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常理,朵朵和马铃得去拜见双方父母。要不,怎么结婚呢!总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去登记吧。朵朵家里倒好说,虽然马铃长得丑点,年龄大点,但他的“身份”挺有优势,估计能达到“一俊遮百丑”的效果。更何况,朵朵自从跳了农门,便一切独立自主。土里刨食的父母亲对于她的将来总是那样爱莫能助,毕竟他们离城市太遥远了。
马铃催过朵朵无数次了,她不能再拖延了。因为她不能拒绝马铃的爱情,虽说她拒绝了马铃的求婚。没别的,她只是不习惯这么郑重又实际的恋爱,也弄不清自己即将承担的角色。这恐怕就是20岁唯一的缺憾了。
马铃提早给朵朵买了一身套裙,显得端庄大方。还提醒她钟爱的吊带裙是无论如何不能穿的,老年人不喜欢那种裙子。他还计划好了各种要买的东西。
“明天我妈就要看到她未来的儿媳妇喽”,前一天晚上,马铃兴奋地自言自语,又很好奇地问:“这么长时间了,你从没问过我的家庭,为什么?”
朵朵笑而不答。
朵朵在马铃的房间里,多长时间以来,每到下班时间,马铃飞跑着奔向这里,每次都把自己搞得气喘吁吁,还咧着嘴不停地傻笑。进门他会先把朵朵抱在怀里,他说,我再忙,也会抽时间抱抱你,因为我知道,你一定喜欢被我抱的感觉。然后,他会说自己身上有宝物,让朵朵搜,往往在他的衣袖里,裤子口袋,会有一包朵朵爱吃的糖,可以编织小饰品的丝线,或者是一包橡皮泥。再然后马铃下厨做菜,朵朵不会做,就在一旁递盘子递碗。要是晚上,马铃会为朵朵洗脚,会把她抱在自己腿上一起看电视。房间外,斗转星移;房间里,他们快乐地形影不离,一大一小,就像两只无忧无虑的狗伴侣。她开始叫他“大狗”,他也叫她“小狗”。在他们眼里,爱情是这样的,年轻是,老了也是。从那时起,马铃几乎忘了回父母家吃饭。偶尔朵朵会说:你好像很长时间未回家了哦。马铃就幸福地笑:有了媳妇,谁还回家呀!
她的确无法回答,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爸是个工人阶级,退休在家。工人阶级嘛,家庭地位就差一点点喽。所以我妈当家,别见怪。我妈是个知识分子,从教师干到校长,已退休。我姐,大你10岁,教育局的。姐夫,银行工作。外甥,小乐,3周半了,我妈帮忙带呢。明天,你就要看到他们了。”
明天,我就要看到他们了。看到他们这一家子。
欢迎宴很丰盛。
马铃的母亲和姐夫各炒了几个拿手菜。他们不停地劝朵朵吃菜,还把菜夹到她碗里。他母亲知道朵朵在学校曾任文学社长后,特别安排了一个小节目,每人背诵一首诗,背错的要罚酒。小乐自然唱了主角,抢先背了一首“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童声稚嫩,抑扬顿挫,煞有介事,并自觉担任了主持人,接下来让妈妈背,漂亮的马艳就柔声背诵了一首“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小乐点名让外公背,老人也来了一首“床前明月光”。轮到朵朵的时候,没想到合适的,就随口说了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事后觉得很不好,应该配合当时简单愉快的气氛,背个“鹅,鹅,鹅”或者“锄禾日当午”什么的。还是不及马铃,干脆来了个“远看是驴,近看是驴,驴可是驴就是没犄角,为什么,秃驴。”
伯父的慈祥顺从,伯母的深沉含蓄,姐姐的温柔漂亮,姐夫的踏实诚肯,小乐的无邪活泼,总之,这家人的热情友好给朵朵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甚至觉得他们淳朴善良丝毫不亚于她的乡亲们,而且她们的生活充满了文化味,这和她的家有着多大的不同啊。
农忙时,披星戴月,土里爬泥里滚不说,皮也要剥掉一层,听到的最多的话就是妈妈说的“累死了,浑身四两劲也没了,朵朵,做饭去!”,农闲时,爸妈要出去做工,好支撑姐妹俩庞大的教育开支和自己的药费。每天更是早出晚归,又脏又臭。或者是爸妈习惯性的频发的争吵,老妈总是那两句,什么干啥啥不中,让人掐半只眼也看不上之类,老爸开始默不作声,急了就说你看上谁找谁去,我不中你自己干啊。
这样的马铃,这样的一家人,不觉又让朵朵想起年少时所梦想的“四大件”,并且再度感觉自己找到了它们。
朵朵无法确定自己有多幸福。
七谋生(上)
朵朵毕业这一年,是人类社会进入21世纪的第一年,也是全国大中专毕业生实行自主择业的第一年。时兴了多年的“分配”一词,永远地退出了历史舞台。幸与不幸,人们无法选择政策更不能违反法则。
朵朵很高兴。
一来她认为自己的性格和特长不太适合做医生;二来如母亲所想的那样,毕业后分配到家乡的一家小医院,再和一个同样非农的男人结婚,工作稳定,相夫教子,理想的家庭事业双丰收生活,朵朵感到恐惧;三来近几年的医院进一个学生,全是明码标价且价格不菲不说,关键还得看是几亲等的关系,这对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来说谈何容易。所以赶上这样“自由”的毕业,朵朵的后顾之忧一了百了,理想中那种飘荡的、不羁的、自由的、不同于自己的父母但也不同于马铃的父母的生活似乎离她越来越近了。
偏偏,马铃就给了她这样一次机会,让她过上她母亲理想中的美好生活,而且那个非农的男人就是她心爱的大狗。这让她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一个是马铃的家人包括马铃的希望,一个是自己的希望;一个是一百二十个难得的关系偏偏垂青这个对关系不怎么感兴趣的朵朵,一个是财政紧张的家里必须掏出比她学费高出二倍的现钞作代价。她和马铃第一次在孝顺的问题上产生了分歧,在农村的传统观念里,做儿女的用父母的血汗钱为自己谋幸福,是多少有些不孝的,何况这绝不是一个小数字。朵朵眼中的孝顺也是尽早自食其力,让家里少花钱,少操心;马铃却认为父母儿女本是一家人,儿女此时接受父母的照顾和父母老来接受儿女的照顾都是理所当然,儿女需要帮助的时候父母不能慷慨解囊就多少有些不负责任了。
朵朵敢肯定,要是不认识马铃,这个机会她看都不会看一眼!问题是她和马铃不仅认识还想这辈子下辈子下去三百辈子还认识!事实上,要是不认识马铃,这个机会也就无从谈起了。矛盾、犹豫、彷徨、拿不起来、放不下去,无法选择,无法决定,舍不得老爸老妈的血汗钱,也舍不得马铃,更舍不得自己还不太具体的所谓的理想的自由的生活。打电话给妈妈,不想妈妈比她还犹豫还没主意,一来事关女儿前途,不能小视不能不帮;可要帮了,邻居们会说女儿不孝,不体谅父母难处,再说两个女儿,做父母的这碗水怕是端不平。二来数字不小,农村没啥收入,近几年姐妹上学,自己服药治病,家里家外过日子的花销,这钱实在是不好拿。三来吃了一辈子咸盐的父母敏感地意识到这事处理不好很可能影响了女儿和马铃的关系。这么多有理有据的条条道道,朵朵听得眩晕,不明白是父母在为自己解决问题,还是自己在帮父母解决问题,真像一堆乱麻堵在了心口。
夜无声,朵朵偷偷地哭了。
在这个城市里一晃四年多,几乎所有人都迷恋她那一脸蓝天白云式的灿烂笑容,却没有人见过她的眼泪。认识马铃以后,她的眼泪会常常流下来,包括在她感觉最幸福的时候。说不清是为什么,可能就是为了得到身边这个大男孩更多的爱和怜惜吧。如果说20岁之前的朵朵是一张美丽的平面的画,那么20岁之后的朵朵就一天天丰满真实起来,会哭,会笑,会爱,会真。马铃说的不错:每一个女孩都曾是无泪的天使,遇到了自己喜欢的男孩就会流泪。
马铃让她靠在自己的肩上,表情凝重。
毕业的时候,学校退还每个学生500块钱,加上在小店里攒下的300块,朵朵办了张龙卡。父亲做了个小手术,朵朵的卡上只剩了200。秋天过了,天很快冷起来。朵朵的200块也花光了。她不能在心安理得的享受马铃的恩宠了,她需要生存!
