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六山和邹月华的初生儿子和泰满周岁了。月华兴奋地炒了几个菜,准备了一壶酒,六山请了光ρi股伙计四海和银贵,一起来庆贺和泰的“华朝”。
几杯小酒下肚后,柳家泥砖瓦房的堂屋里,不时笑声阵阵,但六山的笑声里裹着几丝沉重。
柳老秀才去世后,六山和月华承继了父亲留下的家业。因要为父亲守丧,再加上六山头回经商遭凶险亏了本,即使卖掉一点父亲留下的田地,他们 资金也不多,因而头两年俩夫妻仍在乡里起早摸黑,汗爬流水地发狠作田,想从田里下脚先多积厚一点兴家立业的底子。然而,两年过去,洞庭湖的老北风吹皱了少年夫妻的脸,六月间的黄火子大太阳晒得六山的嫩堂客黑古溜秋,父亲留下的家产却仍不见添多少。特别是儿子和泰出生以后,日子越发过得不活泛。
“看样子,我们不能一代又 一代死守在乡里作田了,要早进城去想办法立业兴家。”六山望着儿子嫰稚的脸,对月华、四海和银贵有感而发。
“进城做点么子事,立份么子业好呢?”月华也动了心。
“是呀,本钱不多,再经不得风险,也不能发不仁不义之财,进城先做什么好?”首趟桐油生意亏了本的六山端着酒杯,自言自语。
喝了酒,脸有点微红的四海跟着在思量。长大后,他立志经商。 这几年,凭儿时就有的灵泛和对经商的悟性,他在资水、洞庭和长江里迎风逐浪,贩土货,进洋货,生意越做越大。看到学问比自己强得多的六山还在守穷,他心里不是滋味。喝了几口闷酒后,他对儿时的伙伴说:“六山,柳老伯生前对我说过,你不擅经商,但这样久困乡里实在糟蹋你了。我看湖区出米,米是人人赖以活命之物,生意好做,你何不先到城里买两间门面开碾米行。资水河里划子多,到洞庭湖各县收谷方便,风篷船可以把米运向四面八方,你和月华发点狠,作兴搞得点名堂出。”
“做米生意也要不少本钱呢!”月华顾虑资金不够。
见月华嫂子在踌躇,边上的银贵喝了一杯倒口酒后断然说:“我卖了爷娘留给我的田地房屋,入你们的伙,随你们一起进城去!”银贵是六山的本家兄弟,家境比六山和四海都贫寒。现时父母都已双亡,自己又未讨堂客,守着父亲留给他的一石多田,早已不安心在乡里了。他常对六山两公婆说,只要他们搞么子新名堂,他都愿意搭伙当帮手。
“开米铺要门面,要买碾子要买牛,还要进谷和僱伙计,开张本钱还是紧啊!”六山下不了决心。
四海豪爽地说:“我再凑借你们几百银洋,帮你们开张!”
酒桌上的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六山终于横下了心:“好吧,就这么定了,明天我就上街去寻房子,打探米市行情。我们加紧准备,争取早点开业。
光绪十八年端阳,柳六山和邹月华加上柳银贵入伙的“同仁顺”碾米行,经扎紧把子筹备,终于开业了。
他们的米行开在湖河城西头,将军庙码头的上首。选在端阳这天开业,图个热闹和人气。
这天,湖风轻拂,阳光艳丽,资水河边,人群熙攘。码头对面,供奉着三国时东吴名将丁奉的庙门里香烟袅袅,钟鼓齐鸣。一群龙船划子手们正在里面对这位当年的水军骁将顶礼膜拜,祈求在今朝的赛事中能夺个头彩。庙门前,一大伴唱“围鼓子戏”的热脚们,正“五啦下子月呀月,姝咀伢咀看龙船••••••”地唱得一砣子劲。炸油碗糕的,卖定子糕和绿豆糕的小商小贩们, 更是在庙门两边和码头上下的人群中挤挤夹夹,叫叫喊喊。
码头下的河里,更是热闹非凡。今年赛船,出了新彩。数条柳叶形龙船翘起的船头船尾上,连着两根粗大的竹缆,船中则Сhā着一根结实的竹竿。一个化了妆的“三花鼻子”丑角,两脚站在竹缆上,一手扶着竹竿,另一手拿着把吊着红绸的烂蒲扇, 一前一后摇动着发出“噢——喂”的号令。在他的号令声和随之响起的撼动人心的咚锵锣鼓声里,划手们则-腿弯曲一腿单跪地使劲齐喊着:“嘿-——哟”而奋力划桨。如此阵势,叫岸边观赛的老少男女,跟着呼喊“加油”而发了癫!
