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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二)

今晚采访过后又是例行酒会,小皮帮我连挡九杯斯米诺,脸白得渗水。我知道他能喝,但我不想再拖着他了,打算出去回避下,顺便透透气。

“杨先生今晚喝得很少啊!”交通部的韩管发话了。我回应一笑,按住衣服下摆站了起来:“喝了这杯我想离开会。”

话既然说出去了,没人会反对。我一饮而尽,放下酒杯离席。

看到我离开,相信带来的人知道圆场。

港旗的夜温柔迷人,夜风带些清凉的海腥。站在露天的阳台上吹了会风,小皮还是像以前一样不放心我,跟了出来:“哥,在想沙宝姐?”

我俯身栏杆低视海滩:“小皮,这样的场合你适应得很快。”

“哥还有些不自在。”小皮掀动嘴笑了笑。

“我平时烟酒不沾,没想到来这里吸二手空气。”

小皮又在扯嘴笑:“哥不抽烟不喝酒,不泡妞不搞绯闻,是在守身清修吧?等沙宝姐发现绝世好男人?”

我摸着他的后脑勺,微笑:“能知道清修这个词,不简单。看来哥交的学费值得。”小皮开心地咧咧嘴,我突然就势拍了一掌,打断他的笑意:“以后不准拿她来试我反应,记住了?”

小皮看着我眼睛,缩颈嗫嚅:“知道了知道了。”

回到长期定住的海滩公寓,我坐在沙发上缓和酒劲,发了半天呆。保姆走上来要给我敷脸,我推开她的手:“我自己来。”

小皮请她先去休息。我擦把脸从盥洗室出来,秘书还没走,站在沙发前说:“杨先生,明天例会后要去分公司视察,他们上报了几个项目,需要您审查。韩小姐今天打过两次电话预约采访,您看是不是可以安排她中午一起进餐?”

一阵眩晕冲上了大脑,我努力压下酒劲,摸出上衣口袋的手机,习惯­性­地低头查询屏显。小皮碰了碰我手臂:“哥,行不行说句话,别光顾着走神。”

手机里没有任何未接来电,我心里一下子变得空洞,忍不住叹口气:“怎么沙宝不来找我。”

语气充满了我自己都没察觉的酸涩。

我知道她的号码,打过去她只接了第一次,不耐烦地丢下一句就挂了:“我在等电话,先生你打错了。”我吃不准她在等谁,不过听到她冷冷的夹杂着厌恶的口气,全身上下像灌了冰水,心脏抽痛不停。

她不接我电话,也从来不给我打电话,完全脱离了我的视线,活在杨氏背面。我幻想过很多次,希望她偶尔回个电话,哪怕是按错了,不记得我这个人也行。

但是她不给我一点机会。

“杨先生,您的意思是推掉韩小姐?”房间里很长一段时间静寂,秘书还在请示。

我回过神,稍作考虑:“就说我时间排满了。”

秘书走后,小皮递过一杯醒酒茶:“哥,韩小姐是那个交通部老大的千金?”

“嗯。”

“这星期约你几次了。”

小皮样子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事,我失笑:“怎么了?”

他摇摇头退了出去。

小皮其实没猜错,韩之凝的确有追求我的意思。

韩之凝是部长韩放的独生女,长相端秀知书达理,属于现今世界里罕见的府阁千金。我们一般称她父亲“韩管”,随老一辈的叫法。韩之凝深受她父亲影响,从小就喜欢儒家,特别是那种文雅男人。小弦抖出坐过牢的旧事,韩管怕新闻记者乱写,­干­脆派出爱女捉刀。

她采访过我一次,大概是对我印象不错,后面又续约了几次。我前几天忙于应酬,刚好有借口回绝。她在她父亲指点下,趁我开完会,把我堵在了议事厅门口。

“杨散,我知道你有空。”她直呼我的名字,脸颊飞出红晕。

旁边三三两两的同行笑着走开,我请她去了休息室。

“关于上次朋友开我玩笑一事,请韩小姐不要透露她的名字,我不想别人打扰她的生活。”我再次重申了我的观点,其余部分韩之凝能控制得住,她知道怎么写。而且小弦当那么多人面放出了那话,光靠遮掩蒙混不过去。韩之凝既然是内派记者,我相信她能斟酌文字。

她看着我,脸带笑意:“杨先生能多抽出点时间吗?”

我委婉拒绝。她又笑,神情还是温和:“其实我是个内向的人,从来不敢主动约男士。你是我第一个喜欢上的男人,我愿意改变自己来追求你。”

面对她的坦言表示,我有些吃惊。韩之凝年纪轻轻,不超过26岁,是一个端庄自持的女人,能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显然突破了她的底线和惯­性­。

我已经过了激动燥热的年纪,除了找回小弦,恐怕再没心思去享受恋爱。韩之凝还在等我反应,为了打消她的难堪,我低头站着,装作正在考虑。

她可能察觉到了我的心思,露出微笑说道:“你不必觉得为难,以后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先走了。”说完顺手带上门,避免了一场尴尬。

韩之凝走得大方得体,事实证明,她是个聪明女人。

凌晨两点被噩梦惊醒。睁开眼睛,卧室里灌进海风,窗纱胡乱飘拂,世界里还是我一个人。

我摸摸右脸,一手冷汗,苦笑自己遭到了报应,最牵挂的人从来不出现在我眼前,原来是钻到了梦里面。

记得刚才心脏停跳了一下,好像猛地抽走了我的呼吸,那种感觉很­干­涩,不容易说清楚。再次碰着小弦后,这样的情况经常发生。她总是提着我的衣领,对我冷冰冰地笑:“别让我看见你这张脸,要不晚上会做恶梦。”

恶梦,我懂她的意思。她好像知道这句话对我来说是最大的打击,所以一次次毫不心软地嘲笑我。现在的她对我没一点感情,我相信下次忍不住去看她,她还是会恶狠狠地打击。

白寒有时候很内疚,追过来问:“哥,你会不会怪我?”

我没办法回答。因为我本身就是个罪人,亲手造成今天这种局面的罪人。面对小弦的眼睛,我现在变得迟钝,不敢探究她眼底的东西。

我怕我看到了愤恨。唯独对她,我没有外界表现的沉稳坚强,每次以亲她的脸来逃避对视。她并不知道,我也害怕让她知道。

小皮问过我很多次:“哥,我总觉得你像个传奇式的人物,给我讲讲你以前的故事吧?”

他只说对了一半,我以前的经历的确像故事,不过我还是不敢让它曝光。一旦曝光,我彻底失去沙小弦。

我肯定不敢。

父亲是个儒雅的人,骨子里带着旧式书生气,总是穿着笔挺的衣服,最上一粒扣子扣的严谨。也正是这种儒家宣扬的“温柔敦厚”让他彻底失去了幸福,最后病痛把他折磨得形销骨立,他念着母亲的名字离世。

那时的母亲,已经是白祖沙的合法妻子,生下了依依,刚满十二岁。

根据白家老一辈解释,我八岁那年,白祖沙在生意上曾打败过书生父亲,作为调停条件,他要求母亲改嫁。父亲太过于软弱,竟然让白祖沙得逞,从此闭口不谈母亲的事,这也成了他一块心病。

我称爸爸为“父亲”,言辞上可以看得出他对我的教育——谈吐和内在要相结合,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二十八岁之前,我从不怀疑他的教导,待人处事保持着谦恭有礼的风度,像他那样与世无争。在美国攻读博士学位,我接到过他少数几次的越洋电话,都是言语温和,淡淡地说着一些琐碎杂事。

“爸,你身体还好吗?”这是我在外三年最关心的问题。

“很好。”他温声回答,语调一直平稳。

父亲为了打消我疑虑,每隔三个月给我寄来照片,证明他­精­神抖擞,不需要我回国探亲。最后还是白寒第一次打来的电话惊醒了我:“你是堂哥白澈吧?我给你说个事,听了后你先别急,这边有我帮你顶着——”

“出了什么事?”我的嗓子变得­干­哑。

“舅舅病倒了,吐血,好像有点严重,我守了他快一个月,今天才听到他说你的名字。”

父亲就是这样藏住了心事的人,默默忍受,默默痛苦。承受不了的时候,自己­性­命也搭进去了。他的离世和白祖沙的倾轧有直接关系——中间停战了十八年,白祖沙卷土重来,父亲抽不回康明的股份换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白祖沙再打倒他一次。

我开始着手对付白祖沙。

没人知道我心里的仇恨。我和父亲委曲求全地过日子,并没有逃脱恶意打击。既然失去了亲人和家庭,我想还没有什么事能比这更坏,更能打击我。

要对付一个实力雄厚的对手并不容易,我两手空空地回来,最大的困难就是缺少启动资金。

我把自己关在房里,整整两个月不出门,仔细组合搜集到的资料。没有人能帮我,我只能靠脑子寻找突破口。

这时,白寒突然找上门:“哥,我有办法弄到钱,你帮我。”

我面对满桌的资料纸,坐着没动。年轻气盛的白寒不能让我放心,我只承他照顾父亲的恩情。

“哥,我知道你脑子活,随便动两下就能想出赚钱的点子,不过你等不了这么长时间去聚钱,对吧?”他的话直接切入了我的内心。

“你遇到了什么难题?”我冷淡地问,看得出来白寒垂询没名没势的人,肯定不是那么简单。

白寒嘴角翘了起来:“哥真是聪明人,看来我找对了。”他摆出了他的问题:没有过硬的势力扶植,北区至今不是他的地盘。

“我要绝对控制北区的地下权力。”白寒下了结论。

“想怎么做?”

“抢银行或者运钞车。”他还在笑,说得轻松,“花钱买下老大的位子。”

看来过惯刀头舔血日子的人胆子的确要大些。白寒看见我低头推敲,又游说:“哥,男人跟女人一样,变坏了钱才来得快。”

我考虑更多的是周全,计划的严密­性­,不是他想象中的胆怯。

“你有认识的银行警卫?”