马艳说开平的一家大酒店要开业,老板和她们同住一栋楼,她想让朵朵去当服务员。马铃却一票否决,原因就是他不想让朵朵去干这种工作。朵朵转了几家鞋店、服装店,问是不是需要售货员,人家将她前后左右上上下下看了好几圈告诉她,店里不需要人手,或者问她有没有售货经验?朵朵说有一点,卖过书。人家便不耐烦地说我是说卖服装鞋子的经验,朵朵说没有,但我可以很快学会。多数是没等她说完,人家就摆手示意。开始朵朵还有些紧张,后来干脆没了感觉,一天下来,所见略同。原本以为最简单的工作却这样贼有竞争力,那些男人女人,不过卖几件衣服就当起了“老板”,真有“派”!
一无所获的朵朵听广播说一家化妆品公司招聘业务员,就照着地址找了去。到那儿以后,一个年轻男人接待了她,让她作自我介绍。这没问题,朵朵机灵,谈吐文雅,在同龄人里又是个颇有见解的女孩子。年轻男人频频点头,最后问她:“如果你的工作最初很累但收入却不高,你怎样看待这个问题?”“我想得到一个证实自己的机会,如果我不行,我可以不要任何待遇。”年轻男人满意地笑了,让她交了35元钱的压金,分给她几瓶洗面奶、面霜、手霜之类,宣布:“朵朵小姐现在正式成为我公司业务员,你可以去做业务了”。朵朵高兴极了,她拿着几个样品,先去了姐姐工厂附近的市场,百货店、化妆品店、美容店,每进一个门口,她先告诫自己:“别紧张,一定要进去,否则朵朵你就是个笨蛋,是个懦夫!”遇上不冷不热的店员,朵朵会买块香皂什么的,然后问她谁是老板,谁负责业务。遇上客气礼貌的负责人,朵朵会留下联系方式,礼貌地走出来。要是对方粗鲁,朵朵也会收起笑容,告诉他:“是你自己放弃一次可能不错的机会,我没办法,很遗憾!”三天下来,真有两个化妆品店订下了几支手霜,一家小超市答应代销他们的产品。朵朵高兴地回公司交差的时候,那个年轻男人说,因为他们把业务员手中的价格表印错了,那种手霜不能发货,而且他们的产品零售商只能经销不能代销。而且朵朵发现价格表上的品牌和实际物品根本不一致,不知又是印刷错误,还是?虽然朵朵当时毫无商品知识和任何工作经验,根本不懂经销和代销的真正区别,但她还是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她把35元的样品拿回家,给年轻男人打电话:这些样品我留着自己用了,把这好的岗位留给更优秀的人吧。
朵朵在马铃的万分鼓励下去应聘顺达公司的综合部部长。招聘广告上的招聘要求是这样写的:年龄35岁以上,男性,具有三年以上办公室工作经验。而朵朵,年龄20岁,女性,几乎没有任何工作经验。朵朵觉得这完全是赶鸭子上架,可马铃说她肯定行,就算为他,也得去试试。推脱不过,只有硬着头皮,打肿脸,把心一横,试试就试试。
朵朵先去人才市场,到那一看,大门紧锁,空无一物。细看门上贴张告示大意是人才市场两个月前已搬迁。她拿出那张登有招聘广告的报纸,换了两趟车终于找到上面的地址,前台小姐却说我们总经理和人事经理现在都在人才市场呢,你去那找吧。朵朵道声谢,见公交车就冲了上去,赶到人才市场时已近中午。总算苦尽甘来,人山人海中,朵朵一眼就看到了自己要找的公司。她微笑着挤过人流,站在台前,对着其中一位先生说:“您好,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朵朵,我想应聘贵公司的综合部部长,我记得您的广告上要求年龄35岁以上,男性,具有三年以上办公室工作经验,可是您看,我只有20岁,一个女孩,没有任何工作经验。我对贵公司了解不是很多,但电视台上有一句广告词我很熟,就是做裤业精品,创行业先锋,我觉得说得很好,由此看出贵公司是个年轻,有追求的企业,我也是一个年轻有追求的人,这就是我今天非来试试的原因,非常希望有一个机会能让我和公司一起进步!”对面的先生一直微笑着认真地看着她,等她把话说完,递给她一张简历表让她填。
两天后,朵朵接到复试通知,又是那位先生告诉她:人才市场上你的一番话太让我印象深刻了,虽然没有高学历,没有工作经验,但我想你是一个非常可塑,非常有潜力可挖的人。综合部部长一职必竟需要一定的工作经验,但我非常希望你能成为综合部的一名文员。你要同意,明天可以来上班,月薪600,试用期一个月,月薪500。
得到这个消息,差点没把马铃高兴死。他把朵朵举过肩头,高呼万岁,在客厅抡她好几圈还不过瘾,抱进卧室又转起了圈,边说:我说你行吧,我说我马铃不会看错人吧,老天爷,看看咱这眼光!直抡得朵朵感觉天旋地转,上下不分,眼冒金星,浑身瘫软在他怀里。难怪他如此高兴,这个初出茅芦屁事不懂的黄毛丫头一个月能拿600块,什么概念?他马铃,在政府勤勤恳恳3年,月工资也只有680元。
随后的一个月里,常常下雪。一个月后,朵朵再次被炒,再次失业。