“噼哩啪啦!噼哩啪啦!”沸腾的人气里,伙计们放响了鞭炮。银贵在鞭炮声里挑下了“同仁顺”招牌上的红绸子。六山和抱着和泰的月华站在铺子门口,面对着看热闹的人一脸笑容,开业的喜悦象糖水一样在他们心里泛得沁甜沁甜的。
“同仁顺”开业后生意蛮不错。柳六山和银贵两人进谷、卖米、算帐、记帐,每天猴子一样忙个不抻腰。但本钱不多,生意还只是小进小出。大进大出,长途贩运的大生意他们还没有底气做。这样的小场合钱赚得不多。银贵有点急,六山也愁自己的生意跟不上大潮。月华则总是沉稳地提醒他们记住柳老先生“事事要从实地下脚”的叮嘱,不要图一口就吃成个大胖子,稳一点来才靠得住。
柳老先生真的好眼光,月华确实是一个会盘算,会当家的贤良女子。六山和银贵跑外面进谷、卖米、收账,米行里的推谷、碾米、筛糠、选米,都是月华带着五江和三河两个雇进来的壮实小伙计包下了。
铺里的碾米间安的两个牛碾子同时开碾,一天可碾二十担谷,月华亲手筛糠选米,一天可筛选出一千多斤米,而且使“同仁顺”出的米比别家的都白漂好多,谷壳子也夹得很少,碎米子还选出来单独降价卖。湖河城的人一传十、十传百的都爱到这里来买米。月华还调摆把糠壳子卖到酒楼、饭铺和澡堂子里供他们烧火、热水;用碾出的糠皮、碎米子喂了四头肥猪;两头黄牯子牛白天拉碾,夜里铺子太小没地方关和喂草,月华想法以每天两升碎米的报酬专门请了一个喂牛的人,傍晚把卸了碾的牛牵去他自己的牛栏里喂草,第二天清早再牵来,还带来一捆草。月华又带崽,又筛米,又喂猪,还把铺里的事安排得熨熨贴贴,“同仁顺”米行有这样的内当家,柳家真是前世修了福了!
虽然经了商,柳六山在生意场上仍未脱儒雅之气。他记着父亲“遵圣人之道,以仁义待人。”的叮嘱;也时刻品味着恩师周老先生“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教诲,立志当个有仁有义的“儒商”。
“同仁顺”开张后三个月的一天,正是八月秋收时节,天气还蛮热,南湖县来了一划子谷。谷主带着一个划子手,两人冒着黄火子太阳划了一百多里水路,到湖河粮行来找买主,晒得头黑脸黑,筋疲力尽。粮行里见他们是外县人,又急于谷子出手,正好捉“麻佬”,把谷价杀得很低。按粮行给的价,比南湖县本地还低,这样,谷主和划子手就白晒了太阳。他们实在不甘心,把划子划到了将军庙河边,想直接找米行买主。银贵眼尖,一眼就瞄见了河边的这只装满谷的划子,立马喜沁沁地告诉柳六山:“六山哥,来财喜了!”“么子财喜!”六山正在记帐,只随意问了一句,脑壳都没抬。这一向谷子已进了不少,手里的周转资金已拮据,而今年湖乡稻谷丰收,谷和碾出的米都卖不起价,他正盘算不能再进谷了。
“真的呢,你去看河脚下!”银贵一把扯起六山拉到了铺子外,手指着河边的划子说:“你看真的啵!”划子上的谷主见碾坊里出来了人,赶忙扯起嗓子对着上面喊:“喂,老板,劳烦,你们收谷啵?”“我们收满了,劳烦你们到粮行找买主吧。”六山老老实实地回答。银贵赶紧碰了他一下:“莫,莫,有便宜拣!”同时又对着河下喊:“还要收一点,你么子价啰?”“价好商量啰,等我们进屋讨碗水打湿口再讲好啵?”六山还没来得及阻止,划子上的谷主叫划手守谷,自己已跳上岸来了。
这可叫六山为难了。湖河的米市有规矩,秋收打谷时节,碾米行除非自己租船到乡里去收谷,一般不能直接在河边上收外地送来的谷,必须经粮行中介议价,再请专业量谷的“储积”手来用斗量谷,以示对交易双方的公允。不经粮行,米铺与外地谷商直接交易就断了粮行里的财路。但迟了,谷主已经进了屋!
