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主小说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版主小说网 > 黄土脚印 > 黄土脚印 十

黄土脚印 十

第二天一大早,三人便急忙起来,匆匆擦了擦脸。他们没有片刻停留的心境,姐夫到王掌柜那儿结了账,就赶紧走出了这小店。

宋四爷同往日一样,早早就起来了,他看见福庆他们从远处正向这边走来,也没过多的理会他们,只是觉得这仨一大早的起来,也够辛苦他们了,由衷地钦佩这样的生意人啊。

四爷走进店堂,福庆他们就跟了进来。四爷问道:“咋的啦,你们要买甚呢?”

陈师傅很有礼数地走向四爷,双手一合,面带笑容地说:“四爷,你也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可早啊?我仨今儿又来打扰你啦,你可别怪罪我们呀!”

四爷听了这些话,更觉得有些纳闷儿了:昨天的事儿不是跟你们说明了吗,咋还来说呢?

三人见四爷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们,就立刻想到了昨天的事情来,心里顿时犯难了。还是福庆人小机灵,他为了不让昨天的事再次发生,就立刻上前给四爷鞠了一个躬,并对四爷说道:“四爷好。我们昨儿个走后好好地想了想,觉得你老是话里有话,今儿这是特来给你老赔不是的。”

“甚不是,甚不是?你这说到哪儿去咧。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四爷嘴上虽这么说着,心里却对福庆有些刮目相看了,他从福庆这一举一动里看出这后生可畏,心里不由得感到一阵高兴。四爷把三人领进了家门,让他们坐定后,又亲自叫用人端上了茶水。福庆看见这些,已没有了昨天的尴尬。因为他看出了四爷这是发自内心接待他们,是诚心诚意想跟他们谈论生意哩。姐夫看见四爷这一举一动,也消去了昨日带来的愁云,好像有了一点踏实之感。接着,四爷问他们:“你们跟我谈,得先说说你们的优势,我得看这买卖能不能给你们咧。要不然,说得再好那也都是白搭啊。我不能不明不白地把这生意交给你们咧。我在想啊,你们庙坪,离城里路途遥远,这不仅增加了一些成本,还费时劳神的,我可不能为了这跟你们做生意啊。”

此时福庆站了起来,不慌不忙地向四爷阐明了自己的理由:“四爷,我们有技术咧。我师傅是这十里八乡有名的老油匠,说出他的名儿来,­干­我们这行的,没(啦)谁不认识他的。师傅他炒的料,榨的油,在咱们这里也没(啦)谁能比的哩。”

宋四爷看着这个曾经在他家放羊的孩子,如今还变得胆大哩,也能说会道了咧,他从心里更是喜欢他了。可还是有意为难他:“咋样炒料才算­精­呢?咋样榨油才算好呢?你师傅他叫甚名儿呢?”

福庆把自己学到的榨油技术一一给四爷讲述了一遍,说得四爷在一旁连连点头,听得师傅也在一旁暗自高兴。可当福庆回答师傅的姓名时,就结结巴巴地答不上话了:“我师傅他姓陈,叫、叫、叫……”他有些紧张了,汗水从头上流了下来。是啊,这成天叫着师傅师傅的,他就知道他姓陈,哪记得他叫啥名儿呢?

这时,陈师傅自己站了起来向四爷作自我介绍:“我姓陈,叫陈世奎。自小学手艺,虽然没(啦)福庆说的那样,咱们这儿甚没(啦)人能比的,可师傅教我这手艺活儿,咱不做就拉倒,只要做起来了,就必须强过他人。这我可是牢牢记着的咧。”

四爷听了陈师傅的自我介绍,觉得眼前一亮,便问道:“你就是那个陈世奎,陈师傅?”

陈师傅答道:“我是陈世奎。”他把“陈世奎”三个字说得是斩钉截铁,“当当”直响。

四爷听后真是喜出望外。因为他早听说了陈师傅的大名,可就是没(啦)想到,会在自己家里遇见他啊。他连连对陈师傅说了几句:“坐、坐,你请坐。”

陈师傅坐下,三人相互看了看,眼前好像豁然开朗,烦恼都烟消云散了。

宋四爷也笑了,并跟他们热乎起来:“羊娃,哦——福庆,这叫习惯了就难改口咧。四爷我就像你啊,这陈师傅,陈师傅的叫惯了,就不知道你的名字了咧。”四爷说着说着,脸上不由得挂上了笑容。大家也一同跟着笑了起来。

跟着四爷又端起了茶壶,轻轻地喝了一口茶水。他这一口喝得舒坦,喝得自在,喝出了喜心境来:“陈师傅,我听说你不是到晋中去了吗,甚时候回来的呢?”

陈师傅笑了笑,就跟四爷说了他的往事:

原来,陈师傅从小就做了油匠,跟着师傅风里来雨里去。他不怕吃苦,有那么一股子机灵劲儿,还喜好钻研技术。他不仅跟其他的徒弟一样为师傅倒茶送水讨得师傅的欢心,而且还偷师学艺,不断地向其他师傅请教。这在那个年代里向其他人拜师学艺是非常忌讳的事哩,可他就是想着法地蒙骗过了自己的师傅,还得到了他的赞赏。他一出得师门就能独立­操­作,还榨下了好油来哩,这样一来,他很快在这十里八乡出了名。又因为缘分他跟福庆姐夫拜了把子,两人从此就亲如兄弟。到了后来,陈师傅因为当地贫穷,看见好些做油坊生意的再也没法做下去了,就决定自己独闯江湖去晋中。可就在这不久,也不知福庆姐夫遇见什么了,却开起了油坊,做起了这榨油的买卖来。陈师傅出于兄弟情分,怕福庆姐夫受骗上当,就来到了这里,帮着他­干­来了。

四爷听了陈师傅的述说,顿时感到陈师傅不仅手艺出众让人敬佩,而且他的人品还叫人赞赏哩。

接着陈师傅又对四爷说:“现在,我东家眼看着这油料就要歉了收成,正着急着咧。”

姐夫听见陈师傅当着四爷的面叫自己是东家,脸一下就红了,急忙打住了他的谈话:“甚东家呀,咱这做小本生意的,咋能在四爷面前这样说咧?”

四爷在一旁Сhā了话:“这小本生意咋的啦?这做买卖,该咋叫就得咋叫,规矩还是要的咧。”

可姐夫还是对四爷解释:“他来时,我们是说明了的,他也占有股份的啊。”

四爷一听就表示了赞许:“唉——你这就对啦。这就像做买卖的了。当分清的,就得分清楚。拜生(土话:拜把子兄弟)也一样,这亲戚更应该一样啊。”

实际上,陈师傅看到拜生是一片真心对待自己,就有些过意不去了。因为他也是个有血­性­的汉子哩,不愿让人瞧见了笑话自己。所以,来这里后,他就把油坊当成了自己的买卖来做。可说实在的,他在这里除了挣点工钱外,根本没有得到更多的份子,这主要是因为油坊太小,不能形成规模;还有就是这油料难收,不能扩大产量。当然他们相处得却是非常要好的。

四爷听了连连点头,并问他们:“那你们油坊有多大的规模呢?”

姐夫苦笑着回答:“还谈甚规模咧,一个小油坊。”

可陈师傅却不同意他的看法,说:“还行。千儿八百的随便做咧。”说完这话,他看了看姐夫。

这走过江湖的人,跟这成天在家里的就是不一样。他知道,把这规模说小了,那四爷还看得上他们吗?要让四爷瞧得起他们,哪怕是说点儿谎话也是情有可原的呀。这是在做买卖,不是在地里劳作,卖点力气就成了的事啊。再说啦,他陈师傅也是有这力量来做这大买卖的,他也想做这样大的买卖啊。

四爷好像感觉心里踏实了。他忽然站了起来,对他们说:“行了,我就冲着你陈师傅,还有福庆,当然还有你这小本生意的东家,咱们就做一回这买卖。”

三人听了此话,都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脸上挂满了笑容。

可四爷又接着说了自己的想法:“不过,我得把话说在头里,我可不是卖油料给你们啊,而是让你们为我加工。我只付给你们加工费啊。”

姐夫立刻答应:“行、行、行。”

四爷又说:“这费用,跟城里的可是一样的啊,这数量我也只能给你们一部分。有时间我还得上你们那去转转哩,看看你们的油坊到底咋样的啊。你们回去也应该慢慢地扩大一下你们的产量。这在质量上你们有优势,但这产量上你们也该跟上。这才是做买卖咧。”

姐夫和陈师傅同时答道:“是、是,我们听四爷的。”

而后,四爷就对外面叫了一声:“来呀。”

只见一用人走了进来,听候四爷吩咐。四爷让他去前店把刘掌柜叫过来。用人应下退了出去。

然后,四爷转过身来又对他们说:“我钱庄还有事儿咧,就没(啦)时间陪你们了。”三人已是感恩不尽,不停地双手相抱给四爷道谢。

不一会儿,只见一个瘦小老头儿走了进来,他鼻梁上还架了副眼镜,手里拿着一个账本。大家一看就明白了,这一定是四爷叫来的那位刘掌柜——账房先生。

四爷看到刘掌柜进来,就对他吩咐道:“这仨是我刚认识的,是为咱们榨油的油坊老板。你去给他们套挂马车,今儿就让他们拉上一车回去。”可他再三叮嘱不是给他们马,而是给他们套一头骡子啊;给三位也再三说明这骡子是借给他们使用的,在他们拉回油来时得还给他哩。三位对这已是心知肚明,他们当然明白这马比起骡子来要贵重得多哩。他们连连向四爷点头称是。

四爷这就要转身离去了,可走了没几步却突然停了下来,他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对他们说:“当然,那油饼就归你们了。”四爷说着话也觉得自己有些啰唆,可他这是好意哩,是想让他们多有一些赚的哩。说罢这话四爷便离开了。

看着四爷的背影从他们的视野中消失,三人这才敢哈哈地笑起来。

三位跟随着刘掌柜来到粮库。在行走的路上,刘掌柜问三位是四爷的什么人,四爷这么高抬各位。跟城里的几家油坊做买卖,他可从来没有这样做啊;他除了给他们加工费,其他的一切都归德恒米店。可刘掌柜说了这些话后,又再三嘱咐他们,可别把这事跟外人提起,要是让四爷知道了,他们这买卖要黄了不说,连他的饭碗也会被砸了哩。但是他自己却在肚里叨咕着:四爷每当新做一笔生意,总要考考对方,可如今让自己没有想到的是,这次四爷是用这种方法来考验他们。

装了整整一大车油料,套上骡子,福庆等三位这就兴高采烈地回家了。他们在回家的路上又说又笑。一会儿说,真没想到这四爷说做生意,就这么爽快地做了;一会儿又笑姐夫说话时,战战兢兢的样子,让人又好笑来又好气;一会儿又说,如果四爷能一年到头不停地供给这上等的油料,用不了多长时间,他们这油坊肯定会发的。当说到这回买卖的功劳时,姐夫和陈师傅异口同声地大加赞扬福庆。说多亏了他在关键时刻提到了陈师傅,要不然,这次进城只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说到这,陈师傅提议,在以后的买卖里,让福庆也占有股份,成为股东;还说,往后福庆就用不着去赶外了,得学着望火、炒料、榨油,当一个小油匠。

从这以后,油坊就跟四爷搭上了关系,生意做得一天比一天红火,油坊内外也是热火朝天。油架由一个增加到了两个,蒸锅、炒锅由中号改成了大号、特号,这人手也不够用了,重要的地方一人两用、三用,不重要的力气活儿、杂活儿,只好在外雇人了。眼看这边一车车的油料源源不断地拉了进来,那边一车车黄澄澄、亮晶晶的食油不停地拉了出去,真把福幸两口子乐得成天合不拢嘴。福庆学的手艺,也是一天比一天有进步,不多时间,他已能独自­操­作,只是在关键的地方还得请教师傅。这主要是因为他有时还得跟车送油,要不然,一定是把好手哩。

不知不觉一晃半年过去了,眼见着就要临近过年了,姐夫这时才觉得应该跟四爷结结账了。这天,他跟福庆一同前往城里送油,来到了德恒米店。

大车在米店门前刚停下,福庆就急忙跳下车,解着车上的绳索。过了一会儿,从福庆背后传来一声清脆的叫喊声:“羊娃哥,咋今儿这么长时间才来咧?”

福庆急忙转过身子,只见莹秀正端着一碗水站在自己身后。此刻,他顿感脸上一阵发热,心里“怦怦、怦怦”地直跳。

姐夫见是莹秀来到,笑眯眯地凑了过来,问道:“是莹秀啊,你爹他在吗?”

莹秀转过脸看着姐夫回答:“密爹在哩,我这就去告诉他。”说罢,她把手上的碗递给了福庆离开了。

姐夫见到这一幕,半开玩笑地对福庆说:“福庆,好福气啊。”

“姐夫,来,你也喝点儿?”

“我可没(啦)你这好福气啊。”

“姐夫,你喝不喝,不喝我可全喝了啊?”

“那咋行呢?这光我也要沾点儿啊。”姐夫说罢,抢过碗就“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

“二位可好啊?”刘掌柜满脸笑容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姐夫一看是刘掌柜,便把碗递给了福庆,迎上前笑着跟刘掌柜打招呼:“是刘掌柜啊,近来可好?”

“好、好、好,大家都好。快吧,四爷在客厅里等着你哩。”

刘掌柜一面跟姐夫搭着话茬儿,一面叫来几个伙计下车。姐夫也快步地向着德恒米店的客厅走去。福庆看见有人过来帮忙,就拿着姐姐给婶子捎来的茬茆儿(一种香料野菜),去了后院。

姐夫一进房内,看着四爷就问了好。四爷这时正端坐在厅里,手拿着账本在那儿细细地看着。

“好、好。坐着吧。”四爷头也没抬,慢条斯理地对他说。

姐夫看着四爷好像对自己有些冷淡,也管不了用人为他上的茶水,急不可待地问四爷有何事。四爷这时才抬起头来,看着姐夫,对他说:“我知道你这次来的目的。你不来找我,我还要捎话叫你来哩。”

姐夫一听四爷这么说话,心里开始琢磨了:是不是自己又有甚没(啦)做对呢?可他想来想去,始终没有察觉到自己有啥地方做得不对。算了,还是请教四爷,看他是啥意思哩。

想到这里,姐夫来到四爷的面前,向他讨教。

四爷端过他的紫砂壶,轻轻地喝了一口,说:“我问你,你这做生意有多长时间啦?”说完这话,他对姐夫扬了扬手,让他坐下。

姐夫这才将自己悬着的心放下。他赶紧回答四爷:“不久,不久,就快两年哩。”

“我还以为你做了多久时间了哩。那赚了不少钱吧?”四爷又问。

姐夫听四爷这么一说,又越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了。他再也不敢开口了。

四爷把茶壶轻轻地放在桌上,两腿一跷,就说:“这时间都半年多哩,你咋就不过来问问这账的事儿咧?”

姐夫这才知道四爷他是为了这事儿,心一下就放宽了许多。他急忙回答他:“这不,今儿就是来结账的哩。”

可是,四爷却不相信他说的。因为看着他两手空空而来,当然会产生不解的了。

四爷把声音略略提高了点,对外面喊道:“来啊,把刘掌柜叫来。”

不一会儿,刘掌柜拿着账本走了进来。

看见刘掌柜进来,四爷便起身对他说:“你跟他对对账,把这半年的活儿给结了吧。”

而后,他又转身对姐夫说:“你就把账本拿出来,跟刘掌柜对对,咋样?”

姐夫立刻起身连连问道:“账本,啥账本咧?”