那天天很晚了雪还飘个不停,大朵大朵的雪花在昏黄的路灯光里笨笨地舞蹈。年轻的经理是这样和她说的:“我非常抱歉在这一个月里,没能安排具体的岗位和任务给你,这影响了你的能力表现,我还很抱歉自己没能说服老总留下你,我至今清晰地记得你在人才市场上和我说的那番话,我仍然相信你是一个非常可塑,非常有潜力可挖的人。”同事李朋送她,那个个子偏矮,稍胖,圆脸的设计部主管,省美院的毕业生。他们靠得很近,没人说话,李朋握着朵朵的手,似乎想给她一点安慰。走过很长的一段,朵朵说:你回吧!李朋说:没事的,朵朵。他这一说朵朵忽然就难受,两颗泪珠就滚下来。李朋帮她擦去眼泪说:“朵朵,你别哭行吗?”朵朵点头。其实朵朵当时不知道,一个月的相处,她的聪明灵秀,热情纯真和对艺术较为深刻的理解早已吸引了这个小伙子。
可她心里唯一的马铃呀!让我怎么和你讲,让你怎么和家人和朋友讲?讲这个心高气傲的朵朵出身卑微,家境清贫,不屑关系权贵,不屑安稳工作,却接二连三被老板炒鱿鱼。她似乎没有时间和条件像旁人那样坦坦然然地去失败。
雪不停。
此刻,马铃患了感冒,发烧头疼,正在想念他的朵朵;妈妈的病情突然加重,正在县医院接受治疗;自己也因和马铃赛车摔了骶骨而坐卧受限。她觉得有点累,但她必须先去看望马铃。书包 网 想看书来
八哭泣的新年
这个冬天雪足够多,天也足够冷,尤其农村,地广人稀,雪一层压一层,经冬不化。
马铃给自己选了一款诺基亚手机,没完没了地把玩,还不时对手机来个飞吻,说自己总算跟上时代了。
“什么时代呀?”朵朵并不觉得这玩艺有多招人喜欢,有多了不起,就从鼻腔里哼一声。
“呼机、手机、商务通一个都不能少的时代呗。”他沾沾自喜,全然没发现朵朵的脸色。
“过完年早点回来,我姐家按揭了新房,我爸妈要搬到她们现在的房子去住,老宅想卖了作首付,再按揭一套。咱得帮忙搬搬东西、搞搞卫生啥的。”
“对了,也得给你家装个电话,否则我会-想死你的!”边笑边冲朵朵做个鬼脸。
大年三十,母亲终于出院了。回到阔别多日的自家庭院,一家人都感觉那样亲切幸福。母亲一时闲不住地张罗着扫雪,该置办的年货,算计着初几设宴,需要宴请哪些客人,几时走亲访友。
从医院回来,朵朵被电话追得啥似的。马铃一会儿向她汇报自己有多想她,问她是否同样地想他,一会儿又要给她朗诵自己刚写完的抒情诗,一会儿又问她拜年时带些什么礼品。
闹的母亲就说:“瞧你俩这腻歪劲,非她不娶非他不嫁似的!”
朵朵和姐姐扬扬一块笑,辩解说:“我可没说这话啊,不过我确实还没遇上比他更好的人呢!”
“这丫头挺痴情啊!”母亲看着她一脸幸福的样子,既高兴又有几分担忧。
初三的宴席。
朵朵一家人,姐姐的男友小白,马铃还有朵朵的两位舅舅围坐一桌,推杯换盏。酒到八分,人人面红耳赤,只有马铃因为下午要带朵朵回家不敢多喝,况且朵朵早下了禁令给他,这种场合喝多了会没面子,会被人看不起的。
大舅眼光迷离忽就无限伤感:“天增岁月人增寿,一晃你们都要成家立业,我们都老了。但扬扬、朵朵还有小白、马铃你们都听着,我就这么一个姐姐,我姐身体一年比一年不好,你们将来要好好尽孝。”
一番话让每个人心头发酸,眼圈潮红,四人纷纷点头。
“你们离家大老远,可就是再远,也不能把我姐扔在医院没人管。”
大舅有些激动,朵朵听出大舅是在点示自己听说母亲住院以后没能马上赶回来。她看了一眼马铃,马铃看一眼她,低头不语。
这时母亲强忍着眼泪,偷偷拽大舅的衣袖:“大弟,你喝多了,别说了!”
没想大舅拨开母亲的手:“姐,你让我说。你也别担心,家里没钱大弟有,你老了,大弟养你一辈子!”说时声音哽咽,眼泪直流。
朵朵的眼泪刷地流下来,血往头上涌,一时悲愤交加,她听不下去了:“大舅,你不能这样说话。您是长辈,可这话做晚辈的不能不讲,这是我妈,唯一的亲妈,有儿女一口粮必有当妈的一口饭--”喉咙发堵,她也说不下去了。
丰盛的午宴就这样变的三三两两、东屋哽咽、西屋垂泪。
一路上,朵朵伏在马铃的背上,感到无比得塌实。到市里时,马铃和朵朵在超市选了糕点和红酒,准备第二天去马铃家拜年。
当晚,马铃执意让朵朵先到父母家吃顿便饭,朵朵很累不想去,就借口说:“我太累了,反正明天也要去的,再说哪有晚上拜年的道理。”
不想马铃却大发脾气:“你又不是动不了,你哪儿那么多规矩?农村就是规矩多!”
这话深深地伤害了朵朵,她努力憋住眼泪朝他大吼:“我今天就是不去了!”
她定在那,两颗大大的泪滴陡然滑落。
马铃上前一把揽过她,无限怜惜:“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以后再不说这样话。别哭,别哭,不哭了,不哭了,我会心疼的,不哭了,啊。”
朵朵拎着礼品进屋,马铃在前掀开门帘,马母笑容满面地欢迎他们。只是小乐却一返常态,立在床边一声不哼。
马铃觉得奇怪:“小乐,还不快问阿姨过年好!”
“小乐过年好!”朵朵蹲下身和小乐打招呼。
小乐依旧不吭声,狠狠地盯住朵朵。
“小乐,你不是说你最喜欢你朵朵阿姨吗,今天怎么这么不懂事?”马铃口吻严肃起来。
不想小乐毫不示弱,昴起脸有板有眼地说:“你才不懂事,找这样的破对象!”
马铃一下急了,一手拍在小乐的ρi股上,孩子哇一声哭了。
马艳闻声奔进来大嚷:“谁碰我们宝贝了?”
马母也慌慌地跑过来:“这孩子在胡说什么呀。”
“我打他了,他不懂事,怎样?”马铃坚定的声音。
“马铃,你又不是小孩,你跟个孩子治哪门子气?大过年的,姐还给你买双金猴皮鞋呢,过来试试。我弟弟大高个,仪表堂堂的,穿上啊,准好看。”
“你也甭夸我,我不喜欢!”
