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里,黄土高原浸透着新春的气息:万物复苏,小鸟争鸣,弯弯的山涧道旁萌发出点点稚嫩的绿草。忙活的农夫们这时也赶着牲口下地耕耘去了。当日头还未露脸的时候,吹拂的北风里还隐藏着冬日的刀尖,它刺痛着人们的双耳,可已不能刺痛他们的心灵了。
不久,福幸就请人捎来了口信,让弟弟福庆带上行囊立即去油坊干活儿。
这天天还没亮,羊娃母亲就起了个大早。她这是给羊娃出门准备随身物品,还做了两碗杂和面汤,用穷人家这简朴的礼俗为羊娃送行。
是啊,羊娃自长了这么大,还是头一回离家出远门哩,做母亲的心里真是怀有几多难舍之情,几多牵挂之心。好歹他这是去自己闺女家,可是,虽说他们不是外人,女婿为人也很厚道,这会使她有所放心,但是,在油坊做事,有很多的力气活儿还不算,那榨油用的啥大木头啊,危险着呢,他人又小,身子也单薄,做母亲的怕娃吃不下这样的苦。人们常说,儿子是娘的心头肉啊,咋不叫人牵挂咧。
想到这些,羊娃母亲独自一人流下了眼泪。
天刚发亮,羊娃就出了家门。临别时,父亲再三嘱咐他:“娃呀,出了门,要多长个心眼儿啊,可别与他人逞强。有甚事多与你姐夫商量着哩。”
母亲也唠叨:“孩儿啊,去了以后,可得要自己照顾好自己啊。闲时,顺道就回来看看啊。”
羊娃看到父母对自己难舍难分,心里还存有许多不放心的样儿,也不觉一阵酸楚起来。他怕自己忍不住掉下了泪,就急忙上前劝说他们:“爹,娘,我又不是去了那十里、百里的地儿,是去密姐姐家哩,你们就别操心了,我都长大成|人了,我走咧。”
羊娃就这样上路了。这条路,是他自己选择的路;这条路,是一个刚满十四岁的娃自己走出的路;在这路上,他不知道以后会发生多少的突发事件,也不知道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危险,更不知道正是这条路会改变自己整个的人生轨迹,使他从此走上了一条光明大道。
他出了村口,沿着汶河向下游走去,走了一个多时辰,眼前出现一条干涸的河床。他走过河床,这时太阳已升至头顶,远处隐隐约约已能看见姐姐居住的村落——庙坪村。
姐姐家住在庙坪村口的马路边,两排白桦树矗立于两旁,为了便于运输货物,一条小道直通她家的院落里。院落由篱笆墙围着,一眼大磨放在院的中央,特别显眼。三眼窑洞正对着院门,左边有一排土房,这就是榨油作坊。作坊有四间:一间是榨油房,炒料用上了一间,另外两间是用来堆放原料的库房。作坊后面还有一排牲口棚,圈养着三头黄牛。
福幸看见弟弟来了,急忙上前迎接,帮助弟弟解下了行囊,一边询问着父母的近况,一边带着他去见屋里的当家的。当家的笑脸相迎,让婆姨去安排一切。姐姐又带着弟弟进了右边的窑洞里。
两人一同走进了窑洞,福幸高兴地对弟弟说:“羊娃,哦,你看我真是的,现在你已经不是羊娃了。”姐姐对自己说出的话感到有些好笑,就忙改口说,“福庆,这眼窑洞是伙计们住的,前些时候你姐夫跟我商量了,你就跟着他们住在一起吧。”
说罢,福幸就把弟弟的物品放在了炕上,并动手解起了行囊,她此时也没忘了嘱咐弟弟几句:“福庆,咱这里可是有个规矩咧,新来的得睡炕的尾头,这火口处是师傅住的地方。但烧炕的活儿还得由新来的去做咧。你是我弟弟,可这规矩咱也是不能破的哩,要不,别人会在背后笑话咱的。”
福庆对姐姐说的这些话非常理解,因为他心里明白自己是来这儿学手艺的,不是来享福的。所以忙对姐姐说:“姐,我又不是来你这儿睡觉的,我是来学手艺的。有甚规矩的,咱都按那去做,你就别操心了。”
福幸听见弟弟这么一说,心里就放心了。她觉得自己家的弟弟就是懂事儿,他在那宋家也没白待,还真懂礼数哩。想到这里,她又带着福庆见师傅和几个师兄弟去了。
姐弟俩来到榨油房,只见着有五个人围在一个由两根大木桩支撑住的木架旁,正汗流浃背地干着活儿。
“我说陈师傅,”福幸对年长的一个汉子说,“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密兄弟,叫福庆,是来学手艺的,往后你得多多关照他哩。”
中年汉子看了看眼前这位新来的徒弟,知道了他是东家的大舅子,就马上放下手中的活儿,应道:“看你说的。东家的,我跟你家的是甚关系?你还说这咧。”
福幸听见陈师傅又在叫自己是东家,心里真是一阵的高兴。可她还是不好意思地对他说:“你看你,你看你,我给你说了多少遍了,别叫我甚东家哩。咱这小油坊,咋还能这样叫呢?这要是让别人听去了会笑话咱的咧。”她虽说着这话,心里却还是美滋滋的,笑得合不拢嘴。
“哈哈哈……”这也招来了众人们笑声一片。
紧接着,福幸就把五个人一一给弟弟作了介绍。
中年汉子,也就是叫师傅的这位姓陈名世奎,这油坊里把火、炒料、蒸料都由他一人把关,已干了快两年了。因为跟东家是拜把子兄弟,所以,油坊里的技术活儿都由他把握着。
另外四人:剃着平头,虎头虎脑的叫柱子,是大徒弟,他为人忠厚诚实,可就是有股子牛脾气,有时上来让人受不了。他这二徒弟叫田二喜,他虽长得像小鸡子似的,但做事、干活,脑袋瓜还是挺灵活的。他最大的优点就是听话,这毛病却是自私。剩下的两人是兄弟俩,大伙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就叫他俩铁蛋、二蛋。据说他们是这里村长的远方亲戚,在油坊里干些杂活,平时没事就回家了,只有在忙的时候他们才在这里久待些日子。
福幸给福庆介绍完毕后,就把日前她跟丈夫商量做活儿的事儿对弟弟说了:“福庆呀,你刚来这里,别的活儿也搭不上手。你姐夫说了,你在家时不是放过羊吗?那就在这里喂喂牛吧,往后再帮着赶赶外,咋样?”