四爷一听,脸上露出了困惑的神情。他把眼光在姐夫的脸上停了片刻,没有做声,然后镇定地用手把头发理了理,吩咐刘掌柜到门外说话。

姐夫傻乎乎地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隐隐约约感到事情有些不太妙了。

不一会儿,只有刘掌柜一个人走了进来。姐夫看见这样的情景立刻站了起来,而刘掌柜却让他坐下,一副认真的神态对他说,这事儿让四爷生气了。是啊,他也不好好想想,四爷是一个有头有面的人,却跟一个连账目也没有的人做生意,这事如果让别人知道了,还不耻笑他吗?刘掌柜又对他说:“你这做生意的,咋连个账本儿都没(啦)呢?四爷他可不愿意跟你这样的人打交道了啊。”这些话,吓得姐夫心里是一阵发慌。

姐夫急切地求刘掌柜给自己说说情。他说自己是一个乡下人,又没(啦)念过字,就做个小买卖,哪知道啥账本咧。在以前,榨了多少,就卖多少,给了小工们,剩下的就是自己的了,自己知道的数数就是那么些简单的一、二、三啥的,再大的数量他心里还是有数的,哪用得着啥账本咧。

实际上,刘掌柜知道他是一个做小本生意的,根本不懂得啥账本,这突然让他拿出来,真还有些难为他了。刘掌柜用同情的眼神看着姐夫,对他说道:“是啊,是啊。这我都知道,可你现在不同了啊,你这是在跟四爷做买卖哩。这俗话说得好:背靠大树好乘凉。这大树下站着些同路人,四爷高兴;可如果这树下站着的是些个乱七八糟的人,这能让四爷高兴吗?”

听了这些话,姐夫心里真是一团乱麻,只得请求刘掌柜:“掌柜的,请你跟四爷去说说好话吧,或者,你给请一个账房先生,行吗?”

刘掌柜听他这话,立刻表示了反对:“不行,不行,这就更不行了。”实际上刘掌柜早已看出姐夫的心事了,因为他是知道的,自己不能随便掺和东家的事情。他停了片刻没有说话,好像在思考。

姐夫糊里糊涂地乱想了一通,最终还是觉得,在这里已没有自己的戏唱了。他只好无可奈何地对刘掌柜说出了自己最不情愿说出的话来:“刘掌柜,那就请你把这半年的工钱给结了吧。这就怨咱不念字,啥也不懂哩。”

对姐夫这突如其来的话,刘掌柜是没有想到的,因为他自己心里有数,知道刚才四爷心里的想法和自己表演的那一幕,只是想通过这一教训来督促他尽快寻找到先生。刘掌柜也不愧是一个老江湖,他故作镇定,按兵不动,只是用眼睛望着姐夫。

就在这时候,福庆忽然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他一进门,看见姐夫一脸惆怅的样子,顿时感到这里的事情有些不妙。他又看了看刘掌柜,心里更没了谱。他只好轻轻地走近姐夫,问他:“姐夫,出啥事儿了?”

姐夫却没有回答他,只是眼巴巴地望着刘掌柜手里的账本。

福庆又把眼光放到了刘掌柜的身上,看见他稳稳地坐在那里,这使福庆心里察觉到了什么。他马上回过头,拉着姐夫说:“姐夫,你这就要走啊?可刘掌柜还有话咧,你听听他的再说吧。”

福庆拉着姐夫坐在了刘掌柜的身旁,一同看着他。

刘掌柜看见这个机灵鬼的出现使情况有了转机,心里一阵愉悦。他笑着看着两人,不慌不忙地对他们说:“哎——这后生聪明,不错,以后有前途。告诉你哩,刚才我跟四爷说了多少好话,就一句说动了四爷咧。你们知道是甚?”

两人两眼相望,一头雾水。

“不知道吧?”刘掌柜接着又说,“是你们那油咧。我看了你们的油成­色­很好,是这城里的油坊不能比的哩。我就跟四爷说了,四爷也觉得是这样,这才放弃了当初的想法。不过,他让我跟你们说,眼下这账就按我记的给你们结了。你们尽快找个先生,赶过年后,只要你们还没(啦)找到,四爷说了咧,咱们这段缘分也就尽了。”

听了刘掌柜说的这话后,两人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可姐夫时不时的还是有些犯难。他这是在愁着上哪儿去请这位账房先生哩。

出了米店,福庆看见天­色­已晚,就对姐夫说,到王掌柜那儿歇一夜明儿一早再走。可姐夫却还在自个寻思着,福庆就以为他并没有反对,便赶着大车向前走去。

可福庆一提王掌柜,姐夫眼前好像豁然一亮:对啊,王掌柜在这城里认识的人多,也见多识广,咋不请他想想办法,帮帮这个忙咧。

就这样,两人便来到了王掌柜的店里。

王掌柜看见二位的来到,也同上次一样,急忙出门,笑脸相迎。二位要了两碗面条,并说明了来意。

王掌柜听后,站在一旁寻思了片刻,就对二位说:“我看这样好不好。眼下这就快过年了,要马上找这先生,我看有些困难。不过,说到先生我倒想起了家里的一个远房亲戚,他现在在外面做事儿哩,这过年肯定要回来。我捎个口信回去,等过年后,看他愿不愿意过来。”

姐夫一听有人,还是王掌柜的亲戚,就激动起来。他抢过话,忙说:“你先别说他愿意不愿意哩,一定要请他来。这工钱,咱们可好好商量,好好商量的咧,行不?还有你,我一定会给辛苦费的。”

“唉——看你这说的甚呢?我跟陈老弟是多年的交情了,你这样不是见外了嘛。就别提你那甚辛苦费了,到时候他要是来啊,你就按规矩给就行咧。不过,我还是得跟他商量了再说咧。”

这事就这样定了。第二天临走时,姐夫又再三提醒王掌柜:那这事儿,你可得记着,别忘了啊。

王掌柜又跟他们寒暄了几句,说,只要那位亲戚能来,就让他们一万个放心。

两人这才带着既高兴又犯愁的心情回家去了。

黄土脚印 十一

这个春节,真是让福幸两口子、陈师傅和福庆过得忐忑不安。他们一方面期盼着城里的王掌柜能有好消息捎来;另一方面也东奔西跑,四处寻找这记账的先生,但都是空手而返,一脸的愁云。福庆也去了前院福顺家,询问他可否到油坊做事。可福顺说他现在在省城太原一家商行谋职,事务十分繁忙,要不是过年,他根本回不了家哩。

正月十六,大年刚过,福庆就回到了姐姐的油坊。他想早些过来,帮着姐夫整修整修榨油架、碾子和炉灶,因为待在家里,他始终感到心里空落落的。可没想到,他来到姐姐家没两天,陈师傅也回到了这里。他跟福庆的感受是一样的,在家待不住,就早早地赶了过来。

四人相聚,这话题自然落到请先生的事儿上。可他们越说这事儿,心里就越感到急躁不安。盼星星,盼月亮,盼得把两眼望穿,真是度日如年,可始终没有盼得消息来到,眼前总是一片空白。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十天过去了,还是没有一点音讯,四人感到事情有些渺茫,更觉得有些绝望了。

正月二十八这天,四人各自忙活着自己手中的事情。福庆帮着请来的石匠整修石碾,福幸忙着收拾家务,陈师傅也在那里修理着炉灶,只有姐夫一人还在那儿冥思苦想着账房先生。大约到了正午时分,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手提一口旧皮箱出现在院落门前。说这人是来的先生,可他是腰圆体壮,个儿足有一米八左右,像个农夫;说他是位庄稼汉,他却戴了副眼镜,给人印象是喝了几天墨水。

来者走到福庆的面前,放下箱子就问他:“请问,你们这油坊有一位叫陈世奎的师傅吗?”

福庆抬起头来,从上至下把这来者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只见他身穿一件蓝布长褂,年龄约有二十多近三十岁,浓眉大眼,一头短发格外­精­神。从口音判断,此人像是秦关人士。福庆放下手里的活儿,赶紧去叫陈师傅。

陈师傅来到此人的面前,问他:“请问你是谁呢?”

来者却问他:“你就是陈师傅?”

“我是陈世奎,你是……”

来者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白土布小口袋,这袋上还绣有两朵小花格外显眼。他见是陈师傅就把它递了过去,并说:“城里王掌柜让我拿这来找你。他还说,只要你见了这,就会明白的。”

可陈师傅还是不太明白,带着疑惑的眼神打量着来者。

这人看出陈师傅有些不解,又进一步解释:“他还说,你们这儿需要一个记账的人,我这就……”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陈师傅接过布口袋,顿时喜笑颜开:“哎呀,哎呀,你就是王掌柜的远房亲戚,我们日思夜想的那位先生?”

“不敢,不敢,我叫梁成汉。”

这一下,可叫陈师傅乐得合不拢嘴了:“梁先生,梁先生。来来来,请屋里坐,请屋里坐。”他一面迎接着刚来的先生,一面还向屋里喊着,“老哥哥,老哥哥。来咧,先生来咧。”

福幸两口子听见外面的喊声,急忙从家里跑了出来。

姐夫还问:“谁来了呢?”

陈师傅和福庆异口同声地回答:“先生来咧,是先生来咧。”

紧接着,陈师傅又吩咐福庆快把先生的箱子送进家里。

姐夫也乐呵呵地吩咐家里的,让她赶快去准备几个好菜,他这是要为新来的先生接风洗尘,好好犒劳犒劳他哩。

就这样,众人满怀欢喜地把梁先生迎进了家里。

陈师傅把各位给梁先生一一作了介绍,姐夫也赶紧请梁先生上了炕坐定,福庆这时当然没忘了去伙房给先生端来了茶水递上。

梁先生见诸位这样热情,有些受之有愧的感觉。他不好意思地对姐夫说:“东家,我一个外乡人,到此地来给各位添麻烦了。往后有甚不对的,还请你们多多包涵啊。”

姐夫听罢,感到此人确实是一个有文化的人,说出话来真还有些中听。

而在一旁的陈师傅听了他说的话,就觉得有些不自在了。他忙对梁先生说:“看你说的,这往后啊,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你还客气个甚呢?”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接下来,就轮到梁先生自己对各位作介绍了:他是秦川人氏,家里还有母亲、兄弟,祖辈也是庄稼汉。只是早年他当过学徒,跟先生学会了记账的活儿,从此就靠这走南闯北。他在小商行这样的小店里做过活儿,也在煤矿、炭厂、粮油店等等这样的大地方­干­过。他还说,自己跟城里王掌柜是远房亲戚,这次本想去南方一家布厂,可是在王掌柜再三劝说下,他只好打消了去那儿的念头,来到这里。他还对他们说,这里唯一的亲戚比较遥远难见,往后只能依靠在座的各位多多包涵,也别把他当外人看。

最后,他还是把话落在了他们最想听的话上:“记账是我分内的事儿,请尽管放心,保准跟德恒米店的账一样,每一笔都会清楚的。只是我觉得自己除了分内的事儿外,还想­干­点儿其他的体力活儿哩。你们看,我这身子骨儿,体力活儿要是不­干­,还不把我给憋死?”

众人听后是一阵欣喜,一阵欢笑哩。

第二天,姐夫就急忙安排福庆进城,让他把这事儿告诉了四爷,并请他放心。另外,他也没忘了对福庆再三叮咛,让他告诉四爷,他们这就要准备开工了,请他还是跟以往一样,为他们提供油料。而后,他又捎话,让铁蛋兄弟俩和二喜、柱子他们赶紧回油坊­干­活儿。

福庆临走时,梁先生又拿出了那个小白土布口袋,请姐夫装了些烟末,让福庆给王掌柜捎去。

从这日起,油坊又恢复了它往日的生机。

人们常说:手中有事,就觉得这时间过得很快。这不,油坊的人们热火朝天,忙忙碌碌地­干­活,半年时间又很快过去了。梁先生也融入到了大伙儿之中,跟年轻后生们打得火热。他特别是跟福庆、柱子两人经常在一块儿闲谈,真是无话不说。福庆进城时,也帮助他给城里带些东西,王掌柜也不时地捎回些东西给梁先生。

福庆跟梁先生接触,除了情投意合之外,还有那么一点儿私利有求于他。当年父亲把那对子贴倒的往事,不时地浮现在他的眼前。他想自己不能再像父亲那样让人笑话了,他想像梁先生一样,学会识字、记账。在他的心里,先生的一步步脚印,就是自己的榜样。

这天下午收工后,铁蛋兄弟俩说有事需要回家,就告了假走了。

梁先生这几日也因为牙疼,说不能陪哥俩闹酒了,便同福庆、二喜和柱子他们一块儿吃晚饭,到油坊内一块儿­干­起活儿来。

福庆认认真真地观望着火势,柱子和梁先生你一铲我一铲的在那儿炒着料,只有二喜一人端着炒好的料,倒进另一口锅里蒸。福庆不时地往两个火炉里加煤,不停地拉着风箱。梁先生、柱子和二喜­干­劲十足,已赤膊上阵了。红红的火光映照着福庆的脸庞,炒料的、蒸料的人也­干­得汗流浃背。

一阵忙碌后,四人坐下来休息。福庆、二喜各端了碗水递给了梁先生和柱子。他们接过碗,还不停地擦着身上的汗水。

柱子喝了一口水,好奇地向梁先生打听他家乡的事来:“先生,你们老家跟我们这儿一不一样呢?”

梁先生一边擦去嘴角上的水珠,一边放下碗,将拿来的衣服递给柱子,笑呵呵地回答:“咋不一样咧。我们那儿只是山没有你们这里高,雨水比这儿充足哩。”

柱子好奇地又问:“那你们那儿,冬天一定没(啦)我们这冷吧?”

“一样,冬天照样要下雪的。”梁先生两眼笑眯眯地看着他。

福庆也很新奇问他:“那你们那儿一定比我们这富吧?”

梁先生看着身旁这些对外面世界充满好奇的后生,心里升起了一种欣喜。他高兴地跟他们说,在这世界上,都有这穷的和富的地方。只是地方不一样,这穷的和富的程度也不一样。就像这黄土高原似的,它有的地方长着庄稼,有的地方却是光秃秃的寸草不生。他跟他们讲自己家乡全都是些平房,渭河下游是一马平川,他还说:“我们那儿还产大米哩。”

二喜听后,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就问道:“甚咧?这米还分大米、小米咋的?”

梁先生听后,哈哈大笑起来,说:“你们这儿产的谷子就是叫小米,那大米必须在水田里种植。它的壳是黄|­色­的,去了皮,里面就是白生生的,吃起来香喷喷的,可赶口咧。”

四人是一阵欢笑。

福庆听了梁先生的这些话,却好像有些事情不能理解。他又问道:“先生,你说你们那儿雨水好,又比我们这儿富有,可为甚还有穷人呢?”

梁先生觉得福庆问的这个问题有意思,这正是自己接下来想对他们说的事儿哩。他看了看福庆,不慌不忙地给他讲解起这里面的道理:“这穷人、富人并不是因为这地理环境而产生的,它是因为社会的发展而形成的。我对你们讲啊,这人在最早的时候,是没有贫富之分的。那时候的人们,一块儿劳动,也就是你们这里说的动弹,一块儿享用。”

后生们听了这话,更是不可理解了。他们相互看了看,感到有些茫然,有些惊奇,却闹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福庆却让梁先生的话给吸引住了,他不停地让梁先生讲下去。

梁先生笑了笑,就给他们讲述了水泊梁山各位好汉的故事。听得他们津津有味,嘴里还不停地叫好。

而后,梁先生又说:“这些都是穷人造反,农民起义所发生的故事。在这历史上有很多穷人造反的故事,像陈胜、吴广、李自成等等。他们都是因为受压迫、受剥削,灾难深重,奋起反抗,造了富人的反而发生的事情。”

接连几天,梁先生给他们讲了好些历史上所发生的故事,使得他们既感到有趣,又觉得不可思议。

特别是杨福庆,他总认为,在这世上,并不像梁先生所说的那样,这富人跟穷人之间就必须发生什么斗争。他由此联想到村里的宋家,他们也没(啦)像梁先生所说的那样,有甚剥削呢?在他看来,他们本来就是有钱人,富贵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们村里也没(啦)造他们的反吗!再说了,城里四先生不是在灾荒年时开仓放粮了吗?一个个问号不断地出现在福庆的脑海里,让他不能理解这里面的奥秘。

梁先生看出了福庆的心事。他趁休息的间隙,把各位又招了过来。这时,铁蛋兄弟俩也回到了这里。他们坐在一块儿,细心地聆听着梁先生讲述的故事。

梁先生顺手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圈,跟他们说:“我给你们讲,这好比咱们中国。在这里,住着很多的人,有穷人和富人。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各自在这里拼命地挣扎着。有的是多了还想多,富了还想富,这就是富人们。而另一部分人呢,他们连起码的糊口都成问题,只能为富人们劳动。而这里是穷人多呢,还是富人多?”他说着话,有意向福庆提问,“就像你们村,是穷人多,还是富人多?”

福庆立即回答他:“当然是穷人多啊,我们村就宋家一家富人咧。”

“对了,这穷人是不是租宋家的土地?”