“这就是你不懂事了,姐哪句说错了,我弟弟本来就挺帅的。”
“帅个屁,你弟弟弯腰、驼背、罗圈腿,哪里帅了?”
“怎么不帅了?我弟一米七八的个头,出入政府大院,有多少人都羡慕呢!”
马铃摔门而去,只剩朵朵,去留两难,有些失魂落魄。
勉强挨过午饭,马铃拉着朵朵出了家门。他万般怜爱地看看朵朵,朵朵看看他,眼眸潮湿但努力仰起脸向他微笑,相互无语。他用力揽了揽她瘦弱的肩头,她小鸟般紧紧地依在他身上。
九谋生(下)
空气中渐渐有了暖意,春天不远了。
朵朵又找到了一份新工作,在一家声讯台做电话主持人。
时间不长朵朵就发现这和其它工作相比很有些特别。首先这里的作息时间是上班24个小时,下班24个小时。工作地点是保密的,招聘、面试或其它与外界有关联的事全部借用其它场所进行。员工全部是女性,上岗之前需要先起一个“台名”,比如芳芳、小娜、蒙娜丽莎什么的,大多是很柔情、动听、易记,让人一听就能产生很多联想,感觉很“女人味”的名字。年龄,背景,学历各自不同,有大学生,有无业的家庭主妇,有十七、八岁的小女孩,但她们在媒介上有个通用的名字叫“电话小姐”。工资是按每人的话量提成,听众打这种热线每分钟9角钱,她们从中提9分,每月累积时长就是自己的薪水了。公司所有的规章制度就是不准泄露本人的真实姓名及公司办公地点,不准和听友见面。每天的工作内容就是接听听友打来的电话,和他们聊天,不管天南海北,无所不聊,只要你别让他们挂断电话,别断了自己的财路。也仅仅是为这些,这群女孩们拿出了十八般武艺,各显神通。有的能用英文和听友对话,有的对着话筒没完没了地唱歌,有的讲故事,讲脑筋急转弯。她们努力压低声音,这样不仅能掩盖声音本身的缺陷,还能让对方听起来感觉你很温柔;每一部电话响起,都有人飞一样的抢接,她们努力地装笑来为自己的声音加蜜,努力地显示自己的风情万种,*无数,努力地撒娇卖嗲,纠缠不休,尽情地打情骂俏,逗着黄段子,遇上话不投机的就干脆大骂出口,爷爷奶奶的恨不得骂出去八辈祖宗,真不知天下还有那么多脏话粗话怎么一时都聚到这里来!但归根结底,至少有一半的听友会集中到一个话题上去,那就是性。女孩们耐心地满面笑容地无所谓地为对方宣传性知识、交流性体验,夜深人静之时时常就会听到令人作呕的呻吟声,这有什么?人家说了,“为的就是挣两块钱呗,男人女人不就这点事吗,他又不知我是谁!”她们极尽女人之能事来应对这帮男人,以赚取他们的腰包。男人们对性又似乎是永远地保留兴趣,永远的好奇,他们问你的三围,问你丈夫的尺寸,问你们的体位,甚至让你用声音给他们一个Gao潮。
我们承认有三分之一或者是四分之一的电话还是纯洁的,他们在生活中遇到了难题,想找个人谈谈心,说说话,想寻求人类的帮助,但人的情绪具有暂时性,这种人也许一生只打那么一两次电话。其中也有人想咨询一些房屋、二手货信息,想征婚、征友,但他们不知道女孩们告诉他们的电话号码绝大多数都是假的,甚至就是自己的手机号,然后她们放下话筒就关机。无疑,这些不能成为他们的主流业务。起码在朵朵工作的台里是这样。
每天这三十来人在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里乌七八糟、电话里电话外地神聊,聊女人聊男人聊各自的性生活,朵朵才明白为什么面试的时候,经理让她们中已婚的人举手,班长知道她未婚就问你是不是有男朋友,是不是在同居?到了后半夜,电话渐少,女孩们就把仅有的几个破旧的沙发往一起一并,四五个人和衣挤上去。每夜,朵朵不是被冻醒、胳膊或腿被压得麻醒、疼醒就是被挤到两排沙发的夹缝里硌醒,要么,就是被偶尔传来的呻吟声恶心醒。而且她的业务不好,没挣到多少钱,却需要每天骑50分钟的自行车,风雨不误。如此这般,她竟坚持在那里“秘密”工作了40天。
这40天,彻底改变了这个世界在朵朵心中的形象。因为那些电话是那样真实,那些男人是那样龌龊不勘言说,虽然他们从事着各种各样的职业,商人、公务员、医生、学生、无业者,青年、中年也有老年。阳光普照的大地,男人们从容地走过,他们也风度翩翩,也西装革履,也儒雅绅士,可夜深以后,那些话费昂贵的电话又会此起彼伏地响起。
马铃居住的居民楼下,盛开着一大片灿烂的迎春花。
马铃坐在石凳上,朵朵伏在他膝上。
她拉着他的手,像个孩子拉着大人一样向他倾诉:“我厌倦了这样的生活,也厌倦了我自己!”
“你看!”她掏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上面详细地记载了她每一次工作的单位概况,收入,工作时间,离职原因及感想,还记录着每一次登门面试过的大大小小的单位,粗略一数,竟有20家之多。
“宝贝,你理想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呢?”马铃怜爱地抚弄着她的头发。
“我的生活和我父母不一样,和伯父伯母也不一样,和你不一样,更和芳芳、小娜她们不一样,她们都那样狼狈地活着,我也是!我厌倦了,厌倦透了。”
她透着空洞和恐惧的双眼望向漫漫夜空:“这不是我想要的!”
“我懂。”许久,马铃认真地说:“要不,你去读大学吧!我供你。”
“快看!流星雨!”
“啊?”
他们同时站起身,被身旁的奇异景象惊呆了!一颗颗流星在他们的眼前、头顶、左右、身后瞬间滑过,深邃的夜空一道道闪亮,他们跟着痴痴地旋转。
“都说流星雨的时候许愿最灵,宝贝,我们许愿吧!”朵朵突然想起了这个说法,兴奋地说。
马铃牵着她的小手,一脸地兴奋、虔诚:“嗯,许愿!”
他们深深地对望了几秒钟,不约而同地拥抱在一起!
流星依然在他们周围滑落。
“让我在你的生命中美丽着吧,像这流星一样”,朵朵在他怀里动情地呢喃。
“也让我在你的生命中美丽着吧!”马铃回应。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满足遇到你。哪怕有一天我也会像这流星一样灿烂地陨落。”
马铃扳起朵朵的脸,脸上瞬间就写满了心疼:“胡说什么,你永远不会陨落。至少,在我活着的每一天,你都不会陨落,你是我的恒星,你知道吗?”说着再次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我知道,我知道!”朵朵拼命点头。“宝贝,我想告诉你一句话!”
