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春节,年复一年,年年过,家家过,人人过,可谁也不知道从古到今这眼下是过了有多少个春节了。
在这黄土高原上,富人家里过年是张灯结彩,鞭炮声声,好个热闹的场面。那吃的更是五花八门:杀猪宰羊,包饺子,吃扯面(拉面)、莜面、蒸年糕;白面的内容那更是品种繁多,形色各样,就这蒸面食的花色品种也是应有尽有,像捏小人、花面虎、小鱼儿、猪、羊、牛等等,这做得是栩栩如生。还有这人来人往,红红火火,真是热闹非凡啊。小孩子们这时穿上了新衣裳,得了几个岁岁钱,到了夜里,让父母压在枕头下面这叫“压岁钱”,意思是幸福吉利,年年顺畅。
这年春节,对于宋家是多年来难得一遇的好年。第一,年时丰收,今年佃户的交租比往年高出了好几成,全家人真是笑逐颜开;第二,大爷家的大儿子莹吉在关外当兵,而今因战乱,部队已开进了陕西,并已荣升了连长,现在陪同看望他的母亲回到了家乡,全家人也是欣喜若狂;第三,四年没回家过年的四爷今年也回到了家里,而新纳的二房龚宋氏和爱女莹秀又是第一次在家过年,一家人更是喜气洋洋。三喜临门,宋家大老爷节前就跟三位兄弟商量,请来了戏班子,在村头的老槐树旁搭建了戏台唱了三天大戏。这戏目由四爷亲定,它们是:《白蛇传》《打金枝》《算粮》和《杨门女将》。一天两台,唱了整整两天大戏,一天折子戏也是让人美不胜收,再加上又闹了三天秧歌,这使杨家庄比起往年来可真叫红红火火,热闹非凡啊。
而穷人家里过年,也要贴对联,剪窗花儿,用杂和面包顿饺子,蒸几个面人儿。有些人在自个儿家门前听那富人家的鞭炮声,心里总有一阵酸楚,一阵好奇,再添上一声责骂,得到一阵安慰。再换上一件洗干净的衣服,串串亲戚,闹闹家常。小孩子们望着富人家的孩子有新衣服穿真是好不羡慕;他们得了几张岁岁钱,到了夜里,让父母压在枕头下面,到了第二天,也就收归家用了,自己只顾着贪玩,昨日的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杨老汉自从一气病倒在炕上后,却忙坏了全家人。羊娃母亲急忙到二十里以外请来了弟弟——一个乡村游医给老汉诊治,顺着也给福玉瞧了瞧。羊娃干完了宋家的活儿后,就急匆匆回到家里,帮着母亲干些家务活。
几服药下去后,福玉得到了医治,能到院中玩耍了,杨老汉也可以下炕走动了,这可能也是春节期间的饭菜内容比往日要好得多的缘故吧。
正月初二,羊娃同母亲上坟回来,快走到自己家门时,看见不远的山坡地上蹲着一个人,此人还一个劲儿地四处打探。呣子两人走近一看,这人立即站起了身,还热情地跟他们打着招呼:“婶子、福庆弟,从寓里(土话:祖坟)回来了?”
“哦,是福顺啊。”羊娃母亲看见面前站着的是那个曾经欺骗过自家老汉的福顺,没抬头地应了声。
他们走到福顺跟前,三人站在一块儿,羊娃母亲这才对他述说了羊娃父亲被气病倒的情况。而后没好气地说:“你这小子,是咋的啦?在外念了这些年的字,咋还干出这事儿来咧?”
羊娃也很不高兴,他接过话就说:“这事儿我们可没(啦)告诉你娘咧。”然后他看着福顺,用手指着他数落起来,“我说,你一个有学问的人,做事咋就不想一想?这骗人咋就骗到自己家人头上了呢?”
