙大人半信半疑地点头。

等到她一弹出来,声音像雷鸣一般有力,战鼓惊,军号催,而且移调弹曲,声音更加高亢,几入云霄。

一曲终了,江佑宣布素衣女子获胜,众人再无异议。那女子却抬手,发髻整个掉下来了,只看见一个光秃秃的脑袋,外袍一脱,露出和尚服,在场所有人目瞪口呆,有人大叫,“庄严寺和尚段善本。”

老尚书已经受不了刺激,昏了过去,旁边人赶紧掐他人中,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和尚做了一个揖,“出家人也是逃不开俗家音乐,希望能有机会用郑卫之声给大家唱讲佛经。”

场中顿时一片轰动,好半晌才平复下去。

师傅在后台悄悄问道,“为何不让善本一开始就弹,想出这些古怪点子?”

我笑着说,“不求最真,但求最轰动。善本也同意了,你不觉得这是最好的宣传吗?”

他看着台下说,“是够轰动,把礼部尚书都吓晕了。”

我扑嗤一笑,看着刚刚醒过来的尚书老大人还坚持不肯离去,心里偷偷地想,“老爹的顶头上司,你还是走吧,要不待会还有更刺激的。”

鼓瑟吹笙

管弦合奏《花好月圆》,《天籁》。我抛弃规模很大的宴乐乐队,用了三十二人编制的现代管弦乐队模式,基本上分为吹、弹、拉、打四组。这个乐队各个声部更加明确,分别显示出博大、悠远、 古朴、轻灵的各种特质。

皇上点头赞道,“这乐队虽然比宫廷乐队人少,但丝毫不逊,且比宫廷大曲更有特­色­。”

杨宇柔和微笑,“每个曲目都是独出机杼,推陈出新。”

杨昊颔首道:“听说谢乐卿和元家二小姐都有节目呢!”

杨韬微微吃惊,探头望向舞台,目光急切,神情殷切。

师傅好厉害,没上台就已经赚了一万两。看来隋朝风气比较开放,许多夫人小姐频频举牌,看来师傅很受欢迎啊。

《梅花三弄》循环往复,重复三遍,高声弄,低声弄,游弄,称为《三弄》。听着《梅花三弄》,众人仿佛看到了那位松妻鹤子的隐士,于人影寂寂的霜晨雪夜,在放鹤亭畔,一边抚琴,一边欣赏着梅花傲霜斗雪的清姿,曲中有寂寞,有痴狂。

红尘自有痴情者

莫笑痴情太痴狂

若非一番寒彻骨

哪得梅花扑鼻香

问世间情为何物

直教生死相许

看人间多少故事

最消魂梅花三弄

梅花一弄断人肠

梅花二弄费思量

梅花三弄风波起

云烟深处水茫茫

曲终余音袅袅,众人黯然销魂,仍然沉醉其中。

江佑上台说道,“此次盛会曲俱是新曲,乐器方面也推陈出新,现在有一筝,众位看与以往的筝有何不同?”

前面几排的看到这二十六弦筝都是啧啧称奇,礼部尚书更是双手忘形地拍打着桌子,直震得桌子簌簌作响。

江佑接着说道,“不知这乐器弹奏起来如何?各位想知道吗?”

台下众人齐声高呼,“想知道!”

我在后台坐着,双手微蜷,手心湿漉漉。偶尔伸头去看,只见台下杨昊容­色­翩然如玉,带着些许的渴望神­色­看向这方。抬头看见他关切的目光,心下骤然一松,整个人舒缓了下来。

烟水波光的浮动间,依稀恍惚还是那年那月,浩在台下满心期望,我在台上心跳如兔。前世今生,如这身边的河水悠悠向前流去,刹那间忽然感觉,天地明光照耀,都不如这一刻他关切的目光来得安心。

尘缘如梦,今世原来一直都在游戏红尘,在酒香里把歌声唱老,在花影里把身姿舞瘦。今夕曲江水畔,秋水之上,突然有种无法言说的真实,仿佛努力追溯了几个世纪,终于找到了一个没有阻隔的轮回,决心任它纠缠。

台上江佑喊道,“15号,八百两。”还是老爹捧场。

“26号,一千两。”独孤凌也不错。

“9号,一千五百两。”9号是谁,难道是杨韬。

我偷偷伸头去看,果然是杨韬。忽然独孤凌似笑非笑的眼神扫来,他又举牌,“26号,两千两。”

杨韬听得叫价,脸上微微变­色­,转头去看独孤凌,接着说:“两千五百两。”

独孤凌看来很有和人抬杠的本事,记得第一次也是和我竞价夜明珠。他毫不在乎接道,“三千两。”

杨昊皱了皱眉头,好像和杨韬低声说什么。杨韬摇摇头,目光晃到台上的我,接着说,“四千两。”

独孤凌继续道,“五千两。”两人此起彼伏,叫价已经一路喊道一万两。

杨宇手中的酒杯往桌上一搁,缓缓看了杨韬和独孤凌一眼。

杨韬扬了扬手,“一万一千两。”

独孤凌嘴角蕴涵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一万二千两。”丝毫不顾及旁边白发老者独孤绝的眼­色­。

我却得顾及皇上的眼­色­,我看到皇上也皱起了眉头,手指在茶几上轻叩。我赶紧低咳了一声,江佑反应很快,急忙抢在杨韬再举牌前说,“好,一万两千两。现在有请元小姐。”

古筝如水,缓缓的漫过来,如一只无形的手,牵着我,引领我,走进一个遥远安静的世界。我的手指在琴弦上拨弄着,拨弄着。拨弄着自己的心事,在古筝的声音里,我终于可以将一切心事卸落,所有的悲伤与喜悦如莲花般层层密密的绽开……

春江潮水连海平, 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 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 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 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 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 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 但见长江送流水。

夜­色­中,江水静静的,呜咽着向天尽头淌去,渐渐的融入了无边的黑暗中。刹那间,月伴潮生,春夜瞬间明朗起来了。月使得水波­精­致,也使江潮朦胧。置身其中,一丝忧郁便不知不觉的渗遍周身,无法自拔,也不愿自拔。江畔上那片洁白沙滩清梦般的虚无,却又难以置信的真实。这月,这花 ,这江,构成了这春夜。

当琴声的余音缓缓落下时,全场一片寂静,台下众人神情如痴如醉,痴痴凝神如堕梦中。 过了许久,掌声开始淅淅哗哗地响了起来。而这些掌声惊动了其他依然沉醉的观众,带起了更响亮地掌声。不一会儿,全场响起了惊天动地般的掌声和欢呼声。

我浅笑退场,舞台很大,我的心却很小,小到只注意到老爹满面的骄傲和杨昊欣喜的笑容。前面是一条无尽的路,甚至不知道它会通向哪里。我义无反顾的踏上去,不管缘起缘落的沉浮。我相信,路的尽头,会有我情感的归属。

天已渐暗,曲江是一道残阳铺水中 半江瑟瑟半江红。暮­色­中的芙蓉园霞光满天,壮丽苍茫。

幕布再次撤去,曲江池畔突然出现了五十多人,有老有壮,农夫装扮。招亲、洗衣、撒网捕鱼的湖面演出,再伴上农家短笛和­鸡­鸣犬叫,把大国江山的一角,作为画图千里的绵绣半截。音乐及女子的山歌声时隐时续,高低抑扬: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一位朴实壮健的小伙,骑着黝黑的马儿,花轿里抬着他新娶的新娘,送行的乡人依依不舍。忽然有人惊呼,“涨水了……”只听见浪声滔天,汹涌而来。

“啪”酒杯碎地的声响,不知谁碰翻了酒杯,胆小的人已经双腿战战,但是看过去曲江并没有涨水,不知这浪声又从何而来。

曲江边,舞者奔跑,物件四散,有人拖儿携女,有人背着父母,有人被河水吞走,有人被踩踏在地。慌乱中轿夫已经扔下花轿,夺路而逃。新娘踉踉跄跄地从花轿里跌出来,新郎忙扶他上马,却看到波涛涌动,已无前路,两人紧紧相拥,共赴生死。 如血的夕阳中,五十多条人命面对滔天的洪水,显得如此渺小。

目睹此情此景,场中众人多人惊呼,许多女子情不自禁地流下热泪。皇上的嘴紧紧抿起,手中握着的酒杯吱呀作响。

幕布笼起,重新拉开的时候却是一片人间惨象。满地狼藉,满目疮痍。河边可以看到白布覆盖的尸体,有­妇­孺伏着断肠的哭泣。有人好像在拾捡冲过来的东西,有人好像在剥树皮。歌声再起:

月儿弯弯照九洲,几家欢乐几家愁;

几家高楼饮美酒,几家流落在街头;

月儿弯弯照九洲,几家欢乐几家愁;

几家夫妻团圆聚,几家流落在街头。

“啪”,皇上手中的酒杯终于承受不住压力碎了,旁边人都惊叫“皇上!”杨韬一把抓住皇上的手,众人七手八脚地开始包扎,杨宇,杨昊一迭催着侍从去叫太医。

众人还陷在水灾景象中,虚幻和现实交织在一起。善本上台行礼,说道,“乐善好施是积德之事,可得到上天赐福和护佑,利己利人,也可让子孙后代萌福。希望各位施主为灾民多捐一些金帛,贫僧不胜感激。”

大家慢慢从水灾景象中回到现实,想起自己在锦绣长安,有人却在水深火热。心头一热,不由大声喊道,“我捐一百两。”众人随声相应,“我捐三百两”,“我捐五百两”……

山的阻隔给人带来的是绝望,水的阻隔给人带来的是忧伤。这场歌舞以自然为实景,以现实为题材,不需要细腻,更不需要更多的做作,只是让人们感同身受,重怀悲悯。

夕阳西下几时回,曲江边上一片静寂。韶光易逝,美景不再。所有人都有一种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失落感。此时一曲悲壮的《滚滚长江东逝水》横空出世。

滚滚长江东逝水

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

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楮上

惯看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

都付笑谈中

豪放中有含蓄,高亢中有深沉。人们在聆听沧凉悲壮的同时,又感到一种淡泊宁静的气氛。每个人都不由回首往事,感怀身世。

皇上一手被太医包扎着,一手低拍桌面,悠长的叹息,“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过眼烟云啊!”

独孤凌低头拿起一杯酒一饮而尽,独孤绝注视着他,目光懂得而了然,温和中又含了一丝悲悯,“从此一宴后,你以为还能掩饰她的光芒吗?”

两个小时,这场演出圆满落幕。所有人都沉浸其间,掌声、欢呼声如曲江水般涌向舞台。

散场一片混乱,古代的观众也象现代粉丝一样拥堵着自己的偶像,闹得后台一片混乱。

京畿营护送皇上先行离开。在遥遥人群中,杨昊目光停留在我身上,温润一笑。杨韬边走边向我挥手,大声说着什么,看口形应该是“­精­彩之极”。杨宇仍是面­色­如常,淡漠的眼中却流露出耐人寻味的目光。

我侧身找来一个熟人,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低声嘱咐了几句,看他向着人群而去。

夜晚的乐府,灯火辉煌,众人不管职位高低,聚聚一堂。席间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气氛昂然。

江佑被灌得最多,已经趴在桌子上了,嘴里还在说,“赚了,赚了……”

户部的一个官员东倒西歪,还保留着数字敏感度,口齿不清地说,“赚了,赚了,门票两万七千两,竞拍六万七千两,募捐四万五千两,总共十三万九千两。”众人一块举起酒杯欢呼。

我不善饮酒,和善本坐在一起。我看着他的僧衣,笑着说,“大师这次崭露头角,相信明天贵寺就该人山人海了。”

他念了声佛号,“只是如此手段有些过于乖张,不知道主持是否怪罪。”

我坦然而笑,“曾有一位高僧说过,佛经好比是苦口的良药,郑卫之声好比是蜜糖。要使人相信佛经的教义,只有用蜜糖涂口,才能使人易于接受。”

他低头思索良久,点头道,“贫僧受教了,但不知是哪位大师的高论。”

我一下被问住了,顾左右而言他,“时间久了,记不太清了。”

席间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我也饮了好几杯,头不觉有些微醺。师傅酒力不支,也被灌醉了,我急忙和几个人扶他到乐府后面的客房休息。

他倒在床上,脸上泛着酒醉的红晕,我轻手轻脚地给他盖好薄被,他忽然拉着我的手,“琼莹,是你吗?”

我一惊,琼莹是谁,好像不是去世师母的名字。看着他泛着血丝的眼仍是醉眼朦胧,想是醉话,就握着他的手,安抚道,“是我,你醉了,好好休息。”师傅的手关节修长,却瘦骨棱棱。

他长叹一声,松开手,闭眼躺在床上,“不会是你,不会是你,不到黄泉不相见啊……”

看他不再言语,转身静静睡去。我喃喃的重复着不到黄泉不相见,是什么样的感情,什么样的恨能说出这样的话?谪仙似的师傅心中埋藏着多深的伤痛啊。

我也不回大堂,转身向乐府后面走去。 初秋的风已有些许的寒意,一抹暮­色­,顺着飘起的衣角,默默地蔓延开去。月自东边的柳树上冉冉升起,新月一弯,纤细如女子姣好的眉。

角门处安安静静,想是守门人也去喝酒庆祝了吧。树荫深处,一锦衣雪衫的男子微微仰首看月,他眉心舒展,神态安详,十分怡然自得。

有一匹白马正低头,好像听到我愈行愈近的脚步,抬头去咬那男子的衣袖,脖上坠着的两个银铃铛,叮铃作响,打破了秋夜的静美。

那人回头一看,笑着拍了拍马儿,看着我徐徐而来。我微笑着走近杨昊,说道,“本来想吓吓你的,没想到这马儿耳朵如此灵。”

他呵呵一笑,拉过我的手抚摸着马背,马儿温驯地舔一舔我的手掌,带小刺的软糯舌头在我掌心扫过,惊得我又笑又叫。

我转头看他,“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他的目光轻轻拂来,在我面上停留,“佳人有约,怎敢不来。”

我笑一笑,“可是我在手巾上写的二更,现在已经快三更了。”

他整个人罩在月­色­中,更显得无波无尘,“三更又如何,等要等的人,你不来,我不敢离去。”

我心头一暖,他又问我,“想去哪?”

夜深露重,微醺的我不由打了个冷颤,道,“芙蓉园吧。”

他澹澹微笑,拿起马背上青­色­镶边大氅裹住我,抱我上马。马儿在空旷的长安街道上飞驰,听到马蹄踏在青石板的街道上发出的声音和铃铛震动的悦耳之声。

他的大氅阔大而暖和,就像浩的一样。北京的冬夜里风冷刺骨,好多次演出晚了,出门却总能看着他在等我。我裹得严严实实,揽着他的腰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穿过夜晚空空荡荡的长安街,等着哈出的白气慢慢凝结,心里却暗暗盼着这一路永不到头。

再长的路也会到头,不一会我们就到了芙蓉园。

他拉着我的手悄悄避过士兵,我的手指在接触到他手心的一刹那,似乎能感觉到他皮肤下的血管隐隐搏动。

曲江水畔,处处烟水明媚,堤岸曲折多姿,桃红柳绿。又来到了下午演出的场地,一段声势浩大的盛会,一场万紫千红的盛宴,转眼间也是人去楼空,我看着一地狼藉,转来转去。

他看着我的身影,眸光中有温润的­色­彩,“你下午的光彩如此夺目,几乎让人忍不住把你藏起来。”

我笑盈盈道,“是吗?”

他抬头看了看舞台,似在回想当时的盛况,“一曲菱歌抵万金啊!”

我畅怀欢笑直震得水中月影摇动,“那我今夜只为你一人而歌。”

他晴朗开怀的笑,负手而立,在静夜里如一­色­春日和煦。

夜­色­中,天、地、水连成一体,沉在异样的寂静里。月如水般明澈,映在江心弯如一钩,在碧绿的涟漪中荡漾。我踏水而去,脚已进入水面,他惊呼一声,正要过来,我回头笑着冲他摆摆手,一只脚已经稳稳地站在水上,没有落到水里。

他忍不住的疑虑重重,就像所有人看到下午演出的舞者在水中表演水淹时的表情一样。其实,这不是凌波微步,踏水无痕的本事,而是水下暗藏的木桩,不仔细看不会发现。

我一步步走近江心,脚步荡开层层涟漪。在江中的暗台仰首看月,仿佛随时会乘风而去。月将似水的光挥洒在身上,更添了些许的离愁,些许的无奈,些许的落寞。闭上眼,静下心,张开臂,放声哼唱:

风吹动了记忆 是不是见过你

我为什么心里 有强烈的感应

还来不及犹豫 就已经爱上你

我不该拥抱你 怕伤了谁的心

不可以 却不得已

怎么能抗拒 这双眼睛

未完的爱 是轮回的原因

我想要你 跟我一样肯定

相见恨晚 但我们不死心

不管有多少难题

天布满了乌云 捉弄着我和你

爱要用几辈子 去学着不放弃

不容易 却不得已

眼泪挡不住 相爱的心

约好的爱 是我们的宿命

我想跟你 在今生有结局

等待千年 凭着一个约定

穿越时空遇见你

低身锵玉佩,举袖拂罗衣。手划过,发飞舞,足点地,人旋舞。任由衣袖翻飞舞破惊鸿,任由脚步翩然舞动露珠。不是回旋,不是绿腰,只是从天地中感悟于生命、爱情与死亡的灵魂之舞。指尖细腕的微妙,水袖闲掷的灵气,只为告诉你无法言传的心灵悸动。

花开花谢,云卷云舒,沧桑的世事隐在婆娑的树影里。衣带微风从一泓止水上空掠过,月夜观舞的人们寂静的身体里,有了细浪追逐的声音。

杨昊的目光已完全被吸引住了,池畔楼台深处也有一双眼睛望着曲江池中那一抹飞鸿,带着痴迷,带着嫉妒,带着痛苦……

琉璃易碎

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大约说的是人出名了以后要应付四面八方、各式各样的事情,人不自由了,宴会后的我大概就是这种情况。络绎不绝的人来求曲,来学古筝,搞得我不胜其烦,于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去客栈监督改造工程去了。

宴后就很少见到独孤凌,他的办事效率很高,买下了旁边的两户院落,找来了很好的装修工匠,这样就给我留下了一大块地方,任由我重新规划。我找了一套耐脏的衣服充当装修服,开始了我的装修大计。

“元小姐……”掌柜的来请示,我正在琢磨一个大树根,抬起头瞪了他一眼,他立刻改口,“老板,门口的空地如何处理,是不是种点树。”

我一来就努力树立形象,规定让叫他们我老板,我简明扼要地说,“房前种麦,房后种树。”

“种麦子?”掌柜的一时还无法消化,“麦子可以去买啊!”

“我要一片麦田,你再去找个稻草人。”

“啊”,掌柜的彻底石化。

“照做”,我也没空一一解释,解释也一时说不清楚,于是发挥“一言堂”拍板,“哎哟,”拍到了坚硬的树瘤,好痛。

“老板,尝尝我做的比罗(1)和胡饼(2) 。” 女厨师端来了­精­心准备的点心,满怀希望地看着我。我擦擦手,尝了尝,蟹黄毕罗还不错,猪肝和羊肾毕罗太腥,受不了。她看我的表情,嘴角立刻拉了下来,神情黯然。

我赶紧补救,“不错不错,胡人应该喜欢。对了,我再教你个比萨做法。”

“比萨”,她一脸的求学好问,我却绞尽脑汁,“洋葱有吧,水果菠萝肯定没有,扁桃和苹果吧、培根没有改咸­肉­吧,豌豆、香菇切丁,放上胡椒和盐。黄油没有算了,用­奶­酪、­鸡­蛋、牛­奶­和面,发酵,面团擀平放圆盘,再撒上那些丁,进自制烤炉烤。”

“这样行吗?”她听得有些晕头转向,连忙记录下来。

“试试吧,多试几次。”看来因地制宜也不容易,不知道烤出来是个什么东西。

好不容易喘口气,喝点水。小二又过来了,“老板,你说的那些­鸡­尾巴酒没有合适的器皿。”

“扑”,我喷了。拍着胸口,止着咳嗽,瞪着他,“你想害死我?说了多少次了,­鸡­尾酒。”

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好像还不明白犯了什么错。我只好叹口气,认命地说,“我去买。”

我直奔东市。东市位于皇城东南方向,兴庆宫西南方向,占有两坊的面积。相较于西市而言,东市虽然繁华,但是没有那么多胡商,更多的是民间用品集散地。

转了一圈,真没有找到合适的,唐朝酒具大多以青铜、陶瓷为主,富贵人家有金银玉器作酒具。偶尔有“葡萄美酒夜光杯”的夜光杯,虽然杯薄如纸,其声如磬,但是颜­色­青绿,而且不透明。看来只有发挥主动创造­性­了,但是造玻璃也不是一回半会的事情。

正转到玄光书坊的门口,随步进去看看。掌柜的和我很熟,点头示意。坊内光线明亮,可以看见些许的微细尘埃在几道光柱里飞舞。有几个人在书架边随意翻找书籍,我在堆积如山的书里翻找出游必备的地方志,地图等,每次来都找这些,已经积攒了不少。

其实,这个时代地图绘制已经有一定水平。晋代裴秀提出 「制图六体」原则,他曾以一寸折百里的比例编制了《地形方丈图》。但是大多的地图还是类似抽象的山水画,不管山大山小,都是寥寥几笔。

我在卷纸堆里发现了一卷破旧的地图,卷首和卷尾都没有了,中间部分也破烂不堪,部分露出了丝丝缕缕,仿佛一阵风来就会破灭。

我正小心翼翼的仔细辨认这张看似破旧的地图碎片。忽而一个低沉的声音徐徐来自身后:“小姐也对地图感兴趣?”

心底一惊,有人走近我竟丝毫不觉,转身看过去是一青年男子,背光而立,眉目些模糊。

他目光在我脸上微微一转,说道,“冒昧了,没想到元小姐也对地图感兴趣。”

我看着自己一身拉里邋遢的打扮,想着他的眼光够毒的,奇怪道,“你怎么认识我,为什么女子不能对地图感兴趣?”

他缓缓走过来说,“自从赈灾盛会之后,大概是天下无人不识元小姐了。细看他眉清目秀,甚是俊美,但俊秀的面容上笼上了一层薄薄的­阴­郁。

他接着说,“至于地图吗,一则女子很少出门,二则出门她们恨少认路。”

听了虽然逆耳,但是却是大实话。女子的方向感明显就比男士差一点,象我原来出门从来不分东南西北,因此指南针,导航仪,地图一定带的齐全。

我笑笑说,“倒也真有这种情况。对了,不知您尊姓大名?”

他行礼示意,“承蒙小姐相问,在下卢晋清。”

卢晋清这名字听者很熟,我在脑海里回忆,好像和今年科举有关,噢,想起来了,“原来是今科探花郎!”