“是啊。”

接着,梁先生就给他们讲了这里面的道理。他跟他们说,这从表面上看,穷人在靠租种富人的土地养活自己。其实,穷人一年到头,辛辛苦苦地­干­活儿,打下的粮食全给了富人。他问,这是穷人在养活富人呢,还是富人养活穷人?他又说,穷人一年到头,头顶烈日忙活着,到了收成的时候,还得把粮食全都交给富人抵租,照这样下去,啥时才是个头呢?这样,不是穷人永远穷下去,富人永远富起来吗?

一席话说得他们张不开嘴,各自都在心里寻思着里面的道理。

原来,这位梁先生是一个共产党人。他的真实姓名叫刘汉春。当年,他跟随刘志丹闹革命,却被当地反动政府枪杀了全家。在毛泽东领导的中国工农红军避开了国民党反动派的围追堵截,爬雪山,过草地,经过二万五千里长征,在陕北延安建立了革命根据地时,刘汉春有幸在抗日军政大学学习,聆听了毛主席的讲座。在那里,他学到了很多革命的理论。为了开辟抗日根据地,他又奉命来到了此地,因为这里是延安通向华北的交通要道。他到这里来,就与我地下联络站王掌柜联系,他们的主要任务是:发动群众,建立组织,为抗日做准备。

刘汉春来到这里后,以账房先生的身份为掩护,积极开展工作。他送情报,发动群众,看见身边这群后生们聪明伶俐,又都是穷苦出生,就决定给他们讲革命的道理,为今后的工作播下种子。

而后,铁蛋兄弟俩把他们给大伙儿带回的红枣、花生和核桃等物送给大家品尝。陈师傅还追问他俩:是何喜事,让他们这样来款待大家?

二蛋就给大家说,是福庆村里的宋家大老爷的儿子莹吉与他家妹妹成了亲的喜事。他还说,宋家大少爷现在已不在东北当兵了,正像梁先生所说的一样,因为那儿被日本兵给侵占了,部队现在已开拔到了陕西啥地方。而后他还得意扬扬地告诉大家,现在已升为团长了哩。

可铁蛋却并不为此事感到高兴,他反而闷闷不乐地坐在一旁不做声。

柱子听后在一旁取笑他:“这下可好哩,你们家可攀上了高枝儿,往后要享福了咧。”

这可弄得铁蛋满脸通红。他埋怨地说:“你说甚呢?我家妹妹比他可小了十几岁,是给他做二房哩。”

后来大家才知道,他妹妹成亲后,就跟随着去了陕西。铁蛋还叹着气对大伙儿说:“这在往后的日子里,我妹子可要受苦了咧。”

姐夫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来到了这里。他见到他们正说得热火朝天,就急忙催促着大家赶紧­干­活儿去。大家这才你一把、我一把地抓走了些枣子、花生,欢笑着到外面­干­活儿去了。

而福庆这时却无心吃那一颗颗香甜的枣,也没有过多地去想铁蛋的妹妹与宋家大少爷结婚到底是喜事还是坏事,因为在他的耳边还不停地回荡着梁先生的教诲:天下的劳苦大众,要想获得幸福生活,必须依靠我们自己的斗争。

黄土脚印 十二

一九三九年初春,晋西北这里虽然还不是抗日的最前线,可抗战的硝烟已吹遍了乡镇村落。梁先生已公开了自己的身份,油坊里这帮后生们现在也已是半大小子了。杨福庆,这年方十八的青年,已身强力壮,个头近一米八了。跟他同龄的其他青年在得知了日本鬼子在中华土地上辱我姐妹,毁我河山的消息后,一个个都摩拳擦掌,自告奋勇地想奔赴抗日的最前线。他们在刘汉春的带领下,白天在油坊­干­活,到了夜晚,就到各村各户发动群众,为前方组织军需用品。由于福庆、二喜和柱子的表现突出以及他们本人的要求,再加上刘汉春对他们的观察和考验,已报请上级党组织,准备吸收他们加入中国共产党。

可是,在得知了抗日战争爆发的消息后,福庆的姐夫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由于战乱,宋四爷在南方的货源已经断运,他只能将仓库里仅有的存料送给他们,这让他目前只能是吃了上顿接不了下顿,油坊已失去了它往日的热闹劲儿。姐夫对抗战也产生了些矛盾:一方面他痛恨这小日本,认为正是他们断了自己油坊的美好前景;另一方面他又觉得,梁先生成天领着这帮后生们四处闹腾,使他本来恐慌的心情更加不安。在往日的闲暇时光里,他还可以同陈师傅、梁先生他们闹上两盅,谈谈这生意经什么的。而今,白日里油坊只能小打小闹不说,到了夜里,只有他同婆姨福幸苦守孤灯,望着窑顶空叹息。早先,陈师傅还能陪着他,可到了现在,这小子也不安分了,跟着这帮人在外游荡“胡闹”。姐夫此时此刻,真是心如刀绞啊。

这日傍晚收工后,福庆姐夫闷闷不乐地看着各位吃完了晚饭,又动身出去了。他想对他们几个说上几句,可这话到了嗓子眼儿又给咽了回去。他觉得,说了也白搭,就独自一人喝起闷酒来。

到了午夜,出去的人都相继回到了窑洞内,准备歇息。这时,福庆姐夫却一声不吭地来到他们这儿。

陈师傅看见老哥哥进来了,马上起身迎了上去,问道:“老哥哥,这一夜了咋还没(啦)睡呢?”

姐夫没有吭声。他走到炕头边坐下后,抽出了旱烟袋来,用烟锅头在袋子里面使劲儿地搅动了几下。然后,他把旱烟杆含在嘴上,借着灯火“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烟雾在他那哭丧的脸上缭绕,他的内心却像烟火一样在燃烧。

姐夫“吧嗒”了几下后,有些不高兴地问道:“我说啊,你们成天这样在外面瞎折腾,累不累咧?”

众人都没敢出声,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只有刘汉春此时听出了他这话的意思,也深知他的苦衷。

姐夫接着又说:“外边兵荒马乱的,眼看着咱们这买卖一天不如一天啦。你们倒好,成天在外游荡。陈老弟、福庆,你俩别忘了,这里面也有你们的股份咧。特别是福庆,你以为挣了几个钱,给家里添了些土地,也置了些家具、农具,这边的事儿就不管了?还有你们……”

姐夫的声音越来越大,他想趁势发泄出自己内心的不满。当他说到陈师傅和福庆时,陈师傅起身要与他争辩,却被刘先生暗地里拦住了。刘先生的用意是:让他说吧,让他把心里的怨气都发泄出来。这不能怪他,我们成天到外面工作,却把他给忘了。你吃在东家,住在东家,在这危难时候,却对主人不管不问了,他发一下火也是情有可原的。

姐夫继续说:“你们这些后生,知道些甚呢?也跟着胡闹。如果你们觉着­干­得不行哩,那明儿就卷着被子走人吧。”

姐夫最终还是把眼光转到了刘先生身上。他想说他几句,可想到当初为找这位先生的犯难劲儿,又让他开不了这个口,只好又独自“吧嗒”起旱烟来。

刘先生这时走到姐夫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对大伙儿说,别为东家的一些话生气,东家说的也是有他的道理的。然后,他又转过脸来,轻声地对姐夫说:“老哥哥,你也不能怪大伙儿,都是我的错,是我让他们跟着出去的,我在这里给哥哥你赔罪了。”

姐夫一听到刘先生自己说上了自己,立刻就像给他赏了脸似的,把烟袋锅往炕头上一放。说:“刘先生,我知道你是……你是啥党人来的?”

福庆立刻上前为他解释:“共产党。”

姐夫这时可在气头上哩,他用眼睛狠狠地瞪了一下福庆,好像是在说他多嘴。然后,他又说道:“我知道是共产党,就你啥都懂?我说咧,凭你们共产党就能打败日本人?你看,那阎主席的军队都往后撤了。你们那些人,那几条枪,也能打过有飞机、大炮的日本人?再说咧,这战火不是还没(啦)烧到咱们这儿嘛,你们现在应该多为咱这油坊想想咧。”

刘先生听了姐夫这些话,心里有些酸楚。他坐在姐夫身边,向他要下烟袋,抽了起来。然而,他心里却在想:这都怨我啊。我以前以为老哥哥他只是自私,心里想着他自己。可如今看来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啊。有这样的思想,说明自己没有做好群众的工作啊。有这样的思想存在,又怎么能使这里成为抗日根据地呢?

姐夫看刘先生一言不发,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他只知道刘先生为了这油坊,拼命地动弹;为了抗日四处奔走,还带着这帮后生们没日没夜地工作着。他知道他非常辛苦,自己只是想发泄一下心中的不满而已。可看见刘先生却不说话了,他有些后悔刚才的行为做过了头。他到底是在想什么呢?难道自己说的话得罪了他吗?

过了一阵,刘先生才抬起头来望着姐夫有些自责地说:“老哥哥,有些事情你还不知道啊。这都怨我,没有跟你好好说说啊。”接着,刘先生就对姐夫说了当前的形势。他从日本鬼子占领了我国东三省说起,给他讲了日本鬼子在我国领土上烧、杀、掠、抢,无恶不作的事实。他还讲了,出现这样的情况,国民政府不但不抵抗,反而来围剿共产党,使日本侵略者步步紧逼。他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了共产党是咱们穷人自己的政党,是为了打日本鬼子,消灭剥削,使天下的穷人过上幸福生活的革命组织。现在共产党在延安建立了革命根据地,战斗在抗日第一线。他把八路军一一五师在平型关歼灭了日寇坂垣师团和一二〇师开进华北前线作战的战绩都一一为他讲了,使得姐夫备受启发。然后,刘先生又说:“咱们八路军从晋西到冀中,取得了一个又一个的胜利。而咱们在这里,组织群众,为军队提供粮食、军衣、军鞋,这不也是在为抗日出力吗?”

刘先生看到自己说的话使得姐夫连连点头,心里有了一点喜悦。接着他又说道:“眼下,咱们这儿虽没有见着日本人的一兵一卒,可你要知道,那战火已烧到了离咱们这儿不远的晋西南了。大家都看见了,白天不时有日本人的飞机在咱们这头上飞过嘛。这说明战争离咱们这儿已经不远了啊。如果我们不组织粮草支援前线,前线的将士们又怎么能打胜仗呢?我们谁也不愿意做亡国奴啊。眼下,咱们是要在物质上、生活上受些个损失,可这都是为了消灭日本鬼子啊。”

听了刘先生的这些话,姐夫心里豁然开朗了,他知道自己的不对了,便气愤地骂道:“是啊,这狗日的日本鬼子,在你们那地方不好好待着,跑到咱们这里来捣蛋甚哩。真是他妈的一群畜生。”

刘先生看到姐夫的思想已有了进步,心里有了说不出的高兴。他接过姐夫的话就说:“所以说,咱们中国人,要团结起来,拧成一股绳。这样才能把日本帝国主义从咱们国家赶出去。”

陈师傅也想以自己的亲身经历来说服姐夫:“老哥哥哎,你就别成天只想着那小九九哩。现在是甚时候了?我以前也不觉着啥的,可后来呢,我有时间就跟后生们凑在一块儿,才咳下了(土话:懂得了)这些道理,长了不少见识咧。”接着,他又对刘先生大加赞誉,说他是如何如何的好,使他懂得了只有咱们中国人都团结起来,才能打败日本鬼子的道理。他又跟姐夫提起了他们在猴的时候(土话:很小的时候)听老人们常讲的那些,当年八国联军入侵中国时,就是因为清政府的腐败,才使得长毛子们在中国土地上烧、杀、掠、抢,­干­尽了坏事,而老百姓们却组织起义和团来进行反抗等事来。

姐夫听了这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他只好又拿起烟锅子在袋子里面不停地搅动起来。

刘先生看出了姐夫难受的心情,也知道他已有了一定的觉悟,看着时候也不早了,就让大伙儿赶紧歇着,准备第二天继续工作。

这像是给了姐夫一个台阶下,他马上抬起了头,应着刘先生说的话,起身准备出去了。当他走到门口时,却又把脚步停了下来,转过身对福庆吩咐说:“我说福庆,你明儿给四爷送趟油去。顺道也看看他那儿有啥动静没(啦)。”

刘先生听说要让福庆进城,也上前对他说:“对、对,福庆你进城一趟,看看四爷对咱这账有什么交代的。”然后,他从箱子里拿出那个小布口袋来,又说,“你也顺道去趟王掌柜那儿,他就喜欢这玩意儿,我给他弄了点儿啦。你明儿给他捎些去。”说完了话,他便把一袋旱烟末递给了福庆。

姐夫这时也出去了。大家吹灭了灯,各自躺下,不一会儿都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天还没亮,大伙儿便起来了。他们一起动手把一桶桶成品油装上了大车。福庆赶着大车向县城出发了。临行前,姐夫再三嘱咐,让他早去早回,不要在别处耽搁。

福庆来到德恒米店时,只看见店门外排着长长的车队,一些大车旁还站立着三三两两的军人。他再仔细看去,一些人正从米店内不停地往车上装着粮食。福庆刚把车停在大门口,只见着刘掌柜慌慌张张地向他走了过来,并急切地对他说:“哎——四爷正说你们咧,咋这么久也不来呢?快快快,四爷在后堂哩。”说着说着,他拉着福庆就进了大门。

福庆见刘掌柜这一举动,有些紧张了。他一边跟着进了门,还不停地回头看了看,一边说:“刘掌柜,哎,刘掌柜,这油我得给下了咧?”

刘掌柜头也不回,一个劲儿地拉着福庆往里走,边走还边说:“这都甚时候了呢?你快进去吧。”

说着说着,两人便来到后堂。只见四爷正跟几个人在那儿说着什么。这里面有商人,也有军人。

刘掌柜把福庆安顿下来,就走到四爷面前,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四爷回头看了看福庆,脸上没有表情。然后,他继续跟那几个人说着话。

一阵工夫后,那几个人才陆陆续续地离去。这时,宋四爷才好像缓过劲来端起桌上的紫砂壶使劲地喝了几口。而后,他走到福庆身边坐下,说道:“福庆啊,现在这情形你都看见了。这说不定甚时候那日本人就会打到咱们这儿了咧。你们又这么长时间没(啦)进城,可把我给急坏啦。我是这样想的……”

不知这几天四爷是忙昏了,还是这战火快烧到家门口了,四爷说起话来东一下,西一下的,没有了头绪。

福庆看到四爷焦急的神态,就让他慢慢地说。停了一会儿,四爷才又继续开口:“我是这样想的,现在我那仓里还有些存料,你们把它全拉去。能榨多少就榨多少,榨不了的就找个地方给藏起来。”

说到这里,四爷又转过身来,对刘掌柜说:“你安排人,把福庆拉来的油给下(哈)了吗?”

刘掌柜急忙回答:“正下着,正下着咧。”

四爷又对他说:“你再去找几挂车,把仓里的油料都给他们装上,让他拉走。”

刘掌柜听罢便离去了。

原来,四爷看见眼前这形势是越来越不对劲儿了,听说那日本鬼子就快要打到这里来了。为了减少损失,他把这德恒钱庄、米店的货物,该卖出去的都卖了,该转移的都拉走藏起来了。可这库房里的油料,他实在是不知道往哪儿运了,也觉得不好收藏,这就想到了福庆他们,想让他们把这些货物全拉走,这样也是为了减轻他的一些负担。

四爷转过脸,又向福庆交代:“你回去后,对你姐夫说,咱这账让他先记着,等甚时候情况好了,咱再说吧。我这就不留你了,你该­干­啥就去­干­啥吧,等回来这车也装好了。去吧。”

四爷说话时,神情有些慌乱。看来眼前这些烦心的事情还真让他­操­心啊。

福庆起身给四爷行了个礼,告了别,就出去了。

福庆转过身离去时,只听着四爷又再叮嘱他:“可记着,把那些用不了的油料,可都要藏好啊。”

福庆边走边应了四爷。不一会儿的工夫他便走到了街上。只见到街上人来人往,乱哄哄的一片,使人感到了几分恐慌。

福庆来到王掌柜的店前,可店内却空无一人。他走到里面不停地叫喊着王掌柜,可没人答应。他只好坐下等候。

过了一会儿,王掌柜急急忙忙地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看见福庆的到来,真是喜出望外,便把他领进了后店坐下,还为他端上一碗水,客气地寒暄了几句。

福庆把刘先生捎的烟末递给他,并询问他眼前这乱哄哄的情形,是不是真要打起来了?