“没有。”

“那就安排一个人做眼线,找警队的缺口。”

2002年我二十九岁,第一次走进小弦视线。我授意白寒手下闹事,等着警队来抓。小弦就在队伍里,穿着苹果绿外套,驼­色­牛仔裤,和所有人一比(非 凡,她最亮丽扎眼。

白寒说过,和警队打交道多了,最“熟”的人是沙小弦。

我成功引起了她的注意,慢慢接触后,发现她天真热情,缺少现实阅历,心里有喜有忧,意志力开始摇摆不定:在国外我就养成了独立生活的习惯,这次为了打探消息接近她,和她呆在一起三个月,她的依赖让我放不开手,我知道我喜欢上她了;她不厌其烦地讲各种故事,话里被我推敲出很多内幕,她还没注意。

“阿澈,车队老程儿子病了,明天我去看他好不好?”小弦最爱抱住我脖子,说些悄悄话,像所有迷失在甜蜜恋爱里的女孩。

我其实也差一点意乱情迷,只是长期以来的自制力让我残留了最后的清醒——车队是经警押运那边的称呼,老程是负责运送的三位司机之一,既然他儿子得了重病,他肯定要拿出一大笔医药费。也就是说,主驾老程有机会可以利用。

“好。”我慌忙避开小弦的嘴­唇­,听她嘻嘻笑我的声音。

白寒听从我的指示,从白家借调出一批钱,派人送给程家,要挟老程入伙。老程开始没答应,只提供了运钞车固定走的三条路线,拒绝亲自参与计划。

我和白寒取得了第一步突破,我暗中计算好三条路线花费的时间和细节,打算等机会动手。

“哥,还不行吗?”白寒新一轮地盘火拼失败,急着催了我几次。

我不像他那么毛躁,冷眼问:“白寒,钱要是抢到手了,你打算怎么骗过警察?”

我说的是个很现实的问题,抢运钞车属于大事故,不做得­干­净,不骗过警察眼睛,我们这辈子脱不开身。

白寒烦躁地抽烟:“抢的时候做掉所有点子?来个死无对证?”

我用铅笔敲敲地图:“杀了警察就变成首要大案,白少要三思。”

白寒被我压下去不久,小弦又透露了一些重要讯息:“阿澈,队里的老法医晚上请我吃饭,我不回来了。”

“他为什么请你?”我也是随口问问。

“下半年他就要退休了,想移民去新西兰,家里两个小孩要在那边读书,叫我给他们参谋下报考大学的事。”

“几点回来?我接你。”

“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坐车回。”

我听了好笑:“老法医不负责接送?还要客人出钱打车?”

“你不知道吧,为了筹备出国费用,他早就把车卖了。”

又是一个捉襟见肘的人。

我心事重重地挂下电话。小弦不知道,她透露的尽管是一些八卦消息,不涉及真正的行内机密,但在我心里,已经被拼凑出一个大胆的罪恶雏形——贿赂主驾和法医,让法医提供给痕迹科伪证,主驾假死逃脱法律制裁。

白寒再次出手,通过威逼和利诱,终于迫使老程和法医点头。

计划浮出了水面,日臻完美。我们现在就等一次大型运送,钱越多越好的那种。

四月中旬机会来了。警局搜缴了一大批赌资,其中有一半是从白寒名义上的地盘刮出来的,场子虽然由白寒挂个名,真正的责任有别人来承担,不过想到那2000万,白寒还是很心痛:“一定要拿回来。神不知鬼不觉洗成我们的钱。”

“时间不知道,路线不确定。”我提醒他。

“老程不是司机吗?怎么什么都不清楚?”

“发车前一小时才公布随车司机和路径。老程只是三分之一的可能­性­,不到万无一失不准动手。”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白寒急了几个月,这次显然更恼火。

“等等再说,总有机会。”我安慰他。

可惜白寒没有听我的话。他故意放火烧街,让警察抓进了监狱。他先一步退出众人耳目,提前制造不在现场的证据,明显是在逼我抓紧时间出手。

他好像忘了,时间和路线始终未确定,这是最大难题。

我站在庭院里低头想对策。小弦看完《龙珠》走了出来,笑嘻嘻地踩我影子。

“阿澈,在想什么哪?这么出神?”她跳来跳去,样子很顽皮,青草窸窸窣窣地响。

无忧无虑的孩子气。

我看着她也开心起来,忍不住脱口说:“小弦就是我的影子,不要跟丢了。”

说完这话我才知道自己有多矛盾。一方面我喜爱她,想一辈子带着她,做一对平凡的小情侣。另一方面,内心潜藏的**指使我继续利用她,继续套取消息,换取将来的成功。我能想象最坏的结局,我多次自问以后能不能安抚到她,让她继续听我的话,愿意留在我身边。

我反复推敲过,最坏的结局不外乎是小弦发现我的罪恶,亲手把我抓进牢里,彻底和我决裂。有这么多可能发生,我问自己还做不做?

做。

考虑几天后,我终于卑鄙地下定了决心,不想再动摇。

可是活泼的小弦一点也不知道这些背后的事,她还踢踢脚下青草,指着我拉成的剪影:“这个?”

“是的。”

小弦露出牙齿笑,嘴角弯弯的,像是可爱的小动物。我的心柔软不少,感觉到眼睛里都充满了暖意。就在那一瞬间,我们是最真实的。

8月31上午10点,我在厨房里清洗蔬菜,客厅里电话响了。小弦躲在卧室里看电视,根本不管外面的铃声。我探出半个身子叫:“小弦,接电话!没人知道我在这里,电话肯定找你!”

她穿着拖鞋嗒嗒嗒跑出来,我关好水,突然听到惊讶的一句话:“要我出勤?车队那边不够人吗?”

再出去拿杯碟时,我看见小弦夹着电话,弯腰在便笺纸上写什么:“好的,我都记好了,马上去找老程。”说完对我笑笑,又嗒嗒嗒跑进去换衣服,挥挥手跳过栅栏走了。

我像往常一样冲到门口提醒:“晚上早点回来,我等你吃饭!”

回过头,整栋公寓只剩下死寂的冷,突然和我的心很相似,没什么温度。我拿起铅笔,粗粝涂在便笺纸上,小弦留下的押运路线清楚地显现出来……

真正的机会。人员和路线第一次提前泄露。老程到位,法医早就等着休退,多撑了两个月也是在等这次机会。

但是小弦也在里面,这是关键。

我的计划从来不包括去伤害她,我最多只想过利用她套取消息。

怎么办?

我坐在沙发上沉思,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墙上的欧式挂钟当当撞出时鸣,嘲笑我的伪善。

我想起了几天前的那个决定,终于做出了选择,给白寒打个秘密电话:“今天有场押运,从外滩走,新路线,刚好是老程出警。”

“新路线怎么办?”他在那边是单间,声音传过回声。

“不要紧,大同小异,我一个小时就能算出时间。”

接下来发生的事像拍电视剧,我算对了开头和结尾,中间没预料到出现变故。

按照计划,白寒找来的四个生面孔丢下被打晕的我,引诱小弦下车,方便老程抢出车位造成翻车假象,躲在坡底的人趁机偷出钱箱,从河道里运走。

小弦下车了,四劫匪之一是新手,为了报老大被击杀的仇,不顾规定­射­杀了小弦;老程的脚卡在车里,没来得及跳车逃命,真的死了;我当时陷入昏迷,侧伏在地面,劫匪的本田车被撞翻到一边,救我时爆炸的碎片划伤了我的右脸,我毁容了。

……

官方报道死了四个人,两个劫匪,老程,我。实际上我去了国外整形两年,回来后沿用杨散这个身份。

杨散确有其人,是白家外戚孤亲,一年前意外死亡,我顶替了他的资料和位置继续活着。

回国后,我先把白寒抓出来狠打一顿,再派人去看小弦。传来消息说她不见客,没人知道她在里面的情况。

我还没想到会发生虐囚的事,我天天矛盾地走来走去,考虑是否亲自去见她。

白寒找到我,放下狠话:“哥,你去了也没用,小弦那脾气你知道,她会恨你一辈子。你要是不想失去她,只能瞒住这件事。”

随后五年,我致力于发展事业,凭着天生对金融行业的敏感嗅觉,我获得前所未有的成功。先用尽成本投资餐饮,躲过了金融危机,再用衍生的钱财转战外汇与证券,渐渐充实了自己实力。

看得见的钱和看不见的钱从我手上流过,我的财势达到鼎盛时期。期间,我分批做了几件事:一是扶植白寒当势;二是派人过问小弦的虐囚案,未果,让我认识到了权力的重要­性­;三是自觉羽翼丰满可以一举扳倒白祖沙。

白祖沙几乎垄断了半个北区的电子业,我急切需要一个合作者。

我想到了顾翊,我知道依依喜欢他,白祖沙对他青睐有加。除去这些有利因素,我选他的原因很简单:顾翊也需要发展实力,而且他善于谋略,具备了隐忍心狠的特­性­,够资格。

我直接说明了来意,顾翊默然一刻,看着我问:“一定不超过两年?”

他的反应异于常人,不是故作镇定、惊讶失­色­,而是最关心时间长短,不问成败。

我感到好奇:“顾先生不关心结果?”

“能将时间算得­精­准,我相信杨先生逻辑思维超绝,白祖沙就算能力再大,也没办法斗过银行家。”

我思索顾翊话里的真实成分,对他的了解我仅限于传闻,我们熟悉程度其实为零。交握起双手正打算开口,顾翊看了我一眼,突然说:“杨先生可以和我先签订合约,防止天成失信。”

聪明人,看穿了我的内心,对于自己的选择,我彻底放心。

“杨先生很像一个人。”临告别,顾翊冷着的脸似乎有点松动,看着我按住衣襟下摆的手慢慢说了一句。

他绝对不知道我以前的事,我没必要惊慌。我笑着要告辞。他的秘书慌慌张张跑进办公室,连声说:“顾总,有位冷姓小姐自称是您家的园丁,要求您下去见她。”

“你慌什么?”顾翊冷淡地问,神­色­一贯冷静。

“……她出手打伤了两名保安……”

顾翊没顾上我的招呼,仍然对着脸皱成一团的秘书:“把人给我带上来。不准再动手了。”秘书跑了出去,他又转过脸看着我:“杨先生请慢走。”

我笑笑离开,突然又听到身后低声说“越来越胡闹”,但我看不见他脸上表情。

四年后,我知道冷双成在那天找顾翊分手,顾翊表示过男人可以玩转所有­阴­谋诡计,唯独对爱的人不能残忍。

否则后悔终身。

时间是最公平的法官,它给我不可限量的财富,同时带走了小弦对阿澈残留的记忆,最后的一点爱意。我再见到小弦,世界完全变了样。

她像男人那样沉默,有和年纪不相符的老成和冷漠,不开口说话。我坐在车里看她的背影,隔着玻璃都能感受到那种瘦骨嶙峋,我的手脚直打颤。

我是个卑鄙的人,看到她再次证明了这点。而且我不敢面对她。

我现在是杨散,失去了求她回头的权力,我想我的良知还没有完全丢光,在她面前,除了愧疚,我努力寻找弥补的机会。

白寒问我是不是怜悯才爱小弦,我从来不对人疾言厉­色­,这次忍不住冷下脸:“白寒,你再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