福顺看见两人一前一后地埋怨自己,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一只脚磕着地下的泥土,脸上不时感到一阵火烧火燎。虽然此时已是寒冬腊月,呼啸的西北风可怎么也吹拂不去他从里到外的热浪。他心虚、胆怯,更是一脸的懊悔。他小声地说:“我今儿个就是来给大叔他老人家赔罪的。”他说这话时,声音有些颤抖,还有些畏惧。
西北风刮起了黄土漫天飞扬,他们不由得把袖筒里的双手取出来遮挡。
羊娃母亲身背着风向,眯着眼睛对他们说:“好了,这冷的天,就不要在外面说话咧,还是进屋去吧。”
杨福顺不敢抬脚,原地不动的说:“德成大叔他……”
羊娃母亲看出了杨福顺的心思:这娃,他这是又想来赔罪,又怕老汉责骂。哎,早知道今天又何必当初呢。想到这,她便拉着福顺:“行了,行了。你是怕你大叔责骂你吧?你大叔这人你还不知道?他是个刀子口豆腐心的人哩。去给他赔赔礼,说几句好话也就行咧。再说,咱们再远也是亲戚呀,这同根同祖的。往后你就记住这次教训好哩。”
就这样,三人一块儿进了家门。
“嘿!你这臭小子,把老子骗了还敢踏进我家的门?”在院中做事的杨老汉看见杨福顺气就不打一处来。他放下手中的活儿,脱下鞋,高高地举着,冲着他就要打。这一下可吓坏了杨福顺,也急坏了呣子俩。福顺赶忙躲到他们的身后,呣子俩也上前拦住了老汉。老汉还是一个劲儿地骂:“你个臭小子,骗到你爷爷的头上了?日娘老子的你一个没心没肺的人。畜生还知道下地干活儿呢,你倒好,骗到你爷爷头上来了。你在外念字,念到哪儿去了?念到狗肚子里了?日娘老子你。爷爷我今儿非得教训你不可。”
老汉越骂越生气,越骂声音越大,追打着福顺在院里乱跑,呣子俩也跟着护着。四人在院子里团团转,这可吓坏了在屋外晒太阳的福玉,他急忙顺着墙边慢慢地溜进了窑洞里。
“爹,福顺是来给你老赔不是的,有甚话得让他说出来才是呀。”羊娃急了,他大声地对父亲说。
老汉听见羊娃这一喊声,立刻停住了脚步,说:“他还有啥理由来咧?”
“孩儿他爹,”羊娃母亲也劝老汉,“娃既然是来给你赔罪的,你就让他进家里慢慢说话才是啊。”
老汉气得上气不接下气,还用眼睛死死地瞪着福顺。羊娃和母亲看见老汉没再追赶了,就上前搀扶着他进到了窑洞里,福顺也跟随在他们的身后。
进了家后,羊娃找了一个木墩让福顺坐下。羊娃母亲也扶着老汉上了炕。
可这福顺哪还敢坐啊,他看着大叔,害怕地小声说道:“德成大叔,这事是我的不是,你老要打要骂都成,可别气坏了身子啊。”
老汉根本听不进他说的这些话,用手指着福顺,气愤地继续骂道:“你个臭小子,还知道心疼人?那为甚还做出这没(啦)人心的事来咧?”
杨福顺脸上又开始发烫了,他内疚地低下了头。这时,除了老汉的喘气声,整个窑洞里是鸦雀无声。
羊娃母亲拿了一件衣服给老汉披上,老汉拽了拽衣角又说:“说吧,你小子有甚屁话就赶快放来,省得老子看见你那穷样。”
杨福顺这才慢慢的将双脚向前移了移,胆战心惊地斜视着老汉,一五一十地给他们讲起了那天他与杨老汉借骡子的事:
杨福顺在县中学读书就快毕业,由于此时学习没有往常那样紧张了,他闲来无事就时常到外面转悠。这天天气晴朗,又正逢赶集,他就想起了自己的心事来:这就要去看望那同班同学的父亲,自己未来的岳父大人了,得有一件像样的见面礼才是呀。今儿街上红火,去转悠转悠,看有甚东西可买的。想到这里,他心情一爽,便迈开双腿上街去了。走了不多时,迎面就遇上他未婚妻的舅舅,那位贩卖牲口的中年汉子。
福顺急忙上前拉住他,在他身上打起了算盘来:舅舅是个做生意的人,他不仅会挑选物品,还是位有钱的人哩;自己虽然手上也有些钱,可要买像样的礼物可能还差一点数目呀,如果能在他那借上一点,待日后自己挣了钱,再加倍奉还与他也是可行之策啊。
想到此,福顺拉着舅舅,想把心中的想法说给他听,可话到了嘴边却难以启齿,只是呆呆地望着对方。
舅舅看他没有话说,便主动向他询问:“福顺呀,眼下就快过年了,你不打算去看看你那未来的老丈人?”
福顺面带羞涩地告诉他:“我们已经商量好了,过几天就要去咧。”
“哦,”舅舅好像看出了他的心事,忙问,“看你老丈人备了甚礼呢?”
“我正为这事儿犯愁着呢。现在这不就想到这集上转转,看有啥可买的。”
舅舅转过身,把手从袖筒里抽出来,往身后一背,一边走着一边又说:“是不是觉得买得贱的东西拿不出手啊,怕伤了你这个大学生的面子啊?要买好的,你又没(啦)那么多钱儿啊?”
福顺看到舅舅看出了自己的心事,真是喜出望外,他急忙跟了上去,说:“对对对。舅舅,你真是做买卖的行家,一看就知道别人的心思。那就请你给出个主意吧。”
舅舅看出了他的用意,用手指着他,说:“你这小子,想在我这儿借俩钱儿又说不出口,对吧?你们这些读书人啊,真是好个面子。舅舅今儿就对你实说了吧,我是没(啦)甚钱儿借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