王掌柜先没有开口,只是把一封信交给了福庆。随后,又从烟袋里取出一张纸条看了看。然后,他取出烟锅子在袋里搅了几下,划了一根火柴,点着了旱烟吸了起来,并把那纸条也烧了。接着,他对福庆说:“形势非常严重啊。你回去后,把这信交给刘汉春同志,让他按照信上的指示立即开展工作。”而后,他高兴地对福庆、柱子、二喜三位同志加入了共产党表示祝贺,并希望他们继续努力,在日后的艰难斗争中积极工作。由于时间紧迫,他不敢久留福庆。两人的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福庆对突如其来的入党消息虽然感到有些激动,可一时也有些回不过神来,他只是用眼睛看着王掌柜。王掌柜也没有时间向他作更多的解释了,只是催促着他赶快起身赶路。

临走时,王掌柜又再三嘱咐:“往后斗争非常艰苦啊,希望你们一定要坚持,坚持就是胜利。”

福庆同王掌柜告别后,回到了德恒米店。他看见五架大车已装得满满的整装待发,便领着车队向着姐夫家出发了。

在行进的路上,杨福庆的心情难以平静,他想到了在四爷德恒米店看到的纷乱紧张的场景,想到了王掌柜给他讲述的目前的斗争形势,也想到了自己入党后肩上的责任重大。在此时此刻,他没有高深的理论,也没有高昂的口号,他只知道,加入穷人的组织就是为了求得幸福的生活,在危难时刻,是自己应该献出一切的时刻,既然是自己选择了这条道路,就应该勇往直前地走下去。当他们的车队到达油坊时,已是半下午了。油坊的伙计们看见车队的到来,都过来和赶车的人们一块儿把油料往油房里搬运。不大工夫,车上的货物就被下得差不多了。就在这时候,突然从远处传来了一阵剧烈的轰鸣声。这声音大伙儿已是司空见惯了,他们知道这是鬼子的飞机又从这里掠过。可这声音由远而近,又由小变大,飞到他们头顶后又在不停盘旋。此时,院落里只剩下一架大车还没有下完。敌机的轰鸣声使得套在大车上的高头大马受到惊吓,只见它扬蹄嘶鸣,拉着大车狂奔乱跑,一直冲向了院外。奔跑中,它撞翻了那架装有货物的大车,车上的货物洒落了一地,它直冲篱笆墙撞了过去,把墙也给撞垮了。见此情景,陈师傅急忙推开了身边站着的人群,直奔惊马。这时,只见一架飞机呼啸而下,一排子弹向着陈师傅和惊马扫来。惊马应声倒地,陈师傅也跑了几步倒在了地上。飞机在人们的头上又转了一圈后,向远处飞去。这时候,院内的人都奔向了陈师傅。

陈师傅躺在地上,鲜血从他的体内不住地往外流淌,浸透了他的衣裳,染红了大地。

刘先生急忙跑上前去抱住陈师傅,不停地喊叫着他的名字:“世奎兄弟,世奎兄弟,你醒醒,你醒醒呀。”

这时候,姐夫也来到这里,他拨开了人群,跪在拜生的面前,拉着他的衣襟不停地叫喊:“老弟,陈老弟。”他的眼泪不停地往下流淌。

陈师傅在姐夫的呼唤声中慢慢地苏醒过来,睁开了眼睛。此时的他已是面如土­色­,嘴­唇­颤抖,可他却神­色­自若地看着刘先生,有气无力地吐出了自己的心声:“刘……刘先生,你们……你们共产……共产党……可要……可要给我报仇啊……狠狠……狠狠打……打日本……打狗日的日本鬼子啊。”说完这话,他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姐夫看到这一情形,昂起头来怒骂道:“我­操­你日本鬼子的八辈儿祖宗。”然后,他抱着陈师傅失声痛哭起来。福庆、柱子、二喜和铁蛋兄弟等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伤,落下了泪水。

此时,太阳已落下山冈,斜阳也映红了天边,陈师傅的鲜血就像这天边的红霞一样,染红了刘汉春的衣裳,浸透在这片土地上。

黄土脚印 十三

根据组织决定:杨福庆、李柱子、田二喜已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他们跟刘汉春组成了一个党支部,由刘汉春任支部书记。按照上级的安排,他们又将各自回到自己的村里,去做好迎接一二〇师和发动、保护群众的工作。

在分别前,他们帮着姐夫把从四爷那儿拉来的油料全都隐藏了起来。刘汉春还再三嘱咐他们,一定要注意安全,认真做好群众的工作,广泛依靠各方面人士和力量,努力完成党交给的任务。另一方面,从长远考虑,他又叮嘱大家都不要公开自己的身份,以后组织会跟他们取得联系的。

这天午后,福庆回到了家里。他一进家门,就看见父亲和弟弟在那儿整修着农具,母亲在那儿纳着鞋底。如今的父母已更显苍老,而弟弟福玉已长成个半大小子了。

母亲看见儿子回来,并没有表现出高兴劲儿,她听说日本人将要到来,在为这事发愁着呢。只有父亲看见儿子后,放下手中的活儿,向他询问了一句:“这天上成天飞着‘嗷嗷’乱叫的是甚鸟呢?让人不得安生。听说在你姐姐村子那儿还下了会爆炸的甚蛋呢?”

“是飞机。”福庆回答了父亲一句。他本还想对他说后面的事情,可一想到陈师傅牺牲的情景,不由得心中一阵悲伤。母亲放下了手上的活儿,接过福庆的行装进了窑洞。

福庆走进厨房,到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然后,他出门对父母说,他要到宋家去一下。说完就离开了家。父母和弟弟三人只是相互看了看,又各自忙活起手中的事情来了。

福庆来到宋家大院,只见大门前的人们进进出出忙个不停。大门外还停着一溜大车,车上装着清一­色­的马口木箱。

福庆刚进大门,就看见二爷和四爷慌忙地走了出来。他们跟福庆简单地打招呼后,跟着车队向远处走去。

福庆进了大门,便来到大爷家的院落里。宋大老爷这时像是刚送走了两位兄弟,正转过身准备回自家窑洞。他听见一旁的女用人对他说,福庆来了,就急忙回过头来看着福庆。

大老爷看着面前站着的似曾相识又很陌生的年轻人,如果不是女用人提这“福庆”二字,他还真不敢认他了。

“福庆?你就是当年在我家放羊的那个羊娃吗?”大老爷不敢相信地问。

福庆走到老爷面前,像以往一样给大爷行了个礼,请了安。

宋大老爷看到福庆这个样子,好像一下卸掉了刚才压在心中的大石头似的,感到一阵舒坦。他面带笑容地问福庆:“哦,是福庆啊。你出去这么长时间,我还真是认不出来了咧。长了不少见识了,也学了不少东西吧?来来来,到家里跟大爷说说。”

福庆跟着大老爷进了他的客房里。

大爷坐下后,叫福庆也坐在自己身边。这可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啊,福庆真是不敢相信,也有些不好意思,他只是呆呆地站在那儿。

大老爷看出了他的心思,就用手指了指身旁的椅子,让福庆坐在了自己的身旁。

福庆不自在地坐下。女用人给两人端上了茶水。

大老爷端着茶碗,习惯地用碗盖在碗口上轻轻地摸动着漂浮的茶叶,并对他说:“你的情况,四爷跟我说过了。咋样,把那些个油料都藏好了吗?你父母他们也都还好吗?”

福庆站起身回答:“谢谢老爷、四爷的信任,把那些个油料交给了我们。”

“哎——”大老爷长长地叹了口气,又说:“可有些事真是不由人啊。那小日本不好好地在自己那儿待着,却要跑到咱们这儿来捣蛋。真是不想让咱们好好过日子啊。”

福庆看出大老爷也为这日本人到来而犯愁,心里就觉得像是有了一点儿底了。他看了看大老爷,慢慢地坐下来,给大老爷说了,四爷交给的那些油料他们是如何地都藏起来了,还请大老爷放心。

大老爷对福庆说的话好像不予理会似的。他喝了一口茶,便放下了茶碗,一只手却还扶在碗上,弄得那碗盖不时地“哗哗”直响。他此时的心情真是难受极了啊。他并不是为福庆说的那些个油料­操­心,也不是为城里的生意做不成了而烦恼,而是为他家的那些个钱财、人员而犯愁着呢。他真不敢相信,他宋家的这份餐眼即将要败在自己的手上,这虽说不是自己的过错,可确实是经过自己的手而衰败的啊。想来想去,大爷还是觉得顾着眼前的要紧。他让福庆他们自己去处理那些个油料,不用跟他们说了。能留着就留着吧,能用呢,让他们也都用了。大爷他现在也­操­不了那么多的心了。

是啊,这点儿油料在宋大老爷看来算得了什么呢,那成箱成箱的金银财宝,才是压在他心里的大石头哩。他让二爷、四爷刚才押着从城里拉回的那些宝物去密藏。可那只是一部分啊,另一部分他们只能藏在后面曾关押罪人的小窑洞里。这些才是宋大老爷的心病啊。好在四爷已把米店的粮食处理了。大老爷的婆姨呢,也到儿子那儿躲避去了。可不管咋样,这一大家子的老老少少,也确实要让他担心啊。大老爷这时真是心乱如麻呀。

福庆看出了大老爷的心事,不由得想到了自己到此地的任务。他认为,此时正是自己的大好时机。他定了定神,轻轻地对大老爷说:“我听说八路军在冀中平原和咱们晋西南抗战咧。领头的就是一二〇师的师长,叫啥贺龙的。”

“你说的是那八路军啊,我也听说过咧。”这一提起军队,大老爷就想到了阎锡山。他以前对阎主席可是忠心耿耿,为的就是他能在关键时刻帮助他们。可真的到了这个时候,他阎老锡却躲了起来,根本不管他们了。想到这些,宋大老爷真是追悔莫及。他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他阎主席的军队咋就那么没(啦)用呢?我们年年给他上交了那些个大洋,他的兵咋就不经打呢?这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真到了节骨眼儿上,他们倒好,连吃败仗。哎——”大爷真是伤心不已啊。

可福庆却接过了话:“那八路军可打了好些个胜仗咧。”

大老爷听到这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破口大骂道:“阎锡山他娘的个老滑头,在这时他就露出了他的熊样儿了。日他娘的。”

骂人了,宋大老爷骂人了。福庆这还是头一次听见大老爷骂人呢。

怎么不呢。大老爷家的票号,曾同其他的票号一道给太原府上了不少贡啊。德恒米店也供养过阎锡山的部队,为的就是在关键时刻能保护他们。可眼下这日寇来了,他倒好,四处逃窜,扔下他们不管了。这能不让宋大老爷气急败坏吗?

福庆看到大老爷生气的样子,就越是觉得这正是自己做工作的好机会。他看着宋大老爷,就把在这个时候八路军转战南北,奋战在抗日的最前线的事情给他细说了一遍。他还说,老百姓应当拥护他们才是。他请大老爷作为一村之长,也应该把群众组织起来,迎接将要到来的一二〇师,把大伙儿的真正心愿献给爱护老百姓的子弟兵。

宋大老爷听了福庆的这些话,对他真是刮目相看了。他觉得,这小子在出去了这些个日子里,真是长了不少见识。他怀疑他就是一个共产党人。不行,得看看他到底是一个什么人才是。宋大老爷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对福庆说:“我可真没(啦)看出来哩,你出去了这些个时间,可真是出息了啊。跟我想的你可不一样哩。那你说说,这爱心咱咋献法咧?”

福庆原以为他说了以后,宋大老爷会赞成的,能立刻表示出他的意思。可大老爷不但不停地看着自己,还不停询问他。他本想把刘先生说的那些话给他也说说,可看起来,他不能这样做了,只好把到了嗓子眼儿的话又收了回去,因为临走时组织交代了不许暴露身份。

想到这,福庆对大老爷说:“大老爷,你是长辈,又是村长,这些得听你的咧。我刚才说的那些个,是为了给我师傅报仇哩。”紧接着,他就把前些时候,师傅被日本鬼子的飞机给打死的经过讲给了宋大老爷听。他说到此事时,还特意提到那是为了掩藏从四爷那儿拉回的油料而发生的,并表现出为自己师傅的牺牲而悲痛欲绝。

宋大老爷听到这里,也明白了福庆的心事。

是啊,人们常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看来他福庆也是个有情有意之人,是一个铮铮的汉子咧。再说了,这也是为了他家的那些油料他师傅才死去的呀。他大老爷又为何没有血­肉­之情,怜悯之心呢?他又为何不痛恨这些个日本鬼子呢?又为何不拥护这些个抗日的英雄呢?

听到为了自己家的事而发生的这一切,大老爷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愤怒。他慢慢地站起身,来回地走来走去。而后,他走到福庆的身边,拍着他的肩膀,安慰他:“娃呀,大老爷知道了你的心事哩。是啊,这事儿放在谁的头上都会气愤的啊。我与其让那些财物被小日本抢了去,还真不如献给打鬼子的八路军咧。”

福庆听大老爷这么一说,心里是一阵高兴。他用手擦去了眼泪,对大老爷说:“大老爷,这是咱大伙儿的事情,你应该跟咱乡亲们说说哩,叫大伙儿能献啥就献出啥来。这主要是为了表示咱们老百姓的心意,也能在往后抗击鬼子时,凝聚人心咧。”

一席话说得大老爷连连佩服。可对于一些具体的细节他还是有些犯难,便独自寻思起来。

福庆接着又说:“我看,咱们把村里那几个有名望的老人都请来,一块儿商量商量。然后,再分头到各家各户去作动员。像枣啊,粮食啊,鞋和衣物啥的……”

“可村里还有几户人家可穷着咧。让他们……”大老爷愁的就是这个问题。

“这好办,不能出的,咱给他们说说,让他们高兴高兴也行啊。”福庆一句话说得大老爷又是一阵心花怒放。

“行,就按你的意思办吧。”大老爷这样说着,便叫来几个下人,让他们分头去请那几位长者。福庆也跟着一块儿出了宋家。

大老爷看着福庆远离的背影,心中升起几分对他的敬佩之意。

这一夜,几个人商量到深夜才散去。刚开始时,有人对八路军不了解,提出了不同的看法。后来,福庆给他们作了认真的解释,说这八路军就是当年的红军,这才打消了他们的顾虑。宋大老爷一听是红军,心里不由得又想起了当年的事情来。那是很久以前,红军路过这里时,他们曾送了整整一大盘大洋支援他们。这就听说了他们是红军,是穷人的队伍。可当年送银圆为的是让他们不要革他的命,现而今,这红军成了八路军,跟国民政府联合了,又在抗击日寇,自己这就更应该支持他们啊。

­鸡­叫二遍时,福庆才回到家里。而这时候全家人都还没入睡。看见他回来,母亲急忙上前问寒问暖,还心疼地望着他,而后,便忙活着给他做饭去了。父亲坐在炕头上闷闷不乐地抽着旱烟。只有弟弟福玉睡意正浓,他看见哥哥回来,双手揉了揉眼睛,自个儿出了窑洞小解去了。

“咋的啦?风风火火的,话都没(啦)说上几句你就走了?这一夜儿才回来,出甚事了?”父亲看着儿子询问他。

福庆走到父亲跟前坐下,对他说,八路军要路过村子,他跟宋大老爷和村里的几个长辈商量着,看咋迎接他们呢。

父亲听后,不慌不忙地又问:“来就来吧,关你甚事儿?还用了那么长时间?”

福庆看了看父亲,又向他解释说这八路军就是当年的红军咧,是来打日本鬼子的。

父亲听说这是当年的红军,觉得娃这做的是正事儿。脸上再没有刚才的郁闷了。

福庆见父亲心里有了一点高兴样儿,就问:“爹,你见过红军?”

父亲就把当年红军来到这里,打土豪分土地的事情跟他说了一通,使福庆心里感到一阵热和。

“爹,咱家还有甚呢?可要给他们好好准备准备咧。”福庆趁热打铁,向父亲说了迎接八路军要做的事儿。

父亲看见娃心里高兴,自己也是一阵喜悦,只不过他没有挂在脸上罢了。可他也在想,是啊,现在这家,全凭着娃在外挣了不少钱回来,才换了眼前这两眼好窑洞,也添置了家具、农具和自己喜爱的牲口。在村里头还买了三垧土地(按当地计算,一垧土地合三亩),家里也过上了好日子。这时娃提出要支援打鬼子的八路军,他能不支持吗?