“什么话,你说。”他认真地看着她波光流转的眼睛。
“我,我,”她仰着小脸,凝视马铃,但她似乎还需要一点勇气。
“我想嫁给你!”朵朵的泪水忽就流了满面。星光下,宛若一坪多情的水面。
马铃一把拥她入怀,紧紧地,一次次地拥抱她,似乎想把这个女孩粉碎在自己的怀中。他动情地想要吻走她的泪水,然而,朵朵的泪水一帘一帘,怎么也止不住。他不得不将她的头埋入自己的胸膛,任她所以。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十流产
“你是我的小小狗,我是你骨头,抱在怀里头。我牵着你的手,到处去走走,掉在沟里头——”马铃咿咿呀呀地在电话里给朵朵唱歌,“狗狗,今天回家吃饭吧?”
电话这头的朵朵收敛了笑容。
确实,她很长时间没去过马铃父母家了,因为有一种感觉她回避不了。不晓得为什么,朵朵觉得这个大家庭里如果没有她,每个人在个自的位置上都挥洒自如,其乐融融,很和谐很幸福。伯母挑家过日子,家里家外一个人习惯了,从不需要丈夫的发言权,不发言就好,发言就有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以至三岁的小乐也可以像外婆一样指着外公的鼻子说:“你真够呛”。伯父很慈祥,但他必须顺从,多年的共处,似乎也习惯了。小乐有时不肯吃饭,一个人手拿玩具或者刀枪棍棒卧室客厅地跑,外公外婆爸爸妈妈手端一碗米饭在身后辛苦地追。马铃厌烦这样的情景,又爱就这些“焦点”和家人理论,不分输赢的时候就问朵朵的看法。朵朵心里暗骂:“你真傻假傻,就算你正确我能在这说吗!”。马艳又很“女人”,三句话不离商店、漂亮衣服和化妆品,这让朵朵很为难,接不上话,因为她的年龄足够艳丽,还无需化妆品的粉饰。马铃在的时候这家人倒还可以吵吵嘴,如果他不在,这家人就安静得不得了。偶尔马艳会在马铃和朵朵都在的时候说谁家的谁谈了个什么样的女朋友,多高的个头,多好的工作。朵朵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玻璃球被搁在了一张橡棋盘上,怎么看都不是那么回事。
“我不回去,我姐会担心的,我们改天吧!”朵朵说。
第二天中午下班时,呼机忽然响起:“亲爱的,我在窗外等你呢!”
朵朵惊喜地出门,马铃正在公司门口侯驾。
长宁桥畔,又是绿柳婆娑。
马铃望着桥下的流水,揽着腿上的朵朵,点着了一去烟,静静地吸。朵朵撩弄着他的头发。
“宝贝,问你个事?”
“啥事?”
“工作咱还找不找啦?”
朵朵停住手,缓缓立起身,眺望着远处的流水。
马铃望着她的背影,似乎听到秒针在一下一下地响。他终于也立起身。她突然扑进他的怀里,双手紧紧箍住他的腰际,不肯放松。
许久,她抬起头,平静地说:“不找了。”
马铃没再说话。
朵朵回到单位,感觉很累。这段时间她总觉得懒洋洋的,见什么东西都没胃口。
星期天,马铃特意做了很多朵朵爱吃的菜。可是朵朵还是没什么食欲,从床上爬起来假装热情地吃了几口,又倒在床上。
马铃疑惑地看她:“你怎么了?”
“我?哦,许是累了,歇一下就好了。”
“不对”,马铃关爱地看着朵朵,让她枕在自己的臂弯里,“你会不会是有了小狗狗了?”
“什么啊,去你的,你可别吓我,才不会呢,”朵朵推开他的手。
“为什么不会?你很长时间没有例假了。去看一看吧!”
“别瞎想,怎么可能呢!”
是啊,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相信课堂里老师每天都讲的妇产儿科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呢?
尽管朵朵一再否认,内心还是有些惶恐。凭自己在课堂上的记忆,她偷偷到药店买了一瓶黄体酮,服用了三天。三天之后,朵朵心里越来越没底,因为例假依旧没有。买个试纸看看,她彻底傻了!
马铃却乐呵呵的,当朵朵坐板凳的时候,他会拿座垫给她,“你倒没事,小心别把我儿子冰着。”朵朵往水槽放自来水的时候,他会抢上去:“别,有热水,儿子喜欢用热水。”朵朵躺在床上的时候,他抚摸着她的肚皮,天真地问:“宝贝,咱家狗狗在哪呢?”他比个孩子还无忧无虑。朵朵又是慌又是甜又是气。
半个月下来,她彻底沉不住气了:“咱的狗狗怎么办啊?”马铃这才收起了黑夜白天都挂在脸上一直挂了半个月的傻笑,把朵朵抱在怀里,怜惜地看着她,抚摸她,亲吻她。
“小狗,今年我们先不结婚,好吗?”
朵朵不加思索地点头,心想我才多大呀,本来就没想结婚,更何况你都不急我急什么。
“只是我们的狗狗,来得太不是时候。”朵朵忽然就流泪了。马铃擦去朵朵的眼泪,轻轻地摇着她:“不哭,哭会伤身体,将来我们还会有狗狗的,将来我们要很多很多狗狗,好不好?”