对他我才是怜悯。

他只能在帮派之争上斗狠,心智上并没有成熟。可能是卑劣得多了,我难得对一个孩子仁慈,一直能容忍他的胡闹和任­性­。

但是我不能容忍小弦爱上康盛。

就算我还卑鄙无耻,劣­性­膨胀,小弦始终是白澈的悔恨与责任,别人不能Сhā进来。

只是情况远离我的预料,小弦好像很喜欢康盛,一直追在他身后,我只能一次次强压下酸涩,等着她回头看见我。

她不喜欢很多事,我全部不做。也是不敢做。

我希望她能回头,给我时间偿还。

风暴

冷双成的意识沉入了身体最里面,眼前有光,还能听见各种细语低声,不清晰,时断时续。她好像看到了很多人,爷爷神­色­怜悯,简苍笑容温柔,沙宝眼睛沉静……他们一一从面前走过,如同放映一部漫长的黑白电影,把她27年来的人生缓缓演绎了一遍。

年轻时快乐,恋爱时委屈,分手时一鼓作气,照顾亲友时忙碌,工作后受尽羞辱。

生活被搅得一团糟,每当透不过气,她也会自问:凭什么要这样活着?凭什么受人支配?畅快淋漓的年纪她也有过,只是遇到了顾翊,后面偏离正常轨迹。

康太浸渍鲜血的脸浮现在眼前。带着怜悯与鼓励,康太告诉她:“活得开心点。”

如果说她曾经走过一段弯路,那么这句话等同于方向标,再次引导她踏上征程。

记忆里还残留了一张模糊的脸,由于时日久远,印象被搁置在最深最隐秘的地方,她捕捉不到他的长相,只记得一个声音——

“双成,来,过来。”

一双强健有力的大手向她伸出了怀抱,那是5岁半的记忆。她看着一个矮胖的身子冲出幼稚园铁门,咯咯笑着扑向了男人手臂。

“乖,要叫我——”

“爸爸。”

扎着蝴蝶结的小孩清楚吐出这个词。

冷双成猛然睁开了眼睛。触目所见的是房间蓝白两­色­,透出温和淡雅的味道。

房里很安静,没有一个人。她慢慢回过神,想起发生了什么事,抬手拔掉点滴针头,甩出一细缕血丝。窗台外树木葱茏,阳光闪耀,她察觉到身体有些冷,摸到衣橱前套了件薄毛衣,再坐回沙发里。

从相连套间走进一个衣装得体的年轻人,看了眼沙发,打破沉寂:“冷小姐醒了?我得赶快通知顾先生。”

冷双成面向他,出声阻止了他打电话的动作:“麻烦等一等,我先问你几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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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睡了多长时间?”

“14天。”

冷双成皱起眉头,语声抑制不住厌弃:“两星期?比上次还离谱,身体也太烂了。”

年轻人一怔:“冷小姐,你还好吧?”

“吓着你了吧,不要管我。我是在怪自己不争气。”说到这,冷双成找到镜子照了照,看见苍白得像鬼一样的脸­色­,忍不住捶了一拳头。镜子哐当一响,盥洗室外的守卫慌忙走到门口,正要开口问,她抢先说道:“告诉我这两星期发生了哪些事,所有你知道的。”

电视里滚动播放几条新闻:凌专员倒台卧病,凌府四分五裂。杨散有望当选财政司司长,成为北部历史最年轻的政府要员。萧从影扩大港旗珠宝业务,有意向安保公司抛出橄榄枝。

冷双成一条条默记清楚,转换频道,又找了个感兴趣的:某期刊杂志在影­射­天成传媒老总私会“秘密情人”,提供了远程拍摄的照片,只是辅证照片模糊,只映出一栋别墅的轮廓影子。

歪着头看半天,她终于确定这栋白­色­别墅以前没见过,不过能猜测阳台上闪过的蓝­色­连衣裙身影。

那身影很熟,她追过。

顾翊珊珊来迟。

冷双成站着没动,招呼他:“顾翊,你上了电视。”

顾翊转头看了下,眼­色­沉了点,按熄了屏幕。冷双成又笑:“怎么,保密工作没做好?”

顾翊伸手捏她的脸,被她后退一步避开了。“你真笑假笑?”他问。

冷双成打开壁橱门,找了件棉布衬衣,窸窸窣窣套在毛衣上:“有些冷。”她回头解释,语气平稳:“真笑。”顾翊辨析她的神­色­,她却低着头慢慢走回来,像是沉吟的文人。等到抬头时,已经说得很肯定:“顾翊,那个是盈盈吧?”

顾翊总算看到她沉静的眼睛了。想了想回答:“是的。”

“你知道被人算计了?”

顾翊突然伸手摸摸她额头,有些惊讶:“冷双成,你借尸还魂了?”

冷双成拍下他的手,侧过头:“大病了一场,醒过来脑子清楚得很。我现在今非昔比,你以后小心点。”

“我小心什么?”顾翊兴致勃勃地问,凑过嘴啃到了一口。

冷双成用袖子擦脸,皱着眉:“我变清醒了,你当然要倒霉——以后我哪有这么好糊弄。”

事实证明,她说的不是假话。她分析出了盈盈背后的隐患:“你也经常来看我,只盈盈那里曝光,只能说明有人在故意泄密,我想那人不是盈盈就是你手下。如果是盈盈,你的麻烦更大。她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要针对你,这些又是不讨好的事。”

她并非危言耸听。也并非突然转­性­。23岁之前,她过的就是开心明朗的生活,头脑清晰口齿伶俐。得了抑郁症后,天天被烦心琐事缠住,­精­力过多分散到方方面面,她难得舒展心情。就像沙宝说的,只要不提起顾翊名字,她绝对是松软无反应的一个人。

现在她想解脱。至少得通过自我调整达到轻松。

顾翊察觉到了她的变化,追问:“你没事吧?”

冷双成已经回到他的府宅里,不厌其烦地回答:“我很正常,你去忙吧。”

顾翊没走,安静看她伏案临摹人物,过了会才强调:“说了孩子不是我的。”

“知道。”

“白寒接走了盈盈。”

“你威胁了白寒?”

顾翊笑了起来:“你这是什么话。好像我只会做坏事。”

冷双成已经知道了凌府倒台的前因后果。她从笔筒抽出一支碳素铅笔,左手按住白­色­画纸边角,右手仔细勾勒古装人物轮廓。沙沙地涂画很久,她侧头说道:“顾翊,公道自在人心。伤天害理的事情少做。”

顾翊提起她的马尾,凑近嘴:“有话直接说。”

冷双成真的像以前那样,一巴掌撑开他的脸:“姓凌的不是好人,你不是好人,我现在从纯粹意义上讲,也不是好人。虽然我的所作所为没什么说服力,不过还是希望你积点­阴­德,别让我恨透了心。”

顾翊听完这话,脸部好像凝固了。他一动不动盯着冷双成的眼睛,许久才问:“你到底想说什么?”——差一点就问出“你到底知道什么”。

冷双成也对峙不动,笑着说:“我只是有种不好的预感,害怕你要做什么坏事,先敲山震虎下。我记得以前你想吞并祖先生(白祖沙)的产业,也是这种闻风不动四平八稳的样子……”

顾翊保持神态的镇定,靠近亲亲她脸颊,转移话题:“这个男人是谁?”

画纸上跃然而出一个中年男人。脸颊清瘦,细长的眼里流溢出温柔笑意。冷双成寥寥几笔,给他加上古装衣饰和发冠,不住端详:“我想象中的父亲。等《唐宋》问世,我把他画进宣传画里——老天保佑让他起了好奇心,忍不住去打听这幅画的作者。”

“你想法真奇怪。”

冷双成露齿一笑:“天真吧,那我告诉你一个有可能不天真的结果。”

顾翊等了半天,没听到下文,伸手捏她脸颊。看到病患脸­色­苍白,眼睫衬得漆黑,伸出的手最终垂下。

“顾翊,你要当心盈盈,小心她给你戴绿帽子。”

冷双成没猜错。范盈盈既然放出风声表示她和顾翊关系亲密,其背后目的肯定不简单。冷双成在花园呆了一天,晒晒太阳暖和身子,缓解了下­精­神,再正式告辞回港旗。她始终以不变应万变,顾翊也好奇地问:“冷双成,盈盈的事你真的不生气?”

“不生气。”

她也没法生气,身体状况现在日下,她还哪有­精­力去揪心疙疙瘩瘩。她越是表现得镇定,顾翊越是惊奇:“那你急着回去做什么?”

冷双成用手遮住阳光,回头冷笑:“你和沙宝串通一气坑死了我。还好意思问?”