隋朝科举制度完备,礼部试在每年春季举行,故又称春闱。进士及第称"登龙门"、“金榜提名”,第一名是状元。同榜进士要在长安曲江组织一场庆祝宴会,叫“曲江盛宴”。因为时值每年三月的春花烂漫之时,又名“杏园宴”。

宴会开始前在今科进士中选年少俊美者乘马采花,以助喜庆,遂称为“探花郎”。宴会以后,同到慈恩寺的雁塔下题名以显其荣耀,所以把又把中进士称为"雁塔题名"。

其实在隋朝,探花并不是进士第三名,只是进士中公认的年少英俊者,听说这卢晋清今科乘马采花时,风采照人,迷倒一大片长安女子。今天看,他倒也名副其实。

他神情微微一变,道:“没想到元小姐知道在下薄名。”

我轻笑,“怎会不知道,探花郎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遍长安花啊。”

他略略不好意思,转问,“元小姐能看出这是哪的地图吗?”

埋头又仔细看了看地图,依稀可见岷江字样,而且地势平阔,我犹豫道,“难道是蜀中?”

他略带惊奇地看了我一眼,也仔细看起地图,“确实有些象,会不会是西蜀地形图?”

难道运气这么好,发现了一失传已久的地图。历史上,东汉末年文人张松绘《西蜀地形图》,西川四十一州画得清清楚楚,有了它取西蜀不过是囊中取物,所谓奇货可居。后张松将《西蜀地形图》暗献给刘备,使得刘备在益州节节取胜。相传刘备死后,《西蜀地形图》隐没于蜀国广汉,但今天仍然下落不明。

两人又研究了一会地图,谈到当今山川地理,他惊叹我有不少藏图,我发现他学识渊博,见解不凡。我赞道,“今天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他神­色­平和,“元小姐过奖了,希望能有机会借阅你的地图。”

我仔细收起残图,笑道,“欢迎之至。”

出得门来,正与卢晋清寒暄,却看到墙角有一小姑娘摆了几件物品在卖,驻足的稀少,只有一个稍微有些意向的客人在问价,“这东西多少钱?”只听见小姑娘瑟瑟地说,“五两银子。”

那客人哼了一声,“这东西不金不银,乌了吧唧,居然卖五两银子。”说完将东西随手一抛。

“咣当!”一声响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的耳朵虽然赶不上听风者,不过经过多年乐器渲染,对声音很敏感。这碎裂声音既非瓷器的清脆,也非金银的厚重,到有些类似软玉水晶之类的金石之声。

走近一看,几件说不清什么东西制成的杯盏,颜­色­灰绿但有些闪光,质地类似水晶。

看着小姑娘泪眼盈盈,我打抱不平的劲头上来了,转头瞪了那客人一眼,“东西嫌贵不买就是了,­干­嘛欺负小姑娘?”

他气势汹汹,“我会嫌贵,什么破烂玩意,送我都不要!”

小姑娘脸­色­立刻变得通红,站起来大声反驳,“你不识货,这是琉璃,比金银玉器还贵重的琉璃!”

琉璃,我大为吃惊。琉璃被誉为中国五大名器之首(金银、玉翠、琉璃、陶瓷、青铜),佛家七宝之一,但已失传,只在传说与神怪小说里有记载,西游记中的沙僧就是因为打破一只琉璃盏而被贬下天庭的。但手里这东西确实和我所见过的空灵高贵、细腻通透的琉璃又有天壤之别。

那客人还不依不饶,“琉璃早就已经失传,你这破烂玩意怎么会是琉璃?”

卢晋清嘴角的弧度浮起一个幽凉的冷笑,说道,“世上万物皆有价值,你摔碎了自然要赔;世上众生皆有等级,你碰上别人也就罢了,碰上我们两人必须陪。”他说完只安静微笑,叫人全然想不到他的静默平和之中暗藏着这样凌厉的机锋。

那客人勃然大怒,几乎张牙舞爪。旁边围观的人有人拉着对他低语了几句,好像说道卢晋清。他左右打量卢晋清几眼,方才恨恨地扔下银子,悻悻地走了。

虽然对这些封建等级论有些过敏,但是卢晋清确实达到了效果,赶走了不厚道的客人。但是听说他好像也出身寒门,怎么对这些如此在意。

在阳光下仔细端详,阳光仿佛婉转地穿过不太透明的物体,隐约可见几串气泡,好像手中的物品是有生命的,在光的照­射­下发出流转的光彩。我惊叹不已,“确实是琉璃啊。”

小姑娘抬头看了看天­色­,对我说道,“谢谢这位姐姐和大哥哥,我该回去给爹爹做饭了。”

我问道,“你爹爹作出的­精­品一定很美吧!能去你家看看吗?”

小姑娘却颇为为难。细问才知道她叫何欣儿与父亲何稠两人相依为命。父亲醉心琉璃制造,­精­益求­精­,几十件中没有一件合意的,往往都砸碎了。琉璃没有制出来,而且家境贫困,她不得不偷偷藏了些次品卖了来补贴家用。

我直说要去她家订些杯盏,一定要去看看。卢晋清嘴角凝着浅薄的笑意,说道,“卢某也有兴趣,不如送二位一程。”

一个僻静的小山村,一如所有隐藏在大山里的小村落,静卧在山间的平地上,周围是低矮的山坡。静幽得可以听见小溪里的水草柔柔地生长,但是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打破了这秋日的宁静。

山后的一座窑室,只见一地的碎片飞溅,一个满面尘灰烟火­色­的汉子正在乱掷。欣儿冲过去,紧紧拉着他高举琉璃的手苦苦哀求,“爹,不要砸了,即使不好,也是你的心血啊!”

他用劲一挥,欣儿一个踉跄,他又狠狠砸碎了一件东西,惊世的琉璃又霎间毁灭了,成了一地无法修复的碎片。

卢晋清注目半晌,咳嗽一声,他才注意到我们两人。

心中既痛心这些琉璃,又觉得何稠不该对欣儿撒气,需要狠狠警醒一下。我捡起一块碎片,缓缓说道,“看来何师傅要烧琉璃,应该先去学佛。”

他目光中仍是失败后的失望和沮丧,说道,“学佛,那是有钱人的事!”

“曾经有一位高僧说过,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琉璃本来就是一个很有灵­性­的东西。制作琉璃既需要一颗执着的心,更需要一颗平和的心。”

他闻言身子微微一晃, “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平和……”

看着他蓬乱的鬓角,已经有缕缕的华发,我继续说道,“琉璃制法汉末已经失传,中间隔绝百年,你想让它重见天日,岂是一两日能完成的。”

他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下去,蹲下去默默无语,对着一地碎片。

我细看手中的碎片,有些地方似溶而未溶,不知是不是温度不够没有充分液化的原因。看过《杨慧珊传奇》,依稀记得琉璃要将­精­选原料以1500℃以上高温熔制成各种彩­色­水晶玻璃,再设定严格的升、降温曲线,烧制过程长达15天以上,使水晶原料,­精­确到每个细微处。方可确保琉璃­精­细奇巧、立体、真实、流线飘逸、清晰。不知古人如何做到的,但是隋代目前的制窑水平很难达到这个要求。

我想了想说道,“琉璃我懂得不多,想来应该是窑里温度不够。”

何稠似乎在回味我的话,卢晋清凝神望着我,我说,“增加窑温,应该试一下加高烟囱,密封窑洞,用木炭代替木柴。”

何稠面带喜­色­,迫不及待地要转身回窑。我叫住他,“何师傅,不如将这作坊卖给我。”

他吃惊地顿住脚步,看着我说,“我这破窑小姐要买?”

我举袖微笑,“我要的只是何师傅,我相信您一定能做出琉璃的。何师傅有什么修窑的要求只管提,只要专心制琉璃就行了。”

他面­色­犹豫,最后诚恳地说,“但是琉璃不知何时能烧出来,小姐岂不是要做赔本买卖?”

我叹息道,“琉璃值得期待,而且琉璃对我有大用。”

他听我这样说,不觉一愣,眼中浮起欣喜,“何某定当竭尽全力,让琉璃早日重现于世。”

欣儿过来低声道谢,准备收拾这些碎片。何稠却严厉地大喝一声,“谁让你到这里来的!”

欣儿手中紧握着琉璃碎片,听得这话,背影凝固成立一个僵硬的姿态。

卢晋清一直未发一言,显得漠不关心。他的手随意扶在篱笆上,眼中闪烁淡漠的光芒,只是偶尔转到我时,流露出探寻的神­色­。

我别过头,对何稠说,“让欣儿一起做吧琉璃吧。”

他惊讶道,“女子­阴­气太重,祖师爷的规矩一向不准烧窑的。”

我轻叹,“曾经有一个传奇女子,外表纤弱,却很坚强,散尽家财烧琉璃。在名声大震的时候退隐,带着佛缘,最终使琉璃重见天日。”

何稠和欣儿听了都露出神往之情,卢晋清却微眯着眼看我。他熟读史书,自然是不信的,却不知我说的是千年后的杨惠珊 。

我继续说道,“况且何师傅只有欣儿一个女儿,不希望门户之见,男女之别,让琉璃的制法再度失传。”

何稠很是震动,看了欣儿一眼,虽未立即答应,但是低头沉思。

又聊了一会,天­色­渐晚,我和卢晋清转身告别。

今夜有月,是圆月,月下有水,是碧水,路旁的梧桐树在月光之下,水波之侧。一阵秋风吹来,夜微凉,碧水秋叶黄。

秋夜适合思念,思绪如潮。远离一段往事,或者进入一个故事,远没有想象中那般艰难。许多时候,不自觉的便已告别,不自觉的便已进入,只是回首与瞻望的时候,总有百感交集的思潮涌入怀里。

卢晋清低声让车夫慢些,然后望着我,带着探寻,“元小姐今天之事是为了琉璃还是助人?”

我侧头笑一笑,“有何区别,助人才见琉璃,见到琉璃再来助人,佛家的因果岂能说的清。”

他略略凝神,似有所思,不过须臾浅笑向我:“佛家有云,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后世果,今生作者是。元小姐也信佛?”

“信还是不信?”我沉吟。曾经爱缚情累,钝结心茧,如今的万丈红尘,晓梦迷蝶。看着车外树影婆娑,一闪而过,缓缓道,“佛说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佛只是让我遇见,遇见之后又如何却还是掌握在自己心里啊!”

他俊秀的面容上带了种无法形容的,沾染了黯然神伤的气质,“因缘果报,为了因必须承受所有的果啊。”

夜来湿凉的空气抚慰着肌肤,我慢慢咀嚼他话中深意,想着他的淡漠、平静、伤感和机锋,谜一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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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毕罗一语源自波斯语,一般认为它是指一种以面粉作皮、包有馅心、经蒸或烤制而成的食品。

(2) 胡饼即芝麻烧饼,中间夹以­肉­馅。

(3) 杨惠珊 台湾70年代的家喻户晓演员,连续两年获得台湾电影表演最高肯定--金马奖最佳女主角,另外一部作品「玉卿嫂」,在亚太影展获得最佳女主角。1987年,在颠峰状态离开电影,投身中国现代琉璃艺术,创立琉璃工房。十二年来,从摸索,实验,让中国琉璃重现于世,震惊世界。

天然之居

历经三月,客栈终于装修完了。农历十二月六日,黄道吉日,宜开张。

一大早,客栈大门口就挤满了人,互相寒暄。

几个身背包袱的商人围成一团,嘟囔着,“老大,天这么冷,怎么还不开门。”一个领头的壮年汉子扬了扬手中的东西说道,“快了,它的传单上写着辰时开张。”

一个商人含糊不清地说,“这家客栈真的开张五折吗,我们昨晚随便找了一家,今天一大早就赶来了。”

老大言辞凿凿地说,“昨天发传单的伙计说了,第一天来的还有什么卡发,以后住店一律优惠。还说以后要在全国各地开店,今后凭着卡可以全国通用。”

“全国开店!”几个商人张口结舌,其中一个不相信地指着客栈大门说,“就这篱笆客栈!”

客栈没有明显的围墙,篱笆灌木曲折地围着两坊的面积,隐隐约约竟看不到头。大门用简单的梨木搭成,古­色­古香,上书“天然居”,两边挂一幅对联。

门旁一个胡商询问对联内容。旁边一个秀才模样的人摇头晃脑地说,“客栈叫天然居,上联是客上天然居,下联是居然天上客。这对联倒挺有意思。”

这时旁边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对着胡商惊叫,“阿里木,你也来了。”

胡商仔细一看这人,面露尴尬,“刘老板。”原来这人是西市最大客栈波斯邸的老板,他经营的是长安最大的胡商客栈,整日里胡商云集,大获其利。

刘老板苦兮兮地说,“阿里木你在我那住了快两年,贵店对您一直招待周到,难道您想换客栈?”

阿里木不好意思地说,“没有,我只是看到最近风靡的《游思录》中介绍这家有西域风格的建筑,来看看。”他聪明地转移话题,“刘老板,你怎么也来了?”

刘老板立刻反应过度,紧了紧裹着的头巾,“我也只是来看看,来看看。”旁边的人唏嘘声四起,大家都心知肚明,这老板明显来打探消息的。

远远离开人群站了几人,衣饰华贵,气度不凡。一穿着紫袍的人问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袁公,你可是仙踪缥缈,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原来这人竟是大隋知名的美食家袁融安,曾任鸿胪寺胪 ,现在归隐江南,如闲云野鹤一般。

袁融安爽朗地笑道,“钟大人,我和你一样被酒虫勾来的。听说这家客栈创新了什么­鸡­尾巴酒,九皇子献给皇上,皇上也赞不决口呢。” 这越国公钟绍京是鼎鼎大名的书法家,等闲人也是难见一面呢。

钟绍京也笑道,“我说袁公,人家那叫­鸡­尾酒。”

袁融安点点头说,“这几个名字到颇为雅致,只是不知为何叫­鸡­尾酒?”

正说着,有人喊道,“开门了。”

只见大门打开,几个伙计出来给大家行礼,又燃烧竹竿,将一支较长的竹竿逐节燃烧,连续发出爆破之声,庆祝开张大吉。

几个伙计领着大家进门,众人才发现,他们穿着黑­色­的统一服装,窄袖细腰身,类似胡服,显得­精­明­干­练。最奇特的是,每人衣服上都绣着名字。

袁融安问前面的一个皮肤黝黑,瘦小的伙计,“为何别人衣服上都有名字,你的却没有?”

那伙计眼睛一转,流露出慧诘的神情,“小的名字不好听,掌柜的说要改,所以还没有绣。”

袁融安哦了一声,立刻就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没有时间再问。孱弱的绿意,俏俏的绽开在冬日的视野里,叶脉上铺满薄霜,白茫茫一片,却掩盖不住淡淡碧绿。麦地尽头,立着一个质朴的稻草人。

一个商人惊奇地说,“这挺像我们家麦地的,但是怎么客栈里面种麦子。”

还是那个伙计机灵,抢先答道,“有田有地才有家的感觉。”

虽是初冬,麦田后的湖水还未结冰。湖边有一木制水车,水激轮转,缓缓地把舀满水的斗旋转到高处,倾入引水木槽,刮水板倒挽着湖水,轮周边缘激起了水花。伴随着水车旋转时发出的咿呀声,引水木槽一路由木槽引向麦田,浇灌田园;一路延伸向主楼,汇成楼前的一蜿蜒小溪。溪底铺满鹅卵石,还隐约可见几条锦鲤摆尾畅游。

钟绍京惊叹一声,“世间万物皆可为景,没想到水车有如此妙用。”

进到大厅,众人又是大吃一惊。只见对门的一面墙竟然是一整面石壁,如嵌巨幅浮雕。石壁斑斑驳驳,有水贴着石壁倾泻而下,落到下面石砌的小水坛,丁冬作响,如倾珠溅玉,蔚为奇观。

秀才念着石壁上刻着的一句诗,“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好诗,好诗!”

厅内设置的则是几十张散桌,式样简朴而不粗俗,只施以清漆,古朴雅观,纤尘不染。几张桌子成一区域,中间隔以半人高的绿植,绿意盎然,却隔而不断。墙上没有挂山水诗词,却挂一些蓑衣、渔具等点缀,让人仿佛置身于山间野外、渔村水乡。

众人拍案叫绝,惊叹不已,那瘦小伙计微露得意神­色­,又接着介绍,“这主楼二、三层共有四十间房,每一间的风格都是绝不相同。”

众人吵吵闹闹,有说要看的,有说要点食物的。只听见阿里木大声问道,“说这家客栈有西域风格的建筑,为什么没有见到。”

几个伙计听了都面有难­色­,掌柜的过来解释,“天然居有客栈、隐庐、敦煌三座风格各异的建筑,但是隐庐和敦煌都是单独院落,目前都已被预订了。”

不少人大声喧哗,表示不满。那瘦小伙计却向掌柜挤眉弄眼地说,“预订的客人说是晚间才到,不如现在先带大家看看。”

众人奇怪这小伙计怎么这么大胆,但掌柜的也没有训斥,众人就一窝蜂地跟着小伙计走了。出了主楼,只见后面是一片梅林。远远便闻得一阵清香,萦萦绕绕,若有似无,只淡淡地引着人靠近,越近越是沁人肺腑。

满园的红梅,开得盛意恣肆。旁边还种着松柏,点缀着桃李,红枫等,众人闻着清冽的梅香,想着春有桃李缤纷,夏有榕槐,秋有落叶红枫,东有傲雪寒梅,这后园确实是四季都有好时节,好风景。但是不知道那两处院落在哪,为何一点都看不到呢。

只见那小伙计沿着林间小径,潺潺溪水,带着大家东转西转,忽然柳暗花明又一村。面前竟是一片沙地,仿佛置身大漠之中,月牙形的清泉,泉水碧绿,如翡翠般镶嵌在金子似的沙丘上。

泉边芦苇茂密,微风起处,碧波荡漾。在茫茫大漠中有此一泉,在满目荒凉中有此一景,深得天地之韵律,造化之神奇,令人神醉情驰。

几个胡商大叫,“敦煌,月牙泉。”阿里木更是激动地抓起一把沙子,在面上婆娑。

月牙泉后,满目黄沙之中,突然出現城堡般的堡寨建筑,教人有那种惊见海市蜃楼的感觉。整个山庄汉唐风韵,古朴恢宏。

刘老板愁眉苦脸,暗暗叹息,这客栈外表看起来不大,居然占地两坊有余,快赶上一个东市的面积了。而且千里运沙,溪流改造,这份实力和气势已经空前绝后了。

大堂内风格古朴,实木家具与青砖石板的黃与青灰为主調,一片祥和。壁上仿敦煌壁画,飞天衣裙飘曳,姿势优美。飞天落处,朵朵香花飘落,颇有“天花乱坠满虚空”的诗意。

厨房里飘出缕缕­肉­香,以及孜然和各种独特的食物调料的香味。食物要先是抓住你的嗅觉,继而征服你的胃。

那瘦小伙计看着许多胡人包括袁融安等都是垂涎欲滴,暗自掩饰笑意,“各位,还是等到饭点再用吧。现在先去看看隐庐,要不待会客人来了可就看不到了。”

众人一听,咽下口水,急忙去看隐庐。沿着水畔蜿蜒的石径,寻觅到一处僻静清幽的庭院。这处庭院紧依溪边,水边长廊波光印照,院内翠竹茂盛,古藤连片。松柏树下放置一个大树根,斧砍锯分,台面虽然打磨光滑,但年轮依然可见。还有几个树根椅子,造型奇特,妙趣自然。袁融安大呼,“妙趣天成”。

那伙计打个忽哨,一只白鹤展翅飞来,立在树下,在众人面前踱步。所有人已经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掀起细密婉约的竹帘,却见屋内布置简朴,有一整面书架,各种书籍满布。另一面则是花窗落地,临窗而坐让人沉浸于一派幽深静谧之中。偶尔轻有微风,檐角风铃叮叮当当的,令人忘情无比。

钟绍京激动不已,在屋内转来转去,“在客栈中也能以清风白云为伴,寻山石草木作邻。”

那伙计接道,“这两处食物都是由专门小厨房做的,隐庐则用溪涧清水煮茶,山菇青笋做食,大人中午如有兴趣可以品尝一下。”

钟绍京说连叫三声好,“待会我要和掌柜说,这预订的客人走后我要定下来。”

袁融安翘起胡子,大声抗议,“你在长安有家有室的还来客栈住,应该让给我住。”两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开始争论起来。

那伙计迅速低头偷笑,片刻后大声宣布,“大家现在可以去主楼品尝美食了!”

众人高声欢呼,一拥而出。

回到大厅,钟绍京和袁融安找了一处清幽之处坐下,靠墙的一边不仅有绿植,还有湘妃竹帘。卷起竹帘,大厅一览无余,放下竹帘,就分隔成了一间间雅室。

瘦小伙计递上菜单,只见袁融安一把抓过,一目十行地看起来。钟绍京笑着说,“你的嘴最刁,长安所有酒家菜单上现在都点不出你没吃过的了吧。伙计,先来三种­鸡­尾酒。”

袁融安惊叹,“不会吧,这单子上的我几乎都没吃过啊,”手指激动地划过一道道菜名,“大漠风沙­鸡­,莲蓬­鸡­,掬花锅,三丝鱼卷,琉璃茄子,飘香富贵鱼,果碎牛柳……”他一拍桌子,豪气万千的说,“每个来一盘试试。”

伙计惊讶地看着他,“您二位来这么多,吃不了吧!”

袁融安说,“不用管吃不吃得完,我们每样都要品尝一下。”

伙计面露喜­色­,刚转身要走,又被他叫住,“比萨是什么东西?要一个!秦豫­肉­夹馍,岐山臊子面,浆水鱼鱼、汉中凉皮,羊­肉­泡馍也每样一个。”

这回,不光是伙计惊讶了,钟绍京也委婉劝道,“这也太多了,不如我们分几次来品尝。”

袁融安却坚定地挥挥手,“都要了,老吴你还不知道我,要是知道有什么好吃的没吃到,晚上都睡不着觉。”

伙计应声而去,过了一会举着一托盘过来,盘上摆着三个奇怪的高脚杯,而且每个还丝丝冒着凉气。

两人震惊了,一个杯子里竟然米白、鲜红、草绿、深蓝、深黑、浅紫及透明七种颜­色­,层层分明,散发着夺目的光彩。

钟绍京喃喃地说,“这是酒吗,这是酒吗,波斯三勒浆、高昌葡萄酒我都见过,没有如此绚丽的酒啊!

袁融安脸上露出了向往的表情,“竹林飘香,七层,难道是隐喻竹林七贤。”

伙计点点头介绍,“这酒是本店镇店之酒,调制极难,一着不慎,就只得三四层,只有七层的才叫竹林七贤。您两位这样的贵客才送竹林七贤。”

钟绍京陶醉地说,“这酒如此漂亮,让人不忍心喝啊!” 袁融安也深有同感地点点头。

伙计说,“两位还是尽快饮用吧,因为这杯是冰制成的,在室内时间久了就会融化。”

两人一看,果然酒杯用冰制成,晶莹剔透,流光溢彩,折­射­出杯内的七­色­。这一会功夫,杯脚已稍稍融化。两人恋恋不舍地啜饮着,又看向另一杯酒。只见那杯中分为三层,下面是黄|­色­,中间是蓝­色­,上面是无­色­。

袁融安问道,“黄沙漫漫,蓝天白云,到也符合大漠之意,只是这孤烟从何而来?”

那伙计胸有成竹,用火石点燃最上层的无­色­之酒,蓝蓝的火苗立刻猛蹿出来,猛烈的酒香弥漫四周,酒不醉人人自醉啊!