朵朵紧紧地攥住马铃的手,马铃紧紧地攥住朵朵的手。他们不会让其中的一个人独自疼痛,然而疼痛还是让朵朵的眼泪不停地流下来。
午间,马铃在客厅以九牛二虎之力不停地重复按那几个电话键,希望能为朵朵送去一首歌。
“我把这首歌送给朵朵,希望我们能早日踏上红地毯!”当朵朵终于听到马铃的声音在电波里响起的时候,幸福地笑了。
仿佛就在老家的炕上,朵朵头戴玫瑰花环,这花环是马铃亲手采摘亲手编织的。她的长发披在肩上。洁白的婚纱露出光洁的颈背。马铃把车子缀满红色的玫瑰,牵着她的手走出小院,车子开出村子,穿过小镇,开往这个熟悉的城市。在那个同样熟悉的教堂,红红的地毯说不出有多长。当世界上最幸福的音乐响起的时候,当牧师向他们问话的时候,他们可以把内心积聚了那么久的情份和渴盼化成一声“我愿意”!而后,马铃会牵着她的手,带她到开平,到这个房间里,这个可以让她和马铃好好相爱的地方。她似乎闻到了玫瑰的芬芳,在这令人迷醉的芬芳里,她甜甜地睡去。
如果说女人以爱情为生命,那么在她们懵懂的最初,一定有人给予过她们生命一样的爱情。
当朵朵睁开眼睛的时候,床前的马铃换成了他的母亲。
朵朵吃了一惊,勉强坐起身,梳理一下散乱的头发,招呼伯母坐。
马母微笑着坐下,显出知识分子的儒雅风范。“朵朵,你很长时间没到家里去了,今天伯母找你是有话想和你说。”
“有什么话您尽管说,没有外人您别客气。”
“那好,我就直说。朵朵,你和马铃交往了一年了,时间也不算短,你们两个之间我们说不太好,但从家里的角度说,我们对你不很满意,希望你俩再考虑一下。以前,你常到家里去,我们当家长的有话没好意思讲,可我们马铃年龄一年比一年大,我们不能再拖下去了。”
朵朵的脸色有些苍白,但她还是勉强笑了一下。
“这就是家里的意见,希望你们考虑一下!没事我先回去了。”马母临走时又强调一句。
马母走后,马铃来到她的床前,握住她的小手。她向他微笑了一下,捌过脸去。
那笑,虚无飘渺。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十一前途
朵朵现在的工作离开平很远,只得借宿在姐姐的集体宿舍里。这间阴暗的小宿舍被三张上下铺和五节柜挤得严严实实,四处零乱地悬挂着柜子里放不下的衣物、换季的行李和生活用品。天越来越热,宿舍就闷得不行,扬扬和朵朵挤在一张上铺上,谁一翻身就会把对方吵醒。但全宿舍的姐妹都羡慕这个“外来妹”,因为她们都和扬扬一样来自农村,为了一个“非农”的户口和所谓的“正式工”来到这个城市,成为一个陶瓷女工。刚刚结束了实习,工厂的效益却越来越差,三两个月不发工资,可发一次却只有一百多块钱。她们不得不节衣缩食,每天只买二毛五角的馒头或花卷,或者一块钱一份的陕西凉皮,因为没有学历,没有一技之长,她们找不到其它的工作,也不能让父母的血汗钱随便就打了水漂再跳回“农门”里去,更不能违背父母之命放弃这来之不易的“城市生活”。她们淳朴懂事,孝顺父母,擅长忍耐拮据的生活,也擅长背地里说三道四,吵架、*,总是那幅天不怕地不怕我是流氓我怕谁的架式,丢东西的事更会三天两头发生,不管什么东西,东西的贵贱,而后就是丢东西的人随地破口大骂。扬扬有一次从浴池出来,从早市上买的只值十五块钱的连衣裙却不见了,幸好一个工友给她拿来衣服救了急,不堪羞愤的扬扬也骂:“缺德不缺德,从哪偷不是偷,非从澡堂子偷,缺八辈子德了真是”。年纪背景相当,却能骑着自行车自己满城市找工作,每月拿到400元的工资,外加30元的补助,懂得医学知识,自学大专课程的朵朵简直成了她们的楷模,更何况,朵朵有着她们看不出来的魅力,自己谈了个公务员男朋友,而且她们是何等狂热浪漫,马铃对她又何等之好,天那么晚了,还给她送很多很贵的水果。她们向她诉说感情上遇到的难题,听她讲找工作的经验,也有人偷偷问她很长时间没有例假是不是就是怀孕了。
那些水果和营养品是马铃让她滋补身体的。朵朵把水果分给宿舍的姐妹们吃,心里却别有一番滋味。
现在她必须重新记起那个遗忘了很长时间的词语,就是“分离”。刚认识马铃的时候,她知道这个词语是存在的。但是马铃阻止她这样想,告诉她他们之间永远不存在这个词。时间一长竟真的忘记了。是那天飞飞扬扬的流星雨,让朵朵刹那间记起了这个词语,并真实地感到它的存在。她不敢对马铃说,那无际的天河就是马铃给她的爱,一颗颗流星就是朵朵的身体和心,在某一天它们会在他的爱里徐徐飞落,流成这漫天的星雨。不知道世界是不是真的存在预感,如果不是,朵朵的感觉又为何会那样真实!
就在前一天下午,马铃平静地、微笑着环抱着她,说:“妈妈老了,身体又不好,而且性情要强,又固执,不能硬碰硬,她愣说不行,我愣说行,她一定会偷偷掉眼泪的,我不能那样做。我和她说我们分手了。但是我会和你在一起,你好好表现,过个半年一载,我也找不到好的人,我就和妈妈说,还是你最好。我们还会在一起。”有什么比让相爱的人在一起更珍贵,只要能在一起,还有什么困难她不能克服?朵朵点头了,她甚至幸福地微笑了,只要有生的希望,人总会感觉幸福,爱情也是。她把头靠在马铃的胸膛,还是那么塌实,像回到家一样。
又是夏天了。
马铃兴奋地拿一大摞高校的招生简章给她看,让她去念大学。她却改变了主意:“如果我们在一起,花多少钱都无所谓,可是如果不在一起了,我不会用你一分钱。”她隐隐地感觉也许有一天马铃会离开她,也许就在她迈进大学校园的那一刻。
马铃急得冲她吼叫:“你要什么臭面子!”
“如果我们分开了,我能挣一分就花一分,能挣一百就花一百,与你没关系。”她毫不示弱。
“那好,算你有种,如果我们分开了,就要成仇敌,再过八辈子也是仇敌,行了吧?朵朵你听好,就算我们分开了,这也是你的前途,你看着办吧!”
朵朵突然僵住了,“分开”这个词第一次从马铃的嘴中说出来,她吃了一惊,感到有种巨大的痛苦袭来,她有些抵挡不住。许久,她才轻声说:“谁要你给我前途了?”
声音细弱的自己也仿佛听不见,但马铃分明听到了一声铮铮作响的质问。是啊,在这个女孩眼中,即使再光辉的前途或者还不及与他一分钟的相守。他不顾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冲上前抱住朵朵,帮她擦干眼泪:“不分开,不分开,我怎么舍得和你分开?我们不要在这样互相折磨,我们不要分开,我们会在一起,我还要娶你当媳妇儿呢。走,我们现在就回家。”直说的两个人的眼睛一起潮湿。
再回到这熟悉的房间,朵朵却忐忑不安起来。没有马铃,她不敢一个人呆在房间里,曾经令她倍感幸福的门锁被打开的声响,而今却令她提心吊胆,唯恐进来的人不是马铃。
但他们依旧频繁地、快乐地约会,旅游、逛街、游泳,正如余秋雨的一段文字:“这里没有重复,真正的快乐从不重复,这里不存在刻板,刻板容不下真正的人性,这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人的生命在蒸腾。”他们感到“没有爱情的生命没有生机,没有生命的爱情同样令人窒息。”
生命和爱情如此相辅相成。
十二一封家书
朵朵被通知开会。
她想,不会又被炒吧。两次被炒的经历让她对莫名其妙的开会心有余悸。推开经理室的门,嗬,人挺齐,朵朵的心就放下了。经理坐在中间,表情严肃。他原是报社的一名记者,言谈举止很有文化味。这两年与人合伙注册了这个小公司,承接一些印刷前业务,暗里也出些盗版书。
“今天让大家来主要是感谢长期以来大家对公司及我本人的支持,另外,我代表公司诚恳地向大家表示歉意,这段时间因为经营不善,公司被迫解散,请大家多多谅解,自谋出路。”话不多,却很沉重,全场鸦雀无声,众人似乎还反应过来经理在说什么。
“好吧,散会!”经理又说。
还是鸦雀无声,没人动。
“大家放心,就算有再大的困难,跳楼的是我,不是大家。大家散会吧!”
