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杭的殷勤一直延续着,每日执笔温书,每日吟诗观赋,认真的祝襄只看着书纸墨笔,乐杭的余光却看着他,偶有目光对上时,祝襄蹙眉轻轻摇头,乐杭笑得古灵精怪。
乐杭的喜爱溢于言表,唯独祝襄是个木讷之人,只是不通。原先只当是孩童纯粹的仰赖,直到乐杭年岁愈大,说得也愈是明白,祝襄方知乐杭那份心思。
他本个性温良,待乐杭亦师亦友,如今每日间除教书外也不再敢与乐杭往来,甚至连话也少说,屡次请归,乐杭只是不放。祝襄无法,只得尽量闪避。一个殷切坦率,热忱执着,一个又面上生疏客套,实则避如蛇蝎,其间日复一日的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地体贴周全,不曾间断,也大大小小地闹过无数别扭,起过许多争执,一拖便是四年。
当年的少年已长成了芝兰玉树般的翩翩佳公子,只是唯一不曾改变的,是祝襄不为所动的心。
这一年乐家突逢变故,乐老爷旧疾复发,竟撒手仙去。整个乐府的家业,便全落在了乐杭肩上。考什么功名,学什么仕途,延续祖业,振兴家道才是当前重任。乐杭投身布庄买卖,从此荒废了那些经史典籍、锦绣文章。
那日祝襄再无用武之地,终于向乐杭辞行。
“……留在这里不好么?”长大了的乐杭声音沉沉,问道。
祝襄仍是温和疏远,摇摇头:“不了,我又不会这些活计,留在这也无甚助益。你自己多担待些。”
手掌全城最大布庄的乐杭用了他所有的颜面挽留:
“……四年了,你对这里,对我,没有一丝留恋么……我哪里不好,你告诉我,我改,行么?只要你留在这……”四年穷追不舍,终化作卑微地一句请求。
祝襄低头沉默片刻,仍是抿抿嘴道:“……你比我所见任何人都好,只是……算了罢。你是有大志的人,必能成就一番事业,我实在是帮不得你什么……”
四年相处,还是拒绝。
乐杭点点头,不再说什么。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只是祝襄或许感动过,但对自己却始终不是那种感情。为情耗尽心力,再不是他回祯布庄大掌柜能做出之事。
这年他请人卜了一卦,大凶。
祝襄离开乐府无多时日,便听闻回祯布庄的生意是愈见红火,乐杭虽是年轻,又是刚掌家,手段却是比他父亲更为高明,不出半年,竟也兼做了绣庄。
正是商运亨通,财星高照之时,却突传来噩耗,说乐杭得了吐血之症,已一病不起,大有英年早逝之兆。因病中意识不清,只叫着祝襄之名,故而才来请祝襄。
祝襄再顾不得其他,快马加鞭连夜奔往乐家。
病榻上那人,不是那个开朗俊逸如夏日骄阳般的青年。不笑不闹,不说不动,只剩一茎枯骨,满面清癯。神智已不清了,只余一点若有有无之气,大夫摇头叹气,已是回天无力。
此事尚没有传到外头,周遭已人心惶惶,眼见着老爷要去了,哭的哭,走的走,整个乐府乱作一堆。哪里肯听祝襄这个表少爷说话。
……祝襄亦不想说话,失魂落魄,坐到床边,握了乐杭骨瘦如柴的手,不由一阵心疼。
……这双手十指细长,这双手捉笔的样子,裁衣的样子,将酥山推到自己面前的样子……竟如走马灯一般,不停歇地转动,看得他晕头转向……
……什么礼法传统,什么淫邪风化,都合该推到脑后。明明关于他每一举动都记得这般清楚。这个孩子是怎样长大,怎样一步步成为这能叱咤商路的大掌柜,这个孩子是怎样对自己依赖又仰慕,又怎样为自己的冷淡失落……四年朝夕相处,彼此的脾性、习惯,一丝丝一点点,全熟记于心。这世上再无彼此了解的两个人……
他捧着一颗心等了自己四年,自己却仍是落荒而逃;而今又哪里还有一个四年,让自己去收下那颗心,去把它捧在怀里,悉心珍爱……
……正当此时,互想从前听闻仙山上有一药仙,能生死人,肉白骨。祝襄毫不思索,便去寻那座仙山……
……仙缘凑泊,还未走出府门,便见一个清俊非凡的白衣秀士立在门前,笑问道:
“这可是开回祯布庄的乐府?……屋里病气森重,可是有将死病患?”