顾翊替她拂去落蕊,低身帮她扣好袖口,不说话。冷双成先配合着没动,再伸脚一踢:“康盛发了公告函,开除了我的职位。”

书面辞令是安抚她静养身体。冷双成知道,沙小弦将她转交给顾翊,带有七分请求三分赠送的意思。关键是等她醒来,却猛然发现又回到顾翊身边,除此之外她一无所有。

打电话给沙小弦,她在那边说得斩钉截铁:“你别回来了,先养好身体。我照顾不了你。”

“我不需要你照顾。”

“我需要。”

“……”投降。

顾翊派两个人随行,说是要提防凌艺雅的报复。冷双成回到港旗住宅,先请保镖自行安顿好,再卷起袖子清理家务。

地板上居然铺满了垃圾。包装袋、纸巾、鞋子、衣服薄薄一层,几条长裙子随便搭在沙发和流理台角,肆意装点凌乱空间。

“这里面肯定有拒绝我回来的成分。”冷双成拖一会地休息一会,冷汗蜿蜒流下,颇感无力。到傍晚时分,她花了整整四小时清扫完毕,坐回沙发等沙小弦下班。

没想到盈盈先行拜访。

“冷小姐,我打听好久才知道你在这里,特地坐飞机赶过来。”

冷双成累得有气无力,抬抬手:“随便坐。”

盈盈攥紧小包,铺好裙角坐下。

“说吧,找我做什么。”有了先前的认定,冷双成表现得异常冷静。

盈盈咬着嘴,果然开了口:“我怕顾先生不承认孩子身份……所以……我提前告诉了记者,说顾先生是孩子的爸爸。”

冷双成忍不住哈哈大笑,只是转到苍白无力的脸上,这些嘲笑和讽刺变成轻微咧嘴:“盈盈,你总不能一辈子糊涂下去。”她竖起手,打断了盈盈的辩解,继续说道,“每次做事前,多想想自己处境和孩子未来。想想自己的任­性­妄为是不是又一次导致别人送命?想想自己无意识的冲动是不是又连累了别人?盈盈,你今年二十了吧?应该懂事了。”

盈盈手袋传来手机铃声,她没接,只勉力咬住红­唇­,快要哭出声。冷双成连忙制止:“别哭!千万别哭!我最怕女孩儿的眼泪。”

“可是报道已经发出来了。”盈盈低头,脸带红晕,不知是羞愧还是难过。

“我送你回去。”冷双成不置可否,放下袖子说了一句。

“那……顾先生那边……”

冷双成冷漠一笑,拉起盈盈手腕:“你现在才知道紧张?已经晚了。与其在这里假关心,不如多注意下孩子。”她拉着她朝出走,不容置疑,“以后别动不动哭、发脾气,少坐汽车和飞机,好好养胎——范盈盈,我有时候真想抽你一巴掌,可惜我不是你姐。”

冷双成安置好盈盈,辗转找到白寒电话,通知他来接人。晚上九点,网络及娱乐媒体纷纷转载盈盈放出的报道,其中不乏影­射­顾翊私生活放荡之语。冷双成打开落地灯,坐在沙发上守着盈盈,叫她安心休息。

盈盈像只无辜的小鹿熟睡。

冷双成起身到外间,查看电视新闻,把声音开至最小。默默看了几篇责难顾翊的报道,她转换频道,突然发现一个更震惊的消息——

“……现有望当选北区财政司长的杨散先生初现窘境,据可靠人士透露,与他密切来往的一沙姓小姐竟然是劳改犯……”

冷双成砰的一声甩出遥控器,狠狠砸在电视屏幕上。

她终于见识到了舆论的可怕。仅仅一天之隔,两起风暴发动。一件牵连到顾翊,她没必要很担心,因为内心已经有了对策。可她万万没想到沙宝也被披露了!

“沙宝以后怎么办?怎么开始新生活?”冷双成恨得咬牙切齿,“都他妈的龌龊,为了打击新党执政,竟然不择手段!”

她看了整整一两天报道,渐渐捕捉到了杨散对手意图倾轧的苗头——先是有人大肆炒作杨散身世单薄,进而挖掘和他有过来往的女­性­,交通部千金韩之凝,名模白依依,神秘美人沙小弦都在名单之列。

她回港旗也有不放心这些的原因。不过担忧很快变成了现实。

白寒驱车前来,先致歉,再解释他下午就赶到了港旗。冷双成无心寒暄,抓起大门钥匙匆匆告别。回到公寓还没看到沙小弦,拨打电话被告之她此刻在康宅,已经知道报道的事。

“你不管,这事没什么噱头,过一阵就好了。”沙小弦语声平淡,很是宠辱不惊地回答。

“你不回来吗?”

“我陪李离。”

“李离怎么了?”

“网上又爆出了萧从影粉丝的帖子,叫嚣着要灭了她。明天和康盛不方便随身保护,就叫我多陪陪她。”

软着陆

社会舆论犹如风暴,一波一波登陆港旗领土。 面对滔天巨浪,每人反应不一样,冷双成是私下揣测三起事件的影响力,杨散是一如既往的冷静处理……

每位当事人态度鲜明。

港旗海滩公寓。

白寒派手下看住盈盈,走入灯火辉煌的公寓大厅,正看见杨散面海而立,留给他一个岿然不动的背影。

“哥,怎么沙宝也出事了?”他直接问。

杨散转过身,神情不惊:“交通部韩管搞的鬼。他本来是中间派,这次被对手拉过去入了伙,瞒住韩之凝爆了我的底。”

“消息肯定?”

“韩管刚才打来电话,提出和杨氏联姻,说是一方面可以加大我的实力,一方面可以帮我澄清谣言。许诺只要我答应,他马上瓦解对手组织。”

白寒愣着没说话,韩家有权有势,地位相当于北部凌志云,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杨散看向暗沉沉的海面,继续解释:“沙宝在珠宝展上透露她服刑的事,消息抖露那天就安了要媒体黑我的心,我看得出来。中间我又拒绝了韩之凝几次,韩管坐不住,­干­脆借这次机会为女儿出头。”

中间一个星期,他用尽一切手段将报道压了下去,没想到最后被笑面虎反弹。韩管的算盘打得好,所有可能他都能想得明白:本尊不需要出面,借刀也能杀人。他要是妥协了,一定会寻求帮助,韩管趁机推出联姻壮势的策略,对两方都有利;他若是执意不回应韩之凝,韩管也会看清他的决心,更要趁这个机会报复。

白寒了解了前因后果,微微怔忡:“哥没答应?韩家提出的条件很诱人啊!”

杨散紧闭了下嘴,回答得肯定:“白寒,我现在不会再犯错了。”

“哥为了沙宝……真的什么都做?”

杨散自嘲地笑笑:“该我还的。”

“哥以后怎么办?”白寒反应自然,替杨散后面的执政焦虑。

杨散微微一笑,避而不答:“当务之急是把沙宝送走,不能让她被口水淹死。”

白寒坐在沙发上,摸出烟叼在嘴里,火柴划了四次才点燃。杨散始终看着外面海景,沉默听着海风呼啸的声音。连天轰响的海潮仿佛暴雨倾盆,呼呼啦啦扯出雪白泡沫,在暗夜里飞舞。

“白寒,不用太焦心。沙宝这事迟早要传开——就算海面再平静,底下的暗流迟早要掀起风暴,时间长短的问题。”

白寒眯着眼吐出烟雾,听完冷静不变的话,若有所思:“哥,你前两天叫我准备的旅游票,就是为了这事吧?趁乱之前把沙宝送走?”

“我是这样想的,成不成还得看萧先生那边。”

杨散走回来坐定,抬起沉敛眉眼,纹丝不动地看着白寒。白寒又是怔忡:“晚上的帖子,是你叫萧先生炒作的?”

“是,正中他的意。”

杨散所言不假。他和萧从影一直呆在港旗,私下接触了几次。在与康明最后的对局来临之际,三人集团里的萧从影受到前妻另爱的影响,心神变得不宁。他提醒过萧从影要稳住阵脚,不能在康明人面前流露出负面情绪,萧从影沉思良久,才回答:“李离对我的影响过大,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爱上别人,不隔离她,我很难做到冷静。”

杨散听了叹口气。

他又何尝不是?

沙小弦天天和康盛走得近,照这趋势下去,继李离和明天巧成“佳偶”后,只怕他们也有可能发展成情侣。萧从影的话,他深有感触。

“那萧先生有什么打算?”杨散是明眼人,看得出来端倪。

萧从影果然松了口:“前几天粉丝­骚­扰过李离,她心里有些发慌。下次我把老帖子翻出来,她害怕粉丝围攻,肯定要想办法躲避。到时候我再劝她去英国就没问题了。”

话说完,他的眉头依然深锁。

杨散笑:“萧先生都有对策了,怎么还黑着脸?”

萧从影抿住嘴角,带了几分愤恨之情:“就怕她要明天陪着一起出国。如果是这样,我白费了力气。”

所以他还在犹豫,犹豫要不要现在就展开行动。

杨散看着忧戚至深的萧从影,微微沉吟,最后下了论断:“萧先生不必过于忧虑。李小姐受到惊吓,我想从常理出发,康、明两人委托沙宝照应她的可能­性­比较大。”

毕竟康盛与明天都属未婚男­性­,假设他们形影不离陪着李离,名节上说不过去。杨散想通了这点,萧从影却踌躇了两天,不敢下定决心赌一次。

今天傍晚韩管挖出的内幕算是最大契机。五点借反杨党之口透露消息,七点就让它上了晚间新闻。当暴风雨来临时,杨散当机立断,致电萧从影,要求他马上放出封杀的帖子,也是萧从影纠结很久的方法策略:“萧先生,我这边突发了点意外,处境和你差不多。我已经安排白寒明天送去英国双飞十日游机票,如果能说动李小姐和沙宝同时离港,相信就解决了后顾之忧。”

萧从影和杨散同时明确了关键:一定要说服两人离开,躲避这轮或真或假的风波。

“好。我会劝服李离。”萧从影爽快答应。

杨散收线,再转播白寒:“你欠顾翊一次旅游还记得吧?赶紧想办法弄两张这十天的双飞票,我代他取过来。顾翊以前放出过这方面的消息,安排你送过去最好,这样就合情合理,不会引起别人怀疑。”

白寒耳目多,效率高,真的找来了后天起飞的机票。杨散叮嘱他明天送到康宅李离手上,殷殷转告细节言辞。白寒低头听了一会,又回到来前质疑的问题上:“哥,顾先生那边呢?也是凑巧?”

杨散扣齐袖口,弯腰拉起外套:“具体情况不清楚。不过我劝你一句,这事最好不要去问顾翊。盈盈你没处理好,他帮你善后,结果还被捅了漏子。”

白寒掐灭烟,烦躁站起身:“盈盈,又是盈盈。现在他妈的一整个炸弹挂在我身上……”

杨散笑着拍拍他的肩:“你是男人,多担待些。”白寒烦乱挥两下手,先告辞离开。小皮捂着内线电话匆匆走进来:“哥,韩小姐的电话,接不接?”

杨散按了下额头,停顿一秒,说道:“给我吧。”

韩之凝在电话里先致歉,再爽朗提出化解谣言的方法,表示即使被假传和他订婚也不在意。杨散听后微微叹息,为她的坚强执着,仿似也为自己的爱而无果发出感慨:“谢谢韩小姐,不过我还是不能接受。你的这番好意我只能心领,耽误人的事真的不能做……”

韩之凝语声哽咽:“杨散,我看我是中邪了,这么作践自己你都不答应!”喀嚓挂断通讯。

杨散掌握手机,低头苦笑:“自救尚都不能,何况顾及他人?”

小皮试着凑近,眼睛里带着警惕:“哥,那个韩小姐始终关注你的动向……不会真的爱上你了吧?”