这一夜,一家人忙活到第二天凌晨才静下来歇息。

两天后,八路军一二〇师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开进了杨家庄。全村的老百姓都带上了各自早已准备好的物品,来到了村头,看望子弟兵。这里有猪、牛、羊,也有粮食、红枣,还有鞋、棉褥等等。大伙儿希望八路军多打鬼子,保护老百姓。

队伍中,来了一群骑马的人,领头的骑着一匹雪白的战马。他那威武的神态和身后跟着的人群让人一眼就认出他就是八路军的一位首长。

首长一行来到了村口,便跳下马来。他吩咐身边的同志,让队伍就在此地休息,并命令部队,要严格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说罢,首长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军装,­精­神抖擞地走向村头。一路上还招呼着身边的同志们,一块儿来到迎接他们的老百姓跟前。

一行人看到百姓们热情的劲头,真是感慨万千。这时,只见宋大老爷带着百姓们站在欢迎队伍的最前面,一见着八路军向他们走来,就迎了上去,嘴里还不停地说:“从这肩章上一看,就知道你们是八路军。”他上前握着那位首长的手,表示了对他们的敬意。

首长也笑呵呵地问他:“你一定是这村的村长吧?”

宋大老爷不好意思地回答:“不敢不敢,鄙人姓宋,是本村的村长。听说贵军在前线打鬼子,现在要路过此地,我特地带着百姓们来迎接你们咧。”

首长笑了笑,又说了一些打扰大伙儿了,还请多多原谅之类的客气话。众人一阵欢笑。

而后,宋大老爷就把他们领到了自己的家里。

一行人来到宋家大院门前,看到这威严气派的宅门,真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特别是那位首长“噔噔噔”的脚步声,更透露出他气吞山河的气魄。

宋大老爷把诸位领进了客厅,请他们坐下,叫下人们上了茶水。这时,只见两个后生各端了一个用红绸盖着的大盘子,走上前来。

立刻,宋大老爷站起身来,笑着上前对首长说:“当年红军来时,我就献了一些薄礼。今天,你们又来了,而且是为了打日本鬼子的,我再献上这些,以表寸心啊。”随后,他把盖着的红绸揭开,只见盘里摆放整齐的银圆闪闪发亮,让各位对眼前这位开明绅士有了一种敬佩之意。首长走上前来,拉着宋大老爷的手,对他这种行为大加赞誉,并从身边一位同志那儿要来了纸和笔,为他留下了收条。

首长拿着收条,走到宋大老爷面前,说:“我们现在急需资金来购买枪支和弹药。今天你能这样支持我们,我在这里代表八路军谢谢你了啊。以后,我们有机会还会来看你的。你就把这个收下吧。”说罢,他又深情说道,“另外,你们这里的老百姓日子也过得不容易。我们既然是人民的军队,就理所应当为人民着想啊。所以,对于你们提供的粮食和布匹我们要按价付款,而那些猪啊、牛啊、羊啊,部队就不能收了。老百姓还得用它们耕地、生活呀。你们这样对待我们,我们真是过意不去啊。”

接着,他又下达命令,让部队按价付钱补充军需,其余的不许动用老百姓一针一线。

宋大老爷赶紧上前拦住了他们:“这咋行哩,八路军是为了咱百姓打鬼子的,咱们只是表表心意咧。”

首长再一次拉着宋大老爷的手,语重心长地说:“村里百姓的心我们领了,可他们的生活也过得很苦啊。”

一旁站着的一位老者见状后,也急切地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那枣子呀、鞋呀这些个东西,你们总得收下呀。这可是咱们百姓们辛辛苦苦做出来的咧。”

首长看到劝说不住他们,真为吕梁山的百姓们这样热情的行为所感动。他敬佩地看着老人,再次婉言谢绝,还深情地给他们敬了一个军礼。

然后,首长又对他们详细地讲了当前的形势。他让大家尽早做好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残酷斗争。

这时的杨福庆正活动在拥军的最前沿。他忙忙碌碌地跑来跑去,等一切任务完成后,才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书包 网 想看书来

黄土脚印 十四

一二〇师挺进冀中平原打了一个又一个胜仗。为了更好地歼灭敌人,队伍进行了战略转移。他们所到之处,都受到了吕梁山人民的热情欢迎,百­性­朴实的情感打动了他们。那一颗颗大红枣和那一双双军鞋,寄托着根据地人民对子弟兵的深情厚意。

形势的发展正如八路军首长所预料的那样,在部队开走的第三天,县城就被日本兵给占领了。在杨家庄还能时时听见那远处传来的零星枪声。

为了保护乡亲们,宋大老爷又找来了那几位长者和福庆商量。经过他们认真分析,大家一致认为,鬼子一定会来杨家庄扫荡的,大伙儿必须赶快向后山转移。村里的老人、小孩要先做好准备,粮食、牲口能带走的尽量带走,村里的年轻人要组织起来,由福庆负责领导,各位长者也要去分头动员,做好转移准备。

一时间,杨家庄沸腾起来了:牛羊嘶鸣,小孩哭泣,牲口驮着物品“丁零当啷”地响个不停,年轻人搀扶着老人,­妇­女们怀抱着孩子,向后山沟转移。福庆一会儿在前面吩咐,一会儿到后面看看情况,然后,又回到村子里查看还有没有留下的人。汗水在他那红彤彤的脸颊上流淌,衣服被汗水浸透,在阳光的照晒下,露出了弯弯曲曲的白­色­印迹。到了太阳西下时,全村的老少爷们儿才安全地到了后山沟里。

黄土高坡夏日的夜晚,虽然没有那么寒冷,但在微风的吹拂下,也会使人感到一丝丝凉意。零星的篝火散落在山沟里,老人的责骂,小孩的哭闹,原本寂静的山沟沟,一时间充满了生机。

各家零星分散着,只有宋氏一家人,被一个个写有“宋宅”字样的灯笼所包围着。福庆听说宋大老爷找他有事,便来到了这里。只见宋二­奶­­奶­在那儿骂个不停,宋四爷一家人围坐在一块儿,吃着点心,莹秀看起来也比以前高出了一头。让福庆感到惊奇的是,几年过去,四爷家又添了一个闺女和一个小子。

福庆来到宋大老爷的面前,看见他正盘坐在地上和几个老者说着话。这时的宋大老爷除了ρi股下坐有毛垫外,跟满沟里的百姓们已无任何区别了。从他那灰­色­的脸上能看出,他已失去了往日的威严,还增添了几分焦虑。

大老爷见福庆来到,便让他席地而坐,并叫来下人拿来一大包点心,语重心长地对福庆说:“咱们这次可遇着大难啦,是躲不过去了咧。你年轻,这全村的老少爷们儿,你得多­操­心啊。我虽然是外姓人,受大家之托,做了这个村长。可眼下我已老哩,心有余而力不足了。给你们出个主意啥的还可以,这跑腿的事儿啊,你可要多做些个咧。现在我当着村里这几位老人的面,在这里说说,这村长我还是当着,在这时,咱也不能撂挑子咧。可事儿还是要靠你咧。”

他说到这里,便把点心递给了福庆,又继续说:“拿着吧。把这些个给那些老的、猴的分了吧。在这时候,咱们可要同舟共济咧。还有,明儿一大早,你带上几个后生,到山头上去看看村里的情况。记着,不许下山,只能远远地看看。可得注意安全,早去早回啊。”

宋大老爷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从身体上看,他确实一年不如一年了,但现如今,兵荒马乱,他作为一村之长,对杨家庄的老百姓们又负有责任,真像他说的那样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福庆在他家放过羊,他对他也是了解的。再说,福庆又是本土本村本姓的娃,让他协助管理村里,他确实比较放心。近几年来,村里变化最大的也是福庆家,村里人对他挺敬佩的。而今,福庆回到了村里,在这关键时刻又出了不少力,他信得过他。他相信娃能够帮助大家渡过这一难关。

深夜,哭泣的小孩们已依偎在母亲的怀抱中熟睡了,牲口也已安静下来,山沟里只留有那闪烁着的点点火光,从远处能听到豺狼的嗥叫声。这时,只有大人们还在那儿焦虑得难以入睡。

第二天一大早,福庆就听从了宋大老爷的吩咐,带着几个年轻人不声不响地向山头进发了。

阳光普照大地的时候,山沟里又恢复了昨日的喧闹。这时,杨老汉老两口,还有那几个后生的父母们和宋大老爷却有些不安。他们不停地向山坡上张望,期盼他们能早点平安归来。

午后,心细的几户人家用石头架起了锅灶,准备做饭。一时间,山沟里炊烟袅袅,人们仿佛忘记了避难的痛苦,只顾着体内的饥饿了。可是,杨老汉老两口此时却无心情顾及这眼前的一切,他们还是两眼直瞪瞪地望着远处山间的小路。小路上空无一人,只看见天空中小鸟不时飞来飞去。烈日当头,汗水不停地从老汉的头上往下流淌。他拿出了旱烟袋,不停地抽着,他想以此来缓解急躁的心情。可他越是使劲地抽烟,心情就越感到不安。旱烟和炊烟熏烤着老汉,他不由自主地骂道:“日娘老子的日本鬼子,这还让人活不活了咧。”

宋大老爷让人到山沟头去打探,自己独自坐在地上,眯着双眼,内心静静地为福庆他们祈祷。莹秀帮着母亲照料着大妈,妹妹莹梅和弟弟在那儿玩耍。

莹秀的妹妹比她小四岁,而弟弟现在才刚满三岁。宋家自从大老爷曾养有一子外,近三十多年了,才添了这个小子,这可喜坏了全家老小。大老爷专为此事,摆了三天喜酒以示庆贺。他特请来了先生为儿子取名,叫莹宝。龚宋氏也因此得到了与全家人一样的待遇。可是,这好景不长,因为日本人的到来,使得不仅是他们,还有全村的老百姓,过上了这夜宿荒野的日子。

小孩儿的天真活泼让大人们羡慕不已,他们好像把这避难的事情都忘在了脑后,只顾着玩耍。看见这么多人都在这里,他们更感到新奇。莹宝一会儿看见小鸟在地上啄食,就上去追打;一会儿拾起一颗颗小石子,装进了衣兜里。他不愿躺在母亲的怀里,想抓住这难得的机遇尽情地玩耍。

天已黄昏,福庆他们还是不见踪影。大老爷叫去打探的人已归来,也是一无所获。杨老汉焦急地在那里走来走去,嘴里还骂个不停。

福庆母亲看着老头子焦虑的样子,心里不由得一阵酸楚。是啊,这整整一天了,他还没吃一点东西呢,这能叫她不心痛吗。她慢慢地走到老汉面前,将一个杂和面窝窝头塞进了他的手中。杨老汉握着窝窝头,不知怎么使劲一捏,窝窝头立刻在他的手中变成了粉末。他也不知道这一切,只是想把心里的怨恨发泄出来。

夜已很深了,山沟里又平静了下来。杨老汉这时的心情更是不安,他迈着沉重的步履来到宋大老爷面前。大老爷也在那里走来走去,焦急万分。两位老人目光相对,眼中同时闪着一样的泪花。

就在这时,从远处传来了人们的喊叫声:“回来咧,福庆他们回来咧。”

一时间,山沟里又沸腾起来了。

不一会儿,福庆和几个后生们汗流浃背地来到两位老人面前。宋大老爷赶紧叫人端来水让他们先喝上几口,然后坐下来听他们讲述这一天的情况。

福庆他们离开后山沟后,就按照宋大老爷的嘱咐,来到了村头后面的山坡上观望。他们看见这时的村里,只是静悄悄的无任何情况发生。可到了晌午,他们以为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时,却在去县城的小路上,发现了一队人马。他们认定是鬼子来了,就急忙躲在一个小土堆后面观察。只见鬼子队伍前面举着一面太阳旗,一前一后有两人骑着军马。鬼子进村后,枪声四处,一时间,村里传出­鸡­犬凄惨的叫声,村子上空顿时冒出了滚滚浓烟。当太阳西下时,日本鬼子才离开了村庄。他们远远看见,日本人枪头上挑着被抢的­鸡­鸭和粮食,那两个骑马的鬼子,也是满载而归。

乡亲们陆陆续续地来到福庆他们身边倾听着,不一会儿就把他们一层层地围得个水泄不通。人们都在细心地聆听那鬼子扫荡的情况。当听到被抢走了许多物品,焚烧了家园的时候,他们个个义愤填膺,七嘴八舌地骂个不停。

宋大老爷深知乡亲们此时的心情,也不想阻止人们的谩骂。可他又觉得谩骂也只能发泄一时心中的愤恨,并无任何意义。

过了一阵,宋大老爷扬了扬手,让大伙儿静一下。然后,他才使劲地发出微弱而颤抖的声音:“福庆他们能平安回来,这就是好事咧。大伙儿明儿回去看看,该咋样过还得咋样过呀。”

第二天,乡亲们相继回到了村里,只见一片狼藉:家门前的门窗户燃烧未尽,烟雾缭绕,破缸碎罐零星散落,灶头土炕被推倒,来不及带走的粮食撒落一地。

宋大老爷回到宅院后,已筋疲力尽。可他却无心安顿全家老小,只迫不及待地来到后院,查看掩藏的财物。看见没有问题后,这才放下心来。

福庆忙上忙下安抚好村民后,很晚才回到家里。他一进门,就接到刘先生捎来的口信,让他火速赶往庙坪村,有紧急事情商量。他来不及换去那件又脏又臭满身汗味儿的衣服,跟父母打了个招呼,便匆匆上路了。

来到姐姐家,只见柱子、二喜、铁蛋兄弟都在这里。师兄弟们长时间不见面了,又经历了这次鬼子的扫荡,彼此是格外亲切。不时地问这问那,还讲述了各自的情况。

夜晚,刘先生请福幸在门外放哨,他们便开起会来。

听完各自的讲述后,刘先生对大伙儿这次出­色­地完成任务给予了赞赏。他们把群众平安转移这一极好表现,证明了他们是有能力的。在这里,他还特意提到福庆同志,帮助一二〇师补充了军需粮草,这不仅使八路军得到了大量的捐赠和军需补充,还得到了部队首长的赞誉。当然,他也说了,日本鬼子的这次扫荡,给各村带来了很大的灾难。他让大家一定要明白,这只是他们战斗的开始,更困难、更艰巨的任务还在后面。

刘先生拿出旱烟,装上烟末,接着刚才的话又说:“现在抗日的斗争正在全国全面展开,冀中平原的地道战,鲁豫地区的地雷战、麻雀战都值得我们学习。咱们应该再结合这儿的特点来打击敌人。还有,眼下就要到秋收时节了,我们要保护好乡亲们辛辛苦苦种下的粮食,不能让鬼子抢走啊。”

二蛋听到这儿,在一旁答话,说:“咱们手上没(啦)枪。如果有枪,咱啥事儿都好办了咧。”

柱子却不这样认为。他觉得,这儿有山就是特点,因为有山就有石头,有石头就能打造地雷呀。

大家都对柱子的看法表示了一致赞同。

可二喜却说:“这造地雷得有炸药啊?”