第三杯则是鲜红美艳的酒体,盛放在高脚酒杯中,婀娜多姿。钟绍京饮后脸上露出了幸福的表情,没错,就是幸福的表情。他缓缓道,“莫许杯深琥珀浓,未成沈醉意先融。平生只有双行泪,半为苍生半描红。如此红粉应赠佳人啊!”

伙计听后兴奋不已,转身伶俐地拿出一套文房四宝来,“请两位大人给小店留下墨宝,不胜荣幸。”

袁融安大笑道,“这店家会做生意,老钟的一幅字价可千金了。”

伙计急忙说,“难得两位大人赏脸来小店,今天费用全免,本店还给两位送上金卡,以后所有消费一律八折。”

袁融安捋了捋胡子,笑道,“不是为你免费,只是这酒确实值得一书,我先抛砖引玉了。”他笔走游龙,留下一首诗:冰酒玄光杯,玲珑七层塔,天涯寻不得,长安第一家。”

钟绍京也笑着挥毫泼墨,留下了刚才的诗句。

接着,酒菜如流水一般上来,山珍海味摆满一桌。大厅里热闹非凡,伙计们都忙得脚不沾地。那瘦小伙计看了看手里的两幅字,心想有大隋第一美食家和第一书法家的题诗,以后天然居一定声名远播,蜚声内外。

美人如玉

傍晚的客栈三层一间豪华舒适的房间里,我慵懒地伸了个懒腰,脸蹭了蹭柔滑的丝被,流连着不想起。屋内暖炉的热气氤氲了整个小小的屋内,炉内亦燃了香,幽微的香气弥散在人的鼻尖。

卓雅敲门进来,看着我睡眼朦胧,说道,“你还不起,晚上几个重要客人要来。”

我嘟囔,“我怎么这么命苦,昨天忙到大半夜,今天上午又辛苦装成伙计带着客人转。独孤凌这家伙也是半个老板,只出钱,连人影都不见。”

卓雅过来掀起帐幔,挽起玉钩,“他要天天来,岂不是看你和五皇子卿卿我我。”

我蒙起头,轻轻一笑,这三月来,杨昊一有空就过来,堂堂皇子虽不会亲自下手,但是有他在旁边看着,只觉得禾锄暮耕,栽花种柳都是甜蜜的。

他曾说,向往临水而居、风入松林的感觉,可以坐拥书城,红袖添香,于是按我记忆里的江南水乡式样筑起隐庐。斜倚而坐,微笑的眸子想像他初见隐庐时的欢颜。

一切来的太快太美好,好的远在我的意料之外,一时难以适应,如坠在五里云端的茫然之中。心里隐隐有一丝不安,总是有些担心琉璃易碎,好梦易醒。

起来梳洗,卓雅一边帮我挽着发髻一边说,“掌柜的还叫我来问,说是准备的一千个冰酒杯已经早就用完了,怎么办?”

琉璃一时还没制好,玻璃也不知何时才能出来。想起以前用冰箱冻冰块,我让人用蜡灌了模具,做出冰酒杯。但是费时费力,在长安最冷的冰窖冻好也要花一天功夫。真希望何师傅的琉璃早些出来。

我想了想说道,“冰酒杯制作不易,以后每天就限一千杯吧。还可以提高­鸡­尾酒的身价。”

这时,又有人来禀报,“独孤老板带着一个大美人来了!”

这家伙,天天不露面,一露面就带了一个美人,难道来示威。不过美人不可不看,但不能随便看。眼睛一转,看到椅子上的伙计服装,有了主意。

大厅里觥筹交错,热闹非凡,繁华盛世,纸醉金迷。石壁流水前一个蒙面女子正在弹琴,曲声清扬柔媚,也许不那样激烈热情但却足够清雅别致。

大厅里忽然寂静下来,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动作和声音,他们的目光被缓缓走来的一对美丽的人儿所吸引。

那女子藕丝衫子藕丝裙,并加上“罗衫叶叶绣重重,金凤银鹅各一丛”的金银彩绣为饰,更是美不可言。体态纤侬合度,肌肤细腻,面如满月,腮带桃红,丽质天成,明艳不可方物。众人顿时感叹,原来天香国­色­是指的这般。连我也惊叹不已,看到如此美女就联想起“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这句诗。

男子则是独孤凌,邪美摄魂,紫衣玉扇风采绝伦,连带这厅堂也顿生华彩,那双桃花眼扫过众人,厅中的所有女子不由得有些心襟动摇。

方掌柜立刻迎上那一对玉人,把他们引到边上的雅室,众人的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的背影,直到看不到了,才低声叹息,又互相打听起这一对玉人,大厅里重又喧闹起来。

一个伙计躬着身子,端着两杯香茗和点心送到雅室内。掀起竹帘,听到美人恬美的声音,“阿言,怎么不见元二小姐?”

伙计身子微微一颤,茶水稍稍洒出两滴,独孤凌不在意地扫了伙计一眼,答道,“听掌柜的说,上午开张的时候她还在,下午可能累了回府休息去了。”

美人当下嫣然一笑,立刻蓬荜生辉。她指尖挽一缕垂在胸前的长发,细语慢言道:“我总是听说她如何与众不同,想见一面却不可得,真是可惜。不过看到这客栈如此装潢,倒是真有颗七巧玲珑心呢。”

独孤凌似漫不经心的随口应了一声,看着伙计手忙脚乱地布茶。伙计一不小心,碰掉了一枚果子,急忙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捡。”

伙计低下身去捡拾果子,半晌还没有收拾完。独孤凌指尖轻轻点着桌面,目光如芒如针的盯着那伙计,逐渐转到伙计脖颈处,目光盘桓不去。美人看他反应,有些意外和迷茫,也转身低头看那伙计,只见伙计帽子遮住头发,脖颈肌肤却是近乎透明的白皙。

美人眼波一转,轻笑道,“元小姐,我的脚有什么好看吗?”

伙计伏下的身子一僵,顷刻后立了起来,尴尬地弹弹衣袖,展颜一笑,“没想到百密一疏,诗音收拾一下再过来。”

一刻钟后,我换了衣服进入雅室。美人眸光微闪,柔声道,“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仿若空谷佳人,清雅绝世,真是我见犹怜。”

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我怎么学得像楚留香了,美人夸我,不胜惶恐。我笑道,“萤火之光,焉比皓月当空。”看她和独孤凌形态亲密,但是不知道怎么称呼,还是姑娘最保险。

我看着独孤凌似笑非笑的神情,硬着头皮解释,“看到姑娘倾国之貌,自惭形愧,所以改装偷窥,真是不好意思。”

美人轻抚了下如云发鬓,风姿灿然。她看着我浅浅一笑道,“美人一般都很自傲,元小姐却很谦虚呢,不知道元小姐觉得我容颜如何?”

啊,如此激流暗涌。“文人相轻”听得多了,不知道原来美人也相轻。本人大为不解,这美人十分聪慧,究竟是因独孤凌而生嫉妒,还是借机刺探。不过好话肯定人人爱听,赞美是金,我借歌赞美人肯定是没错的。

沉鱼落雁 闭月羞花 美得无处藏

人在身旁 如沐春光 宁死也无憾

国­色­天香 任由纠缠 那怕人生短

你情我愿 你来我往 何等有幸配成双

啊~让我拱手河山讨你欢

万众齐声高歌千古传

你看远山含笑水流长

生生世世 海枯石烂

啊~今朝有你今朝醉呀

爱不释手你的美呀

莫等闲白了发才后悔

啊~今朝有你今朝醉呀

爱不释手你的美呀

让我抱得美人归

一曲终了,美人微垂螓首,掩袖沉吟,“江山如画,美人如玉,真的有拱手河山讨你欢的人吗?”这美人有意思,听完后不是洋洋自得,矜持陶醉,而是真正领悟歌中真意。

美人眉峰一挑,目光有些狡黠的溜过独孤凌,“阿言,常听你说元小姐与众不同,今日一见,果然如此。让我好嫉妒啊!”

他深情款款地看着美人,桃花眼波光瑟瑟,“虽然如此,阿泠可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美得无处藏”。

她也叫阿凌,但她怎么叫独孤凌阿言。看过去这两人一个艳如朝霞,一个风采绝伦,一个娇柔可人,一个含情脉脉,几乎是一幅完美的才子佳人图。

不过在我面前上演这一幕,也太奇怪了。虽说我经常被独孤凌的美­色­吸引,但还没到两心相许,自然不会醋意大发。美人如果要看我醋海兴波,估计要大失所望了。我平静地品着面前的一杯茶,悠然观戏。

片刻后,美人收回如水秋波,深深叹气,“阿言,你也有铩羽而回的时候啊,元小姐喜欢看戏噢。”

独孤凌微微咳一下,气息稍乱,俊脸也一忽儿红一忽儿白,片刻才恢复正常,反问我,“你刚才借捡东西看什么?”

怎么不演了,这家伙真会转移话题,这个问题怎么回答,如实回答会不会让人觉得太可笑了。踟蹰半天,我说道,“听老人说,看鞋识女人 ,想看看这位美人的鞋。”

“哦,如何看鞋识女人?” 美人低垂螓首,目光落在自己裙下那­精­美刺绣的高缦鞋鞋尖上。

我综合现代理论,简单说道,“据说喜欢穿高缦鞋的女子,个­性­成熟大方,喜欢思考,头脑聪明。”

“大多穿鞋是和衣服相配,如何能识人?如果我穿的是分梢玉履又如何?”美人感兴趣地追问。

我想了想接着说,“主要是看平时那种类型的鞋穿得最多。而喜欢穿分梢玉履的女子,表面上看来大而化之,容易相处,但是她非常会保护自己,警觉心很强。”

独孤凌看着美人犹疑不信的样子,淡淡一笑,“元小姐一向是有很多新奇的高论,阿泠你听听就行了。”

不信就算了,不过这也是前世女生之间的小游戏,算不得准。看他们如此亲密,我还是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问美人道,“他明明叫独孤凌,你怎么叫她阿言?”

美人抿嘴轻笑,坦然而妩媚,“我们青梅竹马,自然互换名字称呼了!”独孤凌但笑不语。

青梅竹马,阿言对妍,燕,艳,阿泠对凌,令,灵,脑中线索一闪而过,难道是独孤艳,独孤凌。再转头细细打量美人,她仿若一株紫牡丹,艳丽动人。我赞赏地鼓掌,“独孤有女艳,不愧长安第一美人。

独孤艳一怔,侧首斜眸笑看我,“元小姐真是蕙质兰心,这么快就猜出来了。”

再看两人,容颜不同,但轮廓眉眼仔细看还是有些相似,姐弟两个都是美人,不知道母亲是如何的貌美如花。

独孤艳忽而叹一口气,柳眉微颦,犹如西子捧心,“本想品尝美名远播的红粉佳人,没想到今天来晚了,真是遗憾。”

美人一嗔一怨也是风情万种,我看着她轻皱的眉头,头脑一热,脱口而出“红粉当然赠佳人,没问题。”

美人一笑倾城。独孤凌却煞风景的说,“冰杯没有了,用普通杯子可显不出绚丽之­色­,何来红粉之说。”

这家伙老是打击我,刚才也是一时兴起,手中虽然有宝贝,但是还没试验过,心里也没底。我去厨房仔细交待了一番,又回到雅室。看到独孤凌正掀起竹帘一角,目光投向弹琴的蒙面女子。

他转向我,问道,“那是罗静娴?你倒挺爱多管闲事,不怕引火烧身。”

我撇撇嘴,“你不引火,我怎么会烧身?”

他顿愕,接着苦笑不已。独孤艳笑声如铃,“真是一物降一物,我佩服你。”

我也笑盈盈地望着她,“我喜欢你,与聪明人交谈是一件愉快的事。”

独孤凌被我们嘲弄,有些愤愤不平,大冷的天摇摇扇子,老学究的说了一句,“女子无才便是德。”

独孤艳莞尔,“两个聪明人交谈是一件愉快的事”

我开怀大笑,“只有两个聪明人啊。”两女迅速结成统一战线,满意地看到独孤凌微微发青的脸。

又说了一会,厨师妹妹拿杯子和调酒具来了。只见那杯子虽不晶莹,但是透明。独孤凌奇怪地拿起来仔细观察,那酒杯竟然微微颤动。他问道,“这是什么东西制成的?”

我接过来,不满意地上下看看,说道,“这是琼脂做的,有些太软。”

“琼脂?”独孤艳很好奇。

我解释道,“琼脂是从天然石花菜、江蓠菜等海藻中提炼出来的,我也是刚刚试验。”我很喜欢甜食,对果冻和布丁念念不忘,一直在努力找关键材料琼脂。这也是最近才提炼出来的,还没顾得上用,今天临时救急,第一次尝试。

我用有量酒器量出半杯甜水酒,将酒­鸡­蛋清,石榴汁和青梅汁(代替柠檬汁)加冰放在调酒壶中摇匀至起泡沫,用过滤筛小心地过滤备用。­鸡­尾酒之所以分层是按比重的,糖的密度大,放下面。酒­精­密度小,放上面。

我用细银­棒­小心地将红糖汁沿杯壁滴到酒杯下部,然后再慢慢倒入调好的酒汁,最后点缀上两颗腌渍的樱桃。鲜红美艳的酒体,芳香至醇的酒香,配合具有曲线美的高脚杯以及娇艳欲滴的红樱桃,红粉佳人就大功告成了。

独孤艳惊叹不已,“太美了!”

我殷勤地献上酒杯,“美酒酬知己,红粉赠佳人。”

她含笑接过酒杯,却目光斜瞥独孤凌,“阿言,我支持你。”独孤凌闻言后一怔,接着呵呵一笑,十分快活。我却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俩。

这时却听见大厅中一声巨响,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地,乒乓作响,有人大声喧哗,厅内像炸开了锅一样。

独孤凌走出去处理,只听见他高喊一声“住手!”声音清清亮亮的响起,盖过了厅中所有喧闹声。

我和独孤艳对视一眼,难道第一天开张就有人来捣乱。这家店对外是独孤凌的名义,背靠独孤家,长安地头上大小官员也是礼让三分。至于商业竞争,波斯邸的刘老板之类即时眼红也不敢使一些不入流的手段,那会是谁呢?

只听见一个人含糊地说道,“你就是老板?”他的长安话不太流利,大概是胡人。

独孤凌平稳的声音中隐含怒气,“我就是,什么事?”

那人大声说,好像嗓门越大越有礼,“我们订了敦煌,客栈凭什么还随便让人进去?”

不可能,上午带过第一批客人看过后,我就严令不准再看,也不许伙计透露风声,他怎么会知道,而且刚住进去就知道?我掀起竹帘,向厅中望去。

只见厅中乱成一团,中间掀翻了几张桌子。一些客人赶紧结账走人,一些等着看戏。厅中几个胡人面对独孤凌站着。

独孤凌不紧不慢,从容而优雅,“本店一向是有客自远方来,不亦悦乎!”

那人人拍得桌上碗碟乱跳,厉喝一声,“少和我们之乎者也的。你今天必须赔礼道歉。”

独孤凌微微叹一口气,摇摇头道,“你们今天傍晚入住,在傍晚之前的时间本店自然有权利处理房间。”

那人一愣,“你强辞夺理,我们交钱从今天开始预订,自然今天一天都归我们。”

独孤凌温文尔雅的道,“本店客人太多,客房紧张,你们申时(15~17时)入住,本店自然算到截止日期的申时。当然你们习惯幕天席地,日落而息,有可能分不清。”这家伙还挺“毒舌”的,暗自讽刺他们游牧民族蛮夷,未分时辰。”

半撩帘,我轻笑一声,一个锋锐的目光透过人群扫过来,那目光犹如一把可以穿透人心的利刃。接着那身材高大的男子锐利的目光投向独孤凌,“难道这就是长安客栈的待客之道?”

独孤凌脸上挂着亲切温和的笑容,“待客之道自然是待可待之人。”

高大男子声音低沉却清晰,“原来店大欺客是这样解释,独孤家的待客之道也不过如此。”

这帮人看似有备而来,刚入住就知道客栈的背景,明知独孤家背景而闹事,难道是可以为之。我转头看了独孤艳一眼,她也不再悠闲啜饮,向我点点头,彼此交换一个事有可疑的眼神。

独孤凌面不改­色­,听若未闻,表情仍是十二分的诚恳。正惊叹他的涵养和忍耐力,只见高大男子冷哼一声,腿一伸一点,旁边的椅子便向独孤凌飞去,隐带风声,去势极猛极快。

独孤凌还是那么悠闲的模样,对那直飞而来的椅子看也不看,右手随意一伸,那来势汹汹的椅子便安安稳稳的停在他手中,他手再一拋,椅子便轻轻落在地上,未发出丝毫声响。

但是接下来,其余几个胡人纷纷出手,拳脚全往独孤凌身上而去。他扇子翻飞,带着眩目的光芒,击向所有对手。我担心的目光紧紧盯向场中,这时一个椅子夹着风声呼啸而来,转眼已到面前。

吐蕃有使

身后就是独孤艳,她不会武功,我不能再退,袖中白绫一闪,若白龙腾飞,圈住椅腿,白绫化为一道白虹带着椅子飞向袭人者。

那高大男子惊异的咦了一声,一手击中椅子,木屑纷飞,椅子顿时四分五裂。他挥手示意其余几人缠住独孤凌,向我袭来。

我对这独孤艳喊了一句,“在这待着,”便迎了上去。白绫忽若银蛇一般缠向他,他身影微动,避开锋芒,但我却给他丝毫喘息之机,白绫的另一头结着的锋芒匕首已箭一样刺向他左肩。

他身形瞬间迅速翻转,刹那之间躲过一击,同时挥出几拳,拳风如刃,凌厉而霸道。

两人几经交手,立刻得知对方武功深浅。我六岁习武,虽然不喜欢刀枪剑戟,偏爱轻功和轻灵武功,但是这套白绫剑法招式奇特,变化多端,据师傅说在江湖排名中可入百名。

这人武功明显高于我,拳脚对我匕首丝毫不逊­色­,且游刃有余的刺探我的武功。我分心中看到独孤凌以一敌五,略占上风,那几人的攻势被打乱,防守多于攻击。

心中微怒,交手的胡人武功高了不起啊,居然敢这样戏弄我,让你知道我的厉害,素手连挥,那人闪过白绫,躲过匕首,但却没想到一蓬白烟打到脸上,鼻中只闻到一股异香,立刻昏了过去。

那几人急忙撇下独孤凌,想转身来救。独孤凌也不是好打发的,扇子连点,迅若闪电,几人胸前一麻,便给点住|­茓­道,全给拂翻于地。

控制住了局面,吩咐掌柜打发走客人清场,我们在空旷的大厅里开始研究这几个人。

不是官府,不能严刑逼供,他们从哪而来,为何而来是大问题。在这几人身边转来转去,我打量着,问独孤凌道,“你看他们是哪儿的人?”

独孤凌让伙计把他们怀里东西都翻出来,正在看着。“不是突厥,你看是哪?”

我看他们身着窄袖翻领对襟袍,袍衣的领缘、袖口、襟缘颜­色­鲜艳,图案也不同,皆为红地团窠立鸟纹锦,有点类似《隋六典》提到的川蜀织造的“蕃客锦袍”。我蹲下去细看那高大胡人,“应该是吐蕃或吐谷浑,当然也不排除他们故意如此着装。”

那人脸如雕刻般五官分明,有棱有角的脸俊美异常。他衣服和其余几人类似,但是脚着钩尖之革履。

我脑中一亮,闪过当日青楼两个戴帽人的身影,吃了一惊,忙道:“还是老相识呢,在青楼打斗那一日见过。”

独孤凌面­色­微微一变,吩咐人用凉水把他泼醒,他幽幽醒转,看着我们,两只眼睛里喷­射­出愤怒的火焰,凌厉而­阴­狠!被那样的目光盯着,只觉得全身发冷。

独孤凌向我看了一眼,言下之意这人是个狠角­色­,不要太过折辱。我于是点了他|­茓­道,让人扶到座位上,可怜的家伙既不能动也不能言,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任人摆布。

开始三堂会审。独孤凌脸上笑容不改,神情柔和轻松,“你们从哪儿来,为何而来?”他的审问也太柔和了,虽然知道这几人估计是威武不能屈的角­色­,威逼利诱未必能行,但是所有的戏目里拷打威逼都是必经程序吧。

几个胡人咬紧牙关,一言不发。独孤凌看着桌上的一堆东西,仿佛自言自语,声音却清楚地让人听得到,“饰品是金包银,应该是吐谷浑和吐蕃国的三品以上。看来不是伪装成两国的。”

“现在二选一就容易多了。” 我挽着手中白绫, 轻松笑道。

独孤凌瞟一眼那些人,撇撇嘴说,“你有办法?”

我问他,“现在吐谷浑和吐蕃的国主是谁?”独孤凌虽说没有入朝为官,但是他的消息极多,像个包打听,好像没有他不知道的。

他想了想答道,“吐谷浑的国主是诺偈钵,吐蕃的赞普是墀德祖赞。”

我诡异地笑着,目光灼灼地盯着那几人,张嘴大喊,“诺偈钵是个大混蛋!”所有人都张口结舌,莫名其妙。

我一笑,紧接着再喊,“墀德祖赞是个大混蛋!” 那几个胡人立刻面露怒­色­,高大男子的目光似要在我身上刺出两个窟窿。

独孤艳随即反应过来,掩嘴轻笑。独孤凌回过神来,给我一个“你高”的眼神。

我微弯腰,笑吟吟对着高大胡人问道,“吐蕃贵客,来为何事?”

他一怔,眼神从气愤转为惊讶,接着转为狡猾,“主人难道就是这样污辱贵客的君主吗?”

独孤凌讥笑道,“贵客来到长安,既不入驿站,也不入四方馆,还在秦楼楚馆四处游荡,难道吐蕃三品以上贵客就是这样藏头露尾?”

那人正经地答道,“来使自然为王事,只不过有些不需要官家出面。”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王事,难道是和亲之议。吐蕃赞普莫非想先看看可能的和亲人选?这人如何得知朝中内幕?看来他们入住天然居也是有备而来,知道我和独孤艳今晚在此,借机生事。心下微凛,看来吐蕃的情报工作也很了得。

那人目光在我和独孤艳身上扫过,审视着,“这两位就是长安两大美女吧,艳若牡丹的应该就是独孤小姐,至于这位……”然后斜瞟我一眼,“听说元二小姐清若扶兰,­精­通乐律,没想到也会舞刀弄枪啊!”

他目光中充满不屑,肯定是故意要激怒我,可惜我一向对浮名不太在意,“看来你的消息很灵通啊,安知皇上不会以宗室女下嫁?”

他语气中依然无法掩其傲气,“我主所求,皇上为江山社稷计,定会准许。”言下之意,选谁不选谁和亲在于吐蕃国主和他手里,皇上看在江山社稷的面上,一定会奏什么准什么。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拍案而起,“什么狗屁和亲,与国无益,与家无利,与人无情。”

在座所有男子都被我的粗鲁用语惊呆了,瞠目结舌。独孤艳拊掌应合,“痛快,痛快,说尽女子心中怨!”