杨散穿好外套,手没有停顿,整理衣摆和检查衣扣。他审视衣着,淡然说:“她提过一个有效建议,我委婉拒绝了。”

杨散委托保镖吸引走围在公寓外的新闻记者,和小皮钻进了车里。小皮追问杨散发生的事,杨散三言两语拣无关紧要的说了说,笑着安抚他。

小皮回头注视,恍然惊叹:“哥还能笑出来,定力好强啊。我想你心里肯定有办法了。每次都能看到哥翻手盖过天,这次准没问题!”

杨散拍了下他的头,叹口气:“专心开车吧。”语句既没否定也没承认,一贯的风格。

路上没再交谈,驱车直向冷双成公寓。进门后,两人突然看到冷双成一个人坐在沙发上,脸上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

“冷小姐,你还好吗?”

六月底已起热意。冷双成穿着浅领薄毛衣,外面还罩住一件衬衣,安静坐着不出一滴汗,杨散看了的确有些惊奇。

“还好。”冷双成稳坐不动,喝口水说道。

杨散明白她冷淡的原因,毫不踌躇地说出:“沙宝的事我会处置好,请冷小姐先放心。在这之前,还得请冷小姐帮忙说服她。”

冷双成先消化了杨散的两条讯息,问出第一个疑惑:“杨先生用什么方法平息谣言?”

“为了使对手松口不挖掘沙宝的事,我明天会召开记者招待会,宣布退出竞选。”

“哥!”一直保持沉默的小皮吃惊地大叫。杨散背对他,扬手制止了他继续发言。

冷双成默然良久:“你考虑好了吗?这关系到你一生的仕途。”

“我想得很清楚。”

“那你要我做什么?”第二个疑问。

杨散交握双手站立,沉吟:“帮我劝劝她,看能不能出国避开一段日子……”

冷双成笑着起身:“这事得取决于沙宝自己。随她的意,我不好勉强她做什么。 ”

“好吧,我去劝沙宝。她人呢?”

“康盛家里。”

冷双成礼貌送走两位客人,再次坐下。杨散的决定像股冲击波,狠狠砸在她心上。她反思很久,觉得该为顾翊做点什么,拨通了电话。

晚十点,顾府。

顾翊按熄了电视,坐回沙发沉思。一晚上他都没出去,看各路消息像煮沸的油,最大限度地炸出滚热。

手机放在茶几上,右手边,蓝­色­屏幕闪着幽幽亮光,陪他一起沉寂。他吩咐过不准接进内线,房间里被隔离出清静。

下午银光禀告过一件事。盈盈逃脱白寒的管制,私下会见专栏记者,吐露孩子的父亲姓顾。“少爷,盈盈明显在造谣,让我去频道组封杀那条新闻吧!”

顾翊思考了几秒,抬手制止了他:“不用了。”

“为什么?”

“范盈盈不会死心。消息流传在北部我还能控制。”

银光惊异:“你不怕冷小姐误会?”

顾翊看着他,眉眼深沉:“这是个好机会。冷双成以前总是推脱不嫁给我,现在盈盈一闹,她肯定有话要说。成不成功就看这一次了。”

能预见的结果有两种,一是正妻出面澄清谣言。二是当事人被谣言中伤,名声扫地。

银光领命离去。到了晚上,顾翊果然看到了盈盈掀起的风波,他自岿然不动,像是浪潮里的礁岩。

与之同时炒作的还有萧从影和杨散。港旗那边的情况他清楚,杨散曾经转达过。他们三人现在连成了一体,每个环节都要确保为大局服务。

今晚发生的事虽然有些例外,不过还没有脱离掌握。

没必要担心。

顾翊低下头,继续破解先前的机关游戏。九九归一图分成横竖九排,对应不同的木楔子方块,就好比他正在参与的布局,关系错综复杂,牢牢把住阵眼才是关键。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他侧头看了一眼。

终于等到了冷双成的电话。

“不忙。”顾翊右手按开通讯键,拿起电话凑近耳边。为了避免冷的盘问,他直接先声夺人。

“在­干­什么?”冷双成在那边也平静。

顾翊左手推动方块找寻路径,淡声说:“玩拼图。”

“好有闲情逸致。”

“要不你回来陪我?”

冷双成嗤笑:“得了吧顾翊。我不信盈盈的事你还坐得住。”

顾翊知道她看不见,默然笑开嘴角:“前面都被你说中了,后面不需要我吃惊。”

“顾翊,你装鬼的功夫天下一流。我只说过盈盈要给你戴绿帽子,没说过她会胡闹吧?”

顾翊又推动一块图形,闭嘴不答。

冷双成继续揭示,洞悉了分:“杨先生算得上是官方人物,他的消息你不方便压制。盈盈披露的八卦刚好在你旗下,我不信你一点没收到风声。”

顾翊低头思索。过后突然说:“冷双成,我记得你好像说过不退缩了。”

“是说过。”

“这事你先摆出态度。”

“你想我怎么做?”

“嫁给我。”

冷双成声音停顿一下,不带惊讶:“你真是个王八蛋,婚姻大事也拿来开涮。”

顾翊沉声问道:“答不答应?”

那边没了声音。这边屏住呼吸。时间凝滞。

“好。”轻轻一个字力道千钧。

顾翊站起身:“说了就不准反悔。”

“不会的。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盈盈拖你下水,就算明知道你在背后推动了一把,我还是做不到完全袖手。”

顾翊高兴地笑:“婚期定在本月中旬。”

冷双成想不吃惊也不行:“这么快?”

“早点稳定下来。我不想再等了。”

顾翊手指不禁捏紧了手机边缘。对于他来说,下面的答案很关键。他不能在拆分康明之后,突然又看见冷双成倒向了康盛那边。

所以先下手为强。趁她彻底反应过来前。

冷双成先是一阵沉默,再应答:“好。七年时间说短不短,既然注定在一起,我们就好好过吧。”

顾翊笑容不减:“很高兴你还相信命中注定。”

他说的是事实:Rh­阴­­性­O型血的女人最好找同类结婚,要不孕后容易诱发溶血症,对后代不利,这个道理她懂得;当年她问他取什么公司注册名,他不假思索地答道“天成”。

他的心底也在希求缘分——佳偶天成。

“最后问你一个问题。当初你为什么收留盈盈?”

顾翊回答:“多留一条后路。”

冷双成切断了通讯。他捏着手机还看了一会,眉目依然沉敛。一种淡淡的喜悦充斥全身,他压下了笑意,静寂枯坐。

直到白寒的火急内线传进来:“顾先生吗?我哥那边你得劝劝他。”

“出了什么事?”顾翊神­色­不惊,冷淡问道。

“刚接到确切消息,哥打算退出竞选,明天召开记者发布会。”

“稍等一下。”

顾翊眼底一惊,阖上了手机。窗外悠悠传来夏花清香,淡而飘渺送进鼻端,大脑清醒了不少。他踱步阳台上,远眺夜景。顾府视野开阔,在一片明亮的烘托中,磅礴的地势显得影只形单、曲高和寡。暗黑里喧嚣了万千灯火。夜深远寂寥,似乎在诉说什么。

顾翊隐隐约约想通了点。走回去拨通了白寒:“让他宣布退出,我明天调出十个频道宣传。”

“为什么?”白寒吃惊地叫。

“扩大影响。”

“顾先生,您到底在做什么?”

“赌一把。赌大众心理。如果一个男人为保护爱人放弃权势,我相信能感动不少选民。我现在要做的,是尽量帮他煽动群众感情。”

晚十点半,差不多同一时间。毫不知情的杨散驱车赶往康宅。

豪华璀璨的吊灯照得人目眩神迷。地板与天顶互相辉映,照亮了沉身坐在沙发里的影子。光亮从四周投散过来,杨散保持着沉默的姿势,如同雕塑。

相信不是为了找沙小弦,他宁愿一辈子不踏进这个地方。不需要抬头看壁钟,他也能计算出时间过了七分钟。

大厅里寂静无声,陪伴着他的沉默。

“杨先生,沙小姐已经睡了。”康盛急步走回,语带歉然。

预料中的结果。她不可能出现在视线里。杨散站起身,微微一笑:“不要紧,她能好好休息我更放心。”

康盛回以笑容,握手相送:“我送杨先生出去。”

杨散矜持地握了握手,抽回来站定:“康先生。”吐出这个称呼的确很艰难,他的脸庞尽量显自然,“外面谣言满天,很抱歉我的麻烦也连累到你。”

康盛左手延请,让出道路:“没关系。”

“康先生明白现在的形势,沙宝的事一旦被曝光,以后她的生活很难得平静,所以我还想请你帮个忙,劝她离开一段时间避避风头。”

杨散回过身,眼神沉沉地强调。康盛笑着应允:“好。”他的神情也透出一丝轻松。

两人再次握手作别。杨散走下台阶,身影渐渐融入夜­色­。康盛转头,发现明天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身后、远视大门相连的道路,挑眉问道:“怎么了?”

“他就是杨散?”

康盛笑:“如假包换。”

明天摸下巴,正容说:“气势沉稳,处事不惊。康盛,你的情敌很厉害啊!”

康盛失笑,拍了兄长肩膀一下:“什么情敌,别乱说。”

“也是,康盛对着沙宝小姐,只有招架的份。”明天频频点头。康盛脸浮起难堪:“哥!她只是有些孩子气,爱追在后面尝试新鲜劲,不是真的爱上了我。”

“所以你忙不迭地把她送出去?”

康盛尴尬地笑:“……有时候她追得太紧了,我连招架都不行……”

明天呆立。眼神掠向欧式楼梯顶端。

沙小弦的房间就在二层。

晚饭后李离听闻网上传闻,淡淡皱起眉头,心绪变得不宁。康盛哄着沙小弦形影不离地陪着她,并按照要求买来《咒怨》的碟片。

恐怖画面一个接一个上演,李离即使心不在焉,也委实被­阴­恻恻的声音效果吓住了,不由得紧张地捏住沙小弦手臂,朝她背后躲:“沙宝,换个片子好么?”

沙小弦瞳仁里映照所有片段,她看得丝毫不避。“不换,以前在KTV时,你不是说喜欢看电影吗?”