姐夫这时搭上话,说:“嘿,这好办。咱这儿的老人们常说,这炸药就是用硫磺、硝、木炭制成的。咱这儿一早一晚都能扫着硝,只要组织人力去扫,再购些个硫磺来,我看这事儿不就成了嘛。这没(啦)问题的。”

大伙儿听罢,心里也是一阵高兴。

刘先生看到大家抗日的热情是这样高涨,心里有说不出的快乐。他接下来又对二蛋说的意见表示了赞同:“根据情报,现在城里的鬼子经常用车辆到太原拉军需物品。刚才二蛋说得对,咱们可以想办法抢劫车辆,来解决目前的武器问题。”

二蛋洋洋得意地看了看柱子,也引来了大家一片笑声。

另外,刘先生又说,他准备向县大队为大家要一些铁雷,再让各村派些个民兵去学习造地雷的技术。这样一来,铁雷和土雷结合起来,他们就能狠狠地打击日寇了。

天已大亮,福幸也给大伙儿做了一大盆汤面端了进来。众人吃过饭后,就各自散去了。

福庆回到家中,没跟父母说什么,便躺在炕上睡着了。

是啊,他太累了,自从鬼子进村扫荡后,他就没有得到一点休息哩。母亲来到炕前,看着熟睡着的儿子,不由得一阵心痛和悲伤。她轻轻坐在炕头上,抚摩着儿子的头发,眼泪止不住地流了出来,一点一滴掉在儿子的头上。

黄土脚印 十五

日本鬼子的扫荡,使黄临县遭受了严重的破坏,老百姓们对敌人真是深恶痛绝。为了抗击日寇,各村群众都自发地组织了起来,成立了儿童团、­妇­救会、民兵等组织,来反击敌人的“维持会”和疯狂扫荡。白天,大伙儿下地抢收粮食,儿童团就站岗放哨,­妇­女们在家里纺线、织布、做军鞋,老人们熬硝、打石头、造地雷。到了凌晨和晚上,青年男女们就到河滩、山头去扫硝。

这年秋天,是难得的一个丰收年,满山遍野黄澄澄的穗儿挂在茎头,饱满的玉米布满山冈,让老人们乐得合不拢嘴,喜上眉梢。可是,一想到鬼子的来到,人们不免多了几分焦虑和忧愁。

这一天天还没亮,福庆和弟弟福玉就出了家门,准备到河滩去扫硝。他们来到村口,迎面碰上了本村青年杨福祥和杨福贵。四人互致问候后,福庆有些不解地问他俩:“福祥、福贵,不是让你们去后山打窑洞吗,咋今儿早来扫硝呢?”

福祥回答他:“那儿的活儿我们已经完工了咧。”

福庆听罢,高兴起来,心想:行啊,你们­干­得可够快的啊,没(啦)几天这就完工了。

原来,为了抗击日本鬼子的扫荡,村里决定安排一部分身强力壮的后生到后山凿打简易窑洞,用来藏秋收的粮食和村里的老弱病残群众。他们为了节省人力提高进度,就把人力分成了两个小组。前夜儿由福贵领着一部分后生­干­活儿,到了后夜儿里福祥又领着几个后生接着­干­。这样,人能歇着,工可没(啦)歇着,在不多的时间里他们提前完成了任务。

福庆得知了情况后真是格外高兴,他看到了人民群众抗击日寇高涨的热情,也看到了他们开动脑筋、机动灵活地投入了这场抗击日本侵略者的战斗之中。这样一来,他不由得打听这是谁出的主意。

福祥却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没有回答。

四人是一阵欢笑,愉快地向河滩走去。

走了不多时,忽然从他们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四人一下警觉起来,停住了脚步向后望去。只见一个小黑点儿在远处晃动,显露出一种紧迫的感觉,肩上还扛着个什么东西。这是谁呢?一大早的出来­干­什么?杨福庆他们曾听说过,目前常有“维持会”的汉­奸­们出来为鬼子打探消息。为了防止万一,杨福庆轻轻地用手拨了一下身边的几位,让他们提高警惕。当黑点儿由远而近来到面前时,他们这才看清,来人是宋家四老爷的大千金——宋莹秀。

福庆见莹秀的来到,便上前询问:“莹秀,你咋来了呢?”

莹秀没有理睬他们,扛着个笤帚继续向前走去。

四人跟了上去,福庆又问:“你小小年纪,也来扫硝?你爹、你妈知道吗?”

莹秀还是没有回头地对他说:“这扫硝还分大小?谁不会咧。”

四人相互看了看,有些莫名其妙,就跟在她后面走着。

莹秀又说:“全村的人­干­这­干­那的,我扫硝还用密爹、密妈同意吗?”

福玉急忙说:“不是让你们儿童团去放哨了吗?”

莹秀这时停住了脚步,回头看了看福玉,回答说:“放哨那是白天的事儿。再说啦,你们知道分组轮班儿,我们就不懂?”说完这话,她又继续向前走去。

四人无言以对,只是跟着她向前走着。

不一会儿,他们便来到了河滩,分头开始扫硝。只见福玉、福贵和莹秀用笤帚轻轻地扫动着河滩上的沙土,一堆、两堆、三堆、四堆……扫硝的人不停地扫,福庆和福祥使劲儿地把一堆一堆的沙土装进了麻袋里。当东方刚刚泛出鱼肚白时,他们把五六条麻袋都装得满满的了。而后,福庆、福祥两人各自担着两袋,福玉和福贵一人各自扛着一袋,莹秀拿着几个笤帚,满载而归回到了村里。

五人来到村头的戏台墙边,只见杨老汉和村里的几个老人们在用石头架起的两口大锅里熬着硝。他们有的在熬硝的大锅里搅动着,有的往火塘里添加着­干­柴。锅里热气腾腾冒着水泡,锅旁老人们脸上露出了微笑。

福庆和福祥把硝土倒进了沸腾的开水锅里,福玉和福贵往锅下添着柴火,只见火势更旺,不一会儿的工夫,锅里“咕咕”直响,水面上立刻漂浮着一层白黄|­色­的沫子。

杨老汉手拿勺子对大伙儿说,看,这就是硝盐。

只见他一边说着,一边将熬好的硝盐轻轻地舀出,再放进一个瓦罐里。然后,又将瓦罐里的硝盐倒进一口铁锅内,用微火慢慢地炒动。他一边炒,一边还给大家讲述这加工硝的程序。

就在这时,从村头传来一阵急促的叫喊声,鬼子来了,鬼子来了。

一时间,锣声、叫喊声、人群的脚步声响成一片。

福庆他们急忙跑到空旷处往远处望去,只见村对面山头的“烽火台”已燃起了滚滚浓烟,一棵棵消息树也被推倒。

福庆看到这一切,急忙吩咐大伙儿:“福玉,你去跟宋大老爷说一下,让乡亲们做好准备转移。咱们几个带上地雷到村口去。”

说罢,众人便分头开始行动。

只见他们有的扛着地雷,有的拿着手镐、铁锹,也有的带着长矛和大刀,迅速来到村前。他们把地雷一个个埋进了早已挖好的土坑里,又将细麻绳小心翼翼地挂在地雷上,然后,急匆匆地找一个隐蔽处藏了起来。

过了好大一阵,日本兵的队伍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队伍里有马车、牛车,有的日本兵手里还拿着麻袋和绳索。看样子敌人是来抢粮的。队伍很快到了福庆他们眼前。鬼子兵穿着大皮鞋,打着绑腿在地雷旁一晃一过,一晃一过。福贵心急地提起绳索,准备拉雷,福庆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让他别着急,等鬼子多过几个再拉。

鬼子的队伍行走了约有一半多,杨福庆将手一挥,只听见“轰轰轰”的几声巨响,牛马嘶鸣。只见到鬼子兵抱头鼠窜,一辆辆大车被炸得七零八落,掉下的碎片砸在地上“哗啦啦”直响。队伍立刻乱作一团,一部分日本兵迅速地卧倒在道路的两旁,另一部分则向路边跑去。“轰轰”又是一阵巨响,鬼子们鬼哭狼嚎四处逃窜。

看着这一景象,福庆他们真是喜上眉梢,开心极了。就在这时,只听见枪声四起,鬼子们没有目标地胡乱放着空枪,他们不知道附近隐藏着什么人,也不知道遇见的是正规军还是土八路。子弹“嗖嗖”地从福庆他们头上飞过,一会儿又传来“叽里呱啦”的叫喊声。

过了一阵,四处静悄悄地没有了动静。忽然,从队伍后面走来一个腰挎军刀的矮个子日本军官,他不停地挥动着双臂,大声号叫,还不断地踢打路旁的伪军。他来到队伍前面,又四处张望,认真地打探山间小道。此时,没有负伤的日本兵都迅速地爬了起来,跑到他的身边。矮个子日本军官用手四处指了指,嘴里还不停地喊着什么。他们好像没有想到会遇上这样的情况,害怕前面再有埋藏的地雷,不敢再继续前进了,于是将受伤的日本兵和那些尸体装在没有被炸坏的马车、牛车上,向县城撤离。

胜利了,福庆他们胜利了。这是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情,就在眼前出现了。曾几何时,人们听见日本人的来临还吓得胆战心惊,四处躲避,可眼前,这不可一世的日本鬼子,被几颗地雷炸跑了。看见鬼子的逃亡,福庆他们全都欢呼雀跃,大踏步地向村里走去。

听说福庆他们凯旋而归,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来到村口,以朴实的掌声和欢笑声来迎接这些胜利归来的英雄们。人们还七嘴八舌地说:“这小日本也没(啦)甚了不起的,被咱们这些个土雷都给炸跑咧。”

“娃们行咧,可给咱们出气了啦。”

“只要咱们拧成一股绳,他小日本算甚咧。”

……

杨家庄炸跑鬼子,取得胜利的消息传开后,赢得了全县百姓的大加赞誉。而这时,抗日的烽火也已经在整个吕梁山如火如荼地展开了,他们利用地形地貌开展游击战,用土雷打击敌人,捷报频传。铁蛋他们村子里的民兵,利用本村地界横穿黄临县至太原的交通要道,伏击了鬼子的一辆运送弹药的军车,缴获了大量枪支和弹药,使整个县的民兵组织有了抗击日寇的武器装备,极大地鼓舞了全县人民的斗志。

这天,铁蛋他们把缴获的部分枪支和弹药送到杨家庄,福庆他们真是欢欣鼓舞。村里的民兵得到这批武器后,更加增强了他们抗击日寇的能力。

可是,就在铁蛋他们给杨家庄运送枪支和弹药的这天上午,住在县城的日本兵突袭了他们的村庄。鬼子进村后,抢走了老百姓大量财物,放火烧了他们的房屋和窑洞。顿时,全村火海一片,村民哭喊着乱成一团。

日本鬼子把全村的老百姓赶到了村中央一个空旷的院落里,还将两挺机枪架在人群的两边,前后左右也都燃起了火堆,四周站立着手端刺刀的日本兵和伪军。这一场景让人见了毛骨悚然,狼狗般的嗥叫,使年幼的孩子们被吓得躲进了父母的怀里。

那个胖墩墩矮个子的军官,嘴­唇­上留有一撮人丹胡子,脚蹬马靴,左手挎着手枪,右手提着一口日本武士刀,站在人群对面的土堆上。只见他将战刀Сhā进脚下的土堆里,左手捧着刀把,右手将手枪取出,对着天空“砰砰”放了两枪。人群顿时乱作一团,小孩、­妇­女们哭泣着,老人们哀叹着。

这时候,日本军官在那里大声地喊叫着什么。土堆下一个瘦高个儿,鼻梁上还架了一副眼镜,身穿日本军服的人大声地对大伙儿喊:“皇军让你们不要闹了。皇军要训话了。”他说完,向着站在土堆上的日本军官点头哈腰地又说了一通。

人群中吵闹声顿时小了许多。

小胡子日本人又“叽里呱啦”地叫喊了好一阵。然后,他指着那个瘦高个儿,让他靠近自己一点。

瘦高个儿又对大家说:“皇军说,我们这次来,不为别的,就是让你们交出前几天抢军火的人。皇军还说,大家要清楚,抢军火的人是匪徒,是我们大日本帝国的敌人。皇军到中国来,是实现王道乐土的,是为了你们社会进步的。他们对抗皇军,也就是皇军的敌人。只要你们把人交出来,一切都与大伙儿无关。”

人群又是一阵­骚­乱,人们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

高个子在一旁大声地叫喊,让大家不要吵闹。

为了取得进展,小胡子日本人用指挥刀向人群里指了指。顷刻间,只见三四个日本兵冲进了人群,拉出一个年近五十的高个汉子。

人群见势哭喊一片,老人保护着孩儿们,后生们掩护着老人,年轻的女人战战兢兢地向人群里躲藏,白发苍苍的老婆婆们双­唇­颤抖着不知所措,只有那些个不懂事的孩儿们发出了强烈的号哭。

几个日本兵把那个汉子拉出来后,推倒在小胡子日本人面前。

中年汉子满腔怒火,嘴里不停地骂道:“我­操­你日本鬼子的八辈儿祖宗,老子没(啦)抢你甚军火,你拉出你爷爷做甚呢?”

几个日本兵用枪托使劲敲打着中年汉子,中年汉子还是骂个不停。就在这时,一个日本兵看出汉子不屈的样子,便用刺刀刺向了他的大腿。

“啊——”中年汉子号叫着,并用双手捂住了大腿。鲜血像喷泉似的一股一股往外涌,染红了他的双手,浸透了他的裤腿,流在了地上。

“哈哈……”日本兵狂笑着。

人群看见这一惨象,有的害怕,有的愤怒,有的紧紧抱成一团,也有的发出阵阵哀叹声:作孽哩,作孽哩。忽然,从人群中冲出了五六个男女老幼,哭喊着扑向了那中年汉子。

“儿啊——”

“他爹——”

“爹——”

“嗒嗒,嗒嗒嗒……”一排子弹扫­射­过来,只见他们齐刷刷地倒在了地上,血流成河。

“我跟你们拼了!”中年汉子拼命地挣扎起来,冲向了小胡子日本军官。他看见全家老小被鬼子杀害,从内心迸发出对眼前这帮畜生的强烈仇恨。

“啪——”一声枪响,中年汉子应声倒在了血泊中。他倒地时溅起了点点血水,两眼还直愣愣地瞪着鬼子。地上的鲜血像河水一样不停地流淌,浸透了他们的衣服,染红了大地。

人群一片混乱。

“跟鬼子拼了!”

“天啊——真是罪孽呀。”

“我­操­你小日本的八辈儿祖宗。”

……

就在这时候,只见人群中一个瘦小老头儿“扑通”一下跪在了另一位老头儿的面前,不停的央求他:“铁蛋他爹,我求求你咧。你可要救救咱全村的百姓啊。你就把铁蛋他们交出去吧。”

人们看见这样的情形,有人就责骂他:“你这是做甚咧?娘的胆小鬼。”

也有的怒视着他:“你真他娘的孬种,给咱中国人丢脸。”

乡亲们七嘴八舌地骂着瘦小老头儿,吓得他坐在地上叫着自己委屈:“我这可全都是为了咱大伙儿咧。我可是一片好心咧。”

乡亲们还是骂个不停。人群里又是乱哄哄的一片。

这一切被瘦高个儿翻译看在眼里,他立刻走到了老人面前,问他:“你就是那个胆大包天的抢匪他爹?”

“他不是,他不是。”众人们高声喊着,想以此来保护老人。

“砰!”翻译官一面向天空鸣枪,一面指挥着几个伪军将老人拉了出来,又一面用日语对那些个日本兵说着什么。然后,他来到那个小胡子日本军官面前,用日语为自己邀功。

小胡子日本军官得知此事后惊喜若狂,他来到老人面前,“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

翻译官这时也走近老人,小声地翻译道:“老人家,皇军说,叫你把儿子交出来,这就没你的事了。如果你不交,你就看看那儿吧。”说着说着,他便用手指了指倒在血泊中的人们。接着又说:“那就是你的下场。”

老人满脸愁云地看了看他们,没有说话。

“说话呀,你倒是说话呀。”翻译官拉着老人的肩,高声嚷着。

小胡子日本军官却用手拍了拍翻译官,嘴里又不停地说着什么。他好像在说,让他想想,不用着急。

停了片刻,老人还是一字未吐,他根本不知道说些什么哩。虽然他清楚自己的儿子伙同那些个后生们抢走了他们的军火,可如今他们连个人影也没有了,这叫他上哪儿去寻找呢。说实在的,老人也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哩,成天一心只想着自己家的二亩土地。他曾管教过孩儿们不要在外面惹是生非,好好做事学手艺。可他没想到,眼前的世道却突然像变了样似的,日本人来到他们这里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更没想到,自己家的两个儿子不听劝告,闯下了这样的祸来。他胆怯了,害怕了,更是无能为力。但是,要让他交出孩儿们,这就像割去自己身上的­肉­一般,他是根本不愿意的哩。

翻译官走到老人面前,抓住他的衣袖,对他说:“怎么样,想好了吗?你说出来,不仅你没有事,他们都会没有事的。”

老人却呆呆地看了看翻译官,慢慢地开了口:“我甚也不知道,你叫我说啥呢?”

翻译官气急败坏地高声叫道:“让你交出你的儿子。你的儿子他们上哪里去了?”

老人还是慢慢地对他说道:“孩儿们长大咧,他们上哪儿,我咋知道咧?”