那人眼中闪过一道光芒,脸上浮起一丝耐人寻味的笑容,“可是汉有昭君和亲匈奴,百世传颂。今有昌义公主和亲吐蕃,永结兄弟之邦。”

“哈哈……”我忽的笑出声来,带着一抹嘲弄看他,“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岂能将玉貌,便拟静胡尘。地下千年骨,谁为辅佐臣。”

那人喃喃低语,“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好诗!” 他目光犀利的看着我,“可是这两个女子确实带来了几十年的边界平静,难道姑娘不能为了大义而舍小利吗?”

我反驳道,“何为大义,何为小利。与国,国家之间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汉高祖刘邦也曾以公主和亲冒顿单于,结果刀兵未息。此后匈奴经汉武帝连番攻伐,国力衰竭。昭君出塞,边界平静五十年,源于汉强匈奴弱,源于匈奴内部呼韩邪单于与郅支单于的争斗不休,而非一女子之功。”

独孤凌和那人目光一瞬也不瞬的看着我,我却是不吐不快,“夷狄之人畏服强者是他们的天­性­,草原上的劫掠扩张也是天­性­,这样的人推举出来的王能被关内的软风美人熏醉吗,不可能啊!”

我接着道,“与家,骨­肉­分离,终身不见,亲伦之大痛也。与己……”

想起历史上的王昭君在呼韩邪死后,其前阏氏子代立,欲妻之。昭君上书求归,成帝敕令从胡俗,遂复为后单于阏氏焉。母嫁继子,汉伦不容,北望长安,其心是否大恸;著名的文成公主,唐太宗时期入藏,高宗朝唐蕃开始百年争霸战争,她经历了和平与战争的整个过程。身后是锦绣繁华,眼前是朔风流沙,身为和平计,偏见战火燃,其心是否百转,已经无从得知,湮灭于尘烟了。

史书歌颂这些女子促进民族和平的同时,谁为她们在历史中的悲剧命运感到一丝无奈和惆怅呢?我击案唱起汉代远嫁乌孙的细君公主的悲歌,“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穹庐为室兮坍为墙,以­肉­为食兮烙为浆。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那人听着不由有剎那的怔呆,独孤凌沉默,以从未有过的认真眼神打量着我。独孤艳面有笑容,举杯遥遥向我相祝。

无论是我,还是独孤艳,或是别的女子,如果中土与吐蕃早晚一战,我都不希望她们有和亲的命运。盯着那人,一字一句郑重其事地说,“是战是和,不要以女人的名义。男人的野心不要用女人来装点。”

“好!好!好!”那人连赞三个好字,“长安一行,没想到能听到如此高论,真是不枉此行了。我回去定向赞普禀报,和亲罢议。”

独孤凌突然冷冷地讽刺道,“吐蕃国内只闻大相沦钦陵,不知是否需要征求他的意见?”

几名胡人闻言怒目而视,那人看一眼独孤凌,淡淡的吐出八个字,“国内之事,不劳挂心。”

话已至此,再无好谈。独孤凌一脸的冷漠,解开几人|­茓­道,那人活动了一下筋骨,锐目逐个扫过我们, “后会有期,再听高论”,目光最后停留在我身上,带着一丝玩味,久久不去。

众人走后,独孤凌最先打破沉静,“你们如何看此人?”

独孤艳感叹道,“此人锐利如鹰,狡猾如狐,如果有其主必有其仆,那吐蕃赞普想来也不寻常。”

我目光闪动,好奇地问道,“为何你刚才说吐蕃国内只闻大相沦钦陵?”

独孤凌的声音渐渐失了玩笑的意味,颇有沉意的细说吐蕃国情。上一任赞普都松芒布结死后,其子墀德祖赞继位,当时年仅7岁,大相沦钦陵摄政日久,势力膨胀。现在虽然赞普成年开始临朝,但是朝政仍然大半落于大相一派之手,王权危矣。

我又问道,“吐蕃现在国力如何?”

独孤凌沉吟道,“自从睿宗朝,吐蕃赞普松赞­干­布尚昌义公主以来,国力日盛,两国金玉绮绣,问遗往来,道路相望,欢好不绝。现在吐蕃也不过是西南一大国而已。”他端起一杯酒,双目微闪,“你为何对吐蕃如此留意?”

稍微松了一口气,也许这个朝代吐蕃国力没有如此强盛,不会有唐蕃百年战争,也就不会有安西四镇的几经易手,青海一地的白骨累累。杜甫名篇《兵车行》中,“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一句悠哀思于千古。更不会有安史之乱后,吐蕃肆虐河西,一度攻破长安,大掠士女。看着他们仍然目光疑惑,我也没办法说明这段历史,只是将心中担忧换种方式宣诸于口。

杯中酒如琥珀,蘸了酒,我用手指在桌上一边简单画着大隋西南边域,一边解说。

如果翻开地图,就会很容易发现,耸立在世界屋脊之上的吐蕃帝国向南和向西面临的都是喜马拉雅山脉,难以跨越这个天堑做大规模扩张。正东方向是的四川西部,也就是隋朝的松,雅等州,但是多大山,峡谷。

而吐蕃北部则有富庶的西域地区,这里也是沟通东西交往的丝绸之路。进可以继续西进和东侵,退可以把隋朝的军事力量牢牢压制在甘肃地区,保证西藏本土的安全。所以北进几乎可以说是吐蕃政权的唯一战略选择。那么实现这个战略目的的首先条件是取得青海。当时的青海是由鲜卑族裔的吐谷浑所统治。

两人埋头看向那简要地图,半晌后才几不可闻的道:“你太杞人忧天了吧?”

是杞人忧天吗,但愿吧。我不由感叹,“天下大势强则外扩,弱则被辱。当然还有时机,如果隋依然强盛,吐蕃赞普大权旁落,自然不会有这种机会。”当然还有未尽之言,如果隋朝内乱,或是吐蕃赞普能一举平权臣,强国势,则是另一种局面了。

话音已落,一室静默。独孤凌一双眼睛却闪烁着冷淡的光芒。独孤艳黯然地望着独孤凌,声音略带一丝沙哑,“阿言,看来爷爷说的话很对。我们都是徒劳无功。”

独孤凌面上神情明灭不定,接着定定站起来,拂袖而去。身后,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独孤艳怅然叹了一口气,也转身向我告辞。

难道我说错了什么,抑或是说多了什么?这又和左相有何关系?心头忽的沉闷,明明已解决了吐蕃之事,不仅自己,任何大隋女子也不用和亲,这是何等的喜事,可为何心情竟怎么也无法再兴奋起来?

或许是起风了,或许是风一直未停,尽管室内温暖如春,冬日的风却像只无形的大手,一路无声穿帘而来,有凉意一点一点蔓延上来。

前事纷纷

下雪了,雪如柳絮翻飞,飘摇不定,­精­灵般地在夜空流动,软如丝绸,细似蚕丝,天地悄无声息间换上了银装素裹。

静静的雪夜中能听到风过的呼呼之声,雪落的簌簌之声,还有我脚落积雪时的咯吱细微声响。进到隐庐,雪夜,一间草庐,一盏孤灯,遥遥望去,恍恍闪烁,暖怀万千。

掀起厚厚的草帘,屋中一人回首望来,眉目清俊,眼中欣喜至深,目光中竟让人毫无招架之力。杨昊放下手中书卷,清越而笑,“古人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今日看来古人诚不期我。”

我解下身披的银­色­翠纹织锦的羽缎斗篷,笑着说:“你不是去外地公­干­了,何时回来的?”

他淡笑自然地接过我的斗篷,“上午回来向父皇述职,晚上就来了。”

我抖去靴上的雪,偎到火炉旁,热度渐渐温暖了僵冷的身体,“傍晚怎么不过来,你不知道今天有好戏上场。”

他俯下腰身看我,轻笑道:“怎么不知道,音音今天舌战吐蕃使者,歌罢和亲之议,如此威风。晚上刚到客栈,就听说了。”

可能他不想遇见独孤凌,免得尴尬。两人虽未明言,但几月来都避而不见。世家子弟和皇室中人看来都有自己独特的消息来源,时间方面都确实拿捏准确,因此在我这倒也从未碰面。

我熟练地沏了一壶茶,捧一杯递给他,他含笑接过,顺势握住我的手,声音似饮了酒样沉醉,“音音,你这样美好,真想藏入袖中,不让别人见。”

低垂臻首,瞥眼看见椒泥墙上烛光掩映着我们的身影,心如棠花红。

过去的日子象细细碎碎的沙从手指间流走,攥也攥不住。时间无情,没有人可以第二次踏进同一条河里,错过便是错过。但是谁第二次不是不由自主地又踏进另一条相似的河?尽管这一世,你已不是你,但我依然只会选择儒雅宽容的你啊。

你的名字在心湖深处沉睡多年,此刻却共这暖意漫溢到沉寂多时的­唇­边,“昊,执手之手。”

他眼中有一闪奇异的我从未见过的明耀的光芒,拥我入怀,“与子偕老。”

室中腾腾地暖,幽幽的香。我懒懒的靠在他身上,听他胸膛的震动,“音音,二月是太后的寿旦。”

“嗯”,我随口应了一声,“怎么了?”

“我想让你准备一台宴会。”

我抬头问道,“宫中饮宴一向由乐府准备,为何要我越俎代庖?”

他望着我,语气温软如四月春阳煦煦,“太后一向疼我,我想给他一个惊喜,也好求她老人家一件事?”

仿佛风过,传来风铃玎玲之声。细听却没有,原来是心动。我笑盈盈地问,“求什么事?”

他食指抬起我的下巴,长目微睐,有重重笑意,“当然是早日抱得美人归了。”

我微笑,心中瞬间开成灿烂的芬芳,却佯装道,“那你拿什么谢我?”

他朗声笑道,“那我就题诗一首,权作求亲了。”他推窗望雪,老树竹枝上有点点白雪,显得粉雕玉琢,地上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好一幅冰清玉洁神仙境界!

他欣然题到:琼枝只合在瑶台,谁向溪边处处栽。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待吹­干­墨迹,我欣喜地仔细看着,忽然奇怪道,“你这个琼字怎么写得如此怪异,少了一捺。”

他先是诧异,后来想了想,笑道,“母妃的闺名叫琼荧,身为子女当然要避讳(1)了。可能元府里现在也没人叫母妃闺名了,你自然也不不知道了。”

一时的心中波起云涌,片刻的静默。从我记事起,府里都称呼姑姑贵妃,这带着荣耀的头衔啊。琼荧只在谢旭然沉醉的呼唤声中,那种沉痛忧伤已经蚀骨入髓。

脑海中各种镜头飞快掠过:师傅春日琼树下的孤单身影,琼华一树霜刀刻。荼靡花开,花叶两不相见,生生相错。邀酒摧肠三杯醉,寻香惊梦五更寒。不到黄泉不相见的约定,恨如芳草,萋萋划尽还生。相见争如不见,每次乐府宴会,姑姑都托辞不去。

余生不再相见,究竟什么样的纠葛导致相思相望不相亲。何况这红尘万丈,诸多禁忌,从此萧郎陌人,再无交集。世俗儿女,行止唯求中规中矩。这一份情愫,纵然前尘往事,却是难向人言。

他见我半晌不语,迟疑问道:“音音,怎么了?”我勉强笑道,“没什么。”满腹心思,只能缄默。任这雪夜的风掀起记忆的窗棂,带走深深浅浅的叹息。

答应了杨昊,自然着手准备。太后六十大寿,前朝后宫自然方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如何才能独树一帜,与众不同,却是大费周章。

这一日,闲弹古筝《长安八景 》,乐曲绮丽,描绘了长安的繁华景象。仿佛在云中行走,飘飘扬扬,清醒悠雅。一曲结束,有人鼓掌,抬头一看却是杨韬。

他今天穿一袭海蓝团蝠便服,头戴赤金簪冠,长身玉立,丰神朗朗。他边鼓掌边赞赏道,“你的古筝弹得真好,何时教我?”

他虽然曾经月夜忠告,“不要爱上五哥,你会伤心的。”但见我和杨昊一起,再也没说过什么。生­性­开朗的他,在烦恼时,可以听你诉说心曲;在开心时,可以分享乐趣,一来二去,成了很好的铁杆朋友和蓝颜知己。

我笑着说,“古筝比较适合女子,男子应该学琴或是笛箫。”

他也不以为然,“此曲听后如身临其境,真想催马一日看尽长安八景。”

“这几日刚下过雪,你不怕雪深路滑。”

他踏了踏马靴,骄傲地道,“我的照夜白,自然踏雪无痕。”

我嗤笑,“你就吹吧,你的照夜白可从来没有胜过我的玉花骢。”

他不服气地说,“雪后还没比试过,要不今天比试一下。”

我看看窗外雪后天晴,日光隐隐,雪地浑白,树上挂满了亮晶晶的银条,松柏上则挂满了蓬松松沉甸甸的雪球。一阵风吹来,树枝轻轻地摇晃,玉屑似的雪末儿随风飘扬。

我心中向往,顿时豪气万千地说,“比就比,腊梅处处香,踏雪寻梅多好。”

旁边卓雅却Сhā嘴道,“霜前寒,雪后冷,小姐还是别去了吧。”

杨韬略带不满地瞪了瞪她,我含笑说:“没事的,多穿些。这几日下雪,天天闷着,今天就出去散散心吧。”

长安的朱雀大街宽约150米,是北京长安街的十倍宽,长约十里。今日积雪已被清扫­干­净,只是路面冻得有些滑。日光晴好,路宽人稀,正好纵马狂奔。北风吹来,寒意袭人,身上红羽白狐狸里的皮氅,兜上风帽倒也耐得过。

空寂的街道上两人两骑飞奔疾驰,竟是一直不分先后,街上的人无不侧目。

到了城东春明门,几个守门的士兵正在排查入城的人。蹄声急驰愈近,两骑先后而至。身着蓝氅之人马缰一勒。马匹双蹄并举,希律律一个盘转,人马顿于大道中停立下来。后来一骑箭矢而来,到了门前,硬硬勒住四蹄翻飞的马儿,骏马一声长嘶,前蹄一奋一落,终于停下。前骑上的人举鞭向门口士兵示意,然后两骑相携决尘而去。

路边三人回首望去。当先中间一人一身褐黄|­色­相间的皮裘,身材高大,披着一头长发甚是威猛。他身后两人都兜着头,披着大氅,,一时间瞧不清的样貌。

“雪天纵马,骑术不错,这两人是谁?”中间一人声音低沉。

身后一人探身望去,然后低声说,“男子应是九皇子杨韬,女子……”

另一人上前低语,“长安骑术最佳的贵族女子只有韩家的韩非欢和元家的元诗音。听说韩非欢随父驻边,这应该是元诗音。”

中间那人低吟,“韩家是军功世家,女子­精­于骑术不奇怪。只是这元诗音,听说擅长音律,没想到竟也擅于骑术。”

随从接道,“此女八岁即赋诗,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 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中间那人哈哈而笑,“八岁女童就作此诗,大隋看来藏龙卧虎,不可小觑。”接着笑声大作,竟隐含金玉之声,把树枝上的雪都震得簌簌而下。

雪后骄阳,显出一道道五光十­色­的彩虹。长安东郊的积雪足有一尺多深,马蹄溅得积雪四落。一路疾驰,已到灞桥。

灞桥位于长安东十多公里处的灞河上,是东出长安的必经之地。自古以来,灞水、灞桥、灞柳就与送别相关联。因“柳”与“留”同音,表留恋不舍之情,久而久之,灞桥与灞柳成为乡思与离愁的代名词。

隋唐时,在灞桥上设立驿站,凡送别亲人与好友东去,多在这里分手,有的还折柳相赠,形成了“都人送客到此,折柳赠别因此”的风气,为文人­骚­客所乐道。因此,曾将此桥叫“销魂桥”,流传着“年年伤别,灞桥风雪”的词句。诗人孟浩然情怀旷达,常冒雪骑驴寻梅,曰:“吾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背上。”这就是踏雪寻梅的典故。

不过今日灞桥,并非浸染在含烟笼翠的青­色­中,而是在洁白如烟的意蕴里。河滩宽阔,长河冻结,野渡无人舟自横。长桥凌空,两岸垂柳只余节­干­,满目寒烟之中,依旧隐逸着丝丝别绪的氤氲。

尽管灞桥有说不尽的历史,但当我真正踏马站在灞桥桥头,竟有些茫然的感觉。到灞桥就是为了来看这座桥吗?一时连我自己也有些说不清了,但我又确确实实奔此而来。前世里旅游到过灞水两岸,少见成片成排的垂柳,沙砾­祼­露,光秃秃的没有遮拦。黄沙迤逦远去,河中只有窄窄的一弯水流。究竟前世是今生,抑或今生是前世,已经分不清了。

两匹马儿鼻喷热气,我信马游缰,看着身后的杨韬,笑道,“你不用让我的。”

他清俊的脸上泛着运动后的红晕,接着浮出一丝苦笑,“恐怕今后就是想让,也没有如此痛快淋漓的机会了。”

我闲闲问道:“怎么这么说?”

他看着我道:“二月太后寿筵,五哥奏请在华清宫设宴,又让你准备歌舞,后宫都说好事将近了。”

我略一怔忡,不愿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想来每次秋猎还是有机会的吧。”

他静默片刻,问道,“你为什么独独喜欢五哥?”

如此单刀直入,我微微发窘,“也许宿世姻缘吧!”

“你向往的明明是踏遍万水千山、闲看云起云落,阅尽人间风景。五哥即使不能问鼎九五之尊,也不能自由自在,你想过了吗?”

我惊讶于他能洞穿我隐秘的想法,沉吟片刻。疲惫之极,也曾渴望打破,也曾选择遗忘。然而我又是多么的不甘心,就这样和他擦肩而过,失之交臂。无论结局是喜是悲,宁愿再搏一局。

我低声说,“难道你没有渴望过一样东西吗——想到它就会流泪,在黑夜里因为得不到它而浑身颤抖?”

迎面一双乌黑的瞳仁,温润如墨玉,含着轻轻浅浅的痛,“你说我有没有呢?”

忍住不再看他,对一个人仁慈就必然会对另一个人残忍,轻轻一叹,“天涯何处无芳草!”

他也不再纠缠,眉头微皱,“如果伤心了,记得还有我。”

我叉开话题,“听说琳妃娘娘有一件绝世舞衣,七彩霓裳,不知能不能借我一观?”

他又恢复了清朗,“可以,晚间派人给你送去。”含笑道,“只听过你的歌,等着看你华清飞舞了。”

我不语,抚着灞桥栏杆。灞水东去,逝者如斯。古桥犹在、古柳犹在,古人今人,共桥、共柳。

晚间,舞衣果然送来了。虽已时长日久,但保存完好。舞衣巧夺天工,从上至下,其­色­渐深。其上浅红,绣着连珠水纹,其下华缎丝织,­色­泽鲜红,竟有孔雀毛织入缎内,美丽耀目。唯一遗憾的是,裙摆有褐­色­痕迹,据送衣来的内侍说,是琳妃当年病中坚持为皇上舞蹈,饮药时不小心洒上的,一曲舞后,琳妃就香消玉殒了。

卓雅在旁边惊叹,“真美啊!”是啊,扬动舞衣,只见通体连珠纹隐隐约约,流光溢彩。又看了一会那块褐­色­痕迹,脑中隐隐有什么东西盘旋,却抓不住。于是让卓雅仔细收了起来。

这夜,午夜梦醒。在水银样点点流泻下来的清朗星光下,半梦半醒中发现卓雅不在。四周万籁俱静,只闻得风吹落枝上积雪的簌簌轻声,我迷糊中只觉奇怪,忽然想起以前提到琳妃时卓雅的种种奇怪迹象,心中如冰雪一片凉透。

提着风灯,走到书房旁边的小药室,这是我专门为卓雅隔出来的,为她琢磨制药所作。

推开门,一盏孤灯,她果然在内,膝上摆着那件舞衣,正在沉思。听见声响,她抬头看是我,微微一怔,接着低下头好似心虚不敢看我。

我放下风灯,视线横扫过她的面容,一字一字道:“为什么?”

她跪下来,眼中莹莹泛起泪光,低低说,“小姐恕罪,不是不想告诉您,只不过这事涉及甚深,说出来反而牵累。”

她眼中有酸楚,却无羞愧,我心中顿时明白了她的苦衷,也许有什么隐秘不说出来,还可以推作不知情,一旦说出来,可就是包庇之罪。

我轻轻叹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从来没有把你当作婢女,我们也算是患难之交,只希望你需要我帮助的时候告诉我。”然后稍作停顿,目视那舞衣,“或是关系到我所关注的人,你能告诉我。”

她犹豫了一下,指着褐­色­痕迹说道,“这药迹显示可能有毒。”

啊,晴天霹雳,难道琳妃不是病死,而是被毒死的。我语声颤抖,“这只是陈年药迹,你如何能看出来?”

她笃定的说,“凡是毒药皆有行迹可寻,找不到不代表没有,只是检验的人不知道而已。而这种药恰恰是我知道的。”

“是什么?”

“雷公藤(2) ,它生于山地林缘­阴­湿处。分布于长江流域以南各地及西南地区。此毒不会立即发作,潜伏期一般一个时辰左右,如煎服或同时饮酒的症状就出现更早,更严重。”

我手脚冰凉,要不要告诉杨韬这个惊天事实。卓雅却面容黯淡,缓缓道,“小姐知道就是了,千万不要惹祸上身。这件事牵连甚广,当时皇上连杀了七名御医,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红烛轻摇,她的影子亦映在墙上轻晃。一个眼花看过去,竟像是在颤抖一般。

心中百转千折,仿佛看到陈年旧事的大网张开,阵阵寒气渗透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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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避讳是中国封建社会中特有的一种制度或习惯,其主要特点是臣属或晚辈在言谈或文章中,不论谈的是古事还是今事,都要避免直呼君主或尊长的名字;就是与君主和尊长的名字同音的字也要避免使用。如必须用这些字时,要采用改动本字的方式表示。无论古事还是今事,都要改动。

(2)雷公藤:看过《神雕侠侣》的同志一定会记得杨过中了情花之毒后是怎么解毒的,那就是用断肠草以毒攻毒。断肠草原来是葫蔓藤科植物葫蔓藤,根本不是象书中说的那样是小草,而是一年生的藤本植物。其主要的毒­性­物质是葫蔓藤碱。真丝是偏酸­性­蚕丝产品,遇碱易产生化学反应。

华清别宫

料峭春风二月寒,虽已入春,寒意却仍然侵骨。今年的春天,似是比往年要迟了许多。但是到了华清宫,温泉的温暖在空中熏出丝丝的氤氲,有一种特别的感觉,温暖中带着微寒,轻柔中带着点刚硬,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华清宫,位于陕西临潼,西距长安30公里,南依骊山,北临渭水。华清池历史悠久,其天然温泉吸引了在陕西建都的天子帝王,周、秦、汉、隋都视这块风水宝地为他们游宴享乐的行官别苑,或砌石起宇,兴建骊山汤,或周筑罗城,大兴温泉宫。

隋朝华清宫倚骊峰山势构筑,高高骊山上有宫,朱楼紫殿三四重。规模宏大,建筑壮丽,楼阁亭谢,栽植青松翠柏,娇烧万分,似人间天堂。

华清温泉常年水温为43度, 水滑温润,有诗言道:“洗心千古快重游,月白水香谁与传。洗尽人间无垢体,不得清冷混常流。因此被冠以“天下第一”,列为全国二百六十泉之首。

江山,英雄,美人,多么绚美的画卷,多么绮丽的诗篇。芙蓉帐里,春宵苦短,华清池内,百媚千娇。唐玄宗与杨玉环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在白居易的长恨歌里,一唱三叹,令人久久不能释怀。

现世的浴池遗址惨不忍睹,完全打破了我关于《长恨歌》的所有美丽幻想。因此一直想去一睹隋朝华清汤的真面目,却一直没有机会。一来春寒赐浴华清池,皇上没有赐浴,自然没法去。二来准备太后寿筵,已经忙得我焦头烂额了。

月上柳稍,今日已是十四了,月亮满得如一轮银盘,玉辉轻泻,映得满天星子也失了平日的颜­色­。明天就是太后寿筵了,乐府众人忙了两个月,这台寿筵终于要掀起盖头了。

刚去看过独孤艳,她深受太后和皇后宠爱,自然也随驾华清别宫了,不过平时深居简出,谨言慎行。进到沉香殿,看她一人独立中院,抬头望月,显得人影孤单。我看着她身上的银­色­平纹锦缎和脚上的分梢玉履,笑道,“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姐姐在看什么呢?”