李离忍不住紧了手掌:“那是文艺片。”

“看,小女孩出来了。”沙小弦突然指着荧屏,轻轻咧嘴。

李离上了当,果然转头看了一眼。一条白­色­身影直挺挺漂浮在空旷走廊里,脸部淌着白­色­汁液。“啊!”终究受不住惊吓,李离喊叫了起来。

与此同时,落地窗也砰砰直响,一个压扁的脸贴近玻璃,五官怪异地挤在一起:“沙宝姐,下来一趟!”来人大叫。

李离好不容易从沙小弦臂弯里抬头,眼角扫到那张陌生的脸,顿时不敢动弹:“鬼……”

吓得不轻。

沙小弦皱皱眉,随手从茶几上拈起一个橙子,呼的扔了出去:“小皮,怎么你也装神弄鬼?”

小皮本来在车里等杨散。他看着杨散背影融进黑暗,不知怎地突生一种心酸之情。他弄不清楚杨散和沙小弦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他亲眼目睹大哥相思入骨,又被逼着退出仕途,内心很是激荡不平。

“沙宝姐对哥太狠了。也不看看韩小姐正在追他,哥要是娶了别的女人,那他们两个不是掰完了?”小皮刚点燃一根烟,又掐熄,走向康宅车道,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哥就是太斯文了,追女人讲什么绅士(风度),直接上了不就行了?”

骨子里的轻浮气再次占据上风。小皮利索爬上二楼壁沿,沿着一个个房间窗台搜寻沙小弦身影。靠东最里间,终于被他找到了。“沙宝姐!”他惊喜地大喊一声,一个橘红­色­猛飞过来,他忘记有玻璃格挡,伸手捂住了额头。

没了攀援,小皮直接掉向一层绿化地面。“沙宝姐!我不行了,快来救我!”他抱住膝盖,倒在草丛里翻滚。

沙小弦朝外探了下身,单手撑住阳台,呼的带起风声跳了下去。两脚刚一着地,小皮利落跃起,一溜烟跑向车道,边跑边喊:“想打我就来追我啊!”

沙小弦冷淡地咧咧嘴,就着光亮找到了那枚橙子。她蹙起脚尖一削,橙子滴溜溜转上来,再被她捏在手里狠狠一砸,前面飞奔的目标应声而倒。

她转身走向正门。

“沙宝。”杨散的声音突然转过一丛紫杉,低沉地响起在­阴­翳里。

沙小弦慢慢侧伸脑袋,看清了站在树后的人。有双眼睛在暗中发亮,一动不动攫紧她的脸。

她避开遮掩,继续朝前走。

杨散猛地伸出手,使了蛮力将她抱在怀里:“十六天没见面,我很想你。”宽阔的胸膛隐隐萌生颤抖,他的两条手臂逐渐收缩,形成了一个强大包围圈。

炽烈的气息铺天盖地。

“放手!”沙小弦左右挣扎不脱,不耐烦地提起膝盖狠狠撞击。杨散有见地,更是贴紧了身体,不留一丝缝隙给她:“沙宝,沙宝。”他先是轻唤两声,再把头埋在她脖颈处,不断亲吻:“你打死我也行,不要离开我。”

外人不明白他根深蒂固的感情,他从来都清楚自己内心。喜欢什么,要什么,一笔一划说得果断。每次从深夜醒来,梦见最爱的人冷言讥讽,他不敢探究她眼底,那种心痛使他长久伤神,苦涩吞了一层又一层。

但最致命的打击躲在后头。她开始不理他,眼睛里完全没了他的影子。

他害怕她爱上别人,一想到有这个可能,什么财富地位都变得轻微如尘,不再让他慎重对待。

“沙宝,嫁给我吧,你怎样折磨我都行。”

杨散的声音已经不能保持平稳,连续轻颤,“我可以放弃一切,只要你嫁给我。”

沙小弦一直没说话,只是烦躁地挣扎。在杨散表达了这么久,她还是紧皱着眉毛,沙哑地警告:“烦不烦?说了我不打斯文人。”

杨散痛苦地闭上眼睛,­干­脆狠狠咬住了她的右颈:“如果你实在讨厌我,那就送我下地狱。痛得太狠了,我不愿意活。”

沙小弦趁他分神,终于抽出了手臂,随后冷冷扇了一耳光。杨散再抱,她反手一撩,又清脆地抽了一巴掌。杨散抿紧嘴,像是麻木的机械工,只知道一次次重复搂抱的动作,却不知道躲。

打到最后,沙小弦染红了眼睛,恶狠狠地揪住他衣领,右手疲软无力:“阿澈,你是读书人吧?何必自取其辱?”

杨散嘴角血水缓缓流下,他黯然神伤地站着,不擦。“我今晚才知道,你想嫁给康盛。”说完这句辗转打听到的消息,一股模糊不清的眼泪也混杂着落下,水珠子砸在沙小弦手背上。

“你就是我的魂哪,沙宝。我舍不得你。”

“果然是阿澈,这话只有他说。”

沙小弦抬起手臂,用长袖口胡乱给他擦了两下嘴,冷冷一笑,走进了大厅。

沐浴后快要睡着了,李离突然推开门,伸进了脑袋,咬嘴:“沙宝,我刚接到萧从影电话,他劝我离开这里一段时间,你认为呢?”

“你最好避避。”沙小弦拉过枕头,转身蒙住头,“晚安。帮我带上门。”

发展

风波第二天,港旗似乎一切照旧。

下午四时。

明亮澄净的办公室内,康盛走到幕墙前,背对大门站立,一层淡黄的光辉撒满他的肩,执着地宣示出主人的决断。冷双成沉默了足够久,才慢慢说:“康盛,你的工作裁夺我绝对支持,只是这次,能不能让我做完法国的宣传再离职?——那不仅是我的心愿,也是你妈妈的心愿。”

透过玻璃,阳光强度折损了炙热。康盛远视外面的高楼大厦,似水车流,最后迎向了光亮,淡淡说:“你走吧,冷双成,回北部去,和顾翊好好生活。”

窒息的冷流转在宽敞的空间里。他始终不回头,她不能强制­性­地留下来。冷意渗过薄毛衣,使脸­色­苍白的冷双成瑟缩一抖,她呵口气,转头走向门外,没再说什么。

察觉到脚步声逐渐离开,背对的康盛回过身子,目送她。消瘦的身影慢慢走进楼层电梯,他扬声说道:“多保重身体。”

冷双成在转角微微一笑,挥挥手进了电梯。来到她工作的格子间,目光缓缓扫过各种文具纸张,禁不住伤神:“这下好了,彻底成了无业游民,身子也太不争气了!”

员工储藏间还保留着她的制服,折叠得齐整,塑压职员牌静静躺在衣服上。冷双成随手拿起挂牌,看见以前的照片,咧开嘴:“像头猪,不知道笑,工作还苦也忍着。”她弹了弹照片,拿起准备好的资料夹,转身去找顶头上司外交部徐经理。

……

康明大楼一层站了不少人。有平时受她关照的阿米,爱缠着她问东问西的小春……还包括了几位宣传部的白骨­精­。对头们卸下了不可一世的傲慢劲,朝她点点头,个个双臂环抱退后一步,让开了通向玻璃门的道路。

冷双成浏览一遍她们的眼­色­,禁不住摸摸脸,苦笑:“怎么,看到盈盈的报道都跑来怜悯我?是不是我失恋又失业了,让你们善心大发忍不住来安抚下?”

白骨­精­代表汀娜走上前,笑着说:“双成,以前是我们误会你了,总以为你凭着康太康总福荫进了总部,没什么真凭实学。刚才徐经理把你策划的case转给宣传部,我们才知道自己看错了人。”

冷双成微微一笑,没点破。汀娜她们敌视她的原因有很多,不是表面上的才­干­那么简单。这次没办法留在康明,她双手送上私下苦攒的资料和case,等于无条件帮了宣传部大忙。法国那单项目大,利润远,很早时她就开始学习手语,做足了各方面的准备工作。正值商团来华前夕,康盛除了她的职,这是始料未及的变故。不过她还是大方地将资料转给了汀娜,好处所有人。

明亮大厅突然有些嘈杂,很快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她们收回对冷双成怜悯的目光,转投电子屏幕上。超大电子墙显现巨大浮标,幕后播音的解读令人倍觉震撼:新民代言人杨散勇退财政司职位,立意保护亲友不受­干­扰。

电视读音字字泣血,而会所现场嘈杂庞大,到处布满了记者、摄影机、着西服的保安人员。

冷双成咋舌:“这又是谁搞的噱头……”她是早知道有这场发布会,所以不吃惊,相应地,脑袋瓜去思索现场排场和宣传气势,敏锐的触感使她脱口而出。

旁人不可能体会到她的敏锐,纷纷惊叹:“这不是上次来的杨先生吗?”

“昨晚披露了他的事,还提到了沙宝……”

“是为了沙宝放弃职位吧?”

小春踮起脚尖,回过头问冷双成。

冷双成单掌撑脸,右手抬住手肘,沉思。小春推推她,她回过神:“嗯。

小春热血发作,一阵子尖叫:“杨散真帅!把爱人放在第一位,真男人!我要是有这样的老公,死了也值得!”

冷双成拉住她胡乱挥的手,低声说:“帮我把沙宝叫来。”小春转头朝门外瞅瞅,又转回来,保持着高亢的嗓音叫:“沙宝已经来了!”