许久,一个新来的小伙子站起来说:“经理,在最困难的时候挺住,祝愿公司早日度过难关!”
“谢谢,谢谢!”经理握住他的手致谢。
众人神色黯然,陆续走出会议室。
朵朵把手头上的工作作了简单的交待,拿了自己的工资,和同来的同事安洁有一搭没一搭地感慨:“安洁,我们在这整整工作了100天,我记得没错吧?我知道有一天肯定会离开这,也离开你,可没想到就在今天。感觉上,事物的变化总比我们自身的变化快得多。这个城市每天都有新的高楼拔地而起,总有新公司注册,总有公司解散,总有店铺开业,总有店铺关门。真搞不懂我们为什么会选择这种生活方式,一天不工作就一天没有饭吃。当然啦,可能我们没有其它选择。相信从明天起,人才市场上又会出现一支生力军,就是咱这二十来同胞。像不像一堆抢食的麻雀?”
“还是你想法多,我可没那多想法,它妈的,不是有句话叫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吗,三天河东,三天河西呗。不过劝你啊,最值得你珍惜的呀,还是你们家马铃,工作无所谓,它不换你,你还换它呢,可好男人是一辈子的。你命好,遇上个好的,就珍惜吧!不像我。”
“唉,怎么说呢,就你家老贾这事,说出去,十个人得有九个半反对的,不过安洁,我信一句话,叫‘你有没有做到别人都以为是错误,只有你自己以为是正确的事’?不论对错,人总该有一次这样的经历吧。池莉的<<小姐你早>>里不是有句话说‘一个女人,只要爱着,她的内心就会是一片灿烂’。等有一天那种灿烂的感觉没有了,你自然就会做出决定了。”
“好吧,遵照你的指示,顺其自然吧。只可惜我连我家老贾长啥模样都不知道。唉,网恋害死人,算了,不说我了。这个小雕塑,本来是想送我同学的,现在算我提前送给你和马铃的结婚礼物吧,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朵朵接过来一看,是一男一女牵手而成的一个艺术造型,陶瓷原料,磨沙工艺,玲珑剔透。朵朵有些爱不释手,她轻轻地叹一口气:“安洁,我选好了一个日子,明年的10月20日,秋高气爽,日月逢十,周六,恰好又是我23岁的生日。我预感,如果这天不能和马铃结婚,我们一定会分手。”
“你凭什么预感?你俩不可能分开。”
“凭感觉呗。”
“唉,你倒可以选个日子,看我,人家娇妻陪伴,儿女绕膝,你说我认真个什么劲儿!不过说好了啊,如果你俩不能结婚,这礼物可不能给他,你得自己带着。”
“好的,我会的。”
一个人走在街上,路灯、车灯、七彩的霓虹次第闪亮。城市的夜晚多繁华多璀璨!
“这个城市真大呀!灯火真美!朵朵,这曾是你的梦想吧,现在也还是吧?”朵朵自问,“可是,现在,你该去哪呢?”
这时,朵朵的呼机响了:亲爱的,现在我的身边空旷极了,夜这么静,我怎么这么想你。
朵朵拔开人群开始飞跑,她需要赶上那趟开往开平的末班。
当朵朵掏出钥匙,打开门锁,躲在门后的马铃一下抱住她:“亲爱的,我听到了你的脚步声。”
“亲爱的”她紧紧地抱住他,心里感动:“为什么每次我被这个城市拒绝,你都会出现,你有千里眼,一直看着我对不对,还是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一直跟着我?”
“怎么了?”
“公司经营不善,解散了。”“对不起,我总是带给你坏消息!”她又加了一句。
“傻样,又没人怪你,这也不能怪你呀,我的宝贝是天下最优秀的女孩!”
那一刻,朵朵的心都要融掉了。
第二天,收拾房间的时候,朵朵发现客厅的沙发上有一封信,厚厚的一沓,没有信封。她拿起来一看,是马铃的母亲写给马铃的,密密麻麻的字迹,足足写了七页信纸。一口气读完,朵朵发现这是一份多么“厚重”的母爱,可谓用心良苦。
马母在信中从头至尾写了自己这一生艰辛的生活,从跟自己的母亲乞讨开始到读师范,到工作、结婚,直到今天这个家庭是如何过上了在别人眼中比较体面的生活,写为了马铃的工作,家里找关系花钱对他寄予了多少厚望,而后分析了朵朵的种种“不妥”,一来朵朵太矮,马铃太高,外表不般配;二来朵朵和马铃年龄差距大,交流会有隔阂;三来朵朵没有正式工作,收入不稳定,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感情再好也架不住将来“穷打”;四来朵朵家在农村,只姐妹两个,负担会很重;五来朵朵心高气傲,这种人在单位不会受欢迎,人群里不受喜欢;六是朵朵不擅处理家庭关系,不利于将来大家庭的团结;七是朵朵太小,没个妻子样儿,把马铃交给她,作母亲的放心不下;八来感情问题也不一定保险,李霞不就是个例子吗?总而言之,朵朵和马铃不适合做夫妻。随后说陈春这个孩子不错,人没有十全十美,告诉马铃和你的理想相比,达到个百分之七八十就行了,感情可以慢慢培养,不要对人家太冷淡,不要太追求完美,太幻想,太幼稚。年龄大了要抓紧时间。又指出了马铃在家中表现出来的种种“不是”,强词夺理,总和家人吵嘴等等,总之没个儿子样儿,没个弟弟样儿,没个舅舅样儿,最后又对马铃提出殷切期望,希望他早日成家,早日成才。中心思想就是家里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马铃好。
把信放回原处,朵朵的唇角翘一下,露出一个轻描淡写的微笑。但她必须冷静地想一想了,想一想这个现实中的“朵朵”,想一想那个李霞那个陈春。李霞是马铃的初恋。他们在学校里相识,相恋,但五年后李霞对马铃说“你像小溪,他像大海”,之后与那个“他”结婚。朵朵很是不解,就算李霞是个例子,可这例子能说明什么呢?我和她又从哪里比较呢?李霞放开马铃选择了别人,就代表着我也会放开马铃选择别人?这例子举得让朵朵简直气愤,她不允许任何人毫无根据地评价她和马铃的感情,她觉得这无异于对这份感情的侮辱和诋毁。而这个陈春,朵朵就无从知道了,也许她现在就生活在马铃的身边吧。她的唇角又翘一下,露出一个轻描淡写却极其痛苦的微笑。
环视这个房间,曾经给她多少温暖,多少无拘无束地欢乐,又记载了她和马铃多少如胶似漆的恋情。每一次在她不知道该去哪里的时候,这房间就会伸出它宽厚的臂膀容她安静地休息。这张宽大的双人床、床头的灯、朵朵按在墙上的手印、她和马铃折叠的红纸鹤、从花园植来的不知名的花,还有马铃从公园钓来的红金鱼,这一切不仅让她熟悉地感到温暖,更让她熟悉地心疼。仿佛就在一夜之间,这房间像被谁施了魔咒,朵朵总是莫名地紧张,每一次楼梯上的脚步声,邻居家拧门锁声,都让她心悸。她开始常常地感到恐惧。
朵朵端着一盆洗脚水。马铃故意和她开玩笑,在她身后突然大嚷一声。
“啊---”,朵朵尖叫一声,连盆在水全摔在地上,她蹲在地上不停地颤抖,眼泪刷刷地往下落。马铃起先倒被她的惊叫吓一跳,而后才发现这个女孩是多么地弱不禁风,便伏下身哄她。每天夜里,马铃需要把朵朵抱得很紧,她才肯睡。清早,马铃吻别朵朵的时候,她攥紧他的手不肯放开。
这天,马铃走后,朵朵没有起床,她梦见自己一个人躺在这张床上,楼梯上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她的心陡地缩紧,紧张、害怕,而后房间的门锁被打开,马铃的母亲走了进来,朵朵慌乱,不知该藏到哪里?焦急和恐惧中,她醒了。
这时门锁突然被打开,马铃的母亲推门而进,看到朵朵的时候,她显然吃了一惊:“朵朵?你怎么在这?”