她回首看我,浅笑怡然,“你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我?”

我揉揉肩,笑道,“今天才算忙完了,累死我了。下次这种苦差事再也不接了!”

一路进屋,她在前面边走边说道,“哪还有下次,一次就得偿心愿了。”

想着这怎么成了众人皆知的秘密,真是有些郁闷。进到屋里,火盆还燃着暖香,温润甜腻的味道扑面而来。不仅感叹一声,“姐姐好会享福啊!”

她一怔,有些失措,说道,“初春还是有些冷的。”

又谈了一会,感觉她有些意兴阑珊,也就早早告辞了。走时偶尔的一瞥,发现火盆中有一角没有燃尽的纸张,依稀写着“惨兮”两个字。

是夜风露清绵,九龙湖前白玉兰开得极盛,浅绿英英簇簇,花­色­绰约如处子,恍若晓天明霞,铺陈如雪如雾。湖水清澈碧绿,其中的桃花鱼­色­泽鲜红。月光下,一枝柳条惊起鱼儿一群,花影摇动,鱼影嬉戏,鱼戏花影乱,是鱼非鱼,是花非花,这正是桃花鱼的妙处所在。

用柳枝在地上反复划着“惨兮”,只身后一声清朗的声音响起,“你这么悠闲,都准备好了?”

缓缓的转身,看见杨昊,他的束发金冠上有稀薄的露水,在月下折出一星明晃晃的光。我笑道,“偷得浮生半日闲,自然万事俱备了。”

他踱步过来,我抬头看着他,他亦瞧着我,他的目光出神却又入神,那迷离的流光,滑动的溢彩,直叫人要一头扎进去。

不知这样对视了多久,他的手轻轻抚上我的发际,在我耳边悄声道:“你一直保密,能不能事先透露点明天寿筵内容?”

我别过头“噗嗤”一笑,颊上如饮了酒般热:“天机不可泄漏,明日自然就知道了。”

他笑道:“好吧,好吧,明日再看。”

看见我在地上的涂鸦,信口问道,“碰到什么事了,为何写惨兮?”

我正百思不得其解,有人帮忙求之不得,问道,“你猜猜,什么诗词最后是惨兮?”

他凝眉思索半晌,说道,“是不是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我一想果然,《诗经 陈风》中月出 一篇好象最后是这句。不过这篇情诗咏唱着迷惘感伤、可求而不可得的爱情。奇怪,独孤艳如此的万千宠爱在一身,又什么隐秘心事,怎么会写这首诗。

他转眸一瞬不瞬盯着我,­唇­边含一抹柔和的笑,“是不是怪我这些天没来看你,明明是你见面就赶我走,说怕影响心情。”

我失笑,怎么当成是我感怀所写了。他握着我的手,接着叹了一句,“明日就可以得偿心愿了。”我应了一声不再言语。

风乍起,花无语,人无语。偶尔有鸟儿滴沥一声,才啼破这清辉如水的夜­色­。

他想起一件事,有些愁眉不展地说,“你前几日说想去海棠汤看看,恐怕很难,祖训只有皇后才能去……”

天子脚下,任何东西都是分三六九等的。皇上用的星辰汤,皇后用海棠汤,妃子用莲花汤,太子有太子汤,皇子有皇子汤,宫人有尚食场,即使大臣或家眷赐浴也有专门的汤池。所有的东西都要生生地分出高低贵贱来,所以那明晃晃的皇位多少人梦寐以求。

察觉自己的要求可能让他会错了意,以为我觊觎皇后之位,急忙解释,“我只是好奇……”

他打断我,“有朝一日,我一定让你堂堂正正地用海棠。”目光遥望那居中的星辰汤,声音微微透出坚持。

脑中一凛似有冰雪溅上,身边这人不仅是昊,还是大隋的五皇子,也是最有可能继承皇位的人之一。盘根错节的关系,牵一发而动全身。

心下一阵黯然,其实我要的并不是那顶凤冠。长安回望绣成堆,那个四面被红墙围着的皇宫,第一次审视自己的内心,是否为了一段感情,踏入这未知的站场。

他笑问,“你刚才哼的什么歌,很好听。”

我身子依向他轻轻道:“我唱给你听。”

回眸一笑百媚俏

羞的百花纷纷掉

羽衣霓裳翩翩摇

醉酒欢歌更妖娆

都说宫廷乐逍遥

谁知你的烦恼有多少

别说前生注定了

别道今生总难料

却让你掉进上天的圈套

你只无心一笑

万里江山万里倒

顷尽一生繁华扰

总难逃三千宠爱怨一笑

时光美好伊人少

风也飘飘雨也萧萧

纵然美酒千杯少

总难逃那坡前香魂消

岁月蹉跎把人抛

风也飘飘雨也萧萧

也难让时光醉了

歌曲缠绵,巡巡几遍,他心思付在曲上,叹道,“词曲虽好,但是结尾有些悲了。”

心中一时感触,杨贵妃如何的三千宠爱在一身,最后也是君王掩面救不得。不由道,“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谁又见过常开不谢的花。”

他的手一分分加力,脸颊紧紧贴在他胸膛,有点硌的疼。他沉沉得说:“我不会……”

我用手捂住他的嘴,“有些话说了不一定能做到,做了不一定要说。”

他沉默半晌,片刻才道:“更深露重,早些歇息吧,明天还要准备寿筵。”

没让他送,一路步行回宜春殿,岸边柳丝缕缕,花影明暗。刚到殿门,疏影下有轻微声响,凝眸细看,只见一个白­色­东西迎面而来。长绫一抖,仿若游龙,盘旋中圈住东西,另一头击向那处暗影。

蒙面人一个鹞子翻身,向后纵出数丈之远,避开了凌厉一击,然后越墙而去,片刻就无踪无影了。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只看见黑­色­风袍内露出的一角内监服饰。

我满腹狐疑地走进屋里,点灯细看手里的东西,是一个纸团,歪歪扭扭写着八个字:寿筵小心有人破坏。

心里一紧,仿佛透不过气来。第一次觉得宫中隐伏着骇人的危机,向我迫来。上次的赈灾盛会过于顺利,因此这次寿筵便放松警惕了。透露消息之人看来是友非敌,不过现在已纪没有时间深究消息来源,当务之急是找出问题,应付明天寿筵。

我唤来乐府管事,让他去请师傅和乐府所有人。一回功夫,众人陆陆续续都来了,有人嘴里还嘟嘟呶呶抱怨着。

见到师傅,我先是附到他的耳上把事情原委细细说来,他脸­色­立刻严肃起来,对着站得稀稀拉拉的乐者拍拍掌,大声说道,“晚间影响诸位休息了,但是今天这事牵涉甚大,大家都听诗音的安排。”

站在庭中,我朗声说道,“诗音本不是乐府中人,今天安排各位是越俎代庖了,但此事一来是师傅吩咐,自然要做。”无论如何,场面话还是要讲的。

我扫过众人,接着说,“二来,如果明天寿筵出了问题,任何人都脱不了­干­系,如果有什么得罪,还请大家见谅。”

我对着曹善才,裴兴奴等乐府大家说道,“明天宴会我只看结果,不问过程,众位大家在御前多年,想来也了解乐府规矩,不用我多言。”

对着这些乐府大家需要软硬兼施,其余乐者就好办多了。我吩咐管事把他们分成两两一组,厉声说,“你们记住身边的这人是谁,从现在开始一直到宴会结束,无论坐卧奏乐,包括出恭,你们都要两两一起,留心另一个人的衣食住行,一旦发现可疑,立刻告诉谢乐卿和我。”

我转身看了师傅一眼,他赞许地点点头。他又安排留下十人,然后说到,“大家按吩咐去做,现在其余人去歇了吧。”

等到众人散了,师傅和我领着十人去后殿检察寿筵所需的乐器和道具。

首先去看幕布背景,这东西目标最大,一旦毁坏,制作极难。库房里点起蜡烛,烛光微弱只照见室内一角,晕黄光线中幕布都完好地立在支架上,大家顿时放心地长吁了一口气。师傅顿一顿道:“还好,再去看乐器吧。”

随着师傅刚走到门口,我脑海中一闪,一个激灵,高声道,“多拿几只蜡烛来。”几人大惑不解地举着蜡烛,看我仔仔细细从上至下地看那幕布,只听得忽然一声大叫,“师傅快来看!”

师傅也擎着一只蜡烛过来,看见我指着那幅日照原野的幕布。仔细一看,幕布左上角的骄阳已经被涂成乌黑,当即大惊失­色­。古人认为天代表自然,皇帝称天子,一旦日有异象,就预示天子失德。根据古书记载,汉朝每当日食,皇帝就罢朝斋戒自省,大臣平民也会纷纷指摘朝政。好狠毒的计划,这一笔涂黑如果被朝中或宫中的有心人拿住,不仅讽刺皇上的大罪逃不掉,而且又会引起一场腥风血雨。

师傅吩咐管事立刻把几个负责幕布的人看管起来,仔细查问。但是棘手的是剩余时间只有一日,幕布重做已经不可能了。大家束手无策,我抚摸着幕布冥思苦想,忽然脑中一亮,转身对师傅说,“请师傅马上派人去请周昉大人过来。”

师傅皱眉,颇为踌躇,“当时画这幕布费时一月,这一夕之间如何能重新画成。”

我附耳过去,低声说了几句。师傅的眉头逐渐展开了,一迭声吩咐人回长安去请周昉。

接着去看乐器,空间开阔的房子里除了贴墙摆着一排排的乐器。清乐乐队所用乐器主要有编钟、编磬、琴、瑟、击琴、琵琶、箜篌、筑、筝、节鼓、笙、笛、萧、篪、埙等,这十五种乐器检验过了都没事。唯有古筝一个刮奏后,琴弦应声而断。

先是心惊,后是心疼,这是师傅专门给我制的筝,也是至今世上唯一的一副。我抬头看着师傅眼中也是心痛,安慰道,“没事,我让琴师去修,明天先用琴抵一阵。”

他叹了一口气,“只有如此了。”

最后剩下的只有一些道具了,不仅有物品还有活的。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来到后殿的空地,打开篱笆一看,几只日间还活蹦乱跳的­鸡­鸭已经死了,只余一头老牛,想是下毒之人觉得牛目标太大,一旦死了容易被人发现,功亏一篑。

几人面面相觑,这些活物没有对明天寿筵也无伤大雅,只是这陷害之人怎么如此处心积虑,重重威逼,究竟目的是什么?手段方面,日食这一笔和古筝,活物的陷害手段大不相同,究竟是一人所为还是……

师傅吩咐管事说,“明天一早你们就到附近乡村再去找些。”

我想了想,“算了,还是连夜去找西市的口技张吧,有他的绝技也就足够了。”

一番忙乱,夜已深沉,晚间宜春殿的兵慌马乱,估计在华清别宫也掀起了几许波澜,只是不知道今晚几家失眠几家烦,明日几家欢喜几家愁。

天刚拂晓,这事估计已经传遍了别宫。杨昊、杨韬都来问,我只说还有事都简单地打发了他们,没想到杨韬走后又专门派人送来一个物品。

本以为世上我的古筝是独一无二,没想到还有一副古筝。­精­选桐木,弦线平整,高弦音明亮并富有穿透力,中音区圆润、柔美,低音区浑厚、余音长。

他如何千里寻木,又如何大费周章的复制,短短半年,并非易事。这一副古筝在案,谁动了我的琴弦,唤我到窗前。他用情如此深,这一份心意我却注定要辜负了。

缘差一线

二月十五,九龙湖平如银镜,灯火通明,亭台倒影,垂柳拂岸。亭亭玉立在湖岸四周的那一片飞檐翘角、红墙绿瓦的建筑就是飞霜殿。这里红柱挺立,回廊环绕,雕梁画栋,富丽堂皇,错落有致,加上门前石龙盘阶,石狮和石牛相衬,再配以龙风大缸及花木点缀,更显皇家气派。

乐府众人都在偏殿准备,我再一次检查了所有道具后,在一旁闭目养神。看似平静,微微泛红的面颊泄露了心底的紧张,因昨晚彻夜劳累而有些疲倦,两边太阳|­茓­微微跳疼。

这一夜,皇亲贵胄皆携了眷属而来,觥筹交错,纸醉金迷,好一幅繁华盛世。

举目见五­色­九龙伞迎风招扬,翠华盖、紫芝盖­色­彩灼目。帝后扶着太后,带着一众宫妃逶迤而来。待到皇上坐下,当第一个万岁喊出来时,在场的所有人都跪了下来,一起山呼万岁,场面之大,地动山摇,让我也终于理解了,为什么这么多人喜欢当皇帝。

但是宴会中有胡人在座,其中一人身材魁梧,即使跪坐在矮几旁,也比周围人高出一头。棕发披肩,双眼碧亮,象是金毛狮王谢逊一般的异人。一问,才知道这几人来自西突厥。

突厥也就是现在的土耳其民族。突厥原本和汉族一样,是一个众多民族融合的大民族。里面包含了许多的种族和附庸的部落,如薛延陀,回纥,仆骨,思结,浑等,统称为突厥诸部。

突厥在南北朝末年开始强盛,到隋朝时势力更大,活动范围也更大,因此分为东西两部。东部在中国北方,以­阴­山为活动中心。西部在阿尔泰山葱岭一带,控制着西域。隋朝睿帝、武帝两朝与突厥发生激烈战争,东突厥的主力被击溃,日渐衰微。而西突厥依然强盛,横跨葱岭,统治整个亚洲的中部,可汗庭设于伊犁河流域,与隋朝争夺天山南北西域诸国的控制权。

此人甚是倨傲,见到皇上也只一鞠躬,身材魁梧的他,威风凛凛的站在伏地叩首的臣属们中间,神情镇定自若。他是西突厥可汗乙毗咄陆之弟乙毗­射­匮汗,也是个叱诧风云,威慑天山南北的人物。

内监轻轻击了击双掌,大厅之内丝竹声悠然响起。一群近百个姿容俏丽的歌舞姬,翩翩若飞鸟舞进殿内。每一个都有着极妩媚的容颜,身姿婀娜,如蝶飘舞。一双双白玉般的手臂在丝弦的柔靡之音中,不断变幻着做出各种曼妙的姿态,教人神为之夺。

在座男子都看得神迷目眩,­色­魂神授。乙毗­射­匮却持樽轻轻一笑,向身边陪宴的鸿胪寺胪方息说道,“方大人,大隋歌舞都是这么柔弱缠绵吗?”

方息客气微笑,“今晚宴会是庆祝太后寿筵,没有想到乙毗­射­匮汗突然要求参加,自然没有考虑到草原的粗旷之风。”

乙毗­射­匮对方息的言下之意不置可否,“听说待会乐府有新曲目贺寿,希望能让人耳目一新。”

歌舞罢后,众人翘首以待今天的祝寿节目。不闻丝竹,不见乐者,只见四名大汉抬着一堆东西出来。今晚宴会皇上及众人皆面湖而坐,成凹字形,湖光山­色­,映入眼帘。而两人大汉面向众人站着,在广场两边竖起两个高竿,形成一道幕布,整个遮掩住了湖面风光。

幕后有人点起了十几支小儿臂粗的油烛,直照得幕后如同白昼,然后再无动静。满殿的人等得焦急难耐,不由地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乐声响起,悠扬的音乐声荡涤声音的烦躁,幽咽的葫芦丝不断回响,一缕一缕地回味。在温婉的音乐当中,一女子背影出现。纤细的背影婀娜多姿, 如细柳扶摇。她长裙服顺地贴着,螓首微抬,仿佛仰视着幕布上一弯新月,远远地望去如此高贵优雅,不食人间烟火。

像一潭水,被石子一击,起了涟漪,一圈一圈荡漾开来。背影身体不动,只如藕的两臂举起,左手指尖柔韧的蠕动,一阵一阵传递给右手指尖。长指甲晶莹闪耀,美妙地悸动着。起先是轻微的小浪,然后加强,最后在那刻释放了,波动在柔美的动作中。惊艳!

所有人都没想到,一个简单的背影,一个舞动的双臂就已经把人带进了幻虚幻实的境界。这席中众人非富即贵,平时也是见惯《九部乐》和各国歌舞的,总以为这阅遍了天下所有的舞蹈,没想到这一舞如此怪异,如此随兴,却如此美妙。

接着,她细碎的舞步,忽而如流水般疾速,忽而如流云般慢挪,忽而如雨点般轻快,忽而如击石般坚健。不管怎样的舞步,都给人以柔中带刚,刚中带柔的感觉。仿佛看见孤独的天地间,一个感怀身世,却与命运抗争的女子。

有歌声响起,声声不绝:绝代有佳人 ,幽居在空谷。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摘花不Сhā发,采柏动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歌声清越婉转,如怨如诉,如空谷幽兰般意蕴绵长。

这是杜甫的名篇《佳人》,我只取其中四句,当年李延年一首《佳人曲》倾国倾城,这一曲一舞胜在新奇,在当世也算得一时无二了。席中之人虽然只闻其声未见其人,只见光影不见真人,但这舞这曲已让人如痴如醉,只觉得芙蓉泣泪,风露微寒。

大殿正中当今天下至高无上的三人却有截然不同的表情。皇后脸上不动声­色­,转眸暗暗打量皇上和太后的神情。皇上脸上颇有薄怒。太后转首悄悄擦拭眼角泪痕,对皇上说道,“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不准动怒。这歌这舞虽有隐喻,但我多少年来没看如此打动人心的歌舞了,真真的唱出哀家的心声了。”

皇上陪笑道,“歌舞倒挺好,主要怕母后伤心,母后既然喜欢也就罢了。”

募地,音乐缓下来了,她的动作缓下来了。殿中人着急地注视着,她在踏步,她又加快了!旋转,踩点,仰视,升华!舞蹈的光芒笼罩了整个大殿。忽然静下来了,那女子背影踮起脚尖,伸臂向前,做出一个向太阳靠拢的姿势。那自信的背影,进取的姿态,也就一同融化在这绚丽的光辉中了。

而后幕后灯熄,幽暗中舞台再无光影,亦真亦假,似实似虚。所有人都觉得刚才一幕梦幻难言。想要鼓掌又怕打断了梦境,不鼓掌又觉得无法渲泄自己的情绪。

正在左右为难,忽而清亮笛声响起,夺人耳目,紧接着琴声悠扬,如山涧泉水淙淙流淌,只此两种乐器简单至极,却也质朴之极,让人感觉到了田园之趣,风光无限。随后传来牧牛的哞哞之声,皇家别苑怎么会有牛,这些富贵中人都面面相觑,满腹狐疑。

忽然灯光大作,幕后光影中真的出现一头牛从台侧过来,看它形态悠闲,直把这皇家别宫当成山间野地。牛背上牧童吹着横笛,活泼清新。其中夹着乡野间的­鸡­鸣狗吠之声,许多人第一想法,­鸡­鸭也上来了,难道把皇家别宫当成农野乡村了,也太不成体统了。

待到牛儿行到幕后正中,大幕忽然向两边拉开。只见幕后还有幕,上面丹青绘成的田野风情,浅绿的小草,油绿的稻田,碧绿的菜畦,吐绿的树木,虽说早春时间,但是还是万物荒芜,乍见这面目满眼的绿,只有那左上角的太阳发出温暖的光,照耀着原野,所有人都忍不住惊叹了。

牧童依然在牛背上吹笛,有个女子蹲在台侧洗衣服,一渔夫划着旱船,却不见­鸡­鸭的影子。奇怪之余,众人也没细想这些场景如此怪异。

渔夫撑竿高歌,声音沙哑,却如山中渔樵一样,古朴自然:上河涨水水推沙,下河鱼儿摇尾巴,打得鱼来街前买,换得油盐换得茶。

作为背景的横笛仍然清快地奏鸣,那女子站起来,像所有农家女子一样捶捶腰,唱道:山顶有花山脚香,桥底有水桥面凉,生来一直爱唱歌,唱得大河起波涛。

渔夫对着女子唱道:好歌才, 只有三姐唱得来,心想与姐唱几句,不知金口开不开。

三姐笑着指着渔夫的背篓唱道:心想唱歌就唱歌,心想打鱼就下河,你若输了鱼一条,邻家牧童来作证。

牧童在牛背上翻了个筋斗,身形灵活,高声和道:赛歌好,州官出门打大锣,和尚烧香念弥陀,种田辛苦要唱歌。

渔夫问道: 什么水面打跟斗,什么水面起高楼,什么水面撑阳伞,什么水面共白头。

三姐答道: 鸭子水面打跟斗,大船水面起高楼,荷叶水面撑阳伞,鸳鸯水面共白头。

渔夫: 什么结果抱娘颈,什么结果一条心,什么结果抱梳子,什么结果披鱼鳞。

三姐: 木瓜结果抱娘颈,香蕉结果一条心,柚子结果抱梳子,菠萝结果披鱼鳞。

渔夫反复出歌,女子皆对答如流。直到最后渔夫有些技穷,无歌再出。

牧童跳下牛背:山歌好,神仙听歌下凡来。赛山歌,我来评判我来断。

渔夫看着背篓中的鱼有些不舍,三姐一笑唱道:渔家大哥莫为难,我夫山柴换鱼来。只因婆婆大寿到,想条鱼儿祝寿来。

直到这几句唱词一出,大家才恍然大悟,原来给太后贺寿的意思落在此处。只是如此趣味十足,到比平常宴会一上来金玉满堂,歌功颂德新奇多了。

渔夫拱手行了个礼,唱道:三姐为何不早说,虽说生平不识字,也知百事孝为先,鱼儿当作祝寿礼。

唱词间,只见渔夫真的从背篓里拿出一条大鲤鱼,三姐笑着接过,一不小心,居然落在地上。众人皆哄笑,台上渔夫、三姐、牧童皆去抓,这好一番忙乱。这场景象如此自然而然,没有人感觉是在做戏,让人不觉身临其境,仿佛就在身边发生的事情一样。

歌美、人美、景­色­美,表演自然,真情流露。歌舞天天看,山歌却是从未听闻。这些看似粗俗的山歌,却是那样质朴和清纯,一问一答,互相唱和,没有仍何掩饰和做作,一切都让人一目了然。在金碧辉煌的皇家别苑听这些山歌俚曲,仿佛是山野里轻拂的清风,能使人微微地醉。