“嘿,你个老不死的东西,看样子不给你点儿厉害,你是不会开口的。”翻译官说着,便叫来几个日本兵把老人五花大绑地捆在一根木桩上,在前面烧起了一堆大火。

而后,翻译官叫喊着:“你说不说?不说就烧死你。”

老人还是一样地回答他:“我甚也不知道,你叫我说啥呢?”

日本队长走到翻译官面前说了几句,翻译官听后就叫来了两个伪军,把火堆里的柴取了几根,火势立刻小了下来。

小胡子日本军官的意思是不能把老头儿烤死了。依他看,只要老头在,不愁他的儿子不来救他。

翻译官这时也走到人群前面,高声叫道:“你们谁知道他儿子现在在哪里,说出来,我们会马上放了你们的。如果你们不说,眼前这一切,你们都看见了,皇军是不会放过你们的。你们要好好想想,敢抢皇军的军火,这不是吃了豹子胆嘛,皇军能放过他们吗?”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四处巡视,当他的目光落在那个瘦小老头儿的身上时,立刻像是想起了什么,就来到了他的面前,对他说:“老头儿,你出来,我问问你。”

瘦小老头儿战战兢兢地跟着走了出来。这两人站在一块儿,可真瘦到一起了,但一高一矮,看上去,还真像父子俩呢。

翻译官猫下腰,压低声音说:“你刚才立了一大功,皇军夸奖你了。你再说说,这人群里有他儿子吗?”

瘦小老头儿一脸的哭样回答他:“这哪儿有啊,要是有,我还会求他吗?”

“那你知不知道他儿子现在在哪里?”

“我哪知道,他们后生们成天这儿一下,那儿一下的,我甚也不知道咧。”

翻译官看出瘦小老头儿刚才被吓着了,就又安慰了他几句:“只要你对皇军说了实话,他们会带你去县城享福哩。你不用害怕。”

可瘦小老头儿他确实不知道什么了,他只是看见一个个的人死去,心里升起一种恐惧,怕再这样下去还会出现更可怕的后果,就上前劝说了铁蛋父亲,请他给乡亲们一条活路,别让大伙儿再在这里遭罪了。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一片好意却弄得两面不是人了。他无可奈何地向翻译官摊了摊手,想以此来征得他的理解和同情。

可站在一旁的小胡子军官好像感觉到了眼前这老头儿也是一个顽固不化的人,便挥起军刀向他砍去。只见瘦小老头儿的一只手臂“啪”的一下掉在了地上,这让他连声也没来得及哼出来,就昏倒在地上。

人群一下又乱了起来,他们在怒吼,在反抗,他们要与鬼子拼个鱼死网破。也有几个好心的百姓上前把瘦小老头儿抬进了人群里,撕下他们的衣服,为他包扎伤口。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鬼子还是一无所获。院子里的百姓们这时也全都筋疲力尽地瘫坐在地上,小孩儿们也无力哭闹了,依偎在母亲的怀抱里。有的老人伏卧在地上,发出阵阵哀叹声。只有男人们还有些力气,用自己的身体扶持着老人和孩子。最可怜的要算捆在木桩上铁蛋的父亲了,他已被火烤得弯曲着身子,低着头,头发蓬乱地随着脑袋下垂着,鼻涕、眼泪和嘴里的涎水悬吊着一股一股往下流淌,浸湿了地面。

小胡子日本军官再也无法忍受了,他发疯似地叫嚷着,让鬼子兵和伪军们从人群里拉出了几个年轻的女子,剥去了她们的衣裤,发泄着他们的兽欲。然后,又用刺刀捅向了她们的Ru房。一时间,惨叫声,哭号声响成一片。这更激怒了乡亲们,只见他们一个个冲出了人群,扑向了敌人。喊声四起,枪声四起,老头儿们、老婆婆们倒在了地上,汉子们也被敌人用刺刀夺去了生命,就连那些小孩儿也没逃脱这惨无人道的厄运。可恶的日本鬼子,他们不仅杀害了众多的乡亲们,还把他们一个一个地扔进了井里,五丈多深的井呀,足足装了数十人。这些法西斯的畜生们,在中国犯下的滔天罪行,真是罄竹难书啊。

日本鬼子离开以后,留存下来的百姓们才把死去的人们一个个地从井里打捞了上来,并把他们掩埋了。而那口水井却费了好大的劲儿,经过他们一次一次地淘洗和过滤,再经过大约一个来月的晾晒后,大伙儿才能饮用哩。

狡猾的日本鬼子并没有把村里的老百姓斩尽杀绝,他们留下了铁蛋的父亲,是为了用他来换取铁蛋他们的­性­命。

天近黄昏的时候,日本鬼子才集合起队伍,用一架牛车拉着老汉,向县城归去。

由于一天的折腾,日本兵和伪军们都已疲惫不堪了,他们有气无力地一步一步前进,还不时地四处张望,生怕遇见了八路军。队伍行进到一弯道处,忽然在他们的前方出现了一队人马,只见领头的骑着一匹枣红­色­骏马,在他的背后簇拥着一个个彪形大汉,他们各自端着机关枪和冲锋枪,看样子约有数十人。他们目露火光横在马路中间,好像已等候他们多时了。

日本兵迅速地停住了脚步,个个端起了枪来对峙着。翻译官见状立即上前查看,从他们的装束上他看出这是一群国军。他迅速地回到小胡子队长身边,报告说:“队长,前面有队军人拦住了我们,看样子不是八路。”

小胡子队长让翻译官上前问问。

翻译官来到国民党军队不远处,高声喊道:“喂——你们是哪一部分的?”

只听见对方回答道:“我们是国军,有事儿要跟你们谈谈。”

翻译官又回到小胡子队长那儿说了几句,然后,带着一个日本兵来到国军面前。

骑枣红骏马的那人对他们说:“我们无心跟你们对峙,只要你们交出车上的老人,咱们就井水不犯河水了。”

翻译官还有些理直气壮地回答他:“你们知道车上是什么人吗?他可是共产党要犯的父亲啊。皇军带他回去,这可是一个重要案件要审理呀。”

对方好像根本不吃他那一套似的,说道:“我不管他是甚党要犯的父亲,我只知道他是老子的老丈人。你们今天不交也得交,交也得交,看着办吧。”

翻译官听了这话后,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他不敢自作主张,便又回到了主子面前,把刚才的情况跟小胡子队长述说了一遍,鬼子听后勃然大怒,让翻译官再去交涉,叫他们必须让开路来。可翻译官看着眼前这队伍中一个个疲惫不堪的人,就劝说队长还是不要这样硬拼下去为好。他说,在中国有句俗话,好汉不吃眼前亏。他跟主子说,看样子他们是有备而来的,而且,在此等候多时了。如果硬拼,吃亏的肯定是我们自己。他还给日本小队长出了个主意,让他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往后万一有什么事情还可以找他们呢。

小胡子队长听后还是不愿意。他想,如果把这个老头儿给放了,那这案子还怎么破呢?这罪犯还怎么抓呢?

翻译官看出了队长的心事,便又上前劝说。他让鬼子队长放心,这案子肯定是要破的,而且该抓的肯定还得抓回来。那些跑了的人都在他们的管辖范围内,也就是说,全在他们的掌心中,他们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再说,看看眼前这些士兵现在的模样,这能打仗吗?

小胡子队长想了想,觉得翻译官说的有些道理,就按照他的意思办了。不过,他提醒翻译官,必须跟国军讲明白,他们是拿老头跟他们交朋友的,不是怕他们。如果以后有什么事情,他们必须帮助。

就这样,双方达成了协议,宋莹吉救出了自己的老丈人,向自己部队归去。而小日本却眼看着抢来的胜利果实,在未放一枪的情况下就让这帮人给抢走了,心里又是气恼,又是恨,却无可奈何。

黄土脚印 十六

一九四〇年,抗日战争的烽火在全国熊熊燃烧,我八路军分散到敌人的后方,在冀中平原开展地道战,在鲁豫地区开展地雷战,打得日本鬼子如丧家之犬。吕梁山的儿女们通过各种游击战也有效地打击了日寇。各村的老百姓积极支援前线,已建立起抗日根据地。黄临县的日本兵成了过街老鼠,成天龟缩在城里,不敢动弹。

可是,越是这样的形势下,日本鬼子越是疯狂,他们采用各种形式,烧、杀、掠、抢,无恶不作。就在这一年,县城新换了一位胖日本队长,叫山木一郎,听说此人残暴无比。

时间到了这年冬天,大雪纷飞,北风呼啸,河滩中已早早地结了许多冰凌,却不见滑雪橇的孩子们玩耍,黄土高原一片死气沉沉的景象。

一天夜里,宋大老爷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他先说曾是四爷的一位朋友,而大老爷叫来四爷,四爷却说不认识他。最后他只好说了实话,他是城里皇军叫来劝说宋大老爷成立“维持会”的说客。他让大老爷要认清形势,为皇军出力,成为忠心耿耿的良民。他还说,宋大老爷曾经对八路军做过的那些事情,他们都了如指掌。如果不按照皇军的意思办事,他们全家就会招来杀身之祸。

在一旁听着的宋二爷吓得胆战心惊,不知如何是好。而四爷却不理会他那一套,只对他说,我们是见识得多的人了,不会被胡说八道的鬼话吓着,还是赶紧滚蛋吧。

可二爷却叫他停住了脚步,说让他们再考虑考虑。而且在临走时,还给了他一些银圆。这让来者又是高兴,又是犯愁。这高兴的自然是得了这些个大洋,而愁的是,他如何回去交代呢?他翻来覆去想了许多,后来决定,宋大老爷他没有发话,这说明,他们是一群顽固不化之人,特别是那个四爷更是个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非得给他们些颜­色­看看才是。想了这些,他就告辞离开了宋家。

当他从宋家宅院里出来时,迎面却遇见了杨老汉。老汉隐隐约约地觉得这人的身影有些眼熟,就急忙跟了上去。可此人却越走越快,不多时便消失在夜幕中了。这让老汉很不是滋味。

过了几日后的一个早晨,一阵急促的锣声划破了杨家庄宁静的天空,催醒了正在熟睡的人们,男女老少惊慌失措地纷纷出门打探。

“鬼子来了,鬼子就要进村了。”

人们慌忙地收拾着行装,纷纷向后山转移。

“福祥,你赶快带上几个人到前面帮助老人们。”福庆迅速来到村前吩咐民兵,“福贵、福玉你们几个到村里看看,让大伙儿赶快转移。其余的跟我到村外看看去。”

福庆说完话后,大家便分头行动了。

福庆他们来到村外,看见日本鬼子的队伍已在远处出现,看来要想埋地雷已是不可能了。福庆转过身,又带着大伙儿回到村里,帮助乡亲们转移。

全村的百姓在年轻人的帮助下,顺利地出了村子。福庆又急忙到队伍前面,查看情况。

就在乡亲们转移的同时,宋家二­奶­­奶­和龚宋氏也带着莹宝走在队伍的后面。可二­奶­­奶­神情慌张,好像有什么事情一样,不停地往后观望。她们走出不远,忽然,二­奶­­奶­又停住了脚步,转过身向村里跑去。

“二嫂,二嫂,你咋的啦,你咋往回跑呢?”龚宋氏看着二嫂突然转身回村去了,就心急火燎地跟在她身后,不停地喊着:“二嫂啊,眼看着鬼子就要进村哩,大伙儿都在往后山跑,你咋还往回跑咧?”

原来,在她们临出门时,二­奶­­奶­把她父母留给她的陪嫁物都忘在居下了,她想这就回去取咧。

二­奶­­奶­一路奔跑,还一个劲儿地向四弟家二妹说着回去的缘由。

龚宋氏听了,急忙上前拉住了二嫂,再三劝说她:“这都啥时候了咧?是人要紧,还是那物要紧啊?”

二­奶­­奶­却根本不听她的劝说,挣开龚宋氏的手,继续往回跑去。嘴里还不停地说:“那可是些宝物咧,你哪见过。这是密妈、密爹给我的念想咧。”

龚宋氏看样子是说服不了二嫂了,她也只能跟着她往回跑去。

可是,这时鬼子的队伍已来到村外,他们远远地看见村里的老百姓正在向后山转移,就群起号叫,还不停地向天上放着空枪。胖日本队长也催促着队伍快步前进,可转移的乡亲现在已翻过了山冈。

再说,二­奶­­奶­和龚宋氏来到宋家大院门前,二­奶­­奶­头也没抬,三步并作两步拼命地往上跑去。就在这时候,从她们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细­嫩­的叫喊声:“妈——你们等等我咧。”

龚宋氏回头看去,看见自己的小儿子莹宝也紧随其后跟了过来,迈着他那细小的步伐,深一脚浅一脚不停地在那蹦弹着。

龚宋氏见此情景,头顶上就像响了一声炸雷,从头到脚顿时火烧一样,汗水不由自主地从头上冒了出来。她急忙跑过去,一把抱起儿子,嘴里还不停的呼喊着孩子的名字。这突如其来的情况真叫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她想抱着儿子,撇下二嫂往后山跑,可细想:那二嫂咋办呢?她如果有个甚三长两短的,这宋家可就出了大事儿了啊。毕竟咱们都是一家人,我不能做对不起祖宗的事儿啊。再说,鬼子快进村了,这要是跑不掉,反被他们抓住,还不如跟着二嫂找一蔽处暂躲一时。这已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想到这,龚宋氏抱着孩子就往大院里去。当她来到院内,只见二嫂怀中抱着一个镶有金边的小木箱,慌慌张张地从家里出来,嘴里还自言自语地叨咕着:“这下可好咧,这下可好咧。”她说着说着,忽然抬头看见四弟家二妹和小侄儿,问龚宋氏咋把宝儿给带来了?说着快步上前拉着他们就想往外面走。

龚宋氏抱着儿子焦急地对二嫂说:“走不了啦,鬼子这时可能已经进村了。咱们还是赶快找一个地方躲躲吧。”

天啊,这可咋办呀。二­奶­­奶­知道,上面的小窑洞已经装了财物给封起来了,这上哪儿去躲啊?二­奶­­奶­哭泣着不知咋办了。

龚宋氏已管不了许多了,她拉着二嫂就往大哥家走,并对她说:“下面已去不了啦。咱们还是到上面看看去,看那儿能不能躲藏哩。”

他们在大哥家的院落里,一眼一眼的窑洞全看遍了,无处躲藏,便又来到三哥的院内。

日本鬼子这时已经进了村庄,他们看见所有能燃烧的东西,就手拿着火把,一件一件地放火给焚烧了,乡亲们没有来得急带走的­鸡­、鸭被吓得四处乱跑,牛、羊、狗、猪也被吓得东躲西藏,到处乱窜,鬼子手端刺刀还不停地追赶它们。顿时,整个村庄上空浓烟滚滚,火光冲天,一片­鸡­犬嘶叫。

龚宋氏他们在老三家里也没有找到躲避的地方,就只好出门向祖堂窑洞跑去。这时日本鬼子已来到了宋家大院的门前,他们四处放枪,还不停地在那儿叫喊着,向宅院里面奔来。

龚宋氏他们来到祖堂门前,只见门被一把大锁紧紧地锁着。看着这祖堂,龚宋氏眼前立刻浮现出她刚进宋家来到这祖堂时的情景,想到大哥曾给她定下的规矩之一,就是不许踏进这祖堂的大门一步。可眼下,生死关头,已无藏身之地,她顾不得什么规矩不规矩了,立刻放下孩子,在一旁抱起一块大石头,使劲地砸向了门锁。

门被砸开了,三人看见堂内除了桌椅,就是摆放贵重物品的柜架,也无处藏身。二­奶­­奶­来到灵位前,双膝一跪,她想要以此求得祖上的保佑哩。就在下跪一拜的刹那间,她无意中看见摆放灵位、香火的大供桌,心中油然升起一线希望来。因为这张供桌虽然四面密闭,笨重无比,但它内心却是空的,在这紧要关头,也只能把它作为藏身之地了。二­奶­­奶­起身来到桌前,想使劲挪开它,可由于条桌实在是太沉重了,她一人根本无法撼动它。她又赶紧叫来龚宋氏,两人一块儿使出全身力气,条桌还是纹丝不动,这可急坏了二­奶­­奶­和龚宋氏。远处的枪声和喊叫声不绝于耳,大祸即将降临到她们的头上了。怎么办?怎么办?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二­奶­­奶­和龚宋氏使出了她们吃­奶­的劲儿,终于从供桌边和墙边裂开了一道小口子。两人再想搬动它,条桌却不动了。