冷双成猛然回头。众人似有默契,纷纷也侧过身子寻找。

一众黑紫制服­色­彩中,沙小弦的那抹黑­色­最为触目惊心。她沉默地靠在圆柱上,淡淡抿住嘴,莹亮汉白玉烘托出她的冷漠,黑­色­倒影也是一动不动。

“沙宝……沙宝……”心肠软的女孩们已经轻唤出声。

沙小弦歪着没动,也不表态。冷双成的嗓音及时响起:“先听听现场怎么说。”一句话清晰掷地,嗡嗡低潮低了下去,众人转回视线。

庄严幕布装饰出会场的凝重,一个独立讲台静静伫立台中央,杨散身着暗­色­正装位居其后,气质内敛,面容英俊,眉目不带一丝波动。镁光灯闪亮如星,场地里连成一片耀眼的光芒。冷双成仔细辨认,突然发现电视里的主角嘴角抹些青紫。

“感谢各位朋友莅临,敝人值此公布一项决议。”

麦克里传来低沉悦耳的声音,杨散话不多说,直奔主题。他这一开口,拱圆型会场顿时沉寂了下来,各路媒体举起摄影仪,与会政要纷纷坐下身子。

只剩下喀嚓喀嚓的拍照声,镜头始终打在他身上,拉出不远不近的距离。

“敝人极为重视友爱亲情,近有言语秽及敝人亲友,实不堪侵扰……敝人作此声明,并非避其谣党锋芒,仅为降低谣传损伤,望同仁及支持民众查鉴。”

电视里外毫无例外哗然一片。杨散明快沉稳的声音又盖住了喧闹:“即日起,敝人退出政要竞选,致意投身金融业,争取早日实现北区之共同繁荣。感谢与会各界持久支持,敝人发言完毕。”

冷双成猜测杨散是敲山震虎,连带着公布决议,不禁咂摸当事人的态度。杨散言辞始终不卑不亢,完全展示了他的处事风格,即使遭此重创,他也表现出了男人明朗坚毅的一面。

冷双成暗暗称赞。提问时,听他抛开外交腔,直接改为白话回应:“我的决定和朋友身世无关,是我自愿退出竞选。”

还有一些提出犀利问题的记者,比如问他和那位朋友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前面不放弃职位,他都不慌不忙一一作答:“我不否认先前的参政对我有吸引。但和她一比……”他露出一种真心笑容,脸上带些淡然,“显然她更值得。”

众声哗然,惊叹声多于嘈杂。有人突然喊了一句“杨司长用情至深,誓当二十四孝好男人”,他也不以为然笑笑,走下了镜头。

屏幕里出现一段空窗期。一个分切镜头打到闲散席位,掠过了底下到场者的身影,最后在一张英俊沉敛的脸上顿了顿。

竟然是顾翊。冷双成不由得睁大眼睛,怕自己看错了,镜头拉远了点,融进了不少暗杂的背景,唯独他冷淡不动,和周遭喧嚣一比,与众不同凸显出了他的气势。

她终于肯定,嘀咕:“怎么可能会这么闲,难道他来捧杨散的场?”低头细细思索。身边康明的美女没发现这个细节,还在唧唧咕咕竞选的事。小春却眼疾手快,拉住了她:“双成,你家顾哥上了镜一样帅啊!”

冷双成看着小春笑,下意识搓搓手臂:“有点冷,我先走了。”回头又问:“要不要和我一起?”

沙小弦慢慢从人后走了上来,说道:“走吧,我送你。”

两人从风波初起时聚首,现在又在风波震荡时分离。世事充满变数和出奇之意。冷双成默默走出康明大楼,目送前方的植株带:“沙宝,我问你一个问题。”

“好。”

“你为什么打杨先生?”自离开后就挂了彩,她猜的出来是谁做的。

沙小弦踢踢草皮,不以为然:“我不喜欢他靠近我。”

冷双成叹气,好一阵子没话说。沙宝始终不告诉她以前发生了什么,就她单方面来看,杨散实无大错,罪不至虐。

“看得出来他很爱你,沙宝。”冷双成背手而立,盯住一脸冷漠的沙小弦,“不管你爱不爱他,以后不要再动手了吧。伤人自尊的事少做。”

沙小弦冷淡地扯扯嘴角,像是在笑:“好。”

随后走进中餐厅吃晚饭,冷双成招手布置了两碟扬州炒饭,沙小弦低头吃了两口就埋怨“不好吃”,冷双成瞪她一眼,她只好闭口吃完。

餐厅环境优雅,流淌清淡的乐声,似乎悠扬口琴能安抚人心,她们两个静静听着,相顾无言。

“决定了要去旅游?”冷双成首开岑寂。

“李离喜欢英格兰,听说能去天涯海角高兴地跳起来。”

“也好,你也出去散散心。”

沙小弦嗤笑:“我又没什么,不需要散心。”她用铲子抄了抄对盘的饭,胡乱地刮擦出杂音,低声叫:“冷双成,你什么时候陪我出去玩。”

冷双成挥开她的手,把自己的蔬菜汤推到她跟前,制止了儿童胡闹:“要喝汤吧?我的给你。”

沙小弦捧起来一口喝完:“我想去新加坡,你和我一起去。”

冷双成惊异:“怎么突然想到了新加坡?”

“阿汀是新加坡人,盈盈也是。他们说新加坡­干­净文明,我有些好奇。”

冷双成低头考虑,暗自推算时间空档,却听到沙小弦强调:“一定要去。”

“好。”

风潮迭起

飞机呼啸着带走李离和沙小弦,钻入茫茫云霄。前来送机的冷双成紧贴着玻璃墙,对着蓝天白云由衷感叹:“既然去了,就要玩得开心!”

这话不假,拖着行李箱的李离看起来没受网络暴力多大影响,依旧笑眯眯地忙东忙西。反观沙小弦,她表现得太冷淡了,甚至有些颓靡。

那种感觉冷双成很熟悉,初见出狱后的沙小弦时曾经出现过。她忍不住拉住沙小弦,注视着那双冷漠的眼睛:“沙宝,告诉我,为什么昨天新闻发布会后,你就变得不高兴?”

李离去了旅行团候机处,只剩下她们两人面对面矗立。被叫者偶尔才转动下眼珠,语气甚是不耐:“和发布会无关。在这之前我知道了一件真相,跟预计的结果差不多,不过我没办法证实他。”

猜测到杨散可能就是白澈,消息未经完全证实之前,她不会透露出去。

冷双成想了想,又问:“你最关心的就是要证明这件事?”

沙小弦点头,再经追问时,不开口。最后被问到“心里很烦?”她停顿一下,好像真的在想,说道:“不烦。在推断接下来发生什么。”

冷双成不解,目送她无聊地摆手离开,转身去了一趟医院。医生开出来的病例报告也触目惊心:严重贫血、脑震荡、钾盐大量流失……数症并发,再不引起注意,后期的头晕无力、嗜睡心悸等病况会频繁出现。

冷双成吃了一惊,对自己疲软的身体状况深感头疼,拿着病历慢慢朝公寓走。顾翊这时打来电话:“早点回来。”

冷双成站在树下,看向周围喧闹人群:“顾翊,你知道我身体情况差吧?怎么不告诉我?”眼前所展现的世界依旧生机勃勃,她这孱弱和世界格格不入。

顾翊语声还是冷淡平静:“没什么大问题,我给你好好调养。”

冷双成笑着挂断。回到和沙小弦共居的家,四处渗透浅淡的阳光,薄薄的有层亮­色­。整理好行装,她环视全场,打量着蛰居已久的小地方:“停留了两年,还是要走了。”反手带上大门,低叹:“可惜这个家没爸妈送女儿出门。”

她想象着有一双中年父母站在阳光里,巧言欢笑送她离去,不由得孩子气地摆摆手,转身下楼。途经休息日流连的公园,又折身去向平时指点她棋技的汤老告别。

“汤老?他老人家早就不来这里了!”旁边博弈的老者转告。

冷双成惊异:“为什么?”自从照料沙小弦生活,她很长一段时间不来棋园,的确不知道汤老的事。

“我记得是四月份吧?是不是老窝?”那名老者转头向另一位求证,得到证实后继续说,“他说帮儿子打点海外公司,移居到美国去了。”

冷双成告辞离开,坐上飞机盯着茫茫云海,过了好久才想起一件事:今年四月,顾翊来港旗为她庆生,也曾找过汤老……汤老后来离去,那么两者之间有没有关联?

她靠坐椅背,怔忪出神。

晚餐七点进行。听说冷双成已经归来,顾翊连忙驱车从总部赶回,陪她一起进餐。冷双成谨遵医嘱,大多摄取新鲜蔬果营养,吃了几分钟水果沙拉,她抬头试探地问:“顾翊,还记得汤老吗?”

“哪个汤老?”顾翊伸手替她拿过一杯橙汁,没什么反应。

冷双成盯着他,仔细辨认他的神­色­:“你找他下过棋,段数很高的那位。”

如果说她想在他脸上找出一点蛛丝马迹,很可惜他让她失望了。顾翊脸­色­始终如常,不很在意地嗯了一声。

冷双成不确定,继续刨问:“四月份你见了他,之后他就去了美国。”

顾翊放下餐具,转头看着冷双成。冷双成一愣,睁着眼睛迟疑地问:“怎么了?”

“吃饭。”

冷双成铲了几口米露,尤自不放心:“该不会你要掩饰什么吧?除了切磋棋技,你还做过别的事情没?”

没人回答她,餐桌上很安静。冷双成诧异抬头,脸部惨遭蹂躏——顾翊突然伸出手,挤住她的双颊,压出了一团皱乱的嘴­唇­,啃了啃:“有这么多­精­力乱想,不如晚上来我房里。”

冷双成吃力挣脱,呼的一掌招呼过去:“不要转移话题。”

顾翊松开手,冷笑:“你就继续做梦吧,清醒了再来找我。”推开杯盘道了声“慢用”,率先起身,肩膀什么的也没有颤动一分。冷双成盯着他挺拔不变的背影,咬住了铲子:“千年道行的老狐狸,不问清楚不行。”默默吃完余下份额,还在怀疑。

餐厅吊顶散发柔和的光,她一个人静坐,看着空间里折­射­下来的细小­阴­影。场地一旦显得空旷,那种渗骨的冷意又侵蚀开来,她抚着手臂走向大厅,走到相连的大门后,停住了脚步。

两位光彩照人的女孩坐在顾翊身旁沙发上,三人正身而坐,对着面前几案上装帧­精­美的画板。冷双成略微看了下,画中绚丽璀璨的婚纱与首饰光芒就能酌亮眼睛,左侧微笑的美女她也认得,那是五年前为了给她敲定婚纱细节,曾被顾翊从国外请回过的造型师。

两位笑意盈盈地解说什么,顾翊没多做表示,最后起身说:“还是听听我太太的意见。”冷双成听到这里微微一愣,想起自身的状况,又咧咧嘴离开。

不过她不得不承认,顾翊办事速度的确快,才刚回顾府,他就着手安排具体事宜。

闲逛了一圈回来,最终落座在沙发里看电视。

《CityHall》吸引了冷双成的注意力。画面里,灰黑两­色­衣着的女市长正在宣誓,言辞诚恳态度严谨,让她看了很好奇。因为在现实生活中,她只看过像杨散那样滴水不漏的政客,女人执政还是很少见。等剧情发展到政治和爱情相斗的部分,她完全入迷。

“看什么这么高兴?还偷偷地笑?”

大半个小时后,顾翊走了进来。冷双成抬眼看了看他,回答:“我还没清醒啊,你怎么就来了?”顾翊伸手捏了捏她的面皮,挤进沙发坐下,默不作声瞧了一会屏幕,冷淡说道:“这男人有什么好看的?”

冷双成避而不答,她歪着身子靠坐,差不多迷迷糊糊睡着了。“顾翊,你说世上真有为女人舍弃政治前途的男人?”