皇后对着太后献上一杯酒,笑道,“臣媳看出些门道来了,这歌绕了半天,最后落在儿媳给婆婆祝寿上,只不过臣媳可没有三姐这么好的嗓子。”

太后慈眉善目地接过,“一沙一世界,一花一菩提,只是有心有孝意,这就够了。”

皇上注视场中,叹道,“这元家老二的设计场场不落俗套,出人意表啊。”

皇后目光一闪,只是­唇­边还凝固着笑容,说到,“那老祖宗和皇上待会要好好赏赐她一番。”

筵席上的方息连连拍案,“化大俗为大雅,蕴深意于俚曲,这歌妙啊。”

乙毗­射­匮瞥了他一眼,说道,“听说这场歌舞都是元二小姐负责,她一个闺中弱质如何能知道这些乡俗俚曲。”

方息一怔,随后回答:“元小姐生来懂曲,用心准备,经常采风,有此新曲也不稀奇吧。”

乙毗­射­匮金杯掩住浅笑,“是吗。”

歌声暂歇,此幕再去,下面一幕拉开却是一个集市,背后画面上商铺林立,商家旗号招展。十来个人分别扮作小贩,客商,市民,农夫等。

这一幕主要说的是农夫担柴到集市去卖,碰上下雨,柴淋湿了,有人教他外表烤­干­,蒙骗客人,可以卖个好价钱,他却坚持不­干­。结果一直到快闭市,也没有卖掉。他想着没有礼物为母亲祝寿,情急落泪,有好心人了解原委后,买下整担柴。其实都是宣扬佛家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只不过夹杂着民歌戏曲,又以说故事的方法娓娓道来,自然令人耳目一新。

我出了大殿,刚换过舞衣,汗水未­干­,被迎面风一吹,有些刺骨的冷。裹紧大氅,劳累激动的身子还不能停下来,还有最后一场的Gao潮舞等着我呢。

走过湖堤上的晨旭亭,晚霞亭,逆着泉水溯流而上,穿过五门厅,荷花阁后来到了华清池的源头,边上树着一块碑石,上面写着“骊山温泉”。洞口冒着水花,水面腾着热气汇到下方的一个碧波池里再向南曲折流到九龙湖。

尚有寒意的初春,原本就算是绿叶也很是罕见,可是眼前的碧波池里,却是荷叶起伏。池畔多植树木,假山奇石,以挡寒风,下有温泉水温高,再加上耐寒抗冻的莲花品种,二月虽未有花,却有了莲叶何田田的景象。

我掬了一把,水滑且暖。忙了一天一夜,真的累了。估摸着后面卖柴和祝寿的两幕至少还要半个时辰,够我休息一会的了。

我跳进碧波池里,不是跳进池水,而是跳进池中固定好的一个大木桶里。这个大木桶比前世葡萄酒庄里的酒桶还大,置于丛丛荷叶中间,隐秘不可见。桶下放了几块石头,压得桶大半都泡在温泉水里,只留一小半在水上,这是参考曹冲秤象的做法,等到那边传来信号,我就斩断绳子,扔出石头,顺流而下,等到合时时机再出现,震惊全场。

我一边得意洋洋地想着,一边摘下一朵荷叶盖在头上,躺在桶里看那十五的月亮,好像十五的月亮十六才圆,今天看起来还真的不是十分圆满。

此时月明风清,寂静无声,只有微风裹来荷叶的阵阵清香。桶内可比外面暖和多了,想着看来真发现了一个好去处,不用在外面吹冷风等半个时辰了。

忽然之间,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声音很轻,若不仔细听容易恍惚过去。脚步越来越近,来到碧波池畔停下脚步,有女子悠悠地叹了一口气。奇怪,如此天气,如此盛宴,怎么还有人到这偏僻的地方来。我刚想拿下覆在头上的荷叶,偷偷看一下,又听见一个稍微重些的脚步向这边而来。难道是男女私会,我怎么就撞到枪口上了。

那男子来到池畔也停下来,只听见女子说道,“这是最后一次约你,今晚过后就如同陌路了。”

这声音让我身上激灵灵一凉,虽然如此幽怨和平时声音大不相同,但我分辨的出是独孤艳。难道她见的人就是她的“月出照兮,劳心惨兮”。我可不能显露形迹,以免尴尬,更是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那男子也不言语,只听见独孤艳叹道,“如此盛宴,如此奇思,你马上就能得偿心愿了。”

奇怪那人还是不发一言,心想这男子真是郎心如铁。过了一会,听见独孤艳语气凄然地问,“我一直想问一件事,能回答我吗。”

那男子简单地答了一句好,心底勃然一惊,只觉得如此耳熟。

“如果我不是独孤家的女儿,你会娶我吗?”

沉默了一会,那男子答道,“会。”这一声却如晴天霹雳击中我的心,是杨昊。

原来,原来如此,劳心惨兮……这迷惘感伤、可求而不可得的爱情。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在太后宫里的年少岁月,青梅竹马吗,只是因为敌对的世家割断了彼此纠缠的因果,所以连美丽的誓言都湮失在风的背后了。

原来睿智圆通如你,面对这一份苦涩的情感,竟然也是进退两难,欲罢不能。拿不起也放不下,爱或不爱都是伤害。所以穿越飘零的秋水,踏水而来寻我,挽起一帘幽梦,求一段替代的感情吗?

早知道,倾心相遇,只能换得一季的美丽,聚日苦短,偏偏割舍不下上天的赐予。秋水之上,红尘之中,以为自己会很努力地追溯你,寻上去,到一个没有阻隔的轮回中去。却原来上天对芸芸众生都是公平的,如此的千年轮回,只是给我一个重逢的机会,结局却仍是注定的各自西东。

从来情深,奈何缘浅,无论怎样的情根深种,到最后都是缘差一线。弹奏一曲古韵悠扬,幻想着一场地老天荒,谁是谁的梦里海枯石烂的长相思,谁是谁缠绕不舍的决别诗?

忧伤已经蚀骨入髓,眼泪脆弱得一触即发。我是一座即将沦陷的城,困在孤独无助的­阴­影里。

千手观音

周围只是寂寂的无声寥落,远处隐隐传来鼓声两遍,糟了,要错过约定时间了。一摸脸上,一片湿意。掬起一捧温泉,洗去晚妆,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在那一瞬间,我的心里贮满了哀愁与彷徨。在这一刹那,我几乎要拂袖而去。千般辛劳万般苦,究竟为谁?

想起大殿上的乐府众人,想起师傅,还是唱完这一曲盛世欢歌吧,不管今晚我的哀怨有没有人听。斩断绳子,能否斩断三千情丝,放下石头,能否放下前世情劫,顺流直下,能否到达心的彼岸。

水波飘摇,直到九龙湖,此湖分成上下两个湖,中间有长堤东西横贯。堤上东为晨旭亭,西为晚霞亭相互对应,与上湖南岸的一亭谢相映成趣。一亭谢下有一大龙头,泉水淙淙,长年不绝,所以取名龙吟树。堤壁间已有八龙吐水,与大龙头合为九龙之数,因而以九龙命名。

已到九龙湖堤岸的水栅之处,一个乐府中人正等的焦急,见到我来面露喜­色­。接着模仿夜莺啼叫一声,声音高亢明亮。

大殿祝寿的一幕正演到子孙满堂,邻里相贺。那边得到消息,接着音乐一转,一位老­妇­也就是扮作过寿之人,对着众人唱道:“众人心意我心领,山中岁月容易过。佛说有缘戒杀生,今日放生结善果。”然后呼儿唤孙,把那鲤鱼放生。

只见那鲤鱼一放入水中,池边忽然烟雾大作,弥漫住整个舞台。紧接着,舞台上灯光骤灭,一片漆黑,舞台中人立即看不见。本来为了观舞,筵席方面的灯光也是比舞台暗一些,这黑暗突如其来,筵席固然是寂静一片,但主位上却是难免引起一阵­骚­动。八个黑衣侍卫已四下蹿出,隐隐将正中的太后,帝后团团围住。

“哈”,乙毗­射­匮举起一杯酒,一饮而尽,“大隋的皇上就如此一惊一乍。”

方言听到他言语讽刺,脸涨得通红,反驳道,“天子一人身系天下安危,周围人自然要小心谨慎了。”

“哈哈”,乙毗­射­匮饮酒如饮水般,又饮一大杯,“中原的酒如中原的人一般,都不够烈。”

方言想着言语间不能失了国体,正要反击,却看到舞台上灯光又起,再看到湖中景­色­,已惊得站了起来。乙毗­射­匮也放下酒杯,轻“咦”了一声。

只见舞台众人都跪倒在地,湖中一朵大如车轮的白莲花琳琅出于碧水之上,渡波而来,其中立着一个白衣女子,远不得见,天际一轮明月,那女子笼罩在一片银­色­的光晕中,衣裾翩翩如飞,凌波若水中仙子,只觉风华绝代。

待到莲花座近到湖岸,才发现白衣女子作白衣观音装扮,左手持莲花, 右手作与愿印。席中有善男信女忘了皇上在座,不自觉地离座跪拜,口中喃喃呼道,“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太后虽然知道这是人所扮的,但是远远看去白衣踏莲,风华立显,也不由自主宣了个佛号,行了个佛礼。

皇上笑道,“也够胆大的,连佛也敢扮。”

只听见白衣观音缓缓说道:大隋盛世,清净安稳,鸟鸣雅音,国人知礼,诚心向善,今日离了西方净土,幻化为鱼却被放生,感念众人,故施佛舞一曲,祝大隋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太后福寿绵长。

皇上听了展眉微笑,众人又山呼万岁,天佑大隋。

那白衣观音轻点莲台,凌空飞度,身轻翩纤,已旋至台上。再定睛一看,白袍掷去,内里是飞天装扮,面上却是一张素颜,两手合十,行个佛礼,拈花微笑,笑容中却透着一股悲伤,怀悲天悯人之态。

一群飞天装扮华裳女子徐徐上台,立在她身后却不可见。当庄严圣洁的音乐缓缓响起,白衣少女身后展开一双手,纤手上金甲闪烁,手心赫然有一只莲眼。接着第二双,第三双,如水面拂过涟漪,一串串,一层层荡开,无数金­色­手臂,徐徐展开,美轮美奂,刹那开出一朵玉臂的金莲。

御苑中花香肆溢,浓光淡影。案几倒地之声不绝于耳,酒杯失手碎裂之声此起彼伏。

千手观音步出庙宇,不再是泥胎金塑,化为真人,走进盛殿,融入观者灵魂。净瓶水满,柳枝轻点,佛光普照,所有人已经如痴如醉。方息衣袖上沾染了打翻的美酒,一向重视仪表的鸿胪寺胪竟然毫无所觉,乙毗­射­匮也难以自持,目不转睛地望着舞台。

为首一人端庄美丽,身后那一只只闪耀金光的手臂,美妙清馨透过指尖自然弹跳出去,舞韵菩提清新超脱十丈红尘。谁能想到那一双双手竟可以组成那么多优美绝伦的造型,传递那么多慈悲拯世情怀,南海的碧波更迭,紫竹林里梵音晚唱。

人间的莲花不出数十瓣,天上的莲花不出数百瓣,而净土的莲花千瓣以上。千瓣莲度劫而生,千手祝福广布福泽,千眼明目看透人世百态。

淋漓尽致地舞着,心也在舞着。莲花的花死根不死,来年又发生,象征人死魂不灭,不断轮回中。我轮回千年,依然被红尘所扰,情关所困。佛祖观音是否应笑我,在生死烦恼中出生,依然为生死烦恼所­干­扰。莲花座上我渡世人,红尘之中谁又来渡我?是否所有人的人生都一样,有圆有缺,有满有空。

众人见为首女子左右两侧和头顶上方,呈放­射­状似孔雀开屏般地浮雕着一支支似乎是难以数计的"金"手,且每只手掌心中有一只莲眼,每只手中持一种器物。其姿势或伸、或屈、或正、或侧,显得圆润多姿,金碧辉煌。缤纷的手姿在灿烂的金­色­中,幻化出慈祥庄严和典雅纯净,令人眼昏目炫。

待到最后,九龙湖大股水泉涌而出,倾斜而下,场面壮观。至此,演出达到最Gao潮,观者无不瞠目结舌,难以置信竟有如此摄人心魄,天人合一的的绝美舞姿。

半晌后,众人彩声震天,掌声雷鸣,快要把飞霜殿的屋顶都掀翻了。

太后眸中深有感触,叹道,“缘心如水,莲心如佛,只有沉浸在佛法里,才演得出如此佛舞。”

皇上开怀大笑,“好啊,居然将庙里的菩萨演得如此栩栩如生,估计观音真身也不过如此。”

正说着,天边忽有大声如雷,众人抬头一看,有一颗璀璨的流星拖着狭长的彗尾划过天际,一路摇曳着坠向沉沉的夜空,溅珠碎玉般,一闪而逝。

听说看见流星,对着它许下愿望,愿望就可以实现。我还来不及许下一个誓言,那颗孤星就没有了踪影,连尾翼微弱的光也被无边的夜吞噬。

席中所有人都张着大口惊呆了,有人伏地大哭,“扫帚星,天将有大祸。”

忘了古时人们称流星为扫帚星,是“灾难之星”。人们认为只要彗星一出现,战乱、饥荒、洪水、瘟疫等灾祸就会降临。流星出现代表不祥,预示着帝王失德,将有天谴。难怪众人如世界末日来临,惊慌失措。

忽然一惊,想起昨晚日照原野那幅幕布上的乌日,我连夜赶工在那块乌日上再贴了一小块幕布,请周昉大人在上面重新画了一轮暖日才把今天的宴会应付过去。如果今日只是流星偶尔划过,也就罢了。如果流星和画中日食有潜在的联系,这幕后之人连天上星象也能算计在内,如此环环相扣,处心积虑就令人心悸了。

太后刚从佛光普照中醒过来,不得不面对这流星示警。一瞬之间她显得非常苍老,对皇上说,“在我生辰之日天降彗星,看来我命不久矣。”

皇上面­色­铁青,手紧紧抓住雕龙的扶手,“母后不要胡乱猜测,朕立即让钦天监观测占卜。”

太后苦笑道,“天命不可违。趁着我这把老骨头还在,把一些事还是定下来吧。”

皇后目光微一停滞,刚要说话,太后微微侧目皇后,皇后噤口不言。

太后接着说道,“今晚歌舞很好,皇上也该有所赏赐吧。”

皇上应了一声,招手让内监宣我们上来。乐府众人上前行礼,我屈膝行礼后,静默半晌,目光低视面前地板。

只听见皇上的声音沉沉响起,“今天寿宴很是­精­采,太后和朕甚悦,众人俱有赏赐,元诗音也大费心思,由你来说想要什么。”

右边席位上有些许声响,杨昊就坐在右手席位上。本来计划中,我会求皇上和太后赐一段好姻缘,然后他请皇上为我们赐婚,最后水到渠成,皆大欢喜。如今他还盼望结这段缘吗,源于爱,还是源于想去忘却。已无泪,我的心渐渐宁静,象大雨过后的湖水,澄澈明净。

我郑重地跪下叩首,说道,“臣女想要一个官职。”

“官职,女子要何官职?”皇上声音中充满惊奇。我顿首,额头触到冰凉的地面,忽略掉了右手传来的的酒杯破裂之声和无数道到投注到我身上的目光。

“臣女求任乐府采风,愿为皇上四方采风,宣我盛世光景,谱我大隋国风。”话语间,泪水几乎忍不住夺眶而出。

原来我还是不够坚强,每段情殇后总想着远远逃离。而且我已厌倦了天子脚下的歌舞升平中夹杂的丝丝­阴­谋,如今痛断情缚,绝尘而去,抽身万丈红尘中。

静,殿中一片寂静, 百千人的呼吸都微不可闻。过了半晌,只听见皇上的一声:“准奏。”

夜深,月下的九龙湖灯影飘摇,烛光微弱。筵席结束,杯盘狼藉,真应了那句话: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再美再好的事物,也不过浮云一瞬间。只剩下这一片寂静阑珊。

我和师傅吩咐完乐府的事,回到大殿后才发现还有一人静静伫立在殿中,他的手抚在腰间长笛上,光影疏微,长笛泛起幽幽光泽。

今晚的杨昊与平时判若两人,平时的他温文尔雅,静谧安详,今日的他立于初春的月光花香之中,俊秀的面容上笼上了一层薄薄忧伤。

师傅叹了口气,拍拍我的肩膀后缓缓走开。宽阔开敞的大殿里只剩下我们两两相对,二月的风柔和而清冷,既让人透明起来,也让人清醒起来。

良久,他语气迟迟如迷蒙的雾,“为什么?”

我伸手拂了一下被风吹起的鬓发。­唇­角勾勒出一朵凄凉的笑纹,“因为独孤艳,如果我不是元家的女儿,你会娶我吗?”

他先是一怔,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尽,只留下苍白。他张了张嘴,放佛要说什么,踌躇了一下,可能不知如何开口,最后只是沉默。

我亦静默。半晌,我转身离去,风声在树叶间无拘穿过,带来我略带忧伤的叹息。

是夜,华清宫中也不宁静,宫里本就因为天降流星而惴惴不安,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流云殿中,纱幔重重,太后因为星殒睡得不安稳,恍惚间却看见幽暗的宫殿中,有一人看着她幽幽冷笑。冷风阵阵,一绝丽容颜的女子冉冉飘来,面容近看却是七窍流血。太后惊得肝胆欲裂,昏厥过去,使得流云殿众人惊慌失措,皇上闻讯赶过去频传太医。整整一晚,流云殿灯火通明,人流不息。

第二日,太后不顾病体,坚持起驾回宫,于是宫眷臣属一同随行,我们也随行回长安。在车中看去,御前之人平时都要求喜怒不形于­色­,今天却都强作镇定,微有惊惶之­色­。

回长安两三日,宫中虽讳莫如深,但是还有小道消息流传。

先帝当年后宫多宠,但是喜新厌旧也快,宠爱的妃嫔换得走马灯似的,但有曹德妃一直深蒙圣宠,几乎三千宠爱在一身。其子杨冀天资聪颖,格外受宠。先帝曾几度考虑立为太子,但当今皇上是嫡子,有贵族门阀支持,又屡建军功,声望日隆。

于是历史又相似地如同吕后戚姬之争,当今皇上被立太子,杨冀被封蜀王。皇上即位第二年,杨冀举兵反叛,有人接应曹德妃逃出宫去,却被察觉,因此被鸩酒赐死,据说死前声嘶力竭,厉声诅咒。巴蜀本就是天府之国,人多粮足,杨冀蜀中经营数十年,且地形易守难攻,朝廷历时三年才平定叛乱,攻入成都。杨冀自焚而死,但是累积的金银财宝却不翼而飞,朝廷在蜀王府刮地三尺也没有找到,此后蜀王财宝流传了无数个版本。

没想到,过了近二十年,太后又被曹妃梦魇缠绕,此后一直缠绵病榻。在华清宫的佛舞也没收到赐福的效果,让我很是失望。

不过千手观音一舞惊天下,一夜闻名天下知,坊间多有舞姬模仿,却难得其神一二。而且听说西域各国使者也派人向乐府求艺,要将佛音佛舞传入天山南北,青藏高原。还有胆大且有些门路的,想方设法到府里求见,搅得我不胜其烦。其间,杨昊,杨韬,独孤凌都派人来过。我心中烦闷,一概不见。

迷雾重重

这一日,正在整理手中的地图,为今后出游作准备。皇上最近担忧太后,一直没顾上我的任命,估计任命一下来,我就可以冠冕堂皇地奉旨出游了。

有仆人近来禀告,有人求见。我不耐烦地挥挥手说,“不是说了一概不见吗。”

仆人嗫嚅半天,说到,“独孤小姐求见。”

我手中笔锋一顿,心中诧异。她怎么会来,为谁而来,那晚的事她又如何得知?想了一会,两府一向场面上不相往来,她能直接到元府,看来一定是要见的。吩咐仆人去请后,然后遣开了所有人。

独孤艳穿着绯红锦衣,更衬得肤白如玉,面容却有些憔悴,想是太后病中服侍辛劳。等到坐下,我亲手端了杯茶,说道,“不知太后身体如何,姐姐近日辛苦了。”

她有些深思不属,接过茶却不品。我也一直等着,只静静微笑不语。

她半晌方徐徐道:“太后玉体­精­心调养,已经渐好。我来有些唐突,但是看着太后最近­精­神稍好,所以抽空来看看你。”

我心中一闪,有何事值得她见缝Сhā针地到元府来,忙道:“谢谢独孤姐姐挂心,不知有何事。”

她放下茶盏,抬头看我,目光灼灼,“你对他太不公平。”

他是谁,独孤凌还是杨昊,为独孤凌还有情可源,为杨昊怎么可能。

正思量间,她又说道,“你我都是聪明人,聪明人不打暗语,我也就直话直说。杨昊虽然隐瞒你不对,但是你何尝不是把他当一个替代品。”

闻言如遭雷击,我身子微微一晃,“替代品?”

她嘴角凝着浅薄的笑意,哼起一首歌,“风吹动了记忆\ 是不是见过你\ 我为什么心里\ 有强烈的感应\ 还来不及犹豫\就已经爱上你……"

指甲已经深深刺到手心,我心里波涛翻涌,却感觉不到疼痛,“你怎么知道这首歌。”

她幽幽一叹,“那天赈灾盛会后,阿言喝醉了回家,闹得家里­鸡­犬不宁,我让人扶他回房,听他嘴里一直唱这首歌,还一个劲自言自语,她为什么爱他,为什么。”

空气中有胶凝的冷凉,茶叶的清香也如被胶合了一般失了轻灵之气,搅的心里一阵一阵乱。

她继续说,“阿言虽然天天作流连花丛状,但是从没动过心。能让他如此失态的,恐怕就只有你了。而据我所知,你和杨昊也是从那天后,才情浓我侬。所以这些事情穿起来,就不言而喻了。”

我无法撇清,难道不是因为相似的容颜和­性­情,我才喜欢杨昊的吗。一直把他当作浩,从来没有关心过他的情感,他的志向,他的心情。其实是我一直掩耳盗铃了,寻找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啊。心中微微发凉,我有什么资格去责怪他呢,他又何尝不知我的心事呢,独孤艳又何尝不恨呢。

我开口,嘴里涩涩,如同口嚼莲子,“你恨我吗?”

“恨,恨谁”,她望着我道,“恨你,恨杨昊,恨老天,还是恨独孤这个显赫的姓氏。”

我不解,“这有什么关系?”

她似笑非笑,“你有时很聪明,但你的聪明在于看透天下趋势,却看不见世族的责任,世族的痛苦和束缚。”

她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很小就有人告诉我,身为世家子女不要去爱。如果爱了,不要爱上敌对世家的人。如果爱上敌对世家的人,不要嫁给敌对世家的人。”

我惊讶得几乎坐不住。她摆摆手继续,“所以我和杨昊几乎算在太后宫里一起长大,但我们都很清楚,我们永远不可能走到一起,否则只是自添烦透,徒惹悲伤。”

独孤艳,不愧长安第一美人。她不仅是个聪明的女人,而且是个真正聪明的女人。知道自己面对什么,知道自己要什么,知道自己该舍弃什么。

我忍不住问,“就因为这些束缚,你就放弃了吗?”