“老板发财,先讨碗水喝。”谷主喉干舌苦,一脸疲惫。月华闻声,早已从里屋提了一茶壶水出来,谷主接过月华递过来的一大碗水,咕噜咕噜几口就把水喝了个精光。他喝了水,喘了口气,就对月华说:“劳烦,还借老板娘的茶壶和碗,讨点水给我的划子手,他也差不多要干死了!”月华赶紧拖条竹靠椅放到谷主身后说:“你坐,你先坐下子,生意好谈,我去送水。”说着,提着茶壶冒着太阳就出了门向河边走。谷主望着月华的背影,感激地说:“老板娘好贤惠!”
“你的谷好多钱一担?”见谷主坐下已缓过了气,不等六山开口,银贵就抢先发问。
“我们南湖是一块八一担,今朝我们黑清早起来,划到咯时候到湖河,你们总要比这个价给多一点吧。”谷主抬头望着银贵和六山,疲惫的眼里露着希望。
“就一块九吧,我们也不能多给。照理我们不能直接收你的谷,粮行晓得了,会给我们梗受,要是再给高了价,就越发惹麻烦。”银贵对谷主说,他盘算这时候到粮行进谷,至少二块一,这一划子谷少说有三四十担,按这个价,真的拣了便宜。
“这••••••”谷主有点犹豫,粮行里只出了一块六,银贵出的价高是高了点,但比他们本地价也高不了好多,这一趟辛苦太不值了!
“二块一吧。”六山望着谷主晒得关公一样的脸,心生恻隐,出了个到粮行进谷一样的价。他冒了得罪粮行的危险了。
“老板爽快,就按这个价,我们起谷吧,太阳要落山了。”谷主一脸欣喜,站起来就要下河去起谷。
“不急,不急!”六山摇手:“先叫你的伙计上来歇口气,我们按规矩来,到箩行去找谷箩挑夫起谷,不能抢了箩行里的生意。放心,力资费我们出。”他斢头又对里屋喊:“五江,你先去码头上的箩行请挑夫,再下河去顶一下伙计师傅守谷,伙计累狠了,先让他歇下凉!”
“好嘞!”五江听到喊声,一个弹弓就跳出了屋。
谷主连声道谢。他自报姓名叫罗湖生,是收乡下谷送粮行的中间谷商,问了六山和银贵的姓氏后,谷主说: “二位柳老板,我到湖河来送过好几回谷了,头一回碰到你们咯样的好人,下回送谷来,我还会来找你们,和你们这样的人做生意,放得心!”
“多谢罗老板看得起!”六山也连忙致谢。其实,他心里也有点打鼓,剩下的一点周转资金几乎全搭进去了,米价要跌,就惨了!但交了这位南湖朋友,他不后悔。银贵则在边上有点不自在:“生意咯样做,从哪里赚钱啊!”
五江下河替下划子上的划手,划子手和月华一起上来歇了口气,又下河去给箩行里的挑夫发筹起谷了。六山连忙对河下喊:“五江,帮忙装谷,手脚快点,要断黑了!”
“晓得嘞!”五江正等得不耐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