“伯母,我梦见你了。”朵朵答非所问地说。
“梦到我什么了?”
“梦到您来这,就醒了。”
马母坐下,不慌不忙地问:“朵朵,马铃说你们已经分手了,是吗?”
“是,哦,不是。”
“你什么意思?”
“我们是,哦,不是,我们,我们表面上是分手了,实际上,实际,”她支吾着不知该该如何解释才好。
“唉!”马母叹口气:“既然分手了,你就不应该再找他,就算他找你,你也应该克制一下,不应该来。马铃现在已经有女朋友了,你知道吗?”
朵朵不知该如何作答。
“你这样做不但影响他谈女朋友,还会影响他的声誉。下不为例,以后伯母不希望在这个房间看到你。好了,我走了,你收拾一下自己的东西吧!”
马母的脚步声很快消失了。朵朵呆坐在床角,眼泪又流了下来。
十三 回家
“亲爱的,我来看你了,我就在你的身后呢!”
朵朵急忙转身,可是什么也没有。
“亲爱的,看我呀,我在你身后呢!”
她又转身,还是什么都没有。
可马铃不停地唤她。她不停地转身,“你在哪呢?马铃,马铃-”
任她急切地呼喊,马铃的声音却消失了。四围是高耸的山峰,朵朵孤零零地站在谷底。突然,四围的山开始迅速得旋转,朵朵的身体失去控制,垂直地下落,落向无底的深渊。
“马铃-”她声嘶力竭。
“宝贝,醒醒,醒醒!”马铃急急地拍打她。
“啊”朵朵尖声惊叫。
马铃用手捂住她的嘴,她还是惊叫,马铃强行吻住她的双唇,朵朵急促地喘息着睁开眼睛,滚烫地眼泪一颗连一颗掉下来,她泣不成声,扑进他怀里。
他们紧紧地相拥着再次入睡。
窗外忽然吹进一阵凉风,两个女子轻飘飘落到朵朵床前,她们挽着高高的发髻,穿着粉红和翠绿的长衫,看着朵朵,抬手掩面哧哧地笑,穿绿衫的女子说:“姐姐,这有一张床呢。”那个红衫女子说:“是呀,妹妹,活着的时候我们都没睡过床,今天我们在这睡一睡吧。”“好呀,那姐姐我们把这丫头赶出去吧。”她们一齐抬起衣袖。
朵朵腾地坐起身,“鬼---”边喊边往外跑,一下磕到床沿上。马铃一把拦住她的腰际,她顺势倒在他怀里,马铃声音哽咽:“宝贝,你别这样,你知道我有多心疼你。我的心都要碎了。”
“宝贝,我好怕,真的好怕呀。”
“我保护你,宝贝不怕。”
马铃让朵朵睡在自己的身上,枕着自己的肩膀,告诉她这样就不会再害怕了。
第二天起床,朵朵发现自己的嘴唇昨晚被马铃咬出了血,肿了老高,膝盖也磕青了。想去一下卫生间,马铃说:“我抱你去吧。”之后再把她抱回卧室。
朵朵笑着抚摸他的脸:“我去给你洗袜子吧!”
“你先歇着,以后再洗。”
“宝贝,你的女朋友叫啥名儿呀?”
马铃稍微愣了一下,放开朵朵:“哪有什么女朋友。”
“你骗人。”
马铃看着她一脸的天真柔弱,伸手抚摸她憔悴的小脸蛋:“她姓小。”
“这个姓好听,叫小什么?”他把她的头揽在自己怀里,“叫小狗。”
“那陈春是谁?”
马铃坐下来,沉默了好一会儿说:“一个庸俗的女人,我不会和她结婚的。”
“那今年春节你不能去我家拜年了,我怎么和父母说呢?”
“照实说吧。”
朵朵不敢再往下问,马铃回答一句,她的心就疼一下。她努力微笑着,但她的心正碎成一片一片,片片闪耀着爱的光辉,正从马铃的天空徐徐飞落,流成一夜星雨。
时间过得真快,屈指算来,离春节还有一个半月。此时正是人才市场的淡季,朵朵看了几家单位,都乱糟糟的。
马铃这里是不能久留的了,她害怕接二连三钻进她脑海里的恶梦,何况马铃对她除了温存,并没有一句挽留的话。城市很大,但朵朵只能选择回家,可回家又何尝不是恶梦,她不确定回家以后是否还能像从前一样回到这个城市,这个城市是否还会将她收留,明年的10月20日还太远,也许就在她登上回家的长途车的那一刻,马铃就会从她的世界里消失。是谁正举着一把尖刀,时刻要把那个身材像株刺槐一样,笑起来春天的土壤一样,在她的内心疯长了500多个日子,早已根深蒂固的马铃从她的内心挖去?
……
上邪无情
不知你是我的一半身体
脸儿相贴手儿相牵腿儿相挨的情谊
也是说走就走说离就离
春节的炮声又响起
就像为爱举行的葬礼
心飞了
人也只想归去
春天还会来
只是我如何才能走下去
不怕分离
怕只怕分离之后不能再聚
若真有六道轮回
我们能不能再相遇
相知相爱相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