她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个微笑,“其实那只是一份懵懂的情感,青涩得一如刚刚结出来的小小菡萏,没有盛开就已经凋谢了。”

“你的心不痛吗?”

她自嘲地笑着,“当然会痛,总以为自己很坚强,却经常自怨自艾。”

她直视我的眼睛,过了片刻,才扬起淡淡一抹苦笑,道:“如果为了我而放弃,大可不必。”

我问道,“为什么不勇敢一些。”

“勇敢,”她嗤笑,“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愚勇。”

屋子里供着几枝水仙花,浓绿素白的颜­色­,像是玉­色­温润,静静吐露清雅芳香。

她走到窗前,折一枝花在手里把玩:“我的母亲当年是江南第一美女,出自荥阳郑氏名门,多少人求亲未果,她却爱上了独孤家的儿子,毅然背弃家门。婚后琴瑟和谐,恩爱不已,母亲又生了我和阿言一对龙凤胎,天下人无不羡慕。”

她的声音虽然淡漠,却一分一分的透着凉意,“建和二年,荥阳郑氏参与蜀王叛乱,满门被诛,母亲跪在当朝权臣祖父的面前苦苦哀求,结果祖父一言不发,父亲也无计可施。敌对世家之间的幸福又哪能持久呢,母亲苦恨难言,冷落父亲,结果我那立誓不纳妾的父亲转身又娶了二娘,母亲气得吐血而亡。父亲追悔莫及,整日里借酒消愁,也英年早逝。”

她转身逼视我,目光刺透人心,“如此的前车之鉴,切肤之痛,我还要试吗?明知独孤家和元家将会为太子之争势不两立,我还能跳进漩涡去吗?”

心内一阵冷洌通透。家族和亲情爱时可以置之不顾,但当有一天兵戈相见,亲人血流成河时,怎么惊天动地的爱情都是沧海一粟了。杨昊和独孤艳都不是只闻风花雪月的少年男女,情感和利益剥离得如此清楚透彻。

我苦笑,“他选我就因为我是元家的女儿?”

独孤艳怅然地说,“单从利益而言,无论是否娶元家女儿,元家都会支持他。其实贵妃娘娘更想他娶军功之家的韩非欢,如果娶元家女儿,元锦绣还连着延平候的势力,娶她远比娶你有利。他为此和贵妃争执,坚持娶你。你不知道,他何尝不爱你!”

我无语凝噎,心情却象波涛里的一叶扁舟,起伏不停。错过就是错过,错过就是一生。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我亲爱的人。在爱你的时候,把你当成别人,错过之后,才发现在岁月的过隙里,把所有凝眸的情愫,化为一声声惆怅的叹息。

我叹道,“你为何和我说这些?”

她扬眉道,“我不希望你离开长安。皇上近日忧心太后身体,还没顾得上你的乐府采风之职,如果你回心转意,向太后请求还来得及。”

“你希望我和杨昊在一起?”

她正容道,“一半是因为杨昊,一半是因为阿言。我希望你爱杨昊,让阿言死心。”提起独孤凌,她眉目间婉转怜惜。

“父母早逝,我和阿言也算是相依为命。母亲身子弱,又是双胞胎,阿言出生时先天不足,直到三岁不言不语,大家都以为他是痴呆。后来,香积寺的玉华大师看过,说他三魂七魄少了一魄,前尘往事尽忘。最好改换名字,且离世修行一段时间。所以祖父将我的名字由独孤泠改为独孤艳,将独孤言改为独孤凌。大师带他带到庙中住了几年才与旁人无异。但是大师说他今生不宜执着情感,我不想他泥足深陷,将来痛苦。”

“香积寺的玉华大师?”真相仿佛一点一点地剥离出来,我却不敢触及,颤声问道,“他的生辰八字? ”

“建和二年八月初二。我是初一亥时出生,他只差我一会,就到初二子时。”

咣当,我手中的茶盏打得粉碎,同年同月同日同时辰,独孤凌,独孤言,陆彦,横亘了千年的时空,音讯全无的你原来在这里等候。梦中恍惚间,听你前世悲怆的呼唤,素素……从遥远的天际跋涉而来,穿过重重岁月,一声声撞进我的心上,萦回萦回。

欠你的,前世还不了,今生拿什么来还?相见争如不见!半晌,我强自镇定下来,对着狐疑看我的独孤艳说,“我答应你让独孤凌死心。”

她脸上微微变­色­,不再言语。

清凉的风吹来,吹散阵阵水仙花香,宛若回首袖底风, 幽幽一缕香飘在深深旧梦中。

自从独孤艳来过,我心中更是苦闷,颇有些举棋不定,对原来离京远游的打算也没有那么坚持了。又不愿出去招摇,只偶尔去天然居看看。

这一日,天然居仍然客似云来,不过大堂却被搅得一片乌烟瘴气。几个油头粉面的家伙喝酒谩骂,其中一个正伸着一只手,对着罗静娴风言风语,“小娘子,拿下面纱让我看看是不是天香国­色­。”

何掌柜只是敢怒不敢言,店小二何勇挺身而出,英雄救美,“住手。”

那人身后的几个狗腿子立刻上来围住罗静娴和店小二。他摇着扇子说,“你也不看看大爷是谁,本大爷的舅舅是金吾大将军。”

我突然意识到这像极了三流电视剧里纨绔子弟调戏良家­妇­女的桥段。只是奇怪天然居在长安也算挂了号的有背景,没人敢来捣乱,这可是难得的眼睛不亮的纨绔子弟。

不想影响别的客人,我哼了一声,对着阿风说,“把这家伙给我打出去。”

阿风出手快如闪电,绝不拖泥带水。那几人武功平平,再加上措手不及,几个回合全都被打趴在地上。那纨绔子弟被打得鼻青脸肿,眼里闪出惊慌和不满,我用筷子敲敲他的头,“金吾大将军是吧,天王老子来我也不怕。出来也不看看是谁的地盘,以后照子放亮点。”

我招呼伙计,“给我扔出去。”

何勇一碰见罗静娴的事就特别积极,立刻响应起来。随后就听见外面扑通扑通几声,解决问题了。然后一路小跑去安慰罗静娴。

把她们从青楼赎出来后安顿在客栈,罗静娴平时只弹弹琴,罗夫人负责花花草草这些轻活。我看着这一幕,心里叹息,何家小二只怕是单相思。

我的目光停驻在罗静娴身上片刻,她身姿纤弱,一双妙目就如小鹿般大而温柔,楚楚可怜。她半含感激说道:“谢谢元老板援手。”

我拍拍她的手道:“你我情同姐妹,还象以前一样叫我元姐姐吧。”

她眼中隐有泪光,“元姐姐这么对我和母亲,静娴实在……”

看她总是这样小心翼翼的,我心里也不忍,毕竟数月之前,她还是千金小姐,闺阁弱质,于是安慰道:“只是一个安身之地,不用挂心。”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香囊,怯怯地说道,“静娴实在无以为报,给姐姐绣了个香囊,希望姐姐喜欢。”

香囊绣的是花开富贵,­色­彩鲜亮,针工­精­巧,针脚细密,绣得栩栩如生,而且还有隐隐幽香。

我笑道,“你的绣功可比我的好多了,而且还有香味。”

她怔了怔,微笑道:“只是一个小东西,自然希望姐姐喜欢,所以熏了些花香。”

我拉起她的手道:“以后你就安心待着,有人­骚­扰你,我就让风修理他们。”

她望向阿风的眸光一亮,神­色­温柔,如明晃晃一池春水。

这时,杨韬大笑进来,有一点点顽皮的孩子气,道:“来晚了,看来英雄救美的事没我的份了。”

这家伙,我在家里避而不见,又追到这来了。我说,“来晚了等于没来。”

他带着笑意答道:“来晚了,但不等于我是最不积极的那个,我想我是最最认真的那个。”

一语双关,我只有浅笑带过,随手把香囊佩在身上,真的香气幽暗。

他眼神明亮,“你一直说长安附近都逛过了,只剩寺庙了,不如今天我带你去草堂寺看看。”

佛,我本不信。但这千年岁月,沧海横流,倒不由得心向佛前。佛像,我本不拜,认为只要心中有佛,何必形式,有时看来是犯了佛家的执念。

长安城内僧寺多达122座,尼寺31座,帝王和朝廷显贵以建寺、度僧为荣。也罢,游思录只写到客栈、食坊和酒肆,上次还有书坊老板邀我写寺庙篇,就从长安八景之一的草堂烟雾写起吧。

我问到,“明天是佛诞日,为何不明天去?”

他微微皱眉道,“明天佛诞,父皇和众人要去给太后祈福。”

皇家祈福,那杨昊一定要去了。每次假装无所谓,淡淡的听别人提起,心情却纠结蔓延,欲寄无从寄。强笑道,“那就今日去吧。”

杨韬眼神在我脸上一扫,似洞穿我的心事却不明言。

草堂寺 位于圭峰山北麓,东临沣水,南对终南山。建于东晋末年,是三论宗祖庭。后秦国王姚兴崇尚佛教,迎请龟兹高僧鸠摩罗什来长安,住逍遥园西明阁翻译佛典,后在园内建寺,供鸠摩罗什居住。由于鸠摩罗什译经场以草苫盖顶,故得名为“草堂寺”。

一路疾驰,残阳余晖里,草堂寺钟声肇起,梵呗断续隐隐若闻。

天下古寺名刹,大都与名山奇峰相依共存,以显示佛之神秘。因此,佛与山之间素有“不是寺包山,便是山包寺”之说。草堂寺建在层岩秀石、峰翠可掬的山顶,殿阁巍峨宏伟、飞檐斗拱。

最美夕阳一抹景,远看浸浸晓雾濡绿瓦,沉沉暮霭掩红墙。夕阳艳红中耸立着一座宝塔。 “叮—铛”,“叮—铛”,人还未到寺前,佛塔飞檐下悬挂的风铃声便已入耳。

进入山门,大雄宝殿扑实庄严,古塔雄伟。此番傍晚入佛寺,漫步庭院,听梵音晚唱,响铃徊绕,与日间的香火缭绕,人声嘈杂感觉不同,顿觉神清气爽,心境迥异。

步入院内,松柏、翠竹扶疏,浓荫遮地。寺门僧人正在做晚课,三三两两的香客在园内。我和杨韬闲庭信步,一路北行,道旁对立着古­色­古香钟亭和鼓亭。钟、鼓是寺院的号令,素有"晨钟暮鼓"之说。

一个照面,有位着青­色­朝香服装的女香客看着很眼熟,我还没想起来是谁,她已擦肩而过,只留下一个窈窕的背影。

鸠摩罗什舍利塔北边竹林深处,掩藏着远近闻名的“烟雾井”。 此时,有一缕烟雾从井口冒出,轻烟淡雾缭绕于寺院上空,弥漫山巅,然后缓缓向京都长安飘去。

我好奇地探头去看, 只见烟雾袅袅,如临仙境,怪不得众多香客认为这是佛家的华严世界。我想着可能是此处地质构造奇特,下有地热,从井里溢出,所以才会有这种景象。

忽然,旁边有人犹疑不定地问道,“是,是九殿下吗?”抬头一看,旁边有个尼姑正上下打量着杨韬。

杨韬乍惊回首,看她觉得似曾相识,皱眉思忖,一会恍然道,“是莲姨吗?”

那尼姑喜极而泣,连声应道,“是,是,殿下还记得我。”

杨韬也喜道,“已有六七年没见了,莲姨怎么在草堂寺?”

在和尚寺庙见到尼姑是够新奇的了,而且还是旧识。她青衣尼帽,淄衣麻鞋,一副出家人打扮,但秀眉美目依稀可见当年风采。虽然看起来是尼姑的装束,神态间却少了出家人应有的沉静与谦忍。

她抑住激动道,“琳妃娘娘去世后,服侍的宫人本要随葬,全仗殿下求情,我们才能入佛门静修,如今我在山下济度庵出家,今日来草堂寺取些佛经回去抄写。”她提起琳妃唏嘘不已,杨韬也是一脸黯然。

她转目视我,杨韬介绍道,“这位是元家二小姐元诗音。”

她行佛礼,冷冷道:““贫尼静安见过元小姐。”言语中仿佛有一种敌意。接着转向杨韬说,“久未见殿下,贫尼想和殿下闲叙一些俗家之事。”我自然识趣地自去闲逛。

摩尼殿北壁上是通壁悬塑,就像是一个极乐的世界。在一大片彩­色­悬雕上,大海浩渺,仙山隐约,上有修行的凡人,仙人和鸟兽罗列其间。中间是头戴宝冠的倒座观音,只见她一脚踏着含苞待放的莲花,一脚轻轻踞起,两只手自然抚膝,表情闲逸自若,姿态妩媚悠然。她身披五彩缤纷的璎珞,慈善端庄,眉目深邃,仿佛向你微笑着。

跪在佛前,心中想起几句佛偈: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忧患,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求佛,求的是迷乱的心灵得到片刻宁静,求的是忘记红尘俗世里的烦恼。毕竟,佛只是一个安静的使者。

半个时辰后转回来,杨韬一人独立井前。他萧瑟的背影有着一股藏不尽的沉重感,实在无法想象一个开朗的人经历了什么样的事情,才会有这样的沧桑感。

看见我,他只静静一句,“走吧”,便转身离去。一路上策马回城,他也一言不发。在城门告别时,乍暖还寒的风中,他突兀的声音飘来,“母妃舞衣上的药迹你早知道有毒。”

没有将这件事直接告诉他,一则源于卓雅的告诫,不想引起有心人的注意;二则古来后宫争宠,刀光血影不断,我暗中担心元贵妃牵涉其中。但我也想为杨韬尽一份心力,近期曾偷偷派人查探被杀的七名御医底细,至今还未有回音。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我只能默默点了一下头。

他勒马后退几步,马上的他远远望着我,目光有黯然、不满、悲愤、痛苦夹杂其中。仿佛一瞬间,又仿佛一个世纪,目光最后是绝然,他终于策马扬鞭,绝尘而去。

在那一刹那,我忽然有一种感觉。这个明亮开朗的少年将要消失在我的世界里了。他的人生从此不同,不再是四海邀月,五湖泛舟了,他决定选择另一条荆棘遍布的路,加入这莫测的皇位之争,路的尽头永远只有两种结果,皇位或是绝壁。

只是过了一下午,草堂寺里发生了什么事?脑海中晃过静安师太,电光火石间突然想起那窈窕女香客竟然就是青楼中只见过一面的芸香姑娘。

天­色­刚暗下来,天空少有的­干­净,没有云,一钩弯月挂于半空,遥不可及。路茫茫,人稀少,只有一层薄雾弥漫在四周。我看着前面的城门不入,却策马转身向草堂寺方向驰去。

古寺惊魂

圭峰山脚下风呼啸而过,霍霍有声。山脉树林葱茏,针叶摩挲,林木树影下,幽幽暗暗中,济度庵孤零零地立着。

庵中寂静无人,孤灯一盏。庵堂中点了香炉,香烟从盖中飘出,宛如山腾岚气,香气极重,我受不住这味道,极力压抑着咳嗽了一声。

一个背坐在蒲团上,正在敲木鱼的尼姑转过了脸来,向着我道:“你来了。”

是静安师太,我有些奇怪,问道,“师太怎么知道我来?”

她手中拨着佛珠,一粒一粒平稳,似笑非笑地说,“都说元小姐七窍玲珑,聪明人一向不喜欢自己被蒙在鼓里。”

我一怔,心想她言语之间似含玄机,问道,“看来你对我很了解,你真的是琳妃的宫女吗?”

她缓缓站起来,说道,“怎么不是,十年的宫中苦熬,七年的庵堂苦渡,我到真希望我不是呢!”语气中颇有怨恨。

我问出关心的问题,“今天你同杨韬说了什么?”

她的声音冷冷响起,“说了什么,自然是当年宫中一些旧事!”

她这话说得蹊跷,我砰然心惊,想起杨韬的话,问道:“你知道琳妃的毒是谁下的?”

她笑得淡漠,眼眸多了一丝戾气,更觉­阴­冷:“是谁,自然是她们,后宫的女人人人有份。”

我顿愕,脑中有些发昏,只觉得这庵堂中的香太过缭绕。

她语气冷漠得没有温度一般:“一个有胡人血统的女子偏偏宠冠六宫,多少人心里恨得滴血,尽管有皇上维护,但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琳妃日日不出晨曦宫门,衣食万般小心,却还是防不胜防。宫中熏香极品为佳楠,次为沉香,再次为檀香等。我怕香中有毒,只敢点楠香,却不料檀香中竟然混有碧涵散。”

“碧涵散?”

“碧涵散是一种慢­性­毒药,能通过人的鼻翼,肌肤将毒素渗透入体内。常点此香不过三年将会出现头疼症状、五年左右就会痴呆或瘫痪。”

香料归内务府管,内务府归皇后身边大太监统管,难道是皇后?我问道,“但是琳妃怎么没事?”

她冷笑一声,“那要感谢你的好姑姑。”

难道贵妃确实牵涉其中,难怪杨韬如此对我。杀母之恨虽然隔了那么久,仍然是不共戴天,只要我是元家的人,就逃不开这一嫌隙。

“琳妃喜欢养些小猫小狗,有一次一只猫跑出去,被人打死了,她抱着死猫哭了好久,晚上就呼吸急促,抽搐不已,原来猫的尸体上沾有夹竹桃花粉。本来按照夹竹桃花粉的剂量,她必死无疑。结果却­阴­差阳错,两种毒混在一起,生成了另一种毒,才又多活了几年。”

她不让我有丝毫逃避,紧接着说道,“那猫是娴嫔让人打死的,娴嫔是谁的人不用我说了吧。”

我无言以对,还有什么话可以说呢。后宫女人之间不见血光的战争并不比男人的真刀真枪逊­色­,也许更加不择手段。

她叹道,“不过这也是一种解脱,十年,熬了十年也是奇迹。琳妃身上几种毒混在一起,当再来一种剧毒打破这均衡,就不治身亡了。而那被杀的七个御医中有皇后的人也有元贵妃的人,那碗有雷公藤的药查来查去也说不清是谁指使的。”

整个人顿时僵在了那里,胸中激荡难言,浑身如卧冰上。真相原来如此残酷,脉搏的跳动渐渐急促,脑中似乎有铅块一样沉。

她微微打开那香炉,那烟更加浓密地冒出来。她看着我诡异一笑,“你敢孤身前来,不就是自恃会武功,而且略通医药吗,我知道普通的迷|药是难不住你,但两种混在一起……”

立即警醒那烟有问题,但我的手软弱地垂了下去,浑身无力,昏昏倒地,昏迷前最后一眼只看见她得意有些扭曲的面容。

昏昏沉沉,仿佛是堕入无尽的迷梦,偏偏又摇摇晃晃不沉稳。不知多久,费了极大的力气才睁开眼睛。

简单的青­色­帐幔,只在边角缀有莲花图案。使尽全身力气,才转动一下脖子,帐幔外却隐隐约约却看不清。我到底在哪?

转动间觉得身上衣服如常,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只听得钟声肇起,难道是在寺庙?

身子酥软不能动弹,脑中却思绪如潮,静安不过琳妃宫中一个宫女,怎么对毒药如此清楚?她又是受谁指使下药?她说的两种香一种庵堂所焚,还有一种是什么?

正想着,听见门外一男子说道,“施主,你的房间在此,请稍作休息!”

“好”。咯吱一身,有人进来了,是谁?

我顿时紧张得浑身冒汗,呼吸急促。那人好像听见床中有人声响,喝道一声,“是谁?”

他隔帐击掌,掌风掀起帐幔,激荡到脸庞,仿佛是漫天寒风袭卷而来,芒刺便已近肤。闭上眼,脑中只响起这么一句“我命休矣。”

“啊”,那人惊叹一声,闪电般地将掌劈歪,掌风生生地从我脸边擦过。我刚松了一口气,只听见他惊呼,“你怎么会在这里。”

凝眸一看,竟然是杨宇。他发上五珠皇子冠赫赫生光,说话间装饰的龙纹须微微颤动。

我有口难言,张张嘴却说不出话,这迷|药竟如此厉害。他见情况怪异,低下身子探视,面孔离我只有尺余,眉毛根根可见,呼吸可闻。

以前从来没有近距离看过他,近了……近了……近到可以看清他脸上那长而浓密的睫毛,而后是深不见底的眼睛!

他刚要伸手掀开被子一角,搭我手脉看看,突然门被大力撞开,一人怒喝,“住手!”迅雷不及掩耳,他击向杨宇。

杨宇回身,两人近身相搏,瞬间便已交手四、五招,在狭窄的空间里对打起来,却皆无法突破对方的防护。仔细一看,竟然是面­色­雪白的杨昊,他平时儒雅斯文,一旦动怒,也是掌风凌厉。

好久没见他了,没想到竟然在这种情景下,我又羞又恼,却苦于动弹不得。只能看他俩拳脚纷飞,不相上下,只搅得房中桌破椅裂,风声激荡。

“都住手!”

正在这时,又一人轻喝,右腕一转,撞向杨宇胸前,同时左袖一拂,若白云凌空而去,直取杨昊。两人不得不错开接招,攻势立缓。

“你们想把皇上和后宫所有人都引来吗?”那人闪进屋里,竟然是独孤凌。我心底呻吟一声,脊背发凉,今天是什么日子,都到齐了。

两人闻言俱是一怔,马上反应过来,于是双双停手。独孤凌一见两人分开赶忙奔向床边。

“走开!”他还未到床边,就被杨昊凌厉的袖风迫得向左一偏。转瞬,杨昊已近在咫尺,面上满是关切,担忧万分。

电光火石之间,我身下床板突然裂开,身体不有自主地向下坠入黑暗,坠落中只看见杨昊遥遥伸出的手和满脸的惊慌神­色­。

刹那之间,床板又闭合无一丝缝隙,被分隔成两个空间,“音音”的叫声被隔断,迎接我的只有无边的黑暗。

直坠而下,不知是摔个全死还是摔个残废,心中大是惊恐,落地却不甚痛,落到一人怀里。黑暗中举目不能见,觉得额上一凉一热,却是谁的呼吸,淡淡的拂着。

还没反应过来,那人低低一声,声如细蚊:“得罪了!”接着用什么东西七缠八绕把我绑在背上,迈步向前奔去。

一段又长又黑的巷道,仿佛与亘古以来的黑暗融为一体。那人背负一人,还是步履轻快,想来武功不弱。

忽然之间,他顿住脚步,轻叩什么,耳中传来空木之声,接着泥土簌簌而下,落得人一头一脸。心中一惊,看来到地道尽头了。

仰面向天空,今夜只有稀疏的几颗星星,月隐在深厚的云层之后,偶尔露露脸,似对这黑漆漆的下界有些失望,很快便又隐回去。

他一跃上地面,盖好板子后立刻疾驰。只觉得两旁林木越来越密,树影不断倒退,风呼呼擦过,脸庞生疼。越走越偏僻,远远看见山峦叠翠,草堂寺云山雾霭笼罩其间。“叮—铛”,寒夜中的风铃声韵律凄婉,伴着松风海涛,使得夜晚更静谧、深邃。兜了一大圈,原来还在圭峰山。

奇怪,即使那床有重重机关,合杨宇、杨昊、独孤凌三人之力,估计也不会耽搁很长时间,他不疾驰下山、立刻逃遁,竟往山上奔去,晚上虽能掩饰形迹,但要白天一旦搜山可就无处可逃了。

天边一弯冷月如钩,半悬在对面陡峭的山壁上,淡辉映得丛林冷冷清清。苍茫的暮­色­覆洒下来,四边的山­色­也有些发沉。山风更见冷冽,乱发飞舞间有几缕已到嘴边,而我依然一动不能动。

此处已是圭峰山绝壁,对面是终南山,却无天堑可通,崖高千仞,不可见底。此处是绝壁亦是绝路。他究竟要­干­什么?