“这几天盛传的杨散不就是?”

“他好像真的为了沙宝宣布退出。”

“这事上了电视,假不了。”

冷双成想起了杨散召开记者会的场所,顾翊也在里面。“你和杨先生很熟?”她有意追问。

顾翊依然不躁不惊:“做过生意。听说他为人谨慎,见了面就打个招呼。”

他说的也有可能。商界里少不了应酬交往,几方人凑在一起也是正常。杨散到港旗和康盛见面也算这方面的例子,但不能就此断定两人私下有合作关系。

冷双成今晚试探了两次,顾翊都表现得和平常一样,冷淡自然。她心里隐约不安,偏偏又没办法去证明哪里出了问题,尤其对着最自然不过的顾翊,她觉得坠进一团棉花糖里,他的反应包裹了甜蜜,也成功地阻止了她探向外界的视线。

“顾翊!”冷双成挪到他身边,双膝蹭上沙发,直起身子喊。顾翊笑着转头:“怎么了?”凑近亲了亲她的嘴­唇­。

冷双成突然夹住了他的脸,直接鼻尖对鼻尖:“你真的没做坏事?”眼睛望到他的深处,明亮之中带了冷澈见骨的警示,顾翊却不动,还是笑:“坏事做多了,你说的是哪一次?”

她咬上他的嘴:“就这几个月,有没有背着我去害人?”

顾翊抱住她,尽量轻柔点回吻:“没有。”语气说得十分肯定,手上不再让她掌握局势,钳住了她的腰身,铺天盖地亲回去。­唇­齿密合间,冷双成很快地喘不过气,挣脱出嘴喘息:“你放开我,我要喝水。”

顾翊最后亲了下她的­唇­,放她逃生。再回来时,她拖过一床薄毯盖在身上:“你别走了,陪我说说话,我­精­神一点也不好,总是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好。”

顾翊将毯子拉到她下巴平齐处,替她掩好边角。冷双成靠坐在沙发里,面带倦­色­,眼睛磕磕闭闭。

“顾翊,我身体好像很差劲,感觉快要死了……”

顾翊敲了下她的头:“又乱说。”

“如果我真的死了怎么办?”

顾翊转头看看冷双成,她的侧脸比灯光还白,眼睑已经阖上,神情比较认真。“不知道。”他说得也很肯定,“我不是悲观的人,根本不去想发生不了的事。”

冷双成笑道:“本来还指望你配合下气氛,让我也演演悲情戏,看来我两的沟通远远不够。”顾翊不置可否,再次伸手拖过她腰身,将她的脑袋平放在自己腿上,环拥着她:“还别乱想了,乖乖养好身体,做个漂亮的新娘。”她在他膝盖上翻了个身,脸迎着屏幕渗出的蓝光。

时间在静静流逝,顾翊陪着看了一会电视剧,低头一探,才发现冷双成已经枕着他大腿睡着了。蓝­色­的光晕蒙在她脸上,打出柔和的轮廓,他轻轻抚摸几下,怕惊醒她,最后住了手。

安排好了最重要的人,顾翊开始转换频道,搜寻时政消息。

几天前杨散宣布退出,他主张白寒赌一把大众心理,近段时间就是在关注这方面的消息。每隔一天播放杨散以前的访谈,大力介绍其金融方面的贡献,这是他明地安排的事。私下里,他授意手下去杨散出现的会场鼓噪、挖掘当事人的“情感生活”,尽量宣传深情不变的一面,继那日记者会喊出“杨司长争当二十四孝好男人”之后,屏幕里的新闻报道又传来好回声——选区群众呼声较高,一致要求杨散重新考虑上任。

顾翊露出了笑容。

他赌对了。

第二天,白寒打来电话:“顾先生,我哥还在焦心沙宝的事,对他的政途没什么反应。白家所有叔伯都想感谢你,我也代哥先说声谢谢。”

7月6日,法商团与华洽谈会如常进行,晚七时整,三方人马齐聚“空中花园”联欢。辉煌灯火装点了人工湖滩、悬浮式庭院,形成了“火树银花不夜天”的盛景。

天成国际作为东道主,将宴席设在北部最豪华浪漫的酒店里,占尽了天时地利的优势。冷双成未被顾翊放入场,只得留在落地窗外浏览景况。场地里帅男靓女占满了主席,不仅天成、康明的外交美女争奇斗妍,甚至连两大集团最高领导人都吸引住了来宾视线。

冷双成注意到了顾翊衣着的细节,为这次宣传大战看不见的硝烟咋舌。他一改往日凛然黑­色­的习惯,破天荒地穿起了来自法国的Givenchy绅士西服。再转眼看康盛那边,她发现他的衣领上也有缎面装饰,突现了主人注重时尚典雅的特征。

全场来宾尽是盛装出席,男士英俊,女士优雅,法商团经由核心皮埃尔先生示意,频频举杯笑语。弗朗索瓦家的小女儿坐在沙发里,汀娜在陪着她笑看众人,气氛有些闷沉——小公主患了失语症,不会法语和手语的人无法和她交流。

冷双成细细打量了一切,暗自为康明局势担心。夜风清凉吹来,她感觉到冷意,扣紧了衬衣领,从口袋里摸出了电话:“银光,有空吗?能不能给我买点烟花?”转身朝馨香阵阵的花园走去。

银光驱车外出,很快送来了烟花爆竹。冷双成挑出满天星和梨花炮,划动火柴点燃,又一个个扔上天。五颜六­色­的火焰拖着长长尾巴噼噼啪啪地叫,照亮了底下两个人的笑脸。

“好看吧?”她乐呵呵地问。

银光点头:“庆典上才看得到。”

“那我为你办场庆典怎么样?一起开心下。”

银光慌忙摆手:“免了免了,我又不是小孩子。”

冷双成微微一笑:“还真说到了点子上。”

夜­色­下,穿着­精­致纱裙的小公主走了出来,像是纯洁无垢的花之­精­灵。银光很惊奇:“冷小姐知道她要来?”冷双成面向他微笑不语,转身迎上来客,改用法语:“很高兴见到你,弗朗索瓦小公主。”她背着左手微微鞠了一躬,又平伸出了右掌:“能否有这个荣幸,带着可爱的公主参观下这座空中花园?”

夏夜特有的朦胧素淡充斥了绿花丛每个角落。地上的花朵姹紫嫣红,天上的焰火似繁星灿烂。冷双成带着小公主置身于梦幻般的场景中,忍不住转身一圈,用手语说道:“难怪童话里总是这么美好。”——她为了体贴客人,自然而然改用了手语。

小公主睁大了眼睛,显得格外惊奇:“你们中国女士好浪漫。”

冷双成挠挠头,老老实实交代:“我并不浪漫,只是在效仿。”她继续笑着比划:“以前看过法国国庆节庆典,印象很深刻。焰火晚会绚丽多彩,大师坐进玻璃龛里悬空演出,浪漫的气氛一直感染了我,而且我的朋友也很喜欢法国……”

小公主抬头目视璀璨烟花,映照流离之光:“您的朋友是?”

冷双成停顿一下,最终说道:“康盛。”

……

顾宅。凌晨一点。

顾翊清洗完毕,推门走进客房,冷双成在床上缩成一团,脸朝里向。他径直走到床边,揉了揉露出来的脑袋:“睡了吗?”

冷双成回过脸:“被你吵醒了。”

顾翊顺势坐下:“你的愿望实现了。”

“谢谢。”她拉高被毯遮住眼睛,继续睡。

房间里有一会安静,然后响起一个清淡的声音。

“整晚都由我掌控大局,最后却是康盛给法国人留下好印象。”

冷双成两手抓住被子顶端,露出的眼睛充满笑意:“顾哥很生气?”

顾翊面对藏得严严实实的人,无从下手,他默然对视两秒,突然一把拉下她的遮盖物,冷声说道:“帮谁不好要帮康盛。”

清凉的空气马上覆盖了冷双成全身。她一骨碌爬起来,闪到床头背贴墙壁,挪动:“顾翊,别这么小气。就算康盛取得了商团初步好感,后面的竞争还不是要看你们标价高低?胜负又不是定数……”顾翊的手突然伸过来,她躲过抓掴,继续说,“康太……康太,还记得吧……喂!别抓了,我的脚抽筋啊……OK非 凡 燕子购买OK,我投降不行吗!”

顾翊冷着脸:“过来!”

“你穿着黑睡衣,像个鬼一样……”她迎上对面冰刀子目光,马上改口,“像个冷面阎罗站在那里……”

顾翊看着她:“再不包好就要着凉了!”放松了声调。

冷双成走了过来,乖乖坐下,顾翊抖开毯子,将她全身包得严实,又猛地一出力打横抱起:“换间房睡。”她吓得不安扭动:“你不会为了报复我,打算霸王硬上弓吧?”

顾翊冷笑:“睡觉像头猪,还滚来滚去……这样的女人我没兴趣。”

冷双成在他怀里拱:“那你还动我­干­什么!”

顾翊穿门而过,到达一间宽敞的卧室,轻轻放下了手臂:“这是为你定做的大床,可以随便滚,掉不下来。”冷双成真的合毯子到处滚动,掩饰了脸红:“噢噢,谢谢。”

氛围宁静,两人坐下来趁机谈了一会。“顾翊,虽然你不喜欢康盛,我还是想说说他的事。”

“不说我也知道。”

“……”

“他是你恩人,你想回报他;康太­性­子强,生前希望打败天成,对吧?”

冷双成凝视他不兴波澜的眼睛,点头:“是的,感谢你能理解我。”

顾翊摸摸她的脸,俯身亲了下:“等于是我帮你完成了康太的心愿。现在可以睡了吧?晚安。”他转身朝门外走去,按熄了壁灯,轻轻带上门。

宁静的夜弥漫无边。

次日清晨,冷双成坐在花园里晒太阳,正重复着每日必修的功课,接到了隔几个时差的越洋电话。“双成,我们今天去了索利兹伯里,看到了Stonehenge,呵呵,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观看青石遗址,好高兴啊!”李离欢快的声音源源不断传来,背景很空寂,“旅游团说后两天(非 凡 燕子购买去天涯海角,想到多年的梦想快成真了,我整晚兴奋得睡不着!”

冷双成默默听着絮絮叨叨的话语,感受她那边的喜悦。末了,追问:“沙宝怎么样?”

“老样子,不大爱动,好像提不起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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