祝襄忙道:“您看得出来?可有什么法子?”
白衣 ...
(男子道:“……这世间多半的病我皆能治,只是有代价。”
祝襄道:“是何代价,您但说无妨。”
白衣男子莞尔:“给我看这布庄里最美的狐裘。”
……
“……白浮生……”秦玉凌和未靡对视一眼,心下已知。
“……你们认识?”
“不识。”未靡面色不快,冷言干脆道。秦玉凌思忖半刻,这仙君可是头一次说谎罢,却是说的这么个谎,不觉好笑。这白浮生,得招他厌到什么程度哩。
秦玉凌再问道:“那个白衣人如何治的乐杭?”
“……他给了乐杭一个符咒……”
……白衣人到乐杭身边诊视片刻,道:“……这是你什么人?”
“……远房表弟。”
白衣人伸了二指,在乐杭额间,颈侧与胸口划了几下,道:
“也不是什么大病,”便从怀里取出个深青鸾纹锦囊来:“这里面有一个符咒,能补他五行之缺,使他身体好转过来,亦能避鬼驱邪。你去供在佛前,诵经三日,拿与他戴上便是,从此可化消百病。另外,他心脉薄弱,须得人悉心照料,莫让他受打击受刺激才是。”
祝襄应了,小心收了锦囊供在佛前。又带着这白衣人去看狐裘。
“若是他真好了,您看上的狐裘必送至您的府上。”祝襄道。
谁知白衣人将那些狐裘看了一周,却摇头笑道:“罢了,都是一般货色。”
祝襄诧异:“这只是一般货色?”
“对凡人来说,堪称极品,于我来说,还稍逊了些。算了,权当是我积德行善,他若病好,就别念念叨叨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念着我才是正经。”白衣人一直端着笑,说着莫名其妙的话,转瞬便不见了踪影。
祝襄方知是遇了神仙。回房更恭恭敬敬不眠不歇地颂了三日的经。
三日之后,床榻上的病骨却真睁了眼,悠悠醒转过来。
“……祝襄……祝襄……”迷糊中,口中呢喃,仍是他名。
祝襄连忙过去握了他手:“……我在。”
哪知乐杭醒了醒神,愣了愣,当下便“哇”一声嚎啕出来,一把抱住了祝襄,只是哭个不停。堂堂回祯布庄的大掌柜,竟哭得如同三岁孩童般毫无章法……
心里的坚冰早化作水,祝襄不语,只心疼地轻拍着这个孩子的后背,给予着无声的安慰。
这样卸下心结的相拥,迟了四年……
……
待乐杭止了哭,仍拉着祝襄衣袖不送,好似一松手便会飞走似地:
“我只当这辈子你都不会见我……”
祝襄道:“怎么会……我有东西要给你。”便掏出那个锦囊来,用墨线穿了,递到乐杭手中:
“你带上这个平安符,从此消灾化疾。”又将白衣仙人治病增福之事说了。
乐杭却笑,只关注道:“这符是你供了三日?”又摸了摸祝襄青黑的眼睛,那双手的指间温柔摩挲:“……你这三日一定都不曾合眼了罢……我只当这符是你送的,我定好好收着。”
祝襄看着那双手将锦囊小心捧起,虔诚而端重地挂上了脖颈。仿佛里头是世间至宝。他抬眼望着祝襄,亦是如初温暖殷切地微笑。
乐杭再一次道:“……祝襄,留在这里,别走了罢。”
这一次的祝襄没有拒绝,只点点头,算作答应。
乐杭展眉,而后忽然如同那四年间一般再低低道:
“我喜欢你。”
四年后的祝襄终于有了回应:“我知。”
相视无语,两手交握,以证衷情。
……
“自从有了那个符,乐杭病去得也快,不多时便好了,之后也没什么病痛……从此他对那符真的爱护有加,一日不肯离身,只说是奇物,有仙缘护持,便连入睡也不取下……”
可这样的符咒,他弄丢了,他戴上了新的平安符。他用这个符,将祝襄推离了他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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