只听见悉悉簌簌,他不慌不忙,在一棵缘壁而生的苍松处忙碌什么。过了一会,他站起身,面向绝壁叹了一口气。接着一跃而下,已向崖下飞堕而下。

心已跳到嗓眼,胸膛似要迸开一般。忽然猛地一挫,下坠之势已顿,竟滑翔而下。惊讶之下抬头,头上有手臂粗的铁环套在两条十二股粗的麻绳上顺势滑下,远远连到那绝壁苍松上。

天外飞仙,奇思妙招,环环相扣,招招见血。虽然沦为阶下囚,但是心中还是要为这人叫好。谁说古人智慧不如今人,我这今人就要在这人面前甘拜下风,见过蹦极,滑翔翼的我临此绝境,也未必能想到搭绳飞跃绝壁,更不用说那些后面追踪到此的人了,估计只能对着这云山雾罩,不得其路。

如腾云驾雾,顺势而下,衣袂偏飞,可惜没人欣赏到这翩翩若仙之姿,绝壁已越来越远,化成一个青黑的背影无声伫立。

扑通一声,身子剧颤,已经落地。那人百密无疏,斩断绳子,细细簌簌数百米收下来。接着背着我继续前行。

大约一盏茶,已见石径蜿蜒,隐约有马儿不耐的撅蹄声和“霍霍”的呼气声,在这一片静寂中那么的清晰。

他停住,解下身上束缚,接着天旋地转,有人把我扔进马车,虽有厚垫,却也让我一阵闷哼。只听见背我之人低低说道,“任务已经完成,别忘了你家主上答应主人的事。”

另一人沉沉地应了一声,然后车板震动,车轮辘轳,马车已经飞驰起来。本已沉坠的心稍稍沉淀,一场接一场变故让我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这回可以稍微理清头绪。

不知背我之人的主人是谁,好深沉的心机,简直是算无遗策。

皇上和宫妃及近臣驾临草堂寺为太后祈福,我却躺在三皇子杨宇的禅房,杨昊杨宇为此大打出手,惊动了皇上和众人就不只是尴尬难堪这么简单了。

第一,元家颜面扫地,红颜祸水引人议论;第二,杨宇和杨昊争斗根源不在于我,但由于这冲冠一怒为红颜,将嫌隙显示人前,不可避免的由暗战转为明斗;第三,如果把昨晚也算上的话,杨韬看来也被引入这战局,至此,备受瞩目的三位皇子的夺位之战将如火如荼,朝中风雨欲来。我只是引起争端的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张,从此张张倒下,另一幅局面将逐渐显现。

而且,此人不光是将我作为击发骨牌的第一张,居然又将我卖了一道,用来和别人结盟。这结盟之人又是谁呢?

山路崎岖,车马颠簸中我面向下看到软垫,花纹繁复,见所未见,但却不是中土之物,居然被卖到国外去了。

此时夜­色­渐去,月­色­渐淡,车外缓缓呈现出一种暗青­色­,昭示着黎明即将到来。天无绝人之路,无人可靠,只有靠自己。忽然车轮似是迸飞一块石头,车厢一侧,感觉到身下微晃,我不由滚向一边,带的耳坠四晃,已到嘴边。我用尽全身力气去追逐。一下,两下……终于咬住了,用牙齿咬开外壳,吞了下去,然后闭目等待时机。

走了半晌,马车渐渐平稳,外面却是万分安静,一路上不曾听见一点儿人声,只有车轮轧在青石板路的“嘎嘎”声。“接着似有车马跟上,马蹄阵阵,声势不小。

又过了一会,马车停下,隐隐地听到呵斥声:“谁,这么早出城。”是城卫,难道已到长安城门。

有一人粗鲁喝道,“使团出城,还不赶快放行。”

草堂寺那边看来还没有人追踪到踪迹,城卫显然也没有得到消息,好像例行地检查了一下,就放行了。

刚吃下的“碧海青天”还没有完全发挥功效,手脚微微有一些力气。碧海青天是乞丐师傅提供的方子,我和卓雅多次尝试后研究出来的,取自“嫦娥应悔偷灵药, 碧海青天夜夜心”一句,用绿豆、金银花、甘草和雪莲等解毒之药制在一起,可解常用百毒。江湖上迷|药毒药不胜其数,如果碰上而且解药一时之间不可得的话,这药可以稍微压制毒­性­,恢复体力。

我拼命地摇动颈部,用手拍打车厢,但是如同初生婴儿般无力,只发出微弱的声响,湮灭在车骑的九重烟尘中无人听见。

猛地一咬下­唇­,用力拽下另一支耳环,扔到门口,震动震动,那碧绿耳环从缝隙中滚落下去,消失不见。我略松一口气,放松身子,等待僵硬的躯体漫漫恢复。

天渐渐明亮,血玉似的红日慢慢升起,淡红的光芒洒­射­,给大地抹上一层淡淡的艳妆。这一路疾驰北行,已到北郊百丈原。一马平川的原野上衰草连天,只有清冷与空寂。

黑­色­的几骑如羽轻掠,停下也不闻喧哗,整队似乎在等待什么。一个黑衣骑士打开一辆最是­精­美的马车车厢,掀开帘幕重重的那一剎那,竟是全身一震。

车厢内金丝绣垫狼纹闪烁,雪狼皮光滑温暖,本是藏娇金车,却是空无一人。

几名骑士一拥而来,马蹄飞踏,惊得尘土四溅。一人急吼什么,几人听后皆往回冲去,可是刚策马飞奔几步,半路听见一声大喝,“回来。”

烟尘滚滚,一匹黑­色­骏马驮着一个高大骑士飞奔而来。此人身材魁梧伟岸,腰环甲带,控马疾驰时宽袍像一片云般朝后飞扬,那是草原上最珍贵的黑貂皮,价比千金。

几名黑衣骑士弯腰行礼,整齐划一,其中一名上前用胡语禀报。

来人眼中飞出数道冷光,如箭般扫向空无一人的车厢,来到车厢前,一扬鞭风雷激荡,不逊利刃,击得绣垫破裂,丝絮纷飞。赫然露出下面的大洞。

几名骑士惊怒交加,准备继续回程去追,他却挥鞭止住,绕着马车转了几圈,忽然大声用汉语说道:“元小姐,出来吧。如此餐风饮尘,岂是佳人所为。”

灞桥折柳

我从车底飞跃而出,马车两边挡板很宽,除非伏在地上,根本就不可能有人会想到,这么狭窄的车底居然会藏着一个人。

我一身衣服已是灰灰黑黑分不出原来的白­色­,一张脸估计也是白一块、黑一块,一定狼狈不堪。但决不能在这些绑架者面前示弱,遇强愈勇,不能让人小觑。

我随随意意的站在那儿,面对这些高大威猛的草原雄鹰,对着半个突厥的主人,潇潇洒洒,自自然然,仿佛这个无垠的百丈原是曲江的舞台,华清的夜宴。灿然一笑,“­射­匮可汗,为何为难小女子呢?”

他环绕着马鞭,半真半假地说,“本汗对小姐一见钟情,情之所衷,不得已出此下策。”

一听不由有剎那的怔呆,一个雄伟的大汗深情款款的注视着我,感觉如此滑稽。说道,“可汗是草原的雄鹰,后宫想来不缺各国佳丽,必定美女如云。”

乙毗­射­匮笑道:“这朵盛开中原的佛国之花,寻常的山野之花如何能比?”

我淡淡的应道,“君子不强人所难。”

他闻言却是仰头大笑,大笑的他浑身散发着一种狂妄的霸气,仿若咆哮的雄狮,令人不可逼视。“草原上君子是活不下去的,草原上只有霸主,”他看向我,“我看上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

回首看他,我带着一抹嘲弄,“可惜我不是物品,你带得走吗?”

他语气认真,“你药效并未全去,即使已经恢复,也不是我们几人对手,何不乖乖跟我走。”

我胸中傲气顿生,冷冷地说,“那也未必。”

他换上一脸的冷漠,刹那间,森森凉意浸人肌骨,仿佛瀚海阑­干­百丈冰,“天上的风向变了,地上的草木也跟着折腰,这就是生存之道。”

我语带嘲笑,道,“虽然我年纪不大,腰却不好,折不下去呢。”

他脸上浮起一丝玩味,右手举起一个东西,碧波潋滟,纤长扬荡。“你是在等有人捡到这个耳环吗,非常遗憾,我专门在车队后赶来,原是想看看有没有露出蛛丝马迹,没想到却另有收获。”

他接着说道,“而且我一路行来,人烟不旺,藏身不易,你如果半路跳车逃跑,不可能我发现不了。”

原来如此,这人看似粗莽,没想到也心细如发,兔起鹘落之间,别人下意识地回头去追,他居能能发现车底的秘密。看着那耳环,心中不免焦急。

片刻,我脸上浮起一丝耐人寻味的笑容,“你只当它是个耳环,却不知道它还有别的用处呢!”

“是吗,”他侧首看着那­精­巧之物,右手用劲,碧海青天已被捏得粉碎,化作丝丝飞灰,随风飞舞。

他目中光芒复杂,“你果然让我刮目相看,只有如此聪慧大气的女人,才配做我的王妃!总有一天会是整个草原,整个天山的女主人。”接着睥睨而视,豪气万丈,“整个突厥的女主人,整个天下的女主人。”

我看着那碧海青天的碎屑,淡淡的道“母仪天下?哼!看似是尊贵至极,其实也不过是仰人鼻息,你能一生一世一双人吗?而且金戈铁马,血染凤冠,我天生不喜欢带血的东西。”

他闻言错愕了,片刻傲慢地说道,“骄傲的女人如同难驯的野马,驯服的过程也会令人激动。”

我一声冷笑,“那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了!”

口中轻叱,手腕一翻,白绫匕首化为长虹直往乙毗­射­匮刺去,­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这一连串的动作不过眨眼功夫,快如闪电,但见剑光灿烂若九天骄阳,已直抵他颈前。

他也未料到我有如此之快的身手,避无可避之下,手腕一番,刀已出鞘,堪堪架住离喉咙不到半寸的匕首。

手腕一抖,一招“梅花三弄”,白绫再动,匕首本来凌厉之势已泄,犹如后浪一推,剑尖再度击向那刀背上。那刀长约三尺,古朴厚重,刀呈浅青­色­,在阳光下有狼头咆哮,似要破刃而出,

他力运于臂,刀与剑相撞发出清脆的交错声,匕首始终太过轻灵,力尽势堕。

“不错!”他出声赞道,话音未落,他长刀一划,带起一抹刀光,眨眼已至面前,寒意森森,这等身手不可忽视!我身形快速往左一飘,这一刀便擦肩而过。

同时左袖一拂,若白云凌空而去,劲风凌厉,直取身旁一名黑衣骑士,他仗剑来敌,白绫挟着十成功力凌空抹过,那人只觉得手腕一阵剧痛,手中长剑便脱手坠落,未等剑落地,一招"长虹贯日",白绫远远飞出,婉转一绕,已被缠住剑柄。

“再接这招!”我一声轻喝,左腕一转“雨打飞花”,长剑直刺乙毗­射­匮胸前。

“都不许出手。”他对着跃跃欲试的几人说道。只见他刀芒越转越炽,越转越密,带起阵阵冷厉的劲风,织起一道密不透风的雪墙。

只听”叮、叮、叮……”声响,两人刀剑相搏,瞬间便已交手数招,短时间都无法制住对方。

手中不停,心中暗急,古代兵器学里的名言“一分长一分强,一分短一分险。”他的刀虽不及大隋陌刀锋利,但长度厚重都压制我的兵器,虽然那几人没有加入战团,但是我只能再支撑百招左右。

乙毗­射­匮嘴角噙笑,想是也知道迟早会将我手到擒来,也不加紧攻势。

正缠斗中,天空传来一声嘶鸣,一声长啸。众人抬起头来,只见一只金雕 在半空中盘旋翱翔。

我心中大喜,一身长啸,金雕一声长唳,向乙毗­射­匮头顶扑击,他右腕一提,举刀急挡,但是雕上一人剑如奔雷而来,快捷如电!这一招若得手,他不死也要重伤。

他临危不乱,且武功也高明,身形一滚下马,长刀挡于胸前封住刺来的长剑,同样左手一挥,化为掌刀,直直斩向来袭之人。

来人正是阿风,他一击未中,也不追击,已跃向我身边,金雕也回翼凌空,空中盘旋。如此两人一雕,已形势大转。

我望着阿风,瞪了他一眼,此时才来,让我那么狼狈。他也不解释,向着乙毗­射­匮轻弹宝剑,殷殷有声。

我浅浅一笑,对着乙毗­射­匮说,“可汗,我家人已经寻来,不如就此别过。”

乙毗­射­匮脸­色­­阴­沉,刚才凌空一击迫他下马,他就知道碰上高手,凭他们几个人很难留下我们。眼中凌凌冷光问道,“他如何追踪而至?”

我笑盈盈地说,“那要感谢大汗了,那耳环内的碧海丹心,不仅是药,也是香饵,随风而去,我的雕儿自然来寻。”

他闻言冷哼一声,调转头去,眯着眼看来看天,日头不高,似是卯时。日光炫目,明亮温暖,给白云镶上了一道金边,平原辽阔坦荡,一望无垠。

他忽然吹响口哨,接着西北方向地面震动,马蹄滚滚,我和阿风互视一眼,握紧手中兵器。

一片黑云扑天盖地,百余骑全速驰至,骑士均把头发束成一绾,黑衣武士服,体型骠悍。转眼之间,骑兵如潮水般卷来,围住我们几人。

我冷冷一笑,“看来可汗也还留有后手。”

他傲然一笑,“当然,否则怎么能跋涉千里,深入大隋腹地。”

我讥讽道,“原来可汗也是倚多胜少的英雄啊。”英雄两字故意加重语音,暗中讽刺。

他毫不在意,“草原上的狼是最有智慧的动物,它有把握时,自然会单独猛烈攻击。当没把握时,自然群起而攻之。草原上的人只会学习生存之道,而不用理会虚假的道义。”

阿风一个呼啸,金雕盘旋而下,无人敢掠其锋。他抓住我的手说道,“坐雕儿先走!”

这家伙,行为很感人了,不过这生死关头,多说两句“你在我心中最重要了”之类的话,就更感人了。战时逃跑可不是我的风格,我拉着他的手说道,“要走一块走”。

乙毗­射­匮看着我们拉拉扯扯,怒气勃发,手中鞭子高举,待他一挥下,百余骑就开始攻击。

在这一触即发之际,百丈原再次震动,从长安方向,赫赫金­色­潮水涌来,阳光下的骑士身上的明光甲照得人睁不开眼。近到跟前,金甲骑忽地同声呐喊,勒紧马头,百多匹战马停立嘶叫,声势骇人。

带头者头顶银冠,不穿宽袍而穿金甲片缀制的背心,衣甲鲜明、战马雄骏,竟然是独孤凌。不再是慵懒眼神,他双目神光闪闪,有种不怒而威的气概。

他朗声笑道,“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可汗可是身在长安地界。”

乙毗­射­匮面上数变,手中马鞭挽得笔直,最后面露从容,大笑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终有一日本汗要会会大隋最­精­锐的的金甲骑。”

“后会有期。”他对着独孤凌拱了拱手,回头深深望了我一眼,马鞭催骑,百余黑衣骑士策马飞奔,向北驰去。

终于松了一口气,目视黑衣骑离去,却忽略了一道落在我身上的目光,波澜幽深。

独孤凌淡淡开口,“你究竟要惹多少麻烦?”

我回首一笑,撇撇嘴,“不是我惹麻烦,是麻烦来找我。对了,你怎么找来的?”

他斜瞟一眼阿风道,“劫你之人固然机关重重,但是也留有蛛丝马迹,只是多费些时间罢了。只不过有人报告风夙中那小子心急火燎地赶出长安,我料定他有所发现,就追踪而至了。”

我看着衣甲鲜明的金衣甲,这可是只有金吾大将军才能调动的禁卫,还有以前的种种迹象,不由沉吟,稍一示意,和他远远避开人群。

“你到底是什么身份?”我语气无比认真。

“怎么这么问?”他又恢复了吊儿郎当的样子。

我叹了一口气,非要挑明了吗。“你的消息比谁都灵通,前天草堂寺的芸香姑娘是否和你有关,昨天你为什么能及时赶到,还有今天你怎么能调动金甲骑?”

“太聪明的女人确实不好骗,不过知道得太多,对你不好。”

我叹了一口气,深深凝望他,陆彦,隔绝千年,你前世的容颜已经模糊,今世的你啊,豪门贵胄,貌如潘安,想来也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五陵少年,欠你的还不了,唯愿你这世平安喜乐,富贵终老,得享天年。

看着我的目光,他疑惑地问道,“为什么这么看我,阿泠和你说了什么?”

我避过他的眼睛,咬咬牙说道,“没说什么,只是要我让你死心。”

他闻言一怔,目光深不可测,“你答应了?”

“是”,这一份深情,拿什么回馈?长痛不如短痛。况且经此一役,我更是厌倦了长安风雨,决定抽身远去。

“只有杨昊能让你留下吗?”

心底一颤,面上却波澜不惊,我微微轻叹,“如今的他也不能。”

他黯然,喃喃自语,“看来祖父说的很对?”

我好奇道,“左相说我什么?”

“他说阿泠是最适合凤位的,而你,凤位也留不住你。“惊愕回首,果然左相也是和祖父旗鼓相当的老狐狸,看人入木三分。

独孤凌微微叹息,缓缓道,“不过祖父也说过我是个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人。”

不是不感动的,辗转忆起前世雪山相伴,今世青楼初遇,天然居的点点滴滴,平日里的种种维护,心似被春风软软一击,几乎要落下泪来。

终于还是没有流泪。既然不是你的执手之人,至少要做到不让你为情所困。不能让自己成为你心中的负累、眉宇的郁结,今生的情觞。

我低声却坚定说道,“二月将过,三月我要远行,你会来送我吧。”

长安依旧歌舞升平,那日的云诡波谲至少在面上轻轻揭过。静安师太不知所踪,地道据查也不是近期所修,涉及前朝秘辛最后不了了之。所有的线索嘎然而止,有人依然隐在层层迷雾后冷冷嘲笑。

待到太后身体稍好,师傅替我再次上书,皇上欣然应允。虽说乐府采风只有八品,只比九品芝麻官高了一点点,却也开了大隋女官的先河。估计他也觉得我是个烫手山芋,扔出去比较好。

于是打包箱笼,收拾行囊,各处告别,交待事情,忙得不可开交。雕儿也要带去,只不过目标有些太大了。记得小时看金庸武侠,最最羡慕的就是《­射­雕英雄传》中的汗血宝马和一对白雕。当然最最喜欢的是《神雕侠侣》,如此英俊深情的杨过,如此冰雪之姿的小龙女,配上神雕,多么的笑傲江湖。

这一世从小就作江湖梦,汗血宝马虽然没有,我的玉花骢也是宝马,雕儿没有一对,这一只是我托了各种关系,千辛万苦从大漠中寻来的。刚来的时候还小,已经奄奄一息了,养在别苑­精­心照料,之后渐渐长大,凶猛无比。

天然居那边有何掌柜和独孤凌照顾应该也无大碍,但是有些事还要在走之前交待一下。

此时,房中只剩下我和罗静娴,她的声音一如往昔,轻声道,“元姐姐要出游,静娴会想姐姐的。”

我冷冷地盯着她,她不自觉地身子微微一动,问,“元姐姐怎么这样看着我?”

我将香囊扔在桌上,“谢谢你的香囊,让我束手就擒。”

她盯着地面,小声道,“元姐姐怎的这样说,静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的声音陡地透出冷凝,“没有你香囊中的美人醉,济度庵的醍醐香又怎么会迷住我。”

她面­色­一凛,咬牙不语。我一向待她亲密和睦,想不到她这样恩将仇报,问道,“为什么?”

她抬起头来,脸上半分血­色­也无,恨恨道:“你可怜我不过是为了元家赎罪罢了。”

“赎罪?”

“我爹爹是个如此贪生怕死的人,我敢肯定他不是自杀。而且他曾说过,贪上来的银子不过是送给更大的贪官。”

我冷然道:“所以,你就联想到了元家,还是有人挑拨。”

她不言语,脸上不再是温良恭顺的表情,满面仇恨。

我叹道:“利用别人者也被别人利用,这就是佛家的因果业报。当你在别人眼中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你就会被弃如敝履。”

她容­色­一分分黯淡下去,汗涔涔下来,身子微微颤抖。我硬起心肠说道,“天然居你不能留了,现在你也是自由之身,自己寻个去处吧。”

她闻言一怔,咬一咬嘴­唇­,狠狠看了我一眼,拂袖而去。刚走到门口,我又叫住她,“罗夫人年纪大了,先留在客栈吧,等你有了好去处,再来接她。”

她转身,眼中莹莹泛起泪光,给我郑重地磕了个头,最后离去。我们两人都心知肚明,她此番离去生死莫测,罗夫人留在客栈,也算有个养老送终之所。

看着她的背影,我悠悠长叹一声,仇恨的种子埋在­阴­霾的土壤中,开出罂粟的花,回忆的梦魇中伤人亦自伤。

三月的灞水沿岸,青草碧­色­、杨柳堆烟。灞桥两旁,柳丝纷披、柳絮纷飞。两岸的垂柳,满目寒烟之中,万缕千丝之上,浸润着痴痴离情的氛围。这里,绵绵长丝、纷纷清泪,情思更比柳丝长。这里,柳絮、柳叶之上点点滴滴都是行人的眼泪。

亲朋好友都来了,本不想执手相看泪眼,可是沾染了灞桥的伤感,竟无语凝噎。杨韬来了,一直默默无语。卢晋清来了,既是送行也是辞别,他将外任蜀州长史。独孤凌没来,派人送来那辆豪华马车,让我喜出望外。杨宇前日让人送来九转灵宝丸, 天香断续胶、田七鲨胆散等一堆解毒圣药,那件事他虽然被莫名算计在内,但是颇有君子之风。

我对着众人说,“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我这一去不过两三年,何苦伤感呢。”只是当时没想到这一去真是经年别离,再回长安时已是物是人非。

留恋处,兰舟催发。与众人告别。灞水上,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岸上有人吹笛相送,《长相思》清空悠长,如幽泉一缕缕流入这脉脉一水间,盈盈不得语。脸上慢慢地有了一种思念的痕迹,苦、潮湿、微微地咸腥。

相见时难别亦难,往日恋人啊,不说再见了,再见遥遥无期。今日一别,此去经年,杨柳岸、晓风残月,天涯路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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