陈师傅在一旁也笑着搭话:“这羊娃变成了牛娃咧。”
大家一听又是一阵笑声。
杨福庆从这天起,就成了这小小油坊的伙计了。这喂牛、放牛是他的强项,干起来得心应手。久而久之,他又听从师傅的安排,跟村里请来的石匠,打理起了石磨来。
过了一个来月,石磨早已整修完毕,伙计们也按照分工各就各位了。柱子跟着师傅泥炉、修架,一早一晚还同福庆从仓里抬出抬进麻籽晾晒。
一天,在吃晚饭时,福庆姐夫和陈师傅两人在小炕桌前闹着酒;福幸、福庆和其他四人在炕下吃着饭。陈师傅一边喝着酒,一边对姐夫说:“老哥哥,我看眼下这料也备得差不多了,咱们是不是请个先生看看日子,看甚时候咱能点火开工呢?”
姐夫也端起了酒杯,喝了一口,回道:“行咧。我看明儿咱就去请个吉日,这就点火开工。”
姐夫说完话,自己又在心里揣摩着:是啊,这忙活了好一阵了,就等着开工咧。不过,依照规矩,在开工时得请来客人,闹闹红火。这一来,可以让人们看看他多气派;二来,也是最重要的想图个吉利,图个人顺、财顺、事事顺。想到这里,他就向婆姨询问:“哎,我说啊,你把那粉条、面粉、苞米面都备好了吗?这日子要是定下来,可够你忙活儿的咧。”然后,他又对炕下其他几位吩咐起来,“福庆、铁蛋、二蛋你们仨到时候就帮着你姐姐;柱子,你到村里去告诉那几个吹鼓手,让他们也拾掇拾掇家什,别到时没(啦)了声咧;二喜,你就打扫一下油房。这就是明儿的活儿哩。好咧,吃过了你们几个小子快去睡吧。咱定了吉日后,够你们忙活的了。”
五月二十六日这天,油坊请来了村长,村里的几位长者和一些亲朋好友,请来了吹鼓手,这就要点火开张了。
一大早,福庆遵照姐夫的吩咐,将一大捆干柴和白酒放在村东头的山坡上,去请天神和火神。当正午时,院落里的鞭炮声和欢快愉悦的唢呐声相互应和,在清脆而又有节奏的鼓声中显得是更加的酣畅淋漓,招来了许多看热闹的乡亲。姐姐、姐夫两人带领着众伙计把做好的白面馍馍,跟用猪肉、山药蛋、粉条、豆腐烩成的熬菜(当地很有特色的饭菜——烩菜),还有炒鸡蛋和早已备好的白酒等放在火炉前,跪拜祈求是年大吉大利,财运亨通。陈师傅又用福庆请来的火神点亮了炉膛里的干柴,不一会儿,那红红的火苗就蹿满了整个炉膛。一时间,欢快悦耳的乐曲声和炉膛里的火苗交相辉映,构成了一幅美丽的图画。
陈师傅把着火候,众伙计忙着抬料的抬料,炒料的炒料;福幸和姐夫陪着客人们喝着老干酒,那悠扬的乐曲还在不停的响着。这火红的场面一直闹到深夜时分。
第二天,忙活一宿的师徒们都进入了梦乡,可杨福庆却一大早就起来了。他把炒好的油料放在大磨上,套上两头黄牛,开始赶外。
他一手拿着牛鞭赶着,一手用一根木棍不停地翻动着磨盘里的油料。有时候,油料被挤到了磨盘边沿,他怕掉在地上,就不时地用脚使劲往里推挡。刚开始的时候,他总觉得这样做太邋遢,心想,这人吃的东西,怎么能这样做呢。可日子长了,他也就慢慢习惯了;不过,这时间长了他又觉得腰酸背痛直不起身来。
待到晌午时分,福庆已磨了好些油料,这时候陈师傅和众伙计也起来了。他们吃过饭,就把油料一筐一筐地抬进了油房,倒进了一口大锅里。陈师傅叫柱子烧旺了炉火,他们这就开始使劲儿地蒸料了。一时间,油房内热气腾腾。这房内炒料的铁铲声、房外抬料的吆喝声,再加上那满屋的蒸气,好个热闹的场面,像是人间仙景,却是真实的人生。
许久,陈师傅揭开了蒸料的锅盖,用手抓了一把,使劲儿地搓了几下,然后,又放到鼻尖处轻轻地闻了闻。他觉得这料还欠些个火候,便立刻盖上锅盖走到正在望火的二喜身边替换下他,并叫他跟着二蛋抬料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