这时,外面的日本兵已到了院落里,他们四处搜查,肆无忌惮地掠夺大院里的那些宝物,拼命地破坏着宅院里的物品。脚步声、叫喊声响个不停,时而还响起一阵阵枪声。

二­奶­­奶­、龚宋氏听见这声音,真是心急如焚。龚宋氏忽然看见堂内摆放整齐的椅子,灵机一动,立刻搬来了一把。两人把椅子的靠背伸进了墙与条桌的缝隙里,使劲儿地撬动,只见那条桌的小口慢慢地张开了一个大口子。龚宋氏将头伸进去看了看,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没有。两人欣喜若狂地把宝儿塞了进去。龚宋氏又把那些桌椅弄得七零八落,东倒西歪,她想以此来蒙骗鬼子。随后,两人再一前一后地进到了桌内。龚宋氏还伸出手来,用一把椅子遮挡住口子。

三人进了桌内,里面伸手不见五指,唯有那道口子能透进一缕暗淡的光线。二­奶­­奶­背靠着自己昔日的冤家,此时此刻的心情是格外复杂,她由此想到自己过去做的那些错事,觉得真是对不起她。正是因为自己,才连累了她和她心爱的儿子,而她却不计前嫌挺身而出来帮助自己。二­奶­­奶­背靠着龚宋氏,只能轻声地对龚宋氏说出自己此刻的心里话:“莹秀妈的,不管咋样,咱们也得活下去哩。哪怕是咱有一人能带着咱宝儿出去也行咧。你记着,宝儿可是咱宋家的希望啊,无论如何也要保住他咧。”

不多时,几个日本兵便来到了祖堂前的空坝中,他们四处查看,在没有发现什么以后,又走进了祖堂。当他们看见装饰柜架上摆放的那些来不及带走的景泰蓝花瓷瓶、玛瑙饰品、玉雕白马和一些青花瓷器时,就一轰而上一抢而空。“乒乒乓乓”掉落在地上的物品响个不停,就连墙上挂着的古字画也未能幸免于难。看见祖堂正方悬挂着宋家老祖宗的画像,一个日本兵好奇地跳上了条桌,一把把它给扯了下来,“叽里呱啦”地胡叫了一通后又把它给扔在了地上。

就在那个扯画的日本兵跳上条桌时,宝儿被吓得哭出了声来。龚宋氏见此情形急忙用手捂住了他的嘴,宝儿顿时脸蛋儿涨得通红,尿也顺着他的裤子流了出来。

那个日本兵,忽然听见脚下好像有哭声发出,即刻端起刺刀跳下桌子,在供桌的周围转来转去仔细地看了看。过了一会儿,他又来到那把椅子前一脚踢开了它,并用刺刀往里面刺了几下。

他好像发现了什么,或是还有些什么不放心。他一步上前想用手搬开桌子,然而,桌子纹丝不动。此时,其他的日本兵早已离开了这里,他也无心再追查,便端着枪出了门。

就在日本兵走下台阶时,龚宋氏认为他们都已离去了,就放开了双手。她这是害怕把宝儿给捂坏了哩。

被长时间捂着的宝儿,当母亲把手一放开,他从上至下好像是一阵舒坦,便放声大哭了起来。

“哇——”宝儿细­嫩­的声音穿透了窑洞厚厚的墙体,回荡在宋家大宅院的上空。这可吓坏了龚宋氏,她心里“咚咚”直跳,怕再次出现什么不测,用手又一次死死地捂住了宝儿的嘴。

正在下台阶的日本兵忽然听见刚才的窑洞里有哭声传出,就急忙转身再次向祖堂走来。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就连龚宋氏也没有了反应,二­奶­­奶­却起身从桌子里面钻了出来。她想以自己的行为来换取他们呣子的平安,她想以自己的牺牲来求得内心的抚慰,求得龚宋氏的谅解。当几个日本兵出现在窑洞门前时,他们看见一个女人却出现在了面前,他们欣喜若狂:“啊——花姑娘的,花姑娘的。”他们一拥而上,扑向了二­奶­­奶­。

前面的一个日本兵跑进屋,一把就把二­奶­­奶­抱在了怀里,其余的也都上前来在她身上四处乱摸。他们有的在她的脸上使劲儿狂吻,也有的嘴里不停地叫着:“啊——花姑娘,花姑娘的­干­活。”还有的想扒去她身上的衣服。一时间,二­奶­­奶­蓬头散发,衣衫破碎。

“嘿!”一个日本兵突然从门外走了进来,他“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那几个正在调戏二­奶­­奶­的日本兵这才停住了手脚,推着她向门外走去。

日本兵押着二­奶­­奶­来到大爷家的窑洞里。只见胖日本队长盘腿坐在炕上,瘦翻译官站在一旁。他们都恶狠狠地注视着二­奶­­奶­。

屋内仅留有胖日本队长、瘦翻译官和二­奶­­奶­的时候,胖队长即刻起身,面带­淫­笑地在二­奶­­奶­身边转来转去,他还用他那生硬的中国话对二­奶­­奶­说:“喂,你的什么的­干­活?”二­奶­­奶­没有回答,她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

瘦翻译官看二­奶­­奶­对队长的问话没有什么反应,就大声地对她说:“喂,刚才皇军说,你是­干­什么的?”

二­奶­­奶­全身哆嗦着,她战战兢兢地回答:“我是良民,我是良民哩。”说着话,她就从衣兜里掏出了“良民证”。胖日本队长一把接过了“良民证”,看也没看就把它扔在地上,又用日语说了一通。

瘦翻译官接过话就对二­奶­­奶­翻译道:“皇军说,你既然是良民,就应该侍候侍候皇军啊。”瘦翻译官话音刚落,胖队长一把就抱起了二­奶­­奶­,滚到了炕上。二­奶­­奶­使劲挣扎,嘴里还不停地骂道:“畜生,你这个畜生。”胖队长却“哈哈”大笑起来。

胖队长用他那笨重的身体死死地骑在了她的身上,还用膝盖压住了二­奶­­奶­的双手。他用他那双魔爪使劲儿地抓扯着她的衣服,被撕成了碎片的衣服一片一片地掉落在了地上,露出了两个白生生的­奶­子来。看见久未蒙面的稀罕物,胖日本队长更是疯狂到了极点,他连头带手一块儿扑向了二­奶­­奶­。二­奶­­奶­在号叫,在翻滚,可都无济于事。她只知道一阵阵恶臭正向自己袭来,她只知道自己将有大祸降临,可她却不清楚自己的Ru房已被划出了道道血痕,她不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是她遗憾终身的。胖日本队长撕去了她的上衣,又用脚蹬下了她的裤子,使二­奶­­奶­两条白生生的大腿也露了出来……二­奶­­奶­垂死挣扎,用自己仅有的一点力气托着他的下巴远离自己,她已是筋疲力尽了。她向他们求情,根本没有用;她使劲儿地号叫,更是无济于事。二­奶­­奶­的求救声响彻在宋家大宅院的上空,却被鬼子狼嚎般的声音所淹没。她再没有办法了,她怎么也不能摆脱鬼子的蹂躏,她被这个畜生强Jian了。

日本队长强Jian了二­奶­­奶­,瘦翻译官也上去发泄了他的兽欲。紧接着,门外的几个日本兵更是疯狂地扑了进来,轮­奸­了她。二­奶­­奶­的身体在哆嗦,眼睛里冒出了金花,全身已没了一点力气,就像一摊烂泥躺在了炕上,鲜血染红了她的大腿,她的头发也散落了一炕,她昏过去了……

片刻后,二­奶­­奶­似醒非醒,她仿佛听见了瘦翻译官在对她说:“这院里只是你一人吗?你快起来,把她们叫出来,也侍候侍候皇军。”

二­奶­­奶­一听说要把人叫出来,就使劲儿地睁开了双眼,有气无力地说:“这儿就我一人,你们……不要到别处……别处找了。”

狡猾的瘦翻译官听见这话有些不对劲儿,便提高了嗓音喊叫:“来啊,你们几个给我上去搜。”

此时的二­奶­­奶­,对眼前发生的这一切追悔莫急,她知道,正是自己一时的贪婪招来了这毁辱之祸,使宋家丢尽了颜面,使自己受到了棱辱。在此时此刻,她是多么盼望见到大哥、三弟和四弟呀,希望他们能带着自己逃离眼前这苦海。可是,此时的她,只能孤零零地在这里受尽折磨,畏缩在那里懊悔不已。

过了一阵后,瘦翻译官叫人给二­奶­­奶­端了一碗水让她喝下,又给她披了一件军大衣。然后,他叫来两个士兵押着她,一同来到了后院的土窑旁。

一队人马来到土窑旁站立着,胖日本队长也腰挎钢刀气势汹汹地来了。他猫下腰,认真地观察了一下前面这块黄土坡,又接过了一个士兵手中的枪,用刺刀使劲儿地往山坡上戳了几下。他好像发现了什么,又抬起手来比画着什么,他对他们说:“就在这里,就在这里。”

刹那间,几个日本兵手拿着铁锹、铲子使劲儿地在山坡上挖呀,挖呀。不一会儿,在他们眼前突现出了一个洞口。胖日本队长看见有了收获真是欣喜若狂,他继续指挥他们往里面挖,一直挖出了一排用坚硬的砖石垒起的洞门,这才罢了手。

日本兵们小心翼翼地打开洞门,只见里面堆满了一口口摆放整齐的马口木箱。胖队长和瘦翻译官进到洞内,慢慢地打开了一口箱子,只见金光闪闪的珠宝玉器,真让他们喜出望外。接着,他们又打开了另一口木箱,看见里面装的跟第一口一模一样,全是宝物。他们又转过身来,走到另外一边,打开一看,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是装得满满的一根根金条……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黄土脚印 十七

再说,杨家庄的百姓们平安地转移到后山后,宋家三老爷这时也正从五台山返回。当他翻过离村庄最后一个山冈时,远远看见村子里浓烟滚滚,火光冲天。他顿时明白了,这又是日寇来到了村里扫荡。三爷怒火冲天,双手紧紧地攥着拳头。他在想:百姓们又要遭殃了,也不知哥哥他们现在情况咋样了?想到此,他加快了行进的步伐,向后山沟走去。

三爷来到后山沟,晌午刚过,百姓们燃起了篝火,开始做饭了。他走在山沟里,只见大部分的老人和小孩儿已栖息在简易的窑洞里,比起往日来,他们已有遮风避寒的地方了,环境大为改观。另外的窑洞内也装满了粮食,看样子人们早已做好长期抗战的准备了。三爷一边走着,一边认真地寻找着家人。忽然,他看见前方人头攒###作一团,便急促地走了过去。他拨开人群,只见大哥正盘腿坐在地上用焦急的眼神直瞪瞪地望着自己,半晌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只有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淌。

三爷上前,半跪在大哥的面前,用急切的神情向大哥询问道:“大哥,咋的啦?大哥,你咋的啦?”

这时,大爷身后的莹秀哭泣着对他说:“三伯父,密妈、密二大娘和密弟弟宝儿被日本人抓去了。”

“啊……”大爷这才哭出了声来。他一把拉着三弟的手,说:“三弟啊,大难临头了呀,咱家可大难临头了呀。你说这可咋办啊?咱宋家这次可遭了大难了啊。”说完后,他立刻昏了过去。三爷见此情况,马上上前用手掐住了大哥的人中。片刻后,大爷才深深地出了一口气,慢慢地苏醒了过来。众人们看到这一切,马上上前,把宋大老爷抬进了土窑洞里。

过了一会儿后,只见到远处的人们又是一阵­骚­乱,他们都用期盼的目光望着从后山头归来的福庆和几个后生。

福庆他们气喘吁吁地快步来到三老爷等人的面前,福庆走上前,对三爷说:“三爷,你回来了。今儿一大早,鬼子又进村扫荡来咧,全村的百姓们迅速地向后山转移,可刚翻过山头,我们就发现二­奶­­奶­、四二­奶­­奶­跟宝儿不见哩。大爷这就赶紧叫我组织人员返回寻找。可我们走到村后山坡上,就远远地看见鬼子已经进了村子哩,村里是一片火海。我们赶紧找了一个地方躲藏,想等鬼子离开后再进村寻找他们。但等了多时,鬼子也没(啦)离开,只看见鬼子他们在你们家大院里生火做饭,没(啦)走的意思哩。我们这才返回来咧。三爷,你看这事儿可咋办呢?”

就在这时候,在他身后的福贵气愤地搭上了话:“福庆,咱们进村去,打他狗日的,把二­奶­­奶­他们抢出来。”

几个年轻人也怒吼着:

“对!打他狗日的去!”

“回村去,去保护咱们的家!”

“咱们不能这样躲躲藏藏的,咱们有枪,去跟他们拼了算咧!”

福庆看着这一切,他知道:打,谁不想打呢,可眼下咱们是救人要紧啊。这打了能救出人来,他愿意领着大伙儿去拼一回。可这并不现实啊。

可后生们还在愤愤不平地嚷着:“要是不打,那咱们就这样白等着吗?”

他们嚷着要回村去跟鬼子拼命。

福庆此时此刻心情是非常矛盾的,他知道这样去拼命是无济于事的,可救不出人来也觉得心不甘啊。他想来想去感到内心火烧火燎不得平静,不由自主大声地叫了起来:“你们吼甚呢!拼,就能救出二­奶­­奶­他们吗?”

看见福庆发起了火,大伙儿一下静了下来,他们都呆呆的看着他,不再说什么了。

福庆停了一会儿,认真地想了想,语重心长地对大伙儿说:“大伙儿的心情我能理解,可咱们得仔细想想啊,靠咱们这几条枪,这几个人,能拼得过鬼子吗?眼下,咱们还没(啦)到拼的力量哩,眼下是救人要紧咧。咱们得冷静下来,好好合计合计,看用啥法子才能救人咧。”

福庆说完话后,就让大伙儿散去。这里只留下了福祥、福贵、二爷、三爷和几位长辈。他们一起来到大爷的身边,商量着救人的对策。

大爷看着众人走了进来,就用祈求的目光对福庆说:“娃呀,你得把你二­奶­­奶­他们救出来咧。你刚才说得对,我全都听见哩,咱不能蛮­干­,咱得想法子救人咧。”

三爷深知大哥现在的心情,他也清楚目前的处境,他同意福庆的看法,也说出自己的想法:“是啊,鬼子人多,枪多,又受过专门的训练,如果咱们硬是要拼,可不是他们的对手啊。依我看,咱们只能想办法,以救人为主。我看这样好不好,鬼子对咱们这儿不熟悉,他们又没(啦)走的意思,咱们就等到了夜里,去上几个人,带上些家伙,进村寻找机会救人。”

在场的每一个人听后都没有说话,只是相互看了看。

片刻后,大爷才叹了一口气,说:“看来只能这样办哩。”

天近黄昏,二爷、三爷、福庆、福祥组成了营救小组,他们带着宋大老爷和全村百姓的希望向着杨家庄出发了。

黑夜里,他们行进在弯曲的山路上,耳边只有“嚓嚓”的脚步声,谁也不愿说出一句话。直到天近午夜时,他们才来到村口。

四人先到了宋家大院东门外,远远地看见在门口站着两个日本兵。因为天气寒冷,他们在那儿来回走动着,跳跃着。看样子要想从这儿进去是根本不可能的。然后,他们又来到正门外。鬼子在正门也设有两个哨兵。由于正门有一条廊道,两个日本兵,一个蜷坐在廊内“呼呼”大睡着,另一个则背靠在大门柱子上,一动不动地把守着。从廊道里时不时地还闪现出熊熊的火光来,把整个大门映照得通红明亮。如果从这儿进去,万一被发现,逃生是非常困难的。

他们观察分析后,认为从门道进去的可能­性­很小。要想进去,看来只能绕道到后院,在后半夜,待鬼子熟睡时翻墙而入。他们觉得,后院设岗的可能­性­也较小,如果有岗哨,万一出现情况,也有逃生的机会。就这样,四人向后院走去。

再说二­奶­­奶­被押进祖堂后,身披着军大衣,坐在香桌旁昏睡着了。龚宋氏听见鬼子离去后,便轻声地呼喊她:“二嫂,二嫂,你咋的啦?”

二­奶­­奶­没有回答,她此时也